手术室的无影灯,是我的太阳。而顾言深,是我的神。
11号刀。
我的声音冷静得像机器,但当我从器械护士手中接过那柄柳叶刀时,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刀柄上镌刻的纹路——Y&W。Yanshen
&
Wan。全世界独此一柄,是三年前他送我的结婚纪念礼物。
这双手,天生就该握着它。他当时执起我的手,吻在食指的指节上,眼神专注得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晚晚,我们加在一起,就是医学的极限。
我信了。
此刻,灯光下,开阔的颅腔如同一个深渊。而我,正行走在深渊的边缘。患者颅内的星形细胞瘤位置极为刁钻,紧贴着中央前回功能区。稍有偏差,患者将永久偏瘫。
吸引器。我命令道,目光死死锁定在显微镜的目镜中。汗水从我的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护士立刻为我拭去。
血压130/85,心率98,平稳。麻醉师的声音传来。
言深,我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那个永远属于他的观察位,准备唤醒。
明白。他的声音沉稳如山,是我所有信心的来源,患者即将进入术中唤醒阶段,各单位注意。
这是我们开创的术式。在切除功能区肿瘤时,通过唤醒病人,让他进行语言和肢体活动,来实时监测神经功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其功能。风险极高,也只有我和顾言深这对黄金搭档,敢在海城中心医院将它列为常规高精尖手术。
李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动一下你的左手手指。顾言深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看见患者覆盖着无菌单的左手动了动。
很好,我轻声说,分离最后1mm。
刀尖在神经与肿瘤的边界上,跳着最危险的舞蹈。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监护仪平稳的滴滴声,和自己克制的心跳。
漂亮。顾言深在我身后由衷地赞叹。
肿瘤被完整剥离。
1
我放下手术刀,感觉背脊一阵发麻,那是高度紧张后肌肉的松弛反应。我退后一步,正好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辛苦了,苏医生。顾言深的手臂环住我,隔着两层手术衣,我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我笑了笑,摘下口罩:是你指挥得好,顾院长。
别,他低头,鼻尖蹭了蹭我的耳朵,压低声音,在我的手术室里,只有苏医生,没有顾院长。
这句情话,比任何麻药都更能舒缓我的疲惫。
手术室外,患者家属早已泣不成声,对着我们一个劲儿地鞠躬。我微笑着点头,顾言深则优雅地处理着一切,他永远那么得体,那么完美。
人群中,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女人安静地站着,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激动,只是用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地望着顾言深,眼神里带着七分依赖,三分崇拜。
她是林薇薇,顾言深口中那位从小一起长大、体弱多病的妹妹。也是我们医院的常客,更是顾言深常年亲自关照的重点保护对象。
言深哥,她走过来,声音柔柔弱弱,你又救了一个人,真好。
分内之事。顾言深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对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异样,但立刻被我压了下去。我不能像个普通女人一样去嫉妒,我是苏晚,是顾言深的黄金搭档,我的格局应该和我的技术一样,站在云端。
林薇薇转向我,对我露出一个苍白而无害的微笑:苏晚姐,你也好厉害。我听好多人都说,你是女华佗呢。
过奖了。我客气地回应。
对了,言深哥,林薇薇忽然捂住心口,轻轻蹙眉,我最近头疼得有点厉害,你之前说要给我做个全面检查的……
顾言深立刻紧张起来,扶住她的手臂:怎么不早说走,我马上安排。
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我打声招呼,就带着林薇薇匆匆走向VIP检查中心。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弱依人,像极了言情小说里的插画。手术成功后的喜悦,忽然像被稀释了一样,变得有些寡淡。
我的手机响了,是顾言深发来的消息。
晚晚,薇薇的情况可能不太好,初步诊断是颅内动脉瘤,得尽快手术。今晚你来我办公室,我们一起讨论方案。
我看着屏幕,指尖有些发凉。
动脉瘤手术,神经外科风险最高的手术之一。他要我,亲自为他的白月光主刀。
这是他对我最高的信任,还是……一场我预感不到的,测试
我甩甩头,将这可笑的念头抛开。我是苏晚,我是最顶尖的外科医生。手术台,才是我唯一的战场。
2
我不同意用弹簧圈栓塞。
顾言深的办公室里,气氛第一次降到冰点。我指着3D成像图上那个形态极不规则的动脉瘤,斩钉截铁。
栓塞术创伤小,恢复快,对薇薇的身体负担最小。顾言深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这是他作为院长,而不是搭档的口吻。
但你看这里,我将图像放大,动脉瘤的瘤颈极宽,像个布袋,这种形态,栓塞后复发的几率超过40%!最稳妥的方案就是开颅夹闭,一劳永逸!
开颅创伤太大了!他的声调陡然拔高,薇薇的体质你不是不知道,她受不了那么大的创伤!
我是医生,顾言深!我只选择对病人最负责的术式,而不是最讨喜的!我站起身,情绪有些失控,你究竟是作为家属在考虑,还是作为医生在判断你不能因为她是林薇薇,就选择一个风险重重的‘安慰剂’方案!
苏晚!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双曾盛满欣赏和爱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怒火,注意你的身份!你是在质疑我吗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永远和我站在同一战线的顾言深,那个说我们是一颗心脏的男人,在林薇薇的问题上,第一次,将我推到了对立面。
最终,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和了语气:晚晚,我只是太担心她了。开颅的风险……万一伤到周围的神经……
主刀是我。我打断他,语气里有我的骄傲,只要我在,就不会有‘万一’。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好吧,就按你说的,开颅夹闭。但是,苏晚,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百分之百成功。
每一台手术,我的要求都是百分之三百。我冷冷地回应。
那晚的讨论,在我们第一次的激烈争吵中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他不再来手术室看我,我们之间所有的交流,都通过冰冷的邮件和公事公办的电话。
手术前一天,林薇薇住进了VIP病房。我去做术前探视,推开门时,正看见顾言深坐在她床边,为她削着一个苹果。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幕,温柔得像一幅油画。
言深哥,我怕。林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万一……万一我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办
胡说,顾言深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动作亲昵,有我和苏晚在,你不会有事的。苏晚的技术,是世界顶级的。
可是……我听说苏晚姐好像不太喜欢我。林薇薇咬着嘴唇,眼神怯怯地瞟向门口的我,她会不会因为……因为你对我太好,就在手术里……
薇薇!顾言深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但并不严厉,别胡思乱想。苏晚是专业的医生,她有她的职业操守。
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小丑。原来在他们心里,我只是一个需要被职业操守捆绑的工具人。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了进去:林小姐,感觉怎么样
看到我,林薇薇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一下。顾言深站起身,气氛尴尬。
苏医生。他公事公办地叫我。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病床边,开始进行例行的术前检查。我的手指冷静地触摸着她的颈动脉,检查着她的神经反射。
放轻松,林小姐。我看着她那双躲闪的眼睛,在我的手术台上,你只是一个病人,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因为你是谁,就多一分认真,也不会少一分。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顾言深听。
检查完毕,我转身准备离开。顾言深却叫住了我。
晚晚。
他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进我的白大褂口袋。是那把刻着Y&W的手术刀。原来我这几天赌气,用的是医院的公用刀具。
用它。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相信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他只是太在乎这个妹妹。而我,是她唯一的希望。
放心,我握紧口袋里的手术刀,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冷触感,明天,我会把一个完好无损的林薇薇,还给你。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拜托了。
这两个字,重如千钧。
我走出病房,没有看到,在我身后,林薇薇对着顾言深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得意的微笑。
3
无影灯的光,前所未有的刺眼。
我站在主刀位上,身边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监护仪的滴滴声,麻醉师的报数声,冰冷的器械碰撞声。
不一样的是,顾言深没有站在我身后。
他第一次,以家属的身份,坐在了手术室外的等候区。
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仿佛一个战士,被卸掉了最坚固的铠甲。
开始吧。我对自己说。
切皮、开颅、分离脑组织……我的双手稳如磐石,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那把刻着我们名字的手术刀,在我指尖灵活地跳跃。
很快,那颗形态不规则的动脉瘤暴露在我的视野中。
动脉瘤夹,7mm。我命令道。
器械护士将动脉瘤夹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准确无误地夹在了瘤颈上。瞬间,原本充盈着血液、搏动着的瘤体,干瘪了下去。
夹闭成功,检查载瘤动脉,血流通畅。我松了一口气。
最关键的一步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常规关颅,手术就宣告成功。
然而,就在我准备缝合硬脑膜时,异变陡生!
监护仪突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血压骤降!心率飙升至160!麻醉师的声音瞬间变调。
我猛地看向术野,只一眼,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刚刚还干瘪的动脉瘤,竟然像被吹气的气球一样,再次充盈搏动起来!而夹闭处,一道细微的裂口正在扩大,鲜红的血液正汩汩地往外冒!
夹子滑脱了!我脑中一片空白,这怎么可能!
苏医生!病人颅内压急剧升高!
快!吸引器!准备第二次夹闭!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手术室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吸引器疯狂地吸着不断涌出的血液,却根本跟不上出血的速度。我的视野里一片猩红,根本无法看清动脉瘤的位置。
不行!看不清!血压测不到!病人要不行了!
肾上腺素!
备血!
我疯了一样,凭着本能和经验,在血泊中摸索着,试图重新夹住那个该死的出血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病人即将心跳停止的前一刻,我夹住了!
警报声渐渐平息,血压开始缓慢回升。
我浑身脱力,瘫倒在地上,手术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手术是成功了,但长时间的低血压和颅内高压,对大脑造成的损伤……我不敢想。
林薇薇被送进了ICU。三天后,她没有醒来。脑部CT显示,大面积脑梗死。
植物人。
这个诊断,像一柄重锤,将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听证会那天,天气阴沉。我坐在会议室中央,像一个等待审判的战犯。对面,是医院的专家委员会,而坐在主位的,是面无表情的顾言深。
林薇薇的哥哥,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将一叠所谓的证据摔在我面前。
苏晚!你这个毒妇!你就是嫉妒薇薇和言深关系好!故意害她!他指着一张网页截图,那是我电脑的浏览记录,你看看!手术前一周,你居然在查‘如何让动脉瘤夹在术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脱’!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震惊地看着那张截图,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我从来没查过这些东西!
不是我!我看向顾言深,疯狂地摇头,言深,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顾言深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只剩下无尽的深渊。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肮脏的罪人。
然后,他开口了。用一种冷静到残忍的语调,对所有人,也对我,宣读了最终的审判。
器械护士作证,你当时要求的动脉瘤夹,尺寸比常规偏小了1mm,这是导致滑脱的直接原因。加上这份浏览记录……苏晚,人证物证俱在。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以海城中心医院院长的名义宣布,本次医疗事故,主刀医生苏晚,负全部责任。即日起,吊销其医师执业证书,海城中心医院,永不录用。
世界,在我耳边轰然倒塌。
我被两个高大的保安架起来,拖出会议室。经过他身边时,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死死地盯着他。
顾言深……为什么……
他没有看我,嘴唇微动,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那句将我彻底打入地狱的话。
苏晚,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4
我是一粒尘埃。
被顾言深亲手,从他那光芒万丈的世界里,吹了出去。
被架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在我眼前炸开。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话筒和镜头野蛮地戳到我的脸上。
苏医生!请问你是因为嫉妒才故意导致医疗事故的吗
网传你和顾院长早已婚变,这是真的吗
作为医生,蓄意伤害病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
我的良心,连同我的心脏,一起被留在了那间冰冷的听证室里,被顾言深用最残忍的方式,一刀一刀,切割得粉碎。
我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保安推搡着,挤出重围。
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那个我和他一起设计、一起布置的家,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我们巨大的婚纱照。照片里,我笑得灿烂,依偎在他身边,满眼都是崇拜和爱慕。而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多么讽刺。
我走到墙边,伸出手,想要将它摘下来。可手指刚一触碰到冰冷的相框,就浑身发软,无力地滑落。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在玄关处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
手机里,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昔日神外第一刀,今朝蛇蝎妒妇》、《豪门婚变引发的血案》、《顾院长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每一条,都是一把刀。
我甚至看到了医院的官方声明,上面有顾言深的亲笔签名,措辞严厉,将我定性为医学界的耻辱。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他冷漠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顾言深,我们十年感情,你连一丝一毫的信任,都不能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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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他冰冷刺骨的声音:信任苏晚,我给过你机会。是你在手术台上,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尤其是……薇薇的。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被陷害的
证据呢他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你的证据,就是你那可笑的自尊心吗苏晚,收起你那套吧。我累了。
所以,你就要毁了我
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他顿了顿,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从今以后,别再联系我了。离婚协议书,我的律师会寄给你。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愣地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输了,连最后一丝尊严,都输掉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这个家里,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医学奖杯。
当我收拾到书房时,看到了那个被我遗忘在角落的行李箱。那是我刚毕业时,准备参加无国界医生时买的。后来,我认识了顾言深,他为我规划好了所有的人生道路,那个箱子,就再也没打开过。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里,放着一个丝绒盒子。
我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把刻着Y&W的手术刀。应该是医院的人事,连同我的私人物品,一起打包送了回来。
这柄曾代表着我们爱情和事业的刀,此刻,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拿起它,走到窗边。楼下,是小区的垃圾中转站。
我举起手,想将它扔下去。
可我的手,在空中颤抖着,怎么也松不开。
顾言深,你错了。
你夺走的,是我的执照,是我的名誉,是我的爱情。
但你夺不走的,是我这双手,这颗想救人的心。
我没有扔掉手术刀,而是将它,连同我所有的奖杯,一起放进了那个积满灰尘的行李箱。
然后,我拉着箱子,走出了这个家,走出了这座城市。
在机场,我没有回头。身后的一切,于我而言,都已是废墟。
废墟之上,长不出任何东西。
我只能去往,更荒芜的地方。
那里,或许有我的一线生机。
5
非洲,乍得。
空气里,弥漫着红土、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奇异气味。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
我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穿着洗到发白的T恤,正蹲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医疗点里,为一个孩子的腿清创。
孩子的腿被生锈的铁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已经严重感染、化脓。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里没有麻药,没有无菌手术室,甚至没有像样的缝合针。
我用的,是当地人磨的骨针,和消过毒的马尾毛。
我的手很稳,像在海城中心医院那间顶级的复合手术室里一样稳。
三年来,我走过了非洲最贫瘠、最危险的三个国家。我见过因为一颗子弹而夭折的生命,也见过因为一口不干净的水而倒下的村庄。
在这里,生命脆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而我,是那个试图用双手,为他们挡风的人。
苏,你又在逞能。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传来。
我抬头,看到雅克医生,我们这个医疗点的负责人,一个满脸胡茬、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法国老男人。他正靠在帐篷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
他的腿再不处理,就废了。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们昨天刚遭遇了武装分子的抢劫,药品都被抢光了。你用什么给他消炎用你的口水吗雅克的语气很冲,但眼里却有关切。
总得试试。我用最后一瓶生理盐水冲洗着伤口,然后用镊子,一点点夹出嵌在肉里的铁锈和烂肉。
孩子疼得闷哼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停下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
英雄,是不怕疼的。我用刚学会的、蹩脚的当地方言对他说。
孩子含着糖,果然不再作声,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雅克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递给我一小瓶他珍藏的碘伏。
省着点用,这是我老婆从巴黎给我寄的最后一瓶。他嘟囔着。
谢了。
苏,他看着我专注的样子,忽然说,你这样的人,不该待在这里。你的技术,应该待在纽约、伦敦、或者上海最好的医院里,拿着上百万的年薪,成为医学界的明星。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明星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曾经是。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雅克追问,我看了你的档案,空白得像一张白纸。你这样的人,一定有故事。为了赎罪还是为了逃避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淡淡地说:为了救人。
救人雅克嗤笑一声,这里每天都在死人。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一百个,你救得了一整个国家吗苏,别太天真了。
我没那么伟大。我低下头,继续缝合着伤口,我只是……想让我这双手,别生锈了。
雅克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们医疗点所在的村庄,爆发了霍乱。
呕吐、腹泻、脱水……一个又一个病人被抬进来,小小的帐篷瞬间被塞满。哀嚎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人间炼狱。
我们仅有的一点抗生素,杯水车薪。
雅M克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如果不尽快得到援助,不出三天,这里将变成一座死城。
而最近的援助点,在三百公里外,并且,需要穿越一片由反政府武装控制的区域。
我去。我站了出来。
你疯了!雅克吼道,那条路,九死一生!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看着帐篷里,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其中,就有白天那个被我缝合了伤口的男孩。他正虚弱地躺在地上,看到我,还努力地对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年前,躺在ICU里,生死未卜的林薇薇。
不同的病人,同样的绝望。
而这一次,我不能再失败。
我带上一个当地的向导,开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夜色中,冲进了那片被称为死亡之路的区域。
6
那是一段我永生难忘的旅程。
我们的车在第二天就抛锚了,我和向导只能徒步。我们喝过泥潭里的水,吃过不知名的野果。我们躲过毒蛇,也躲过巡逻的武装分子。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路上了。
可每当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顾言深那句话: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我偏要让他看看,离了他,我能活,还能救更多的人。
五天后,当我像个野人一样,出现在援助点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带着满载药品的车队,返回村庄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霍乱被控制住了。
那一天,我看着那些重获新生的村民,围着我载歌载舞。那个被我治好了腿、又从霍乱中被我救回来的小男孩,跑过来,将一个用草编的、歪歪扭扭的勋章,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世界顶级的医学奖杯,却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重的勋章。
后来,一个国际知名的纪录片导演,听说了我的故事,带着他的团队,来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医疗点。
起初,我很抗拒。我不想我的生活,再次被暴露在镜头之下。
是雅克劝我:苏,让世界看看这里。看看这里的苦难,也看看这里的希望。你不是想救更多的人吗这就是机会。
我同意了。
那部名为《红土高原上的柳叶刀》的纪录片,在日内瓦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金奖。随后,被翻译成十七国语言,在全球范围内播出。
一夜之间,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故事。
那个被中国医学界除名的罪人苏晚,成了非洲人民口中的神医萨拉。
无国界医生组织,破格授予我年度最高荣誉——金柳叶刀奖。
颁奖典礼在巴黎举行。
当我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站在聚光灯下,从联合国秘书长手中,接过那尊沉甸甸的奖杯时,我看到了台下,无数双为我鼓掌的手,无数张被我感动的脸。
我的目光,穿越了人群,穿越了时空,仿佛看到了三年前,在海城那间冰冷的听证室里,那个被千夫所指,孤立无援的自己。
我对着镜头,说了我的获奖感言。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名医生。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无论是在拥有最先进设备的顶级医院,还是在只有一盏汽灯的帐篷里,这个职责,从未改变。谢谢。
没有控诉,没有卖惨。
平静,而坦荡。
国内的媒体,疯了。
当我拿着国内某家官方慈善机构的邀请函,准备踏上回国的飞机时。我的手机,收到了无数条来自国内的陌生短信。
其中一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字。
疼。
我知道是他。
我面无表情地删掉了短信,关机,登机。
海城,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再是需要依附于任何人的苏晚。
我,是我的神。
7
飞机降落在海城国际机场。
我走出VIP通道,迎接我的,是比三年前在医院门口,更疯狂百倍的闪光灯。
苏医生!欢迎回国!
苏医生,对于三年前的医疗事故,您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会回到海城中心医院吗顾院长会亲自迎接您吗
记者们的问题,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艰难地往前走。
人群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那挺拔的身形,和那双即使隔着人群,也能让我感到刺痛的眼睛,我不会认错。
顾言深。
他竟然来了。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不到一秒。我便收了回来,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
我看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抱歉,今天只接受与本次慈善活动相关的提问。我的助理,一个干练的法国女孩艾米丽,用流利的中文替我挡掉了所有的问题。
我们坐上车,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那个身影,还固执地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弃的雕像。
苏,那是谁艾米丽好奇地问。
一个死人。我淡淡地说。
回国后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被安排在一家五星级酒店。
我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坐在台上,从容地回答着关于非洲医疗援助的各种问题。
我没有提顾言深三个字,也没有提海城中心医院。
我就像一个失忆的人,将过去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越是这样,媒体就越是疯狂。他们想从我平静的表面下,挖出惊涛骇浪。
一个胆大的记者,终于还是忍不住,将问题引向了那道所有人都想触碰的伤疤。
苏医生,我们都知道,您这次回来,是带着巨大的荣誉。而三年前,您却是带着污名离开的。请问,您恨过吗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我。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拿起话筒,看着那个记者,笑了笑。
我没时间去恨。
我说。
在非洲,我的每一个病人,都在用尽全力地活着。和他们的生死比起来,我个人的那点恩怨,微不足道。
我是一名医生,我的时间和精力,只会用在救人上。至于其他,都过去了。
我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又充满了力量。
发布会结束后,我收到了无数的鲜花和掌声。许多国内顶级的医院,都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
海城中心医院,却始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我知道,顾言深在等。
等我主动找上门,或者,等一个能和我平等对话的机会。
他太骄傲了。即使到了现在,他依然放不下他那可怜的自尊。
而我,早已不在乎了。
晚上,慈善晚宴。我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宴会上,众星云集,衣香鬓影。
我端着一杯香槟,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苏晚姐。
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了林薇薇。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晚礼服,画着精致的妆,看起来,比三年前更美了。她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那是她的哥哥,林氏集团的总裁,林威。
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曾经的植物人。
原来,她早就醒了。只是,顾言深将这个消息,封锁得很好。
好久不见。我客气地点点头。
是啊,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能回来。林薇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者般的炫耀。
我也没想到。
苏晚姐,过去的事,我很抱歉。她忽然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当初,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言深哥他……他也是为了我,才会……
林小姐,我打断她,举起酒杯,对她笑了笑,你不用跟我道歉。你应该道歉的,是我那三年里,救过的一千二百一十七个病人。因为如果不是你们,我或许,根本不会去非洲。
我的话,像一把软刀子,刺得她脸色瞬间发白。
她身边的林威,脸色一沉,上前一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D态看着我:苏小姐,说话注意点分寸。别以为拿了几个国外的奖,就能为所欲为。这里是海城,不是非洲的穷乡僻壤。
哦我挑了挑眉,针锋相对,那林总的意思是,在海城,真相是可以被随意掩盖的,对吗
你!林威脸色涨红。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林威,你在做什么
顾言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们身后。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顾院长。
只是,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平静和自信,只剩下翻涌的、复杂的情绪。
像一片,即将掀起风暴的海。
8
顾言深的出现,让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凝固。
林薇薇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躲到他身后,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袖:言深哥,我只是想跟苏晚姐打个招呼,可是她……
顾言深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脸上。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个称呼,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顾院长,我刻意地拉开距离,语气客气得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有事吗
顾院长三个字,像三根针,扎进了他的心脏。我看到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他几乎是在恳求。
我想我们之间,除了公事,没什么好谈的。我冷漠地拒绝,如果是为了海城中心医院想聘请我的事,那抱歉,我已经拒绝了你们人事总监的邮件。
我不是为了医院!他急切地向前一步,我是为了……
为了什么我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为了三年前那场‘意外’吗顾院长,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毕竟,我还要在海城待一段时间,不想让彼此都太难堪。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伪装的平静,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言深哥,我们走吧,别理她。林薇薇拉着他的手臂,用一种胜利的姿态,向我示威。
顾言深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周围已经有宾客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窃窃私语。
我知道,我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这只会让我,显得像个放不下过去的怨妇。
失陪了。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漩涡。
苏晚!他忽然叫住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孤注一掷,那把刀,你扔了吗
我脚步一顿。
我知道,他问的是那把刻着Y&W的手术刀。
那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是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
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哪把刀不记得了。我在非洲,用过上百把手术刀,每一把,都比它干净。
说完,我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宴会厅的门口。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被彻底击溃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走出宴会厅,我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
艾米丽递给我一瓶水:苏,你还好吗你的手在抖。
我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不痛。
心里的那道疤,比这痛千百倍。
我没事。我说。
回到酒店,我洗了个澡,试图将那一身的疲惫和晦气,都冲刷干净。
当我裹着浴袍走出浴室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不说话我挂了。我冷冷地说。
别挂!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晚晚……是我。
我知道。
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了整整三年。
我当年……是被林薇薇骗了。她伪造了你查询的证据,还买通了器械护士……他急切地解释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呢我平静地问,所以,你就信了她,而不是信了那个和你同床共枕、并肩作战了十年的我
我的问题,像一记重拳,让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顾言深,我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错的,不是信了她。你错的,是从来没有真正信过我。
在你心里,我只是你最锋利的一把手术刀,是你最得意的作品。你欣赏我,利用我,却从来没有,尊重过我。
所以,当你的宝贝妹妹和你的得意作品发生冲突时,你毫不犹豫地,选择折断了那把刀。
不……不是的……他语无伦次地反驳,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我打断他,顾言深,别再打电话给我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在你当众宣布吊销我执照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我挂断了电话,将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走到窗边,看着海城璀璨的夜景。
这里,曾是我的全世界。
而现在,它只是我旅途中的,一站而已。
9
我以为,和顾言深的对峙,会是这场风暴的高潮。
我错了。
真正的风暴,来得猝不及防,并且,带着血腥味。
回国后的第五天,我应邀去海城医科大学,做一场关于战地医疗的讲座。
讲座很成功,台下的学生们,用最热烈的掌声和最崇拜的目光,欢迎着我这个传奇学姐。
讲座结束后,我被一群热情的学弟学妹围住,签名,合影。
就在这时,大讲堂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尖叫。
让开!都给我让开!
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冲了进来。他的眼睛血红,布满了血丝,脸上是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苏晚!你这个庸医!还我儿子的命来!
他嘶吼着,目标明确地,向我冲来。
学生们吓得四散奔逃,场面瞬间失控。我的助理艾米丽,尖叫着想把我拉到身后,却被那男人一把推开,摔倒在地。
我愣在原地。
我不认识他。我回国后,没有做过任何一台手术。
那男人已经冲到了我面前,那把泛着寒光的刀,直直地刺向我的心脏!
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完了。
我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我只听到一声闷哼,和利刃刺入肉体的、沉闷的噗嗤声。
我猛地睁开眼,看到了我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顾言深,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挡在了我的身前。
那把刀,从他的后背,深深地刺入,穿透了他的左肺叶。
鲜红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那身昂贵的、纯白色的衬衫,像一朵妖艳而凄厉的玫瑰,在他背后绽放。
言……深……我抖着嘴唇,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看着我,嘴角却牵起一抹虚弱的、惨淡的笑容。
晚晚……你……没事……就好……
说完,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啊——!
尖叫声,警笛声,哭喊声,在我耳边交织成一片。
世界,在我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
那个行凶的男人,很快被赶来的保安制服。他还在疯狂地叫嚣着:是她!是苏晚!是她三年前害死了我儿子!我儿子就是那个和林薇薇同一天手术的病人!林薇薇成了植物人,我儿子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医院却说是并发症!是苏晚这个毒妇,为了报复顾言深和林薇薇,拿我儿子做了实验!
他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我终于想起来了。
三年前,林薇薇手术的同一天,我确实还有另一台手术。一个同样棘手的,脑干肿瘤切除术。
那个病人,最后因为术后并发脑疝,抢救无效死亡。
当时,医院给出的结论是,病人自身情况太差,手术风险极高,属于不可避免的医疗意外。
可现在……
我看着被警察死死按在地上,依旧目眦欲裂的男人,又看了看躺在血泊中,人事不省的顾言深。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心里。
快!救护车!准备A型血!建立静脉通路!我疯了一样,跪倒在顾言深身边,用手死死地按住他不断冒血的伤口。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三年前,我以为我失去的,只是爱情和事业。
我从没想过,在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里,还埋葬着一条无辜的人命。
而我,是那个刽子生。
10
海城中心医院,抢救室外。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了顾言深鲜血的白色西装。那血,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像一道道丑陋的疤。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个男人绝望的嘶吼,顾言深倒下时惨白的脸,还有三年前,那个死在手术台上的、年轻的男孩。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反复播放。
苏医生。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认得她,她是当年跟过我的实习生,叫陈佳。
你还好吗她把水递给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愧疚。
我没事。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佳在我身边站了很久,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我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塞进了我手里。
苏医生,她压低声音,快得像在交代遗言,这是……这是三年前,林薇薇和我们科室的器械护士长的对话。我当时无意中录下来的。我……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我怕……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握紧那支小小的录音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因为顾院长他……陈佳的眼圈红了,他今天早上,来找过我。他好像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想让我作证。我当时害怕,拒绝了他。我没想到……他会出事……
苏医生,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顾院长!她说着,哭了出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楼梯间。
我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后,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甜腻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林薇薇。
张姐,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林小姐。另一个女声回答,是那个早已辞职的器械护士长,我把那把偏小的动脉瘤夹,混进了苏晚的手术器械盘里。那种千分之一毫米的差距,她就算再厉害,用手也感觉不出来。等她夹上去,只要病人血压一有波动,夹子肯定会滑脱!
那就好。林薇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的残忍,还有那个姓王的,就是跟我在同一天手术的那个倒霉鬼,你确定苏晚给他用的,是我们从德国走私进来的那批,还在试验阶段的‘神经修复剂’
确定。我已经把药换了。苏晚那个蠢货,还以为那是顾院长特批给她的新药,能让她在手术台上大放异彩呢。她根本不知道,那药的副作用,就是有千分之五的几率,会诱发恶性脑水肿和脑疝!
千分之五……足够了。林薇薇笑了,笑声像淬了毒的蜜糖,我要的,就是万无一失。我要苏晚,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我要让顾言深,亲眼看着他最得意的作品,变成一堆垃圾!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站在楼梯间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是这样。
原来,林薇薇手术的意外,和那个男孩的并发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连环谋杀。
而我,是那把最锋利的,杀人不见血的刀。
顾言深,是那个亲手递刀,并且,最后为我挡下了致命一击的,傻瓜。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楼梯间的。
当我再次回到抢救室门口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说: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刀子离心脏太近,失血过多,
没有度过危险期。
我点了点头,将那支录音笔,交给了闻讯赶来的警察。
这里面,是两起谋杀案的证据。
我说。
11
风暴,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座海城。
那段清晰无比的录音,像一颗核弹,在网上被疯狂传播。
惊天丑闻:海城中心医院两起医疗事故真相
名媛林薇薇涉嫌蓄意谋杀
神外圣手顾言深实为最大受害者
舆论,瞬间反转。
三天前,我还是那个洗刷冤屈、载誉归来的复仇女神。
三天后,我就成了被蒙蔽的帮凶、史上最惨工具人。
而顾言深,从一个为爱昏头、大义灭亲的渣男,变成了一个忍辱负重、暗中调查、为爱挡刀的悲情英雄。
人世间的荒诞,莫过于此。
林薇薇在她家的别墅里,被警察带走了。
据说,她被带走时,还在疯狂地尖叫,说一切都是我干的,是我想陷害她。
迎接她的,将是法律最公正的审判。
林氏集团的股票,一泻千里,濒临破产。林威一夜白头,为了给妹妹减刑,四处奔走,却处处碰壁。
而海城中心医院,这艘医学界的航母,也在这场风暴中,摇摇欲坠。
卫生部门、药品监督局、医学联合会,纷纷成立了专案组,进驻医院,展开了最严格的调查。
最终,调查结果公布。
海城中心医院,因为违规使用未经批准的进口药品、管理混乱、包庇事故,被处以天价罚款,勒令停业整顿。
而顾言深。
虽然他是受害者,但是,作为三年前那场事故的主要处理人,他滥用职权、仅凭个人臆断就吊销了我的执照,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医学联合会经过讨论,最终决定:
永久吊销顾言深的医师执业证书。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顾言深的ICU病房外。
他还没有醒。
我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着无数人生死的神外圣手,如今,却像个脆弱的婴儿一样,浑身插满了管子,安静地躺在那里,任由机器决定着他的生命。
命运,是多么讽刺的一个轮回。
他曾从我身上,夺走了一切。
如今,命运又以一种更惨烈的方式,让他也尝到了,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滋味。
他和我,都成了被医学界除名的,没有资格再拿起手术刀的,废人。
我们,扯平了。
12
我离开了海城。
在顾言深脱离危险期的第二天。
我没有去跟他告别。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总部。
雅克医生,那个满脸胡茬的法国老男人,在机场接我。
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家,苏。
我没有家。我说。
这里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每一个不想被过去束缚的灵魂,这里都是你的家。
我们坐在塞纳河边的咖啡馆里,喝着劣质的速溶咖啡。这是我们从非洲带回来的习惯。
我听说了国内的事。雅克给我点了一根烟,虽然他知道我不抽,那个男人,就是你故事里的男主角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看起来,并不开心。他说,大仇得报,沉冤得雪,你不应该开瓶香槟庆祝吗
我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沉默了很久。
雅克,我问他,你说,一个医生,如果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病人,哪怕是无心的,她还配拿起手术刀吗
雅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苏,你听说过灯塔吗他忽然问。
我摇摇头。
灯塔,是建在海岸边的。它的作用,是给那些在黑夜和风暴中航行的船只,指引方向,让他们不要触礁。
但是,灯塔的下面,往往是最危险的暗礁。有无数的船,因为太过靠近灯塔,而在它脚下,撞得粉身碎骨。
你说,灯塔有罪吗
我愣住了。
苏,你就是那座灯塔。雅克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的存在,你的技术,你的光芒,本身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妄图将你占为己有,或者因为嫉妒你的光芒,而想将你熄灭的人。
至于那个因为你而死的病人……孩子,那不是你的错。你是被人利用的刀,但你救的人,远比你伤的人,多得多。
别让一座灯塔的阴影,毁了整片海洋的光。
雅克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把沉重的、生了锈的锁。
是啊。
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罪恶,来惩罚我自己
我为什么要因为一片阴影,就否定我所有的光
那天,我和雅克聊了很久。
我告诉他,我不想再回非洲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点点头,我想,去一个能建造更多灯塔的地方。
我想去医学院。
我想把我这一身的技术,我的经验,我的教训,都教给那些,即将拿起手术刀的,年轻的孩子们。
我想告诉他们,如何成为一个好医生。
不仅要有精湛的技术,更要有一颗,永远不会被权势、金钱和情感所蒙蔽的,敬畏生命的心。
雅克笑了。
好,我支持你。他说,法国最好的医学院,我帮你联系。
谢谢你,雅克。
不用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本来,就应该站在讲台上,而不是烂在泥潭里。
13
一年后。巴黎。
我成了索邦大学医学院最年轻的客座教授。
我没有教条的理论,我的每一堂课,都是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案例。
我把我这半生,所有的成功与失败,荣耀与屈辱,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台下那些,眼睛里闪着光的年轻人们听。
我的课,堂堂爆满。
我成了学生们口中的灯塔教授。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在异国的讲台上,走向终点。
直到那天,我下课后,在学院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艾米丽,我曾经的那个法国助理。
她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苏!她激动地跑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艾米丽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有些惊讶。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她说,为一个……病人。
什么病人
顾言深。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艾米丽告诉我,顾言深在醒来后,拒绝了所有的治疗和康复训练。他就那样,像一尊活着的雕像,日复一日地,坐在海城中心医院的废墟前,从日出,到日落。
他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去。
并发症,感染,器官衰竭……
国内最好的医生,都对他束手无策。
因为,他自己,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他快不行了。艾米丽看着我,眼圈红了,苏,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是,他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再见你一面。
他说,他有一样东西,必须亲手,还给你。
我沉默了。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拒绝。我和他之间,早就两清了。我没有义务,去满足一个伤害过我的人,临终的愿望。
可是……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为我挡刀时,那惨然的、却又带着满足的笑容。
好。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回去。
14
我再次回到了海城。
这一次,没有记者,没有闪光灯。
迎接我的,只有医院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的味道。
顾言深躺在VIP病房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那双像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已经黯淡无光,浑浊得像一潭死水。
看到我,那潭死水,才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气若游丝。
我走到他床边,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已经完全脱相的男人,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爱,也没有恨。
就像一个医生,看着一个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普通的病人。
他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用丝绸包裹着的,长条形的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手术刀。
是那把刻着Y&W的,我曾经以为,被我扔掉了的手术刀。
刀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了……他费力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
我把它……磨了磨……
我拿起手术刀,才发现,刀柄上,那个代表着他名字的Y,已经被磨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W。
Wan。晚。
它现在……只是你的了……
苏晚……他忽然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却无力地垂落。
对不起……这三个字……我说得太晚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只想当你的病人……
一个……你永远……不会放弃的……病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心跳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走了。
我握着那把只属于我的手术刀,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这场持续了四年,席卷了无数人命运的风暴,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平息了。
一切,尘埃落定。
15
我处理完了顾言深的后事。
他没有亲人,他的父母,早在他上大学时,就意外去世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把林薇薇,当成唯一的亲人。
他的遗嘱里,把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了我所在的,无国界医生组织。
我用这笔钱,在非洲,以他的名字,建立了一所现代化的外科医院。
开院那天,我亲自为医院,揭牌。
医院的名字,叫言深纪念医院。
雅克问我,为什么。
我说:为了纪念一个,犯过错,但最终,用生命,遵守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医生。
后来,我回到了巴黎,继续我的教学生涯。
我再也没有,拿起过手术刀。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对我而言,讲台,是比手术台,更广阔的天地。
我给我的最后一届学生,上了最后一堂课。
课的题目,叫《医生的处方》。
同学们,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年轻而求知若渴的眼睛,你们以后,会开出无数的处方。有治病的,有救命的。
但是,我希望你们记住,作为一个医生,你们能开出的,最重要的处方,有两种。
第一种,是开给病人的。那张处方上,除了药品,还应该有,你的耐心,你的共情,和你永不放弃的决心。
第二种,是开给自己的。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
良知。谦卑。敬畏。
这张处方,决定了你们,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它提醒我们,无论你将来,站得多高,变得多强,都不要忘记,你手中握着的,是生命。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家庭的悲欢。
永远不要,成为你自己,最傲慢的病人。
说完,我放下了粉笔,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掌声,雷鸣般响起。
我笑着,走下讲台,走出了教室,走进了巴黎午后,温暖的阳光里。
我的手机响了,是雅克打来的。
苏!乍得那边,又有新的疫情了!缺一个总指挥,你来不来
我看着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笑了。
来。我说。
我的原初缺憾,已经痊愈。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的下一张处方,将开给,那片我深爱着的,红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