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夏末秋初时节,天气闷热难当。村中赤脚医生张麻子捏着水生的手腕,眉头拧紧成一股绳:秀禾,回去准备吧……没得救了。他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我抱着水生,孩子小小的身子滚烫如一块刚从灶膛扒出的炭,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我茫然无措地立在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树下,树影婆娑,仿佛也在我眼中摇晃不止。我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来,空气稠得令人窒息。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眼看就要将我活活吞噬。
娘……水生微弱地唤了一声,这声呼唤像把钝刀,狠狠剜进我的肺腑。
雨终于按捺不住,倾盆而下。我跌跌撞撞,抱着水生,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土路上跋涉。脚下的黄泥浆似有生命般,死死拽着我的脚踝,每一步都挣扎在粘稠的深渊里。冰冷的雨水泼在脸上,流进嘴里,是咸的,混合着苦涩的泪。水生在我怀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越来越烫的皮肤和越来越轻的呼吸。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彻底吞没之时,村西头那座孤零零的泥坯小屋映入眼帘。那是神婆孙三姑的家。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微光,像是溺水者眼前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屋内弥漫着一股陈年草药、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混合的气息。油灯如豆,光晕只勉强照亮炕桌一角。孙三姑盘腿坐在炕上,瘦得像一具裹着灰布的骨架,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她甚至没抬眼,干瘪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命数到了,阎王要收,谁也拦不住。
三姑!我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泥水浸透了薄薄的裤料,求您指条活路!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肯,什么都愿意!声音嘶哑,混着雨声,在死寂的屋里回荡。
孙三姑浑浊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我脸上,又缓缓落在我怀里气息奄奄的水生身上。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类似破旧风箱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指向水生:法子……倒是有一样。
她凑近了些,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和朽木味直冲我的鼻腔。你的血,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沙哑,喂给他。一碗血,退一次烧,续一回命。
血我心头猛地一缩。
对,你的血。孙三姑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白在昏灯下泛着怪异的黄光,一碗血,换他一次命。只是……她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喂一次血,他就……忘你一回。喂得越多,忘得越干净,直到……彻底不认得你这个人!
屋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开浓稠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轰然滚过屋顶,震得破旧的窗棂簌簌发抖。那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孙三姑枯槁的脸,也照亮了我怀中水生烧得通红的小脸。神婆那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伴随着雷声狠狠楔进我的天灵盖,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回旋不休。
血能救他喂一次血,忘我一次直至……彻底遗忘
我低头看着水生,他小小的身体烫得惊人,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在用尽全身力气。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砸在他滚烫的小脸上,又迅速被那高热蒸腾掉。雷声在头顶滚过,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就在那一刻,我猛地抓起炕沿上豁了口的粗瓷碗,没有丝毫犹豫,狠狠一口咬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牙齿深陷进皮肉,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血,温热的、带着生命腥甜的血,汩汩涌出,一滴、两滴……很快在粗粝的碗底积成一小洼暗红。我托起水生的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粘稠、带着体温的液体凑近他干裂的嘴唇。他无意识地咂摸着,像在梦中吮吸甘泉。那碗底残留的、像墨渍般黏稠发暗的血迹,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刻在了那个雨夜,也刻在了我此后的命里。
一碗血喂下去,奇迹般,水生的高热竟真的退了。他沉沉地睡去,呼吸渐渐平稳悠长。而我坐在炕沿,呆呆地看着手腕上那圈深深的、渗着血的齿痕,又看看熟睡的孩子。窗外雨声未歇,孙三姑早已蜷缩在炕的另一头,发出轻微的鼾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只是这雨夜里一个荒诞的噩梦。我疲惫地闭上眼,只愿这忘字,也只是一个噩梦里的虚词。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水生醒了,精神头竟出奇地好。我端来一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吹凉了送到他嘴边,脸上堆起几天来第一个笑容:水生,来,喝粥了。
他抬起头,那双昨夜还因高烧而显得浑浊无神的眼睛,此刻清亮得如同山涧的泉水。然而,那清亮的眼神里却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纯粹的陌生。他看着我,小小的眉头困惑地皱起,带着孩童天真的疏离感,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阿姨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窝深处。我端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粥泼洒出来,烫红了我的手背,我却浑然不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碎裂,跌落在潮湿阴冷的泥地上。原来那不是梦!那碗血,那神婆阴冷的话语,竟是真的!一碗血,换回他的命,却也换走了他记忆里关于娘的一角。我僵在原地,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水生被我的眼泪吓住了,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的陌生和不安更深了。
从那一天起,我腕上的齿痕结了痂,又脱落,留下一个紫红色的、永不磨灭的印记。灶台上那个粗粝的、豁了口的碗,却再也没能空过。它像一个无情的祭器,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交换。
水生的命,在一次次病魔来袭时被硬生生拽回来,靠的正是我手腕上不断新增的伤口和碗里那温热粘稠的液体。然而,每一次喂血之后,他眼中属于娘的那点熟悉的光晕,便如同被风沙侵蚀的旧画,无可挽回地黯淡、剥落一块。每一次,他睁开眼,那声曾经让我心头发烫的娘,都变得更加遥远、更加艰难,最终彻底消失。
婶子大娘……他换着不同的称呼,每一次都带着孩童天真的礼貌和那份越来越深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有时他玩得高兴了,会举着个泥巴捏的小鸟或是草编的蚂蚱,蹦跳着跑到我面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喊:大娘你看!我做的!那纯然的喜悦刺得我眼眶生疼。我只能在喉咙里含混地应着,伸手想摸摸他的头,他却往往像受惊的小兽般,下意识地微微躲闪开。每一次躲闪,都在我心口上添一道新的、汩汩流血的创口。
灶台角落里的碗,在无声地增加。一个,两个,三个……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像一排冰冷的、记录着遗忘进度的墓碑。粗陶的,边缘磨损;细瓷的,裂了纹;后来甚至有缺了口的、粗糙的瓦盆……每一个都曾盛放过我的血,每一个都对应着水生记忆中关于母亲的又一块被彻底抹去的版图。碗底残留的、洗刷不净的暗褐色血渍,层层叠叠,积成一片片挥之不去的、不祥的阴影。
岁月就在这无声的撕裂中悄然流逝。水生像石缝里拼命挣扎的小树,艰难却顽强地抽条、长大。而我的身体,却像被那一个个不断增加的碗,抽干了精魂。腰背无可挽回地佝偻下去,曾经有力的手臂变得枯瘦,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脸上刻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头发大片大片地花白、脱落。我常常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水缸里晃动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发呆,里面映出的那个干瘦、憔悴、眼神浑浊的老妇人,陌生得让我自己都心惊。只有手腕上那圈早已变白、却深深嵌入皮肉的疤痕,提醒着我曾经是谁。
又是一个严酷的寒冬。窗外北风如饿狼般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雪,猛烈地扑打着糊了厚厚旧报纸的窗棂,发出沉闷的扑扑声。屋内,灶膛里燃着几根捡来的细柴,火光微弱,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我蜷缩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单薄的旧棉袄根本无法抵御那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冰冷,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得整个胸腔生疼,仿佛要把肺叶都咳出来。胃里空得发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绞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挟进一股凛冽的寒气。水生回来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瘦高、沉默的少年,肩膀开始显出一点成年男子的轮廓,只是脸色依旧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他带进一股屋外的冷气,目光扫过我蜷缩颤抖的身影,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那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长久以来养成的、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寄居在此的远房穷亲戚般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扰。
他沉默地放下肩上扛着的一点干柴,走到灶台边,舀起锅里仅剩的一点温热的、稀薄的糊糊粥。他端起碗,顿了顿,然后走到我面前,把碗递了过来。碗沿上方,是他少年人略显粗糙的手指关节。
大娘,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很平淡,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趁热,喝了吧。
大娘……这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最深处。我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少年脸上只有一片坦然的、因寒冷和饥饿而生的麻木,那眼神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影子。这碗递来的粥,这声大娘,是比任何酷刑都更彻底的凌迟。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我的喉咙口。我强忍着咽下那口血沫,枯枝般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端不稳那碗稀薄的粥。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钉在灶台最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一排碗沉默地矗立着。整整十三个。
它们大小不一,材质各异,在灶台幽暗的角落投下参差斑驳的阴影。粗陶的厚重笨拙,细瓷的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缺了口的瓦盆更是粗陋不堪。每一个碗壁都浸染着无法洗去的暗沉血渍,层层叠叠,凝结成一片片深褐色的、令人心悸的云翳。岁月和无数次盛血的经历,让它们本身也仿佛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死亡气息。
十三个碗。十三个被遗忘彻底覆盖的年头。十三个无声的祭坛。
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了。最后一丝暖意被无孔不入的寒气吞噬。屋里彻底陷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唯有那十三个碗,在无光的角落里,像十三个沉默的、凝视着我的深渊。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母亲怎样一寸寸剜出自己的血肉,喂养着孩子的生命,却又眼睁睁看着那生命里关于母亲的部分被自己亲手喂下的血,一点一点、彻底抹杀干净。
屋外的北风依旧在旷野上凄厉地呼号,一遍又一遍,仿佛永无止息。灶膛的灰烬彻底冷了,北风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骨头上。水生递来的那碗稀糊糊在我枯瘦的手里微微晃动,碗沿的温热几乎被寒气吸尽。我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视线掠过少年麻木的脸,最终死死钉在灶台角落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十三个碗,十三个沉默的祭坛,粗陶的笨重,细瓷的裂痕累累,瓦盆的缺口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碗壁上的血渍早已浸透陶土,凝结成暗沉发黑的瘢痕,层层叠叠,盘踞在那里,散发着一种陈年的、铁锈般的死亡气息。
十三个。我的血,他的命,我的被遗忘。
大娘水生又叫了一声,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那声音像冰锥,把我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也凿穿了。手腕上那圈早已变白却深陷皮肉的旧疤,猛地一阵灼痛。
我喉咙里咯咯作响,那口强压下的腥甜终于冲了上来。不是血沫,是滚烫的、粘稠的液体。我猛地侧过头,一口暗红的血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像绽开了一朵绝望的花。碗哐当一声从我脱力的手中跌落,粘稠的糊糊泼洒开来,混进了那片刺目的暗红里。
水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那份惯常的疏离被瞬间的慌乱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蹙紧了眉头,眼神复杂地在我和地上的血污之间扫视,那里面没有关切,只有一种面对麻烦的困扰和本能的嫌恶。
又……犯病了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
我蜷缩着,像一张被揉皱又丢弃的枯叶,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视线模糊,灶台角落那十三只碗却在昏暗中变得异常清晰,它们旋转着,碗壁上的黑褐血渍蠕动起来,化作无数只细小的、吸血的虫子,正贪婪地啃噬着我的魂灵。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的声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
水生终究没有上前。他默默地找来簸箕和扫帚,动作生硬地清理掉地上的血污和糊糊。冰凉的铁器刮过泥地的声音刺耳又漫长。他做这一切时,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仿佛清理的不是一个活人的呕物,而是一堆令人厌弃的秽土。
清理完,他舀了半瓢冰冷的井水放在我脚边,又添了两根细柴塞进冷透的灶膛,那点微弱的火星甚至无法照亮他沉默的脸。我去队里看看。他丢下这句话,像逃避瘟疫般,匆匆拉开门,裹挟着一股更刺骨的寒气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里。
破旧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响着,如同我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被彻底抽空的声音。黑暗和冰冷如同粘稠的沼泽,瞬间将我完全吞没。只有角落里那十三只碗,在无边的死寂中,无声地宣告着遗忘的彻底胜利。
我的身体彻底垮了,如同被蛀空的朽木。那口呕出的血仿佛带走了最后支撑的元气。我终日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早已板结发硬的麦草。身上的旧棉袄千疮百孔,根本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冰碴子。咳嗽日夜不休,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胸腔深处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胃里是空的,长久饥饿的绞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虚空感,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水生回来的次数更少了。有时他会在灶台上留下一点冰冷的、粗糙的玉米饼子或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放下东西时,他几乎不看我,动作迅疾,仿佛多停留一刻就会被这屋里的衰败和死亡气息沾染。偶尔,我能捕捉到他匆匆瞥来的目光,那里面不再是困扰,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空洞,仿佛我只是这破屋里一件陈旧碍眼的摆设,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存在。他不再叫我大娘,沉默成了他唯一的语言。那沉默比任何称呼都更锋利,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只有一次,他蹲在灶膛前生火,火光跳跃在他日渐宽阔却依旧带着少年单薄的脊背上。我蜷在阴影里,看着他映在墙上的影子,那轮廓,那微微弓起的肩膀,竟像极了当年那个在田埂上挑着沉重粪担、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水生的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几乎背过气去。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一个模糊的音节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
水生猛地回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询问。那眼神瞬间浇灭了我所有虚妄的念头。我慌忙低下头,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碾碎在痛苦的痉挛里。墙上的影子晃动了一下,旋即转了回去,只留给我一个冰冷疏离的后背。那个爹字,连同水生的爹模糊的面容,一起沉入了记忆最冰冷的深渊,再也不敢捞起。
我的世界彻底坍塌了,只剩下无尽的疼痛和黑暗。意识常常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浑噩与短暂的清醒间飘摇。有时,我会听到脚步声,很轻,不是水生那种年轻有力的步子。接着,灶台上会多出一点东西:一个还带着微温的煮红薯,几块捂在怀里带来的、烤得焦香的玉米饼子,甚至是一小碗飘着油花的野菜糊糊。我知道那是谁。村西头,那个同样被岁月和孤寂啃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孙三姑。
她从不说话,也不靠近我。放下东西,顶多在门口那片浑浊的光线里停留一瞬。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能看到她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背影,灰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像秋后荒原上最后几茎枯草。然后,她便悄无声息地融入屋外的风雪或暮色里,如同一个飘忽的、沉默的幽灵。她的施舍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对死亡将至的默契。那些食物短暂地熨帖了胃里的空洞,却更深地凿开了心底那个名为孤绝的窟窿。
日子在无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像一条垂死的蛇。直到那个黄昏,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带着明显兴奋的脚步声打破了小屋死水般的沉寂。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料峭的春寒,水生站在门口,脸上竟带着一种我几乎从未见过的光彩。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喂!他声音有些急促,目光扫过蜷缩在炕角的我,那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活气,却依旧没有落点,我……我验上了!去当兵!去南边!
当兵南边这两个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点微弱的涟漪,旋即又沉没下去。南边……那里暖和吗会不会……也有这么冷的炕我茫然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生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应。他沉浸在自己的激动里,语速很快:明天就走!去公社集合!车送!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却像看着一件需要处理掉的杂物,这屋……队里会看着办。你……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自己……保重吧。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迅速转身,开始在屋里唯一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找起来。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迫不及待要挣脱这里的轻快。他翻出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卷成一团,又小心地把那张入伍通知书塞进贴身的衣袋里。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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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拾妥当,拎起那个小小的包袱,走到门口。夕阳的余晖从门框斜射进来,给他年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他停下脚步,背影挺直了一瞬,似乎想回头,最终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然后,他一步跨出门槛,身影融入了门外那片逐渐暗淡的暮色里。
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冰冷的晚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破窗棂上的旧报纸哗啦作响。屋子里彻底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彻骨髓的死寂。水生走了。带着他年轻的血肉和前程,走向一个没有大娘、没有十三个血碗的、崭新的远方。
而我,像一具被彻底遗弃的残骸,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冰冷的泥淖里,留在了这十三个沉默的、吸干了我一生的碗旁边。黑暗彻底降临,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没了我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只有肺里那破风箱般的声音,还在空旷冰冷的屋子里,一声,一声,徒劳地响着,如同最后的挽歌。
水生走后的日子,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我蜷在冰冷的炕角,身下的麦草早已被病体磨成了齑粉,与泥土混在一起。那口呕血的暗伤像是彻底撕裂了内里,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血丝,喉咙里永远堵着一团腥甜。身体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层薄皮裹着几根枯骨,稍微动一动,骨头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饥饿感早已被更深的衰竭取代,胃里只剩下一个不断塌陷的空洞。
孙三姑依然会来。她佝偻的身影在清晨或黄昏最寂静的时候出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有时是半块冰凉僵硬的杂合面饼子,有时是一小碗浑浊的、漂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她放在灶台那十三个血碗旁边,从不靠近炕沿,放下便走。偶尔,在我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间隙,我能感觉到门口那道浑浊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如同在看一头在泥泞里挣扎倒毙的老牲口。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对死亡流程的熟稔和漠然。那目光比寒风更刺骨,它无声地告诉我:时候快到了。
我的意识大部分时间沉在黑暗的泥沼里。偶尔的清醒,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换气,短暂而窒息。那些时刻,感官反而异常清晰。我听见屋外老槐树枝杈在风里摩擦的呜咽,像无数幽魂在低语;听见老鼠在墙根下窸窸窣窣地掘洞,啃噬着支撑这破屋的最后一点根基;听见远处田野里若有若无的吆喝声,那是属于活人的、与我无关的世界。
而最清晰的,是灶台角落。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它们——那十三个碗。它们不再是沉默的,它们在黑暗中低语、叹息、甚至发出细微的嗡鸣。碗壁上那些陈年的暗褐色血渍在昏昧的光线里蠕动起来,像无数条细小的、冰冷的蛇,彼此缠绕、吞噬。我能闻到它们散发出的气味,浓烈的铁锈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腐败味,那是我生命的味道,也是被彻底遗忘的味道。它们从角落里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破败的空间,钻进我的鼻孔,附着在我的皮肤上,冰冷粘腻,挥之不去。它们是我生命尽头唯一忠实的伴侣,也是我无法摆脱的、永恒的诅咒。
那天傍晚,风特别大,刮得糊窗的旧报纸哗啦哗啦狂响,像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拼命撕扯。孙三姑破例没有悄悄离去。她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无声无息地挪到距离炕沿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昏暗中,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块风干的橘皮,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屋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鬼哭般的风声和我自己破败的喘息。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变成了一尊泥塑。然后,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冻土上:
该走了……你那份债,到头了。他……命硬了,用不着你了。
债……用不着……这几个字像最后的判决,轰然砸下。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我干枯的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凹陷的脸颊。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积压了十三年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奇异的解脱。是啊,债还清了。十三碗血,换他一条命。如今,他命硬了,远走高飞了。我这把被榨干了骨髓的老骨头,终于可以散了。
孙三姑说完,再没看我一眼,仿佛只是对着空气宣告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她拄着枣木棍,拖着那条跛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挪出了门口。破旧的门板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吱呀,将最后一点天光隔绝在外,也隔绝了那个活人的世界。
黑暗彻底降临,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彻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钻进骨髓,身体最后一点稀薄的热气正在飞速流逝。我蜷缩着,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灶台角落的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清晰起来,十三个碗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发亮,碗壁上那些暗沉的血渍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旋转着,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血色漩涡。
漩涡的中心,无数细碎的光影闪烁、跳跃,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又像沉入水底的记忆碎片——
……是水生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像只红皮老鼠,他爹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戳了戳他的脸蛋,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憨厚又明亮……
……是夏夜,我抱着襁褓中的水生坐在院里的磨盘上乘凉,萤火虫在篱笆边明明灭灭,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小脚丫在我怀里乱蹬,带着奶香和汗味……
……是他第一次摇摇晃晃站起来,张着没牙的小嘴,口齿不清却无比清晰地喊出那一声:娘!声音又脆又亮,像清晨林间第一声鸟啼,瞬间点亮了我整个世界……
……是他爹咳血倒下的那个雨夜,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死死攥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嗬嗬作响,断断续续地挤出:水生……娘……看好……那眼神里的不甘和牵挂,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岁月……
……是第一碗血。雨夜,破屋,手腕上撕裂的剧痛,粗瓷碗底那洼粘稠温热的暗红,水生无意识吮吸时滚烫的小嘴……孙三姑枯槁脸上那抹诡谲的阴影……
……是他睁开眼,那声清亮却无比陌生的阿姨像冰水兜头浇下……
……是他举着草编的蚂蚱,蹦跳着喊大娘你看!时,我伸出手,他却微微躲闪开,眼中纯粹的陌生……
……是十三个碗,无声地排列,像一排冰冷的墓碑……
……是他穿着崭新的军装(那布料看起来真挺括),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门口那片昏黄的暮光里,身姿挺拔,年轻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他没有回头,一步就跨入了门外涌动的、充满生机的喧嚣里。那背影,决绝地融入了远方……
所有的光影,所有的声音——婴儿的啼哭、稚嫩的呼唤、草编蚂蚱的晃动、血滴入碗的滴答、少年疏离的大娘、火车启动时遥远的汽笛……所有的色彩——夏夜萤火的绿光、油灯昏黄的光晕、血碗的暗红、军装的草绿……所有的气息——奶香、汗味、血腥、泥土的腐朽、新布料的浆味……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潮水,猛地向我扑来,瞬间将我淹没!
身体深处,那根维系了十三年的、早已脆弱不堪的弦,在记忆洪流的猛烈冲击下,终于嘣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极致的疲惫如同温暖的泥沼,温柔地包裹上来,迅速淹没了所有尖锐的痛苦。彻骨的寒冷消失了,肺里那撕扯般的剧痛也消失了。身体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正从这具枯槁残破的躯壳里缓缓飘浮起来。我甚至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暖意,像春日午后最和煦的阳光,从虚空深处透射下来。
视线变得模糊而遥远。破败的屋顶、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冰冷的土炕……都在飞速地褪色、远去。唯有灶台角落,那十三个碗,却在这一片模糊中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它们不再是冰冷沉默的祭器,碗壁上那些层层叠叠、浸透骨髓的暗沉血渍,此刻竟散发出一种幽暗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微光。那光芒并不温暖,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一种无声的召唤从那里传来,像母亲呼唤漂泊太久的游子。不是用声音,而是用那十三个碗所承载的一切——我的血,我的痛,我的绝望,我那被一寸寸剥离又彻底遗忘的爱与名分。它们在呼唤我回去,回到那唯一的、永恒的归宿里去。
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庄严的平静。我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顺从地、甚至是带着一丝解脱的释然,向着那片幽暗的、散发着熟悉腥甜气息的光芒,缓缓地、彻底地沉坠下去……
……
……
风声不知何时停了。破败的小屋里,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炕角那团蜷缩的阴影,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
灶台角落,那十三个粗陶、细瓷、带着缺口的碗,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沉默地伫立着。碗壁上的血渍,在无光的角落,仿佛比夜色本身更加幽深。它们像十三只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这片虚空,也凝视着这间小屋之外,那广阔无垠、却又遥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