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风雪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天早就黑透了,连巷子口那点稀薄的灯火也缩了回去,只剩一片呜咽的风声和没完没了的白。我缩着脖子,怀里紧紧抱着刚从城西当铺换来的半袋糙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只想快些躲回那四面漏风的柴房。
巷子拐角,那堆白天瞧着还只是寻常的、被雪覆盖的破烂杂物,此刻黑黥黥地凸起一团,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一脚踢上去的触感不对——软中带硬,还发出一声极细微、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我大概会直接绕过去。
心猛地一跳,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我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只有怀里的米袋子勒得手心发疼。
那团东西又微弱地动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挪了过去,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笨拙地拂开覆盖在上面的厚雪。雪沫簌簌落下,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嘴唇冻成了青紫色,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额头,凝结的血污混着雪水,糊住了半边眉眼。他蜷缩着,破旧的单衣根本遮不住什么,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怀里却死死抱着半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馍。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积攒的那点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这世道,自己都活得像根快烧尽的灯芯,哪还有余力照亮别人可那双紧闭的眼皮下微微翕动的睫毛,还有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固执地响在风雪里的呼吸声,像无形的钩子,拽住了我的脚。
罢了。我咬咬牙,费力地弯下腰,把米袋子往胳肢窝下夹紧,腾出手去拽他冰冷僵硬的胳膊。那手臂沉得像灌了铅,又冻得像冰坨子。我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拖带拽,把他沉重的身体从那堆冰冷的杂物里扒拉出来。每一步都陷在深深的雪里,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等终于把他那死沉的身体拖进我那间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的柴房,后背的粗布棉袄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柴房角落堆着些干草,我把他安置在草堆上,又抖开自己唯一一床打满补丁、硬得像铁板的薄被,胡乱盖在他身上。屋里唯一的瓦盆架在几块砖头搭的简易灶上,里面烧着我平日舍不得多用的、仅存的几根柴火。火光跳跃着,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道可怖的伤口。
我舀了点雪在破陶罐里,放在火边烤化,又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里衬一条,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凝固的血污和污泥。冰水刺骨,我的手指冻得通红发僵,动作却不敢太重。擦到那道翻卷的伤口时,昏迷中的人似乎感到了痛楚,眉头紧锁,喉头发出痛苦的咕噜声。
忍着点……我低声说,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不知过了多久,盆里的水换了两次,变得浑浊不堪。瓦盆里的柴火快烧尽了,火苗微弱地舔舐着盆底。就在我准备再添点柴时,草堆上的人猛地抽了一口气,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即使盛满了惊惶和剧痛后的茫然,也像沉在寒潭底的两颗墨玉,深邃得能把人吸进去。他的眼神起初是散的,没有焦点,茫然地扫过破败的柴房顶棚、剥落的土墙,最后才落在我身上,带着全然的陌生和一丝野兽般的警惕。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只吐出一个字就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别动。我按住他下意识想撑起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伤在头上,晕在巷子口的雪堆里了。我…把你拖回来的。我指了指他额头上用干净布条草草包扎的伤口。
他怔怔地看着我,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惊惶渐渐褪去,染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的视线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自己怀里——那半块冻得梆硬、沾着血污和雪水的黑馍,依旧被他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攥着。
沉默在狭小的柴房里弥漫,只有瓦盆里炭火将尽的噼啪轻响和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声。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发出一点微弱而清晰的声音:
陈砚书……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停顿了一下,喘息着,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紧紧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亮,仿佛在对我承诺,又像是在向这无常的世道发出不甘的呐喊:
此恩……陈砚书此生不忘。他日若得……高中金榜,必……必不相负!
必不相负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血沫的气息喷在我脸上,灼烫得惊人。那眼神里的执拗和炽热,像投入寒潭的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烫得我心头猛地一缩,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小小的柴房,这跳动的、行将熄灭的火光,还有他怀里那半块视若珍宝的黑馍,和他掷地有声的誓言,交织成一张无形而滚烫的网,将我牢牢缚住。
我慌乱地垂下眼,不敢再看那双太过灼人的眼睛,只胡乱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嗯……你……你先养伤。
手忙脚乱地去拨弄瓦盆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炭火,火星溅起,烫在指尖,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
风雪依旧在柴房外肆虐,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发出呜呜的悲鸣。但这个小得可怜的、属于我的角落,却因为那句滚烫的誓言,第一次生出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热气。
02
陈砚书就这样在我的柴房里扎下了根。他额头那道伤口很深,幸而没伤到骨头,只是失血和冻饿让他虚弱得厉害。我每日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城外的河滩上敲开冰面,用破瓦罐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回来烧热,给他擦洗伤口,换药。药是赊的,巷尾老郎中心善,瞧着我那点可怜巴巴的铜板和冻得开裂的手,叹着气给了些最便宜的草药粉。
家里那点存粮,原本就只够我一个人勒紧裤腰带勉强糊口,如今添了一张嘴,更是捉襟见肘。每日那点糙米粥,我总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碗里的米粒拨拉大半到他的碗底,再舀进更多的清水。他起初不肯,推拒着,墨玉般的眼睛带着固执的愧疚:青梧,你吃。
我不饿,我总是不敢看他,低头搅动着碗里稀薄的汤水,你伤着,又得看书,多吃点。
我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空瘪的胃袋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他沉默下来,不再推拒,只是每一次端起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粥,喉结都会艰难地滚动一下,然后埋下头,吃得异常认真,连碗壁都要用舌头舔舐干净。吃完,他便会拿起那几本早已翻得卷了边、字迹模糊的旧书,凑在唯一那扇糊着厚厚草纸的小窗下,借着外面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凝神苦读。柴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低低的诵念声和笔尖划过粗糙草纸的沙沙声。
那声音,成了我贫瘠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天气稍稍转暖,能下地走动了,陈砚书便不肯再白吃白喝。他拖着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顶着料峭的春寒,去码头扛过包,去书铺抄过书,去富户家里做过最下等的帮工。每次回来,都累得几乎直不起腰,脸色苍白,额头上那道还未褪尽粉色的疤痕显得格外刺眼。他把挣来的、带着汗味体温的铜板,一枚一枚郑重地交到我手里,眼神执拗:青梧,拿着。我不能……总靠你养着。
那些铜板很少,有时甚至不够买一升糙米。但我每次接过,掌心都被那微薄的重量和温度烫得发疼。他读书的时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只能在深夜,就着如豆的油灯,熬得眼睛通红。我劝他别太拼命,他却只是摇摇头,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异常坚毅:无妨,时间……挤一挤总会有的。青梧,我答应过你。
日子就在这种清贫的忙碌和一点微末的希望中,像门前那条浑浊的小河,无声无息地流淌了快三年。陈砚书的才学在周遭的寒门学子中渐渐有了些名气,但他眉头间的沟壑却一日深过一日。乡试的日子迫在眉睫,盘缠、路费、笔墨、打点……哪一样都需要钱,沉甸甸的像山一样压在我们头上。
那晚,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我们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陈砚书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旁,面前摊着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灯芯,眼神空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一块早已松动的木皮,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砚书我轻声唤他。
他猛地回过神,看向我,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没事……看书有些乏了。他声音干涩。
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知道他在愁什么。家里能当的、能卖的,除了我身上这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和睡觉的草席,几乎都换成了他案头那堆越来越厚的旧纸和越来越少的灯油。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我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发髻。指尖触到一根冰凉坚硬的物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一朵小小的、雕工还算精细的梅花,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它一直被我贴身藏着,从不舍得戴出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摩挲片刻,仿佛还能感受到娘亲指尖残留的暖意。
我慢慢地将它从发间抽了出来。微弱的灯光下,银簪朴素的光泽显得异常温润。
砚书,我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将簪子递到他面前,你……把这个拿去当了吧。好歹……凑些路上的盘缠。
陈砚书的目光落在那支银簪上,瞳孔骤然收缩,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青梧!这……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不能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
没什么不能当的,我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把簪子硬塞进他冰凉的手心,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娘要是知道……知道它能助你上京赶考,博个好前程,她……她也会高兴的。
我说得飞快,生怕自己一停顿就会后悔,拿着!明天就去城西张记当铺,那老掌柜认得我,兴许……能多给几个钱。
陈砚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支小小的银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在微微抖动。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那油灯都要熬干了,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将那只攥着簪子的手,紧紧贴在了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银簪焐热,烙进血肉里。
第二天,他回来得很晚。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他走到我面前,没有看我,只是默默地把布包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上。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和几串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当……当了。他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张掌柜……给的这个数。他报了个数字,比我想象中多不少。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嗯,好。够路上用了就好。
他依旧低着头,沉默地把那些银钱重新包好,动作慢得像是要把每一个铜板的边缘都抚摸一遍。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我空荡荡的发髻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颤,有深重的愧疚,有沉甸甸的决心,还有一种我无法完全解读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炽热。
青梧,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头发,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虚虚地拂过,等我。待我……金榜题名时,定以凤冠霞帔,八抬大轿,迎你过门。绝不负你今日之情!
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气和金石之音。
好。我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轻轻应了一声。心口那块悬着的巨石,似乎因为他的誓言而稍稍松动,却又因为这誓言过于沉重炽热,而坠得更加生疼。
03
启程那日,天色阴沉。我将他送到城外十里长亭。破旧的包袱里,是我连夜烙好的、能存放几日的粗面饼子。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青衫,背影在初春萧索的风里,挺拔得像一株新生的翠竹。
他一步三回头,每次回头,目光都越过送行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带着钩子,要把我的魂魄也一并带走。直到人影渐小,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淡淡烟尘里,我才慢慢转身,独自走回那间愈发显得空荡冰冷的柴房。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灼。乡试放榜的消息辗转传来,他中了举人,名次不算顶好,但已足够让这小小的柴房在街坊四邻眼中变得有些不同。紧接着,便是更加遥远、更加牵动人心的京城春闱。
时间在日升月落中缓慢爬行。柴房依旧破败,我的生活依旧清苦,每日为几个铜板奔波劳碌,只是心里揣着一个滚烫的念想,再苦的日子也似乎有了一丝盼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娘留下的另一件旧物——一枚小小的、刻着平安二字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对着窗外清冷的月光,默默祈祷。
终于,在一个柳絮纷飞的暮春午后,京城的捷报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陈砚书!是咱们巷子里的陈砚书!高中了!头名!状元及第!
报喜的差役骑着高头大马,敲着震天的铜锣,一路喊着陈老爷高中状元,直冲我们这条破败的巷子而来。那喜庆的锣鼓声、喧天的喝彩声,几乎要把巷子顶上的青天都掀翻了。街坊邻居像潮水般涌来,挤满了狭窄的巷道,人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争相朝我那间小小的柴房张望,仿佛那破旧的木门里藏着一座金山。
沈家娘子!沈家娘子!大喜啊!状元夫人!快出来接喜报啊!
有人用力拍打着我的门板,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我正坐在灶前添柴,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我淹没,冲得我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状元!头名!他真的做到了!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红袍,带着御赐的金花……一幕幕只在戏文里见过的景象,此刻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翻腾!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刺眼的阳光和鼎沸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恭喜沈娘子!贺喜沈娘子!贵府陈老爷高中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皇恩浩荡,天大的喜事啊!
差役满面红光,声音洪亮,将一张盖着鲜红官印、金灿灿的喜报递到我面前,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红绸托盘的小厮,盘子里是沉甸甸的、用红纸包着的赏银。
我伸出手,指尖抖得厉害,几乎接不住那薄薄的一张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片鲜红。三年来的清苦、担忧、委屈,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滚烫的甜浆。他成功了!他没有忘记!他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了!巨大的幸福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扶着门框,任凭泪水汹涌而下。
多谢……多谢官爷……
我哽咽着,语不成句。
差役笑呵呵地收了赏钱,又说了许多吉祥话,人群也爆发出更大的欢呼。柴房前从未如此热闹过,仿佛连破败的墙壁都沾染上了喜庆的光晕。
喧闹一直持续到傍晚才渐渐散去。我独自坐在昏暗的柴房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金榜,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陈砚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字,心口滚烫得像是揣着一块烧红的炭。他会怎么回来会派人来接我吗还是……他此刻就在金銮殿上,正被皇上钦点,簪花游街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搅得我坐立难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停在了柴房门口,不同于白天的喧哗喜庆,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促和冰冷。
我心头一跳,以为是陈砚书派来接我的人到了,连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带着期待和一丝羞怯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预想中喜气洋洋的仆从。
是两个穿着体面、却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一个管家模样,神色倨傲;一个像是随从,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却异常精致的描金木匣。
没有问候,没有笑容。那管家模样的男人目光锐利地扫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鄙夷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项与己无关的公文:
沈氏青梧
我是。我心头那点喜悦和期待,被这冰冷的语气瞬间浇灭了大半,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管家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信封是上好的洒金红笺,封口处盖着鲜红的火漆印。他并未将信递给我,而是直接展开,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腔调念道:
陈门沈氏鉴:尔出身微贱,不识礼数,粗鄙难驯。今吾身负皇恩,状元及第,前程万里。尔之陋质,实不堪为状元妇,有辱门楣。念旧日微末之情,特赐休书一封,银簪一支。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勿复纠缠。陈砚书
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再刺穿心脏。
休书
不堪为状元妇
有辱门楣
念旧日微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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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猛地炸开。眼前的一切——管家冷漠的脸,随从手中捧着的描金匣子,门外残留的夕阳余晖——都瞬间扭曲、旋转、褪色,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撞得我眼前金星乱冒。
脚下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虚浮无力。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一下下沉重地、绝望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那管家念完,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洒金红笺,连同那支从我发间拔下、曾经典当换来他前程路费的素银簪,一起放入了随从捧着的描金木匣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匣子,像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一样,轻轻放在了我脚边的门槛上。
沈姑娘,管家看着我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我家老爷……哦不,状元公他,今日大婚之喜,迎娶的是当朝宰相赵大人的千金。这休书,便是状元公亲自吩咐,务必在今日送到你手上。状元公仁厚,念在旧情,这簪子也一并归还与你,算是……两清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和这间徒有四壁的破败柴房,语气更添了几分刻薄:状元公说了,望姑娘识相,莫要痴心妄想,更莫要……去京城自取其辱,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也污了宰相府和状元府的门楣。这京城……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酸晦气,带着随从,转身便走。那描金木匣,像一个巨大的讽刺,静静地躺在门槛上,匣盖微微开启,露出里面刺眼的红笺和一点素银的冷光。
巷子外,隐约传来更远处、更盛大的锣鼓喧天和丝竹管乐之声,喜庆的声浪一阵阵涌来,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那是属于状元公陈砚书和宰相千金的大婚之喜。
而我,沈青梧,像一个被彻底遗忘在黑暗角落的、卑微的笑话。
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04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刺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我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目光呆滞地落在那只描金木匣上。
休书……
不堪为状元妇……
大婚……宰相千金……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仅存的意识。原来……原来这就是他金榜题名时,给我的回报。原来那三年的雪中炭、腹中食、典当娘亲遗物的情谊,在他飞黄腾达的锦绣前程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如此的……有辱门楣。
心口那片滚烫的炭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冰冷的、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虚无和……一片死寂的灰烬。没有哭喊,没有质问,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极致的痛楚过后,竟是一种诡异的麻木。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慢慢探向那只匣子。描金的纹路冰冷坚硬。我用力掀开匣盖。
里面,那张洒金的休书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旁边,静静躺着那支素银簪子,梅花簪头依旧温润,却在此时显得如此黯淡、如此讽刺。
我拿起那支簪子。冰冷的银质触感透过指尖,直刺骨髓深处。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冷酷的寒芒。
我慢慢地将簪子举到眼前,簪尖对准了自己空荡荡的发髻。指尖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簪尖冰冷的触感抵在头皮上,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窗外,属于陈砚书和另一个女人的、遥远而盛大的喜庆喧嚣,如同海潮般一波波涌来,无情地拍打着这间破败柴房的四壁。
簪尖,终于被我狠狠地、决绝地,插回了发髻之中。
冰冷的银簪,像一根耻辱的钉子,深深楔入了我的命里。
休书被压在枕下,那支素银簪子,却日日簪在我的发间。它冰凉坚硬,每一次低头、每一次转头,那冰冷的触感都清晰地提醒着我发生过的一切。巷子里的风言风语像长了脚,每日都有新的版本传来。
听说了吗状元公娶的那位宰相千金,美若天仙,陪嫁的箱子从城东排到城西!
啧啧,沈家那丫头,命苦啊,伺候了人家三年,到头来……
嘘!小声点!她出来了!看那簪子还戴着呢,也不嫌臊得慌……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和低语,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背上。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怀里抱着刚浆洗好的衣物,匆匆穿过巷子。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木盆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出身微贱粗鄙
这些词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心上。原来在他陈砚书,在新科状元公的眼里,我沈青梧存在的本身,就是对他锦绣前程的玷污。
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屈辱和巨大不甘的岩浆。它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却也让我的头脑在剧痛中变得异常清醒。
我抱着木盆,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巷尾那个破败的、供奉着蒙尘土地公的小庙。庙里空无一人,只有长明灯一点微弱的光在摇曳。我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额头重重磕在积满灰尘的石砖上。
土地公公在上,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信女沈青梧,今日立誓于此!此身此命,若不能洗刷今日之耻,若不能将那负心人踩在脚下,叫他亲口承认当年有眼无珠!我沈青梧,甘受天打雷劈,永堕无间地狱!此誓,天地为证,鬼神共鉴!
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抬起头,额上沾着灰尘和一点磕破皮渗出的血丝。昏暗的灯光下,那支素银簪子反射着一点微弱、却异常冰冷的光。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那封休书,还有娘亲留下的那枚平安铜钱。柴房的门被我轻轻掩上,没有回头。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鸟雀的啁啾。
我背着包袱,朝着与京城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进了晨雾弥漫的群山。那里,据说有一座与世隔绝、却有着当世大儒隐居的书院。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渺茫希望。山路崎岖陡峭,荆棘划破了裙摆和手臂,露水打湿了鞋袜。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身体疲惫得随时会倒下。但发髻间那根冰冷的簪子,和额上那点细微的刺痛,像两根无形的鞭子,不断抽打着我的意志。
不能停。绝不能停。
身后,是万丈深渊,是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
身前,是迷雾笼罩、凶险未知的陡峭山径。
而我,只能向上爬。
05
七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足以让顽石磨成利刃。
当年的柴房孤女沈青梧,早已湮灭在时间的尘埃里。如今立于金銮殿丹墀之下,身着正二品紫袍,腰悬玉带,头戴七梁进贤冠的,是当朝最年轻的女首辅,圣上亲赐文襄之号的沈青梧。
七年,我踏过尸山血海,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在朝堂倾轧的刀尖上跳舞,在边关烽烟的绝境中力挽狂澜。我比男人更狠,比政敌更狡诈,比岁月更坚韧。素银簪早已换成了御赐的赤金点翠嵌宝步摇,一步一摇,光华璀璨,映照着丹墀下无数敬畏、嫉妒、或畏惧的目光。
今日朝会,气氛格外凝肃。兵部尚书正在奏报西北军情,声音沉痛:……定远将军赵德芳贪功冒进,孤军深入,致麾下三千精锐尽丧狼牙谷,粮道被断,军械资敌,罪不容诛!更查实其多年来虚报兵额,克扣军饷,数额巨大……
赵德芳。当朝宰相赵嵩的胞弟,也是……七年前那位风光无限嫁给新科状元陈砚书的宰相千金赵月柔的亲叔叔。
我垂眸,安静地听着,紫袍广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云纹刺绣。心湖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依律当斩!其家产抄没充公,一应家眷……男丁流三千里,女眷没入官奴!兵部尚书的声音带着凛然杀气,回荡在肃穆的大殿之中。
高踞龙椅上的帝王沉吟片刻,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臣,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征询:沈卿以为如何
我出列一步,紫袍拂过光洁的金砖,动作沉稳,声音清越,不带一丝波澜:陛下,尚书大人所言句句属实。赵德芳罪证确凿,其行径动摇国本,伤损军心,按律当处极刑,以儆效尤。其家人亦当按律处置,以彰国法森严。
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金玉坠地。
准奏。皇帝的声音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为赵氏一门敲响了丧钟。
退朝的钟磬声悠扬响起。我随着鱼贯而出的朝臣步出大殿。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汉白玉的广场上,一片白晃晃的光。走下长长的丹墀台阶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广场角落。
那里,跪着一个人。
穿着洗得发白、浆得僵硬却依旧显得落魄的青色旧衫,头发用一根简陋的木簪草草束着,几缕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身形佝偻,肩膀垮塌,正朝着金銮殿的方向,以最卑微的姿态,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即使隔得有些远,即使他低着头,那身影,那轮廓,早已刻入骨髓,烧成灰我也认得!
陈砚书。
曾经琼林宴上春风得意、簪花游街的新科状元郎。如今,成了罪臣赵德芳的侄女婿,即将被押解流放的犯官家眷。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如同没有看到路边一粒碍眼的尘埃。紫袍的下摆拂过洁净的地面,步履沉稳地朝着宫门外等候的官轿走去。
身后,那跪伏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着我的方向望来。那眼神,隔着喧嚣的人群和刺眼的阳光,充满了绝望、惊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哀求
我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首辅府邸坐落在京城最清贵的朱雀大街尽头,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楣上御赐的文襄第金匾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府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奇石叠嶂,花木扶疏,处处透着内敛的权势与厚重的底蕴。
用过晚膳,我在书房处理最后几份紧要公文。烛火跳跃,映着紫檀木大案上堆积的卷宗。空气里浮动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
管家沈忠,一个跟了我多年、心腹中的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肃立:大人,人……还在府外跪着。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示。
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奏疏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上。目光依旧落在纸面,声音平淡无波:哦还没走倒是执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沈忠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沉默在书房里弥漫了片刻。我放下笔,拿起案头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在掌心慢慢摩挲着,感受着那细腻冰凉的触感。烛光下,白玉泛着柔和的光泽。
天气渐热了,我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今日奔波,脚乏得很。去打盆热水来,要烫些的。
沈忠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躬身应道:是,大人。老奴这就去办。他动作利落地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热气腾腾、水汽氤氲的洗脚水端了进来,放在我脚边的矮凳上。水温很高,蒸腾的热气带着皂角的清香。
我慢条斯理地脱下官靴和罗袜,将一双白皙的脚浸入滚烫的水中。热水包裹上来,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和微微的刺痛。我闭上眼睛,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放松。
书房里只剩下水声和我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夏夜的虫鸣偶尔响起。
沈忠。我闭着眼,忽然开口。
老奴在。
外面那位……状元郎,我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带着一丝玩味的讥诮,还跪着呢
回大人,还跪着,看着……快撑不住了。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我唇边逸出,状元郎的膝盖,金贵着呢。你说……值几个钱
沈忠垂首:在老奴眼里,一文不值。在大人脚下,便是连尘土也不如。
我睁开眼,眸底一片冰封的寒潭,深不见底。目光扫过那盆依旧冒着热气的洗脚水。
那就……我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力道,把这盆水,赏给门外那位金贵的状元郎吧。让他……清醒清醒。
是!沈忠毫不犹豫,立刻上前端起那盆沉重的铜盆。滚烫的水面晃动着,映着烛光和他毫无表情的脸。他步伐沉稳地走了出去。
06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依旧靠在椅背上,双脚从水中抬起,搁在柔软的锦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手腕上一道早已淡去、却依旧隐约可见的旧疤——那是当年在西北军中为救粮道,被流矢擦过留下的。
很快,外面隐约传来哗啦一声巨大的水响!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依旧凄厉得变了调的惨嚎!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瞬间撕裂了首辅府宁静的夜空。
那声音……是陈砚书。
我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凑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一丝清苦的回甘。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
惨嚎声只持续了一瞬,便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痛苦、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我没有动,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凉茶,直到将杯中最后一点茶根饮尽,才将薄胎瓷杯轻轻放回案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沈忠。
老奴在。沈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依旧平稳,只是衣袍下摆似乎沾了些水渍。
把人带进来吧。别脏了门口的地。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
沉重的脚步声拖沓着由远及近,伴随着粗粝痛苦的喘息。书房的门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烫伤皮肉焦糊味、廉价皂角味、汗馊味和……浓重血腥气的恶臭瞬间涌入这间弥漫着沉水香的书房。
陈砚书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架着弄进来的。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青衫,从胸口到腰腹,被滚烫的水淋得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背上,大片皮肤赤红肿胀,有些地方甚至起了狰狞的水泡,皮肉外翻,正汩汩地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和血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脖子上,混着血水和污泥。他整个人抖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双腿似乎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全靠两个健壮的家丁架着他的胳膊,脚尖无力地拖在地上。
他被粗暴地丢在书房中央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像一摊彻底烂掉的泥。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张脸……早已不复当年的清俊儒雅。深重的皱纹刻在额头眼角,脸色是长期困顿和惊恐交织的青灰色。嘴唇干裂,沾着血沫。额头上沾着污泥,还有一道可能是刚才摔倒磕破的口子,正缓缓渗出血丝。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墨玉般漂亮、曾对我许诺必不相负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极致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哀求。
当他的目光对上我平静无波、居高临下的眼神时,那疯狂绝望的哀求瞬间凝固,化为了更深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他像是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牵扯到烫伤,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和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肉体被灼伤的焦糊血腥味。
我微微倾身,手肘支在紫檀木宽大的案几上,指尖交叠,支撑着下颌。紫袍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烛光跳跃,映着我脸上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神情。
目光在他身上那惨不忍睹的烫伤处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欣赏一件拙劣的工艺品。
陈砚书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毫不掩饰的疏离,哦,想起来了。七年前的……新科状元公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本官险些没认出来。
状元公三个字,被我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淬了冰的嘲讽。
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又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他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拉的声音,好半晌,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青……青梧……
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
放肆!一旁的沈忠厉声喝道,首辅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这等罪囚能直呼的!
陈砚书被这声呵斥吓得浑身剧震,本就惨白的脸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像是被彻底抽走了脊梁骨,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
首辅大人!首辅大人饶命!首辅大人开恩啊!
他嘶喊着,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额头撞击金砖的地方迅速红肿破皮,渗出血丝,混着地上的灰尘,狼狈不堪。
小人……小人知错了!小人当年……当年是猪油蒙了心!是瞎了眼!是丧了良心啊!
他涕泪横流,血水、泪水、汗水、污泥糊了满脸,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只剩下极致的丑陋和卑贱。
求大人……求大人看在……看在当年寒窗……雪夜……柴房……
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那点早已被他亲手碾碎的情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大人……念在旧情……高抬贵手……救救小人……救救小人一家……流放三千里……那是死路啊大人!
他哭喊着,挣扎着,像一条濒死的蛆虫,在冰冷的地面上扭动。烫伤处因剧烈的动作而撕裂,渗出更多血水,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臭。
旧情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陈状元,
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你与本官,有何旧情可言
地上的哭嚎戛然而止。陈砚书猛地抬起头,血泪模糊的脸上,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我缓缓站起身。紫袍垂落,身姿挺拔如松,带着无形的威压。烛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沉沉地笼罩住地上那滩烂泥。
踱步走到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审视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那股肉体被灼伤焦糊的臭味更加浓烈地冲入鼻腔。
我的视线,缓缓落在他因为痛苦和恐惧而不断颤抖的、沾满血污污泥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提笔写下锦绣文章,也写下过那封将我打入地狱的休书。
目光上移,掠过他污秽不堪的脸,最终,停留在他那用一根粗糙木簪勉强束住、却散乱不堪、沾满草屑污泥的发髻上。
一丝极其冰冷的、带着残忍兴味的笑意,在我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我微微俯身。
这个动作,让地上的陈砚书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他惊恐地看着我靠近,如同看着索命的阎罗。
我的手指,白皙、修长、保养得宜,带着淡淡的沉水香气息,缓缓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伸向他的发髻。
精准地,捏住了那根插在他枯草般乱发中的、廉价粗糙的木簪。
轻轻一拔。
几根带着血污和汗臭的头发被带了下来。那根象征着卑贱、困顿、流放命运的枯黄草屑,也随着木簪的离开,飘落下来。
陈砚书完全僵住了,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泥塑,只有眼珠惊恐地随着我的动作转动。
我的手指捻着那根肮脏的木簪,仿佛在捻着一件极其恶心的秽物。然后,手臂优雅地抬起。
在陈砚书骤然放大的、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恐瞳孔注视下。
在沈忠和两个家丁屏息的凝视下。
在书房摇曳的烛光下。
我捏着那根沾着他头皮污垢和血丝的、廉价肮脏的木簪,将它极其缓慢、又极其自然地——
簪回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簪着御赐赤金点翠步摇的,乌黑光洁的鬓发之间。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仪容。
冰冷的木簪触感,紧贴着头皮,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污秽和腥臭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与我发间昂贵的沉水香气、步摇的璀璨光华,形成了最极致、最荒诞、也最残酷的对比。
我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居高临下的姿态。指尖拂过鬓边那根刺眼的木簪,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冰封万里的寒潭,深不见底。
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个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彻底石化、连颤抖都忘记了的男人身上。
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砸碎了书房里最后一丝凝固的空气:
陈砚书。
本官府上,倒还缺一条……
我微微顿了顿,欣赏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的绝望。
看门的狗。
不知昔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状元郎你……
可愿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