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的秋季,我终于回到了那里。
站在故乡最北端的山上,秋河的雾比二十年前更浓,但依旧能望见它穿城而过,看不到起点,也没有终点。
秋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来了。
而我的双眼过于模糊,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
一
故事结尾在一个秋天。
那天我有些事情处理,直到10点过半才结束,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出发回家。虽然还未到深秋,但因为连下了几场雨而变得有点深秋的凉意,冷飕飕的让人没有一点儿想待在夜晚的欲望,右手也因刚刚结束的雨开始疼了。
小县城的夜会来的更早一些,还未到11点,整个县城却已经安静了下来,昏黄的路灯让落满枯树叶的人行道更加荒凉。夜晚的风让人冷的有些难受,我裹紧外套想让自己舒服一点。还没吃饭,中午也仅仅是对付了两口,想先走走看能不能买到些热乎吃的,应付一下这饥寒交迫的夜晚。走了片刻,只有穿梭而过的汽车和零星散漫的路人,并未见到一个摊贩能够满足我的食欲。
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我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了这小县城里数一数二偏僻的沿河街巷,别说出租车了,整条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傻走着,像是一条落魄的流浪狗。
真是不幸。我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向前走了,走到大路上应该就能打到车了。这条小路上有路灯,只是被巨大的杨树枝干遮挡的不剩多少光亮洒下,所以昏昏沉沉让人直想打瞌睡。
本以为在这鬼地方碰不到一人,我只是脚步急促的沉默向前,直到前边突然冒出的人影打乱了我的脚步。这街巷里竟然还有几个小酒吧在营着业,从那里走出来个男人,踉踉跄跄走到路对面,抱着路边的垃圾桶吐了好一会儿。我不想沾惹麻烦,更不想沾上他的呕吐物,所以停下脚步等他离开。他摇摇晃晃又回到亮着紫色灯光的屋子后,我才继续向前。
什么东西!当我以为不再会有麻烦时,突然听到了东西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那声响在这沉睡的县城里变得格外刺耳。但当我抬头看到声响来源时更是心头一紧,从前面过来的东西让我这个成年男性都为之一颤,还没看清时,我一度怀疑是否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看着像是一个没有脖子、头长在胸口的...人一瘸一拐的向前挪动着,发出声响的是那个拖在地上像是左腿的东西。还好我是无神论者,否则一定会把这形象当做各式各样的怪物。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影只是一个勾头驼背,左腿残疾的大叔。
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太清楚五官,只能大致看到他眼窝深邃,皱纹像是老杨树的树纹一般深厚,在光影作用下变得更加明显。他顶着一头蓬乱不堪、又黑又硬的头发,胡子胡乱的长在嘴周围,手上挎着一个装满瓶瓶罐罐的袋子,还有一捆沾满油污的麻绳。
那男人上穿迷彩粗布上衣和深蓝色T恤,下着一条洗到褪色的蓝色牛仔裤,没穿袜子,只穿一双露着脚趾的黑色布鞋,就像是普通流浪汉的穿着打扮,嘴里只能看到三五颗牙,但是剩下的牙齿看起来还算坚挺。
我释怀的深呼一口气,继续向前。
诶诶诶,叔,有人吐在那个垃圾桶里了,别在里边找东西了!我本想不去管他,但我着实不想让任何人因为那滩呕吐物变得更不幸。
但让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听我的。他把手伸进那个我远远就能闻到臭味,肮脏无比的破旧垃圾桶里,然后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易拉罐。那易拉罐上缠绕着各色垃圾,他只是用手把瓶子上的污秽物给擦去,把瓶子捏扁后放入袋子里,那袋子近乎满了。
叔,擦擦手吧。我走上前,从包里拿出纸巾。他正在把双手放在杨树上擦。我走了过去,把纸巾递给大叔。
大叔木讷的转过脸,摇头摆手表示拒绝,并没有接下纸巾。
给,拿着擦擦手。我把纸巾硬塞在他手里。
谢谢了小伙子。大叔一口浓厚的乡音,擦罢手,把纸巾放入自己的袋子。
叔,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捡瓶子呢怕他没能擦干净,我又抽出一张递过去。
俺儿子生病了,我得凑钱给他看病。他说的十分诚恳,而且充满希望。
还差多少钱啊,需要您半夜出来捡瓶子来凑
俺听医生说了,最少得再需要两万块钱,今天捡完瓶子,也差不多就够了...说完,他开始掂量口袋里的瓶子。
您儿子在哪看病虽然他没有骗我的理由,但是我还是有些怀疑,我怕大叔辛辛苦苦捡瓶子赚的钱被骗。
我儿子六岁多了,过了十月就七岁了。谈起儿子,能看出来他有些开心。
不是叔,大半夜不太适合开玩笑啊,您今年少说也得50了吧我说罢,他愣住了。灯光下看得出,他的眼里泛起了点点亮光,竟然哭了起来。
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已经死了,没到七岁就死了,过了十月就七岁了...死了...他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像是个孩子般哭了起来,哭到伤心处便顺着杨树坐到了地上,抱着装瓶子的袋子嚎啕大哭。
那哭声仿佛穿透了整个寂寥的县城。不知过了多久,大叔慢慢收住了哭声,抱着瓶子站了起来,呆呆的望着空气。
我...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没说出口,他转过头望向我,虽然不再哭泣,但是他的悲伤已经溢出了他的肉体,我甚至闻到了那股遗憾的味道。
俺就是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他拿起袋子准备走,我拉住了他。
叔,抽烟不我从包里拿出盒完整的香烟。我其实很少抽,那包香烟还未拆封。我拆开塑料薄膜,拿出两支,一支给他,一支叼在嘴里,他没有接。
发愁的时候会整口这个,可以缓缓。我再次递给他。他木讷的眼神一直没变,无论是看我还是看烟。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用他关节肿大的右手接住并护着火,我帮他点燃。他深吸一口,烟丝一明一暗。
叔,你咋了,给我讲讲可以不我把剩下的烟都塞到他手里,想让他讲讲他的过去。他开始说话,但好似不是讲述,我听着反倒是更像是回忆碰撞发出的声响。
那年秋天我28,俺儿子不到7岁。我正给地里收庄稼,俺媳妇就跑过来给我说,孩子生病了,得去诊所,喊着我一起去。他讲话不紧不慢,配合着节奏吞云吐雾。
俺就赶紧把东西一扔,赶紧回家了。你知道,那时候一家就一个孩儿,那可金贵着嘞。当时回家看着孩儿,虽然看着没劲儿,有点发烧,但是感觉也没啥大事。俺就背上孩儿,和媳妇一起去了村里的诊所。村里诊所的医生就是俺老乡,俺们都认识,所以当时可放心的把孩儿交给他了。说到这里,他有些呼吸急促,能看出来,传出来的是带着愤怒的气息。
谁知道,那个庸医,对俺孩儿瞎用药,给俺孩儿越治越病,孩儿都虚弱嘞站不起来了。我看不行,得换地方治,那庸医竟然还不让我走。我没听他的,赶紧拿着钱,骑着借来的拖拉机带着孩子去县里的医院看病。
到县医院,人家医生也是赶紧看、赶紧治,但是县医院啥消费水平,俺带来的钱一天可花完了,媳妇赶紧让我回家凑钱,医生说是什么急性白血病,最少得准备一万块,得给儿做继续检查、看病用。俺当时哪有那么多钱,兜里揣的基本上已经是全部家底了。他深叹一口气,那烟已经燃到过半,他一直未抖的烟灰快要自行掉落。
俺赶紧回家,但是你知道,拖拉机又能跑多快我中午出发到县医院都下午四五点了,骑着拖拉机到家都过七点了。那时候着急啊,到家里赶紧寻摸钱去了,可俺家哪有那么多钱,把买种子钱都拿出来了。没办法,只能去借钱。那时候,村里年龄大点的都睡下了,俺是一家一户的敲门啊,筹钱啊,不管是谁都借,敲了十几户,才凑到几千块。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那支烟几乎烧到他的手指。我本想提醒他,被他继续自顾自的回忆打断。
不够,一点都不够,连5千块都没有。我最后到大队部找村长,又借到3千块。那时候天都黑透了,不知道都几点了。俺不知道儿那边咋样了,心里急啊,只想赶紧回去,把儿治好。俺觉得再借也难借来了,就把钱裹住揣怀里,又骑着拖拉机赶紧去县医院。他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扁,捡起扔进袋子。然后又抽出一支来,我再次帮他点燃。
等到县医院的时候,俺媳妇一个人蹲在医院门口等我,那双又红又肿的眼俺现在都记得。她平常最爱干净,衣裳虽然旧,但绝不会脏。头发总是梳的整整齐齐,然后盘起来。那天她没有盘头发,乱糟糟的,不到三十却看着像是四五十岁。俺看见了心疼啊,赶紧跑过去拉着媳妇的手,问她咋样,她只是哭,泪都流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拉着俺去儿的病房,那时候啊,感觉那县医院咋就恁大,咋走也走不到俺儿身边。感觉走了好长时间到地方,俺儿躺在那病房里,医生不让进,说是让写个啥病危书。他没有抽一口,只是夹着那支点着的烟,自顾自的拖着左腿挪动,从来不看我。我有些难过,不知为何。
俺说俺不会写字,医生问俺叫啥,他帮忙写出来个样子,俺照着描上。俺当时手抖个不停,连拿笔都拿不稳了。他说俺媳妇半天只顾着哭了,说不出来话,病危书也签不成,孩子就一直躺在哪里没法治。他问钱带来了没,一万块恐怕都不够。我赶紧把八千块先给他,说有钱,你先给俺孩儿看病吧,有钱。他没收,说不是给这缴费嘞,让去前边交钱去。俺媳妇俺俩东奔西走,感觉在县医院里迷了路,她边走边哭,俺也越听越难受。把钱交了后回到儿的病房前头,俺实在受不了了,也蹲那哭了。他深吸一口烟,像是被呛到了,开始咳嗽起来。
孩儿是凌晨走的。他缓了一会儿,慢慢的说出了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没再哭泣,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都不知道当时是咋过来劲的。媳妇俺俩一直守在门口,一下都没有合眼,看见医生、护士急匆匆的跑来跑去、送这送那,听见不知道啥东西‘滴滴’的响个不停。俺从来没那么害怕过,那医生的白褂,医院的白墙,滴个不停的声音,让俺感觉脑袋突突直跳,感觉像是有一群人在俺耳边吹响器一样。直到医生出来,对媳妇俺俩说,孩儿不行了的时候,俺又感觉俺像聋了一样,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差点哕出来。俺媳妇听见直接可摊到地上了,头磕到地上也没感觉,哭也不哭了。他终于又吸了一口,然后仰头吐出烟雾。瞬间,路灯熄灭,只剩下一丝火光,和他的叹息。
你听说过一夜白头吧,我之前也是听说,但是从来没见过,不知道是真的假的。等俺俩抱着儿回到家的时候,俺发现媳妇头发基本是全白了,她没再盘起来,披头散发就像白毛女一样。俺说她头发白了,她才抬眼看了俺一眼。她说她要找那庸医为儿讨个公道,然后才能安心给儿下葬。俺当时也想了,必须得去找那庸医说道,治不好为啥不给俺说,耽误俺儿...说到这里,他又哽咽了一阵,之前流的泪还挂在他乱糟糟的胡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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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样说了,但是让儿安葬是正事,可怜俺儿短短一生,只能潦潦草草收尾。安葬好儿之后,俺准备喊着媳妇去找找那庸医讨个说法,看她好像在屋头裹着被子睡着了。俺想着媳妇一定是太难受了,不愿再见那庸医,俺就决定自己去。俺去偏屋,准备找个锄或者耙子拿着,一会儿吓唬吓唬那医生,也让他长长教训。最后挑了把锄头出门,在去的路上,心里边难受的不行,抽了两根卷烟都缓不过来,俺就这样像死人一样走到那人家里。他用力的甩掉手中的烟,用那条好腿碾了又碾。
俺去的太晚了,太晚了...他家亮着灯,俺敲门,大喊他的名字,但是拍了好一会儿也没动静。本以为他无脸见俺,谁知是他已经无命见俺了,俺媳妇已经在俺顶着昏脑袋来的路上时,就让那庸医还了债了。他又抽出一支点燃。他又落了泪,那胡子上的泪珠被新的泪珠碰撞,掉落,然后新的泪珠重新占领了那里。但这次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是俺对不起媳妇,俺对不起她...他张大了嘴巴,终于哭出了声,涕泗横流,遍布了他的下半张脸的每条沟壑。他不再拖着残疾的左腿踱步,而是艰难而缓慢的蹲在地上,把手头刚点燃的烟也扔在了地上,就那样抱着头哭了起来。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巨大的悲伤在从他那里蔓延过来,几乎将我淹没。
你说,俺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
我只是沉默。我已经不再关注时间,只是盯着男人的脸。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平静下来他捡起地上刚才情绪激动时扔在地上的烟,吹掉粘上的泥土,看了看烟丝还在,又将其点燃。
俺媳妇啊,她一个人,从家里到那庸医家里。她说过她特别怕黑,俺不知道,她到底咋就一个人走过村里那条都是坟堆的路的。俺当时到那庸医家门口,拍了半天门,没人应,俺就推门进去了,只看见地上全是血,她就躺在那里,脖子上一个大口子,那血就从那里往外冒,俺赶紧过去用布衫儿堵住,咋堵也堵不住啊,那血把整件衣裳都给浸透了,俺只能眼看着她的脸慢慢没一点血色,变得煞白煞白的,在黑天也能看出来。我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他又开始缓慢踱步,时不时叹气。
我还记得媳妇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再抱抱儿子...最后俺媳妇合了眼,俺想她是甘心了。这时候俺才注意院里还有仨人在那躺着,一个穿着白大褂,一看就是那庸医,另两个,一个躺在地上的是那庸医的媳妇,另一个背靠在在门台石上的是那庸医的儿子。后来发生了啥俺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村长带着好些人到那了。不知道后来咋样了,俺当时只想带媳妇回家,总觉得,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俺。
他的话过于沉重,似乎掉在了地上,我耳边只有河水奔腾向前时发出动物呜咽的声响。
他说的是二十多年前县里一桩杀人案,村医一家三口惨遭屠杀。村医夫妇两人被尖刀刺死,其不足七岁的儿子后脑勺遭受剧烈撞击,经抢救无效死亡。当时在网上有各色传闻,有人说那村医是个庸医,治死了那位母亲的孩子所以才遭报复。
儿和他娘葬在了一起,就埋在后山的荒岭上。他像没力气了一样,刚才的愤恨全都消失了,现在整个人都蔫了下来。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秋夜的凉风几乎洞穿我的身体。
后来,他清了清嗓,俺也想追随他们母子的脚步,和他们一起去算了,但一直都没能结束得了。后来俺就有病了,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有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的想起之前的事,有些时候就还以为儿她妈和儿都还活着,俺还得赚钱给孩儿看病...
其实糊涂着也好。刚明白过来俺在这个世上都没了以后,糊涂了好一阵,那一阵反倒是俺心里最舒服的一段时间。那时候糊涂的脑子里就一件事儿,就是给儿赚钱看病,就是不想再让媳妇把眼哭成那样。
俺也像往常一样种了几年地,也想正常的活着,但总是忘这忘那,别说还账了,自己吃的口粮也种不出来。为了还账,俺糊里糊涂的就进城打工了,给人家盖房,扛水泥、搬砖、开拖拉机拉沙,当时俺觉得俺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工地上能吃得开,赚的也不少。干了几年,俺就攒了不少钱。俺当时心里开心啊,想着终于能给俺孩儿看病了。俺就揣着一沓钱回家,心里美啊。他平静的说着。从他讲罢妻儿下葬之后,就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俺只是想省点钱,想走到客车站,但是走到一个路口,忽然看见县医院的牌子了,脑袋一下就嗡嗡作响,想起来之前的所有事,孩儿躺在那白色的病房里,俺媳妇儿脖子上的伤口,俺咋堵也堵不住,就像后山上的黄土,全都灌进到俺脑袋里一样...他低着头,双手放在头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俺站在那,感觉天旋地转。俺还没有来及缓过劲,俺就被车撞了,怀里揣的钱全都飞出去了,撒的到处都是。
俺使不完的力气像是一下被使完了一样,感觉不到疼,就是没劲儿了,瘫在地上,看着天上俺的钱飘来飘去。当时俺真的想‘就这样走吧,没啥挂念的了’,俺可想俺媳妇儿,可想俺儿了。
但是俺活下来了。他的神情又变得木讷了起来,看着手里装废品的袋子目不转睛。
俺的钱,正好给俺自己救了命。说罢,他笑了,伴随着哭腔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俺拼死拼活给俺儿的救命钱,到最后反倒是成了俺自己的救命钱。俺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又听见滴个不停的响声。俺难过没有死成,也没能好好活成。
从那以后,俺成了残废,再也没有使不完的力气了。俺脑袋里又有随母子走的想法,也试过几次,但站在那高楼上的时候,就又没劲儿了。俺就带着这条废腿又活到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靠捡几个瓶子攒那笔救命钱,满脑子想为儿治病。
大叔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朦朦胧胧、断断续续为儿治病攒钱的信念,因残废只能靠捡瓶子来凑足一大笔不存在的医药费,本应该让人心酸的状态,却成了他可以活下去的条件。而现在,他意识到钱,已经又快要攒够了,就像一根细小尖锐的针刺破了他对儿子愧疚形成的泡沫,已经无人能够享受这笔迟来的费用了。
他又从盒儿里拿出一支烟,然后把剩余的递给了我。
孩儿啊,你是个好人,在这里听我这个疯老头子侃了半天,俺可感激。这包烟你拿着吧,俺就再抽这一根,一根就行了。说罢,他捡起身边的烟头,把装瓶子的袋子抛起放在肩上,将那支烟夹在耳朵上,整理了一下上衣。
叔,我不抽烟,你拿着吧。我的头就像蒙着一层雾一般,又晕的痛。我把烟再次递过去,他用手推着我的手,满脸皱纹向上提拉,对着我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又让我看到了那几颗如他一般坚韧的牙齿。
走喽!他转过身,拖着那条残废的左腿先是站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他最快的速度沿着河的流向走去。
我目送他离开,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二
转身准备回家,拿出手机发现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半,不知是深夜未眠还是受到震撼的缘故,一路上只觉的整张脸都在突突直跳,头更像是吃了一闷棍嗡嗡作响。拖着困倦的身体走到自家楼下,发现家中灯还未熄,我赶忙上楼。轻悄悄开门,发现秋已经在沙发上抱着猫睡着了。我准备将她抱回卧室睡觉,她却醒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她起身揉揉眼睛,怀里的猫也醒了,伸了个懒腰。没吃饭吧,饿不饿,要不要给你下碗面
不用了,去睡觉吧,等我等到这么晚,辛苦你了。我说。
工作还顺利吗秋歪着头问我。
还算顺利,完成了个大项目。我回答。
秋打着哈欠回了卧室。我先去厨房用洗洁精搓洗了我手上的污垢,将桌上的东西放进冰箱,顺手丢掉冰箱里已经软烂发霉的西红柿,再把猫碗里添满。转身去阳台上浇花,才发现那盆原本极其旺盛的薄荷已经死了。
回到卧室,秋穿着白色薄纱睡裙,正坐在床上发呆。
你抽烟了秋很敏感,远远的便闻到了烟味,等我凑近时用手指掐起我的外套再次确认。而且,你外套怎么这么脏,看起来不太好洗。
没有,干了些重活。烟不是我抽的,你不喜欢,戒了之后就没再抽过。今晚本来没这么晚的,我走在路上,一个...怎么说,可怜人他抽的烟,还给我讲了个他的故事。
哦,什么样的故事我喜欢听故事,你讲给我听。她带着困意的眼睛忽然睁大。是啊,她最喜欢听故事。
今晚太晚了,明天再讲给你虽然我很想满足她,但我确实有些累了。
那好吧。今晚等你的时候,我给猫梳了毛,还练了吉他。红河谷,你听我弹过吗虽然简单,但很好听。
应该是听过吧,什么时候来着...抱歉今天这么晚回来,没能听到你弹。很想听你弹吉他,明天弹给我听吧。
好呀。
可能是漫长的一天让我非常疲惫,上床后我很快就沉沉睡去。次日早晨起来,头依旧昏昏沉沉,肩膀和后背也莫名的疼痛。起身,发现秋已经起床,正在镜子前整理头发。
快起床吧,不是还要上班
我伸个懒腰,那天阳光格外刺眼,透过卧室的窗帘都能感觉到。
今天不上班,以后也不上班了。
那太好了,外边天气这么好,咱们出门走走对了,你还得给我讲昨晚的故事呢。她梳着自己长长的黑发,笑着看我。
当然可以。最近得去看看爸妈,还有弟弟,咱们去买点东西吧,路上给你讲讲昨晚的事情。我说。
秋停下了梳头发的手,沉默了好一阵。
是啊,又过了一年,又到了秋天。秋叹了口气,放下了梳子,缓缓将头发用白色发带扎起。
我们走着出门,慢慢享受这个阳光灿烂的秋日。虽然风带着些许凉意,但和昨晚相比要舒服的多。
快点给我讲你昨晚遇到的‘可怜人’的故事。秋拉着我的手。我总是在忙着工作,很久没带她出门了,仅仅是出门走走,就让她很开心。
秋小心翼翼的绕开落在地上的枯叶,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秋天。
好好好,那就从我下班开始讲。其实我昨晚只加班到10点半,不过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个怪人...
当我讲到那不幸的大叔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把救儿子当成了他的唯一念想时,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秋河的东岸,昨晚碰见那位大叔的地方。前边的人群在围观着什么,几乎挡住了我和秋的去路。
你等会儿再讲哈,我去看看前边怎么了。秋好奇的向人群靠拢,她向前走,放开了拉着我的手,试图挤进人群,踮起脚望向人群中央。
那是一个吊死在树上的人。
秋向前时,我向后退站在旁边的高台上,在这里能看到那被吊起来的男人的背影。他上身着军绿色外套,下穿破旧的牛仔裤,头发乱糟糟的,手腕上缠着一个巨大但是空无一物的红色塑料袋,轻轻地飘在秋风里。旁边的人群用脚驱逐着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议论纷纷,杂乱的声音让人烦躁。
那边有人死了。
秋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顺着声音去找,却没能找到她。我的头开始嗡嗡作响,那位大叔的身影在空中晃晃荡荡,就像钟摆一般,每一次摇晃,都会在我脑海中闪过之前破碎的记忆...
记忆里,那天天气还不错。
孩子一切正常。慈爱的女医生笑着对我们说,秋端坐在那里,有些兴奋的笑了,然后抬头看我。我站在秋身后拉着她的手,而她身边围绕着不真实的光芒。
你马上要当爸爸了,激动吗秋温柔的声音就像被风吹走一半,模糊的落在了我的耳朵里。
印象中,秋是个开朗活泼的女人,像个精力充沛的孩子。她可以在夏日的周末,洗过澡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上阳台,掐几片自己养的薄荷,混着各种水果做一杯茶饮,笑着说让我尝尝。她也可以不睡午觉,在漫长的秋日下午,先拿出古典吉他让我陪她练上会儿,再拿起油画笔伏在阳台的书桌上,乱涂乱画十几幅作品,由衷的赞叹秋天是最让人舒适的季节。
热爱生活这就是你喜欢我的理由
对啊,这是近期喜欢你的理由。
你可真烦人,上次说是因为我幽默,所以才喜欢我。难道我不漂亮吗是不是我怀孕肚子变大所以变丑了
长得好看是我喜欢你的第一个理由,让我再仔细看看你啊,以你目前的长相,长得好看依旧可以登上‘喜欢你理由榜’第一名。
油嘴滑舌。
在医院做完检查,我想带秋去走走。坐在副驾上的秋又问起那个她经常问起的问题,而我每次回答的都不一样。因为她让我喜欢的理由太多了。我当时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秋,在为我们即将降生的孩子感到高兴,再回头就看到一个趔趄着站不稳的男人走在了路中央,然后忽然就停下来,仰着头直勾勾的看向县医院,一动不动。
为了避开他,我下意识的打方向盘。接下来就是充满离心力的翻滚,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浓烈的汽油味儿,镶入皮肤的玻璃碎片...还有秋额头的鲜血和因疼痛皱起的眉头。
秋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三天才勉强醒了过来。
我的孩子,是不是...她缓缓的转过头来,安抚的话只像是落下的羽毛一样无力,而她的问题也无人回答。
朋友们像是参观展览般来了又走,而她就一直半躺在那张病床上。那是我见过最空洞的眼神,她的灵魂仿佛已经从眼睛里逃了出去。
又过了几个月,我们身体上的伤已经基本恢复,我已经可以慢慢推着轮椅,带她出去走走。
亲爱的,为什么成了这样...
刚出院的那段时间,她总是让我把她推到阳台,在轮椅上望着窗外重复着这句话,时而伴随着几颗沉默的泪珠。而我的愧疚,就像是她涌出来的眼泪一般,一次又一次的涨满我的内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再问问题,在摆脱了轮椅之后,脸上也逐渐开始有了笑容。虽然略显苍白,但我想事情总算是向好处发展了。
秋是从孤儿院长大的,没上过什么学,但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她在福利院时就很爱摆弄植物,后来她就在这座小城的一家花店帮忙,花店老板对她的勤快和聪明喜欢的不得了。
但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去照看花店,所以她很少出门。但还是像原来一样,总能把家里每个角落收拾的干净利落。除了照顾好那盆薄荷,又在阳台添了几株月季和菊花。她还是会在漫长的下午,在阳台上抱起吉他,弹奏几曲。也偶尔对着家里的两只猫咪,用油画棒创造几幅属于自己风格的画,直到第二年。
亲爱的,立秋了,那几盆菊花也快盛开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北山看看爸妈和弟弟吧。
夕阳落下,她望着窗外,刚刚略有光亮的眼睛变得有些暗淡了。
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点点头,给阳台上眺望远方的她披上外套。
你喜欢我什么她目不转睛的望向远方,问我。
喜欢你,刚刚在秋天落日时分充满光亮的眼睛。
她转过头,笑了。
第二天,一个安静的午后,她静静的蜷缩在她生前最喜欢的沙发上,静静的死在了那团纠缠着她的阴郁当中,散落的药片轻易的就带走了她单薄的性命。
三
我头脑混沌,只能缓缓坐下,抬头看着河边吊死的男人。我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将目光再次探向那群围观的人们,那里并没有秋的身影。我终于意识到,她已经不能再牵我的手了,也不能再和我说话。
我呆在原地,缓缓拿出前一天晚上拆开的但没抽完那包烟,点燃一支。随着烟丝的燃烧,我的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听着不远处人群熙攘和略显刺耳的警笛,看着像落叶般坠落的男人。
我心想,我们其实一样。
我再次想起了秋,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在福利院。我是那里的原住民,她刚进福利院时呆呆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生气,和所有刚进来的孩子一样。
在福利院时,我曾帮她解决过不少麻烦。她刚来的时候不会说话,别人都叫她哑巴。虽然刚开始我也叫她小哑巴,但我觉得那些在她面前做鬼脸、藏在墙后吓唬她还有学她的男孩儿们有些过分,就仗着自己年龄稍大些,把他们都揍了一顿。当然,我也付出了些代价,比如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我的床板全部断了,是躺上去的时候才发现的。
因为我是福利院稍微大点儿的孩子,总是帮老师们干些杂活,偶尔会听到老师们谈论一些事情,所以我大致了解了她的悲惨遭遇。
后来,我和她成了朋友。虽然她不能说话,但我经常和她说话,她也愿意听,就用一双大眼看着我,能听我讲好久好久。
再后来,她在听我讲未来,讲以后想有个家时,突然就开始讲话,虽然磕磕巴巴,但是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我惊讶道。
我..不是..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我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秘密
为了感谢你今天陪我来这里。
从太阳还未落山直到现在,繁星漫天,我一直陪着她坐在一个墓园附近。
是吗看起来这秘密分量不轻,说来听听。我们坐在墓园外的草地上。我侧过身,看见皎洁的月光几乎可以穿过她白皙的皮肤,她的眼圈有些红。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她带着些许哭腔。
你不是说来看你弟弟。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福利院
你爸妈不要你了呗,像我一样。
才不是。她呼吸有些急促,头转向了墓园,像是要哭了。
他们现在...在里面呢。也就一瞬间,她回过头时已经调整好了语气,像是开玩笑般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都死了我明知故问。
她点点头,深呼吸后,欲言又止。时间吞下了一大段沉默。
之前有一个男人把孩子放在我爸那里。她打破了沉默。墓园外的温度有些低,我下意识的向她靠近了一些。
我爸当时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让那男人带孩子去县里大医院看。不是我爸怕麻烦,是真的觉得治不了。反倒是那男人怕麻烦,给我爸说先放我家治。我爸可不是胡乱来的,看那孩子有贫血症状,用的都是好中药,只不过那孩子的病太急了。她自顾自的讲起了她的秘密。
后来,那孩子的母亲就来我家哭闹,刚开始闹得特别凶。当时我和弟弟在玩呢,正轮到我弟当‘鬼’,而我刚刚藏到侧房的柜子里。那女人进门就开始哭诉,说是我爸耽误了孩子。我好不容易藏进柜子,想着是大人们的事儿,就没出去。
后来,我听见我妈也出了上房的门,和我爸一起劝那女人。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哭声小了。我躲在柜子里想着,弟弟肯定找不到我在哪。
他们在外边说话声音变小了以后,隔着柜子和房门我基本什么都听不清。我感觉声音渐渐不见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竟然在那柜子里睡着了。
她抱着双腿,我把外套脱给了她。
你说,人睡着了就会什么也听不见吗
我摇摇头。
我被弟弟的哭声吵醒,我马上从柜子里出来,趴在窗户上看。那男人拿着一把尖刀,明晃晃的。她用双手比划着那刀的长度,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夸张的成分。又是一阵寂静,秋夜的风轻抚过草地,她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还要杀我弟。
我想说些什么,但巨大的无力感压得我喉咙发紧。
只是没想到那女人死死的护着我弟。对,就是那个来家里哭闹的女人,她有些高,很胖,头发乱糟糟的,把我弟护在身后,活像个母鸡保护鸡崽子一样。
我害怕的动弹不得。我是不是太胆小了
我摇摇头。
我很努力想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男人把刀扔到了地上,那女人回头要抱我弟。这时我才发现我爸妈躺在地上,我顿时只感觉心突突跳,喉咙发干,想叫出声,但最后什么响声也发不出来。她断断续续的讲,沉默时能听到秋风略过枯草的声响。
那女人单手抱起我弟,另一只手捡起那把刀,我正惊讶之际,那女人挥刀朝向那男人,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别碰我儿子’之类的。
看来那女人把你弟当成自己孩子了,那应该安全了。
她摇摇头。
那女人疯了,她开始向那男人砍去。
她把头埋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我要是勇敢些就好了,我弟弟可能就能活下来。
几朵云飘了过来,月光黯淡了下来。
那男人下意识挡刀,那女人的被挡回的刀滑向了自己的脖颈。
她的弟弟还是死了。那女人倒地时,她那不足七岁的弟弟也从女人的臂弯中向后摔出,后脑勺重重的落在了上房的台阶上。
她不再说话,我本想追问些什么,但不知从何开始,只能任凭草叶晃动的声音充斥这个时刻。
后来我来了福利院。目睹那些事发生后,我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那时候他们都说你是哑巴。
因为我没能说出一句话,警察就听信了那男人的话,那女人成了唯一的凶手。
那个男人呢
不知道,他可能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她不再倚靠着我,把我的外套裹得更紧了。
你恨那个男人吗
当然,恨到想...杀了他。
那我帮你。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秋天的风有些凉,但我感到脸上有些灼热。
你就跟着我吧。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家。我对她说。
她笑了,不再像之前的笑容那样勉强。
只可惜,我们花费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他,久到我们几乎,几乎快要把新家的每一块拼图拼上,久到平淡温暖的日子让她几乎快要忘了藏在内心深处的疤痕。
真可惜。
四
我掐灭手上的香烟,右臂又开始疼了。好在终于不需要整日去找人了。
围观的人群被驱散,秋河缓缓前进,缠绕着被放倒在地上的男人。我突然感觉,所有的所有,像是衔尾蛇一般都咬到了自己的终点,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我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听见河对岸的女孩儿弹起秋生前最爱的曲子,而我的眼泪也随之静静流淌。
我们总是在秋天怀念一些人,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