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从明朝来 > 第2章
“曹树贵!磨蹭什么呢?石膏拆了就得干活!别以为摔一下就能把联考砸锅的事儿糊弄过去!赶紧的,把你这组静物色彩补上!下个月校考你还想不想冲清美了?”
一个粗粝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在曹树贵耳边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茫然地抬起头,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空旷的所在,比他见过的任何县学文庙都要高阔。头顶是纵横交错的铁架,悬挂着无数发出惨白刺目光芒的怪异“烛台”(日光灯管),将这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毫无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松节油的辛辣、某种油性颜料的腻香、还有淡淡的…汗味?几十个穿着样式古怪、颜色各异的窄袖短衣(T恤、卫衣)的少男少女,各自守着一个支起的木头架子(画架),架子上面钉着粗糙的白色厚纸(画纸)。他们或坐或站,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毛笔”,蘸着碟子里五颜六色、粘稠得如同泥浆的东西,正奋力涂抹。
这就是…画室?省联考?清美?这些词如同天书,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敲打着曹树贵混乱的神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不合时宜的深蓝色窄袖短衣(校服外套),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臂——那束缚他月余的白色硬壳(石膏)终于卸下了,可手臂依旧僵硬无力,皮肤苍白得吓人。他像一尊被遗弃的泥塑木雕,呆立在画室中央,与周围那热火朝天、笔触摩擦画纸发出的沙沙声格格不入。
“嘿!树贵!魂儿丢医院了?”
旁边一个头发蓬乱、如同顶着个鸟窝的少年(赵小胖)探过头,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他,下巴朝画室角落努了努,“喏,你的‘女神’可等你‘指点江山’等好久了,再不去,小心人家真把你当空气咯!”
曹树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画室靠窗的一角,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下,笼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少女背对着他,正专注地在画板上涂抹。她穿着一件浅米色的柔软衣物(毛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一头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边,随着她运笔的动作轻轻拂动。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肩颈线条,沉静而专注,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林砚秋。
这个名字是几天前那个姓赵的“鸟窝头”告诉他的,连同一些关于“原身”如何痴迷于她、如何因省联考失利在她面前更加自卑的琐碎信息。在曹树贵看来,此女虽无大家闺秀的端庄持重,举止略显随意,但这专注作画的神态,倒颇有几分…画中仕女的韵致?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非礼勿视!圣贤教诲岂敢忘怀!他慌忙移开视线,脸颊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烫。
“还愣着?颜料都给你挤好了!麻溜过去!”
那个沙哑嗓门的男人——被学生们私下称为“老阎王”的素描老师,不耐烦地把一个沉甸甸的木头盒子(颜料盒)和一个装着清水的白瓷罐(涮笔筒)塞到他仅能勉强活动的左手里,又粗暴地把他往林砚秋的方向推了一把。
曹树贵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画架。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身体,颜料盒里的各色“泥浆”一阵剧烈晃荡。他像捧着烫手山芋,又像捧着定时炮仗,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到林砚秋旁边的空画架前,笨拙地放下东西。画架上早已钉好一张白纸,旁边还摆放着一堆奇形怪状的静物:一个灰扑扑的陶罐,几个歪瓜裂枣似的苹果和梨子,还有一块皱巴巴的、颜色诡异的布。
林砚秋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画笔微微一顿,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只一眼。
那眼神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却又异常清晰。没有他预想中的羞涩或关切,更没有“鸟窝头”暗示的那种暧昧。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体——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怜悯(或许是对他手臂的伤?),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疏离牢牢覆盖着,而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星半点…被极力压抑的不耐烦?
她什么都没说,迅速转回头,笔下的动作似乎更快了些,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焦躁。画板上,一个青花瓷瓶的雏形在略显凌乱的笔触中显现。
曹树贵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一瞥冻住了一角。他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那些碟子里黏糊糊的“颜料”,红的像凝固的血,蓝的像深海的毒,绿的像腐烂的苔藓…这真的不是毒药?他想起话本里那些杀人于无形的西域奇毒。还有那些插在罐子里的“笔”,毛硬如猪鬃,杆子粗笨,毫无毛笔的灵动雅致,这也能作画?圣贤画道,讲究“气韵生动”、“骨法用笔”,这些粗鄙工具,如何能承载?
他迟疑地拿起一支最粗的“猪鬃笔”,蘸了点那“血红色”的颜料,学着旁边人的样子,迟疑地往那惨白的画纸上戳去。
“噗叽!”
一个丑陋的、边缘毛糙的红色圆疙瘩,突兀地出现在画纸中央。粘稠的颜料堆积着,毫无笔锋可言,更像是一摊不小心滴落的污血。
曹树贵的手一抖,笔差点脱手。这…这简直是亵渎!是对画纸的侮辱!他慌忙想补救,手忙脚乱地又去蘸旁边碟子里一种刺眼的柠檬黄,想在那红色旁边再点一笔。
“嗤啦——”
笔尖带着粘稠的颜料,重重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刺耳的噪音。颜料没涂匀,反而在纸上拖出一道难看的、干涩的黄色划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周围几个同学纷纷侧目,有人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啧。”
一声清晰的、带着毫不掩饰嫌弃的轻啧,从旁边传来。
林砚秋的眉头紧紧蹙起,画笔悬在半空,显然是被这噪音严重干扰了。她再次侧过头,这次的目光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带着实质性的愠怒和冰冷的不悦,像两把小冰锥,狠狠扎在曹树贵身上。她甚至微微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凳子,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令人厌恶的瘟疫。
曹树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连脖子都粗了一圈。羞愤!无地自容的羞愤!比当年县试落榜被人嘲笑还要难堪百倍!他猛地丢开那支该死的“猪鬃笔”,如同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画笔掉进涮笔筒里,“咚”的一声闷响,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炼狱般的境地,也顾不得左臂的僵硬疼痛,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带倒了脚边那个装着半罐脏水的涮笔筒!
“哗啦——!”
浑浊的、混合着各种颜料残渣的黑水倾泻而出,瞬间泼洒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也溅湿了他自己的裤脚和鞋子。那滩污水迅速蔓延,像一幅失控的抽象画,污浊不堪。
整个画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惊诧的、嘲弄的、看热闹的,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颜料污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曹!树!贵!”
老阎王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你他妈作死啊?!不想画就滚蛋!别在这儿添乱!”
曹树贵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脚下是蔓延的污浊,周围是刺目的目光和老师的咆哮,旁边是林砚秋那冰冷嫌恶的眼神。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那个惹祸的颜料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面前那片刺眼的白纸狠狠泼了过去!
“去你的劳什子颜料!去你的联考!皆是毒物!皆是虚妄!”
“啪——!”
粘稠、艳丽、如同打翻的染缸,红黄蓝绿紫…各种刺眼的色彩混杂在一起,瞬间覆盖了整张画纸,又顺着画板淋漓滴落,在白色的画架腿上拖出长长的、狰狞的污痕,连带着下面那块颜色诡异的衬布也遭了殃,染得五彩斑斓,如同疯子的涂鸦。
画室死寂。只有颜料缓缓滴落在地板上的“啪嗒…啪嗒…”声,清晰得令人心悸。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狂乱狰狞的色彩爆炸,看着那个站在色彩废墟前、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发红的少年。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走投无路的困兽。
老阎王气得手指哆嗦,指着那片狼藉和曹树贵,嘴唇翕动,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着怒气的清叱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曹树贵!”
林砚秋终于忍无可忍,霍然站起身。她俏脸含霜,因为愤怒,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层薄红,那双原本沉静如秋水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火焰,死死瞪着曹树贵。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画笔,指节都微微发白。
“你够了!”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响彻整个画室,“省联考砸了,大家都替你难过!可这不是你自暴自弃、在画室发疯撒泼的理由!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装疯卖傻,摔东西,泼颜料!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现实?这样就能考上清美了?做梦!清美的大门,永远不会对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控制不了的废物敞开!”
“废物”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曹树贵的心上。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砚秋。所有的混乱、恐惧、羞愤,在这一刻被这句尖锐的指责彻底点燃,化作了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践踏尊严的疯狂反击欲!
他的目光,越过林砚秋因愤怒而起伏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上。那是一幅写意荷花图,显然是她课间的习作。几片墨色渲染的荷叶铺展,一支淡粉的荷花亭亭玉立。技法在曹树贵看来,却显得无比稚嫩、粗糙。
“清美?就凭此等粗鄙不堪之画?!”
曹树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利,充满了明朝书生特有的文绉绉的刻薄和久积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林砚秋和她视为珍宝的画作,“墨法何在?!焦、浓、重、淡、清,五墨不分,混沌一片!形神何在?!荷叶失其舒卷之态,如死物僵卧!荷花空有其形,毫无摇曳生姿之韵!神采尽失,呆若木鸡!”
他越说越激动,左臂虽不灵便,却奋力抬起,用那只完好的右手食指,隔空狠狠点着林砚秋的画板,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
“形神俱散!笔墨全无!此等拙劣之技,莫说登大雅之堂,便是万历年间苏州府上,伺候笔墨、略通丹青的小婢之作,亦远胜于此!汝竟敢奢谈清美?简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笑!可叹!可悲!”
整个画室,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彻底石化。
林砚秋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一片骇人的紫红。羞辱!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恶毒的羞辱!尤其那句“苏州府小婢之作亦远胜于此”,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她最骄傲、最不容亵渎的地方!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喷射出来,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理智!
“曹!树!贵!”
她发出一声近乎尖叫的怒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猛地抄起自己调色板上那块沾满了浓稠钴蓝和钛白颜料的塑料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曹树贵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狠狠拍了过去!目标明确,动作迅猛,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我让你小婢!!”
惊呼声四起!所有人都预见了下一秒颜料糊脸、惨不忍睹的画面!
曹树贵也完全没料到这看似文静的“画中仕女”竟有如此雷霆手段,惊骇之下,只来得及下意识抬起那只刚刚拆掉石膏、还虚弱无力的左臂,徒劳地挡在脸前。
就在那沾满颜料的塑料板即将糊上他手臂和脸颊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炭灰和铅笔屑的大手,突然从斜刺里伸了过来,稳稳地、如同铁钳般抓住了林砚秋愤怒挥下的手腕!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砚秋手腕被制,那蓄满怒气的调色板堪堪停在曹树贵左臂前方不到一寸的地方,浓稠的钴蓝和钛白颜料因为惯性微微晃荡,几乎要滴落在他新拆石膏、还显苍白的皮肤上。
曹树贵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透过指缝,惊愕地看向那只救了他“脸面”(或许还有手臂)的手,顺着手臂向上看去。
抓住林砚秋手腕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灰白,随意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深刻的抬头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各色颜料污渍的深蓝色工装外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异常锐利,此刻正带着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奇,越过暴怒的林砚秋,死死地盯在曹树贵脸上。
画室里原本凝固的空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被抽紧。所有人都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省美术学院国画系的头号人物,以眼光毒辣、脾气古怪著称的秦振川教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考前冲刺的画室里?
林砚秋也认出了来人,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和窘迫。“秦…秦教授?”
她声音发颤,挣扎着想抽回手,脸上红白交错,狼狈不堪。
秦教授却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也没在意她手里的调色板。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定在曹树贵身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一种近乎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光芒。
“同学,”
秦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画室里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松开钳制林砚秋的手,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曹树贵面前,目光炯炯,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追问:
“你刚才说的…‘墨分五色’、‘形神兼备’…”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激动,镜片后的目光更加锐利,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出了那个让整个画室陷入更深层次死寂的问题:
“——你说的那个‘万历年间苏州府小婢’的画法,能不能…再具体说说?或者…”
他的目光扫过曹树贵那只刚刚挡在脸前、此刻还僵在半空的左臂,又落回他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切,“…你能否亲自演示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