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单元楼里,弥漫着刺鼻的油漆味和崭新板材的气息。穿着统一工作服的工人动作麻利,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砸烂的旧家具、破碎的锅碗瓢盆被迅速清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组合柜、沙发、床铺、冰箱、彩电……甚至连窗帘都换成了厚实的绒布。
效率高得惊人。
陈实站在重新变得整洁、甚至称得上“焕然一新”的客厅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陌生的环境。簇新的家具泛着光,空气里还残留着化学品的味道,与他记忆里那个破败、拥挤、充满霉味和绝望的小窝截然不同。阳光透过崭新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陈桂芬局促不安地坐在崭新的布艺沙发上,双手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玉观音吊坠,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眼神里没有多少欣喜,只有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巨大财富砸中后的惶恐不安。她几次想开口,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
刘金贵像个勤快的管家,指挥着工人做最后的收尾,额头上的纱布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惊悸。陈实的要求是“立刻、马上”,他几乎动用了自己这些年积累的所有人脉和灰色关系,才在短短两小时内完成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金钱开道,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此刻,他只想赶紧完成这煞星交代的一切,然后有多远躲多远。
“陈先生,您看……都按您吩咐弄好了。”刘金贵凑到陈实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绝对干净!都是正规渠道买的,票据齐全!”他强调着“干净”,生怕再惹出麻烦。
陈实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楼下那些窥探的目光已经散去大半,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和敬畏感却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刘金贵的亲自坐镇和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更加浓重。王老五和他那几个手下的下场,想必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最惊悚的版本,传遍了这片老旧的街区。
“吴老板的资料。”陈实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有!有!”刘金贵一个激灵,立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双手恭敬地递上,语速飞快地低声汇报:
“吴守仁,男,五十七岁。城南‘漱石斋’的老板,开了快二十年了。店在古玩街靠尾巴那块,门脸不大,但据说……门道很深。”
“这人是个老光棍,没老婆孩子,就住在店铺后面的小院里。背景……查起来有点麻烦,档案很干净,没什么大案底,但……”刘金贵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市井小民对未知危险的直觉性恐惧,“道上有些传言,说他早些年……手不干净,倒腾过土里出来的硬货(指盗墓文物),还沾过人命!后来洗白了,开了这店,明面上卖些旧书字画瓶瓶罐罐,暗地里……还是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路子很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人……是个老狐狸,心狠手黑,而且……邪性得很!”
“邪性?”陈实接过文件袋,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抬眼看向刘金贵。
刘金贵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赶紧点头:“是……是邪性!听说……他店里有些东西,很邪门!靠近了都感觉阴森森的!还有人说……他懂点歪门邪道!以前跟他作对的人,不是莫名其妙倒霉破财,就是……就是人没了!查都查不出毛病!所以……所以这些年,没人敢轻易招惹他。陈先生,您……您要找他?”刘金贵的语气充满了担忧和后怕,显然对那个吴老板忌惮到了极点。
陈实没有回答。他拆开文件袋,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纸。一张是打印出来的户籍资料,照片上的男人头发稀疏,眼袋很深,嘴角向下耷拉着,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子精明和难以言喻的阴鸷。另外几张是模糊的店铺门脸照片和一张手绘的简单地图,标着“漱石斋”的位置——城南老区,一条名为“文华巷”的偏僻小街深处。
资料确实很“干净”,也印证了刘金贵的话——这是个藏在城市阴影里的老鬼。
“行了。”陈实合上文件袋,声音淡漠,“你可以走了。记住,管好你的嘴。”
“是!是!陈先生您放心!我懂!我懂!”刘金贵如蒙大赦,连连鞠躬,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房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崭新的家具散发着冷硬的光泽。
陈实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陈桂芬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妈,”陈实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您在家好好休息,哪里也别去。冰箱里有吃的。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实儿……”陈桂芬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用力得指节发白,“别……别去!那个姓吴的……他不是好人!你爸……你爸就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又开始颤抖,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
“我知道。”陈实反手握住母亲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丹田深处那点稳固了些的淡金光点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顺着他的掌心传递过去,奇异地平复了母亲剧烈的颤抖。“别怕。我会处理干净。”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陈桂芬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却又异常平静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感再次被一种莫名的、源自血脉的信任感压了下去。她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松开了手。
陈实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崭新的、却毫无温度的家,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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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文华巷。
这里与城市的繁华喧嚣彻底隔绝。狭窄的巷子两边是低矮、破旧的老式瓦房,墙壁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天的雨水,散发出陈腐的泥土和垃圾混合的气味。巷子深处,光线也变得昏暗起来。偶尔有穿着老旧棉袄的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浑浊而麻木,对巷子里出现的陌生面孔视若无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固般的沉寂,只有寒风穿过狭窄巷道时发出的呜咽声。
按照地图的指引,陈实停在巷子最深处。一扇黑漆剥落、毫不起眼的旧木门嵌在斑驳的砖墙里。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同样黑漆漆的木匾,上面用行楷刻着三个古朴却有些暗淡的字:漱石斋。
没有招牌,没有灯光,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透出来。整座店铺就像一块嵌在破旧墙壁里的、沉默的黑色墓碑。
陈实站在门前,没有立刻敲门。他微微闭了闭眼,将全部心神沉静下来,意念如同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没有能量波动。没有阵法禁制的痕迹。只有一种……极其深沉的、如同古墓般的阴冷死寂感。这死寂感并非空无一物,反而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污水,表面平静,下面却沉淀着无数污秽和未知的危险。
妖帝的意识也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警觉波动。这地方,确实透着股邪气。
陈实睁开眼,眼底深处那抹暗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他抬手,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在门板上。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显得有些突兀。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或者……主人并不欢迎任何访客。
陈实耐心地等了十几秒,再次抬手。
笃、笃、笃。
依旧是三声,节奏、力度一模一样。
这一次,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极其轻微的、像是拖着脚步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后。接着,是门闩被缓缓抽开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灰尘、旧纸、霉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中药又似陈年血腥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
正是资料照片上的吴守仁!
只是真人比照片上更加阴鸷。稀疏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眼袋浮肿发青,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球,此刻正透过门缝,毫无感情地打量着门外的陈实。他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嘴角向下耷拉着,法令纹深如刀刻。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陈实,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沾满泥土的器物。
“吴老板?”陈实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刻意保留着几分未完全消退的淤青伤痕,穿着刘金贵弄来的那身普通休闲装,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刚经历过波折、带着点落魄和谨慎的普通年轻人。
吴守仁的目光在陈实脸上那几处淤青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没有回答陈实的问话,只是缓缓地、无声地,将门缝又拉开了一些,刚好够一个人侧身进入,然后便转身,拖沓着脚步,慢慢朝着店铺深处那更加浓重的阴影里走去。他的背影佝偻,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根。
陈实没有犹豫,侧身闪入门内。
“砰。”
身后沉重的木门在他进入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悄无声息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也被隔绝。
眼前骤然一暗。
只有从店铺深处一扇挂着厚重布帘的小门缝隙里,透出一点极其昏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光线。借着这微弱的光,陈实勉强看清了店铺内的景象。
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深一些,但异常狭窄压抑。两侧靠墙立着高高的、同样黑漆漆的木架,上面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种物件:落满灰尘的旧书字画卷轴、缺角少腿的瓷瓶陶罐、锈迹斑斑的铜器铁件、面目模糊的木雕石刻……许多东西上还沾着干涸的泥巴,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下缓慢飘浮。
整个店铺就像一个巨大的、被人遗忘的垃圾场,又像一座微型的、尘封的地下墓室。没有柜台,没有价签,没有任何属于正常商铺的痕迹。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陈旧、破败和……死气。
吴守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里间门帘之后。
陈实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进去。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两旁架子上的物品。妖帝的感知被他提升到极致,意念如同无形的细网,笼罩着这方寸之地。
没有。
那股精纯的、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冰凉气息,他一点也没有感应到。架子上的东西,要么是毫无价值的破烂,要么是沾染着浓重阴气和怨念的“坑货”(指盗墓出土、带着尸气怨念的陪葬品),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污浊气息。别说灵粹,连一丝像样的“气感”都欠奉。
这里的东西,更像是……陪葬品。为死人准备的。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吴守仁那如同砂纸摩擦般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看货,自己瞧。问价,免开尊口。出门,左转不送。”
语气生硬,毫无商量的余地。显然,他根本没把陈实这个看起来落魄的年轻人当成潜在顾客,甚至懒得敷衍。
陈实没有在意对方的冷淡。他迈开脚步,朝着那透出昏黄光线的里间门帘走去。脚步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他停在厚重的布帘前。帘子是用一种深蓝色的、极其厚实的粗布做的,脏得看不出本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油腻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帘子后面,那昏黄的光线似乎晃动了一下。
陈实伸出手,没有去掀帘子,而是将手掌虚按在粗布帘子上方约一寸的位置。
丹田深处,那点淡金色的光点骤然加速旋转!意念高度集中!
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意念力,如同最细的探针,穿透厚厚的粗布帘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帘子后面那个佝偻的身影刺探而去!
惑神引!
目标——引动其内心最强烈的情绪!贪婪?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陈实的意念力即将触及吴守仁后脑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怨毒和腐朽气息的反震之力,如同蛰伏在污泥深处的毒蛇,骤然从吴守仁身上爆发出来!这股力量极其阴邪污秽,瞬间撞散了陈实探出的意念力!
陈实身体微微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眉心!颅脑深处那几道被妖元粘合的裂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丹田处的淡金光点也猛地一暗,旋转几乎停滞!
与此同时,帘子后面,吴守仁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其尖锐、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厉啸,穿透布帘,狠狠扎进陈实的耳膜:
“滚——!”
这声音里充满了暴戾、怨毒和一种非人的惊怒!仿佛沉睡的恶鬼被惊扰!
厚重的布帘猛地无风自动!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阴冷死气如同实质般从帘子后面汹涌扑出!
陈实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那抹暗金色的光芒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瞬间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