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气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整个校园。天色暗得很早,才过五点,暮色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图书馆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汽。东侧阶梯教室里的灯早早亮起,在寒冷中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却驱不散空气里沉重的安静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顾屿白坐在老位置,依旧靠窗。受伤的左臂已拆了显眼的外部石膏托,但厚厚的绷带依旧缠绕包裹着,从肘部下方一直覆盖到手腕上方,被小心地搁置在桌面上一个软垫上——据说是赵老师特意“挪用”给物理实验室用的高级缓冲材料。他穿着宽大的深灰色针织开衫,替换掉了冷硬的校服外套,或许是为了方便伤处透气,也或许是冬日保暖所需。开衫袖子随意地挽至绷带边缘,冷白的手腕和修长干净的指节暴露在灯光下。他微低着头,面前摊开的不是习题集,而是一本崭新的精装版《拓扑学原理》。
林溪缩在他斜前方隔了一排的座位里,心思却完全不在摊开的数学公式上。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无数次飘向那只裹着白纱的手臂,飘向开衫柔软的线条,再落到他那张被冷光灯勾勒得清瘦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上。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幅凝固在冬日玻璃窗上的剪影。那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新书纸张的油墨味,顽固地提醒着她那晚画室的混乱、急诊室的刺眼灯光和手臂上尚未愈合的、可能留下的永久印记。她攥紧了手中的铅笔,笔尖在空白处徒劳地打着小圆圈,一个清晰的“。
日子在苏玥那天造访带来的阴影和图书馆消毒水气味中,沉重地滑向周五。林溪感觉自己像绷紧的弦,一边是繁重课业的压力,一边是那张刻着“距离归零”的石膏照片和“定义域不同”的冰冷宣告,压得她喘不过气。中午,她一个人混在喧闹嘈杂的食堂队伍里,机械地随着人流移动。四周都是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和同学们大声谈笑的声音,她却只觉得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心不在焉地端着简单的一荤一素餐盘,找了一个偏僻角落的两人小桌坐下。冰冷的硬质塑料座位贴着牛仔裤,带来一丝寒意。食堂的暖气开得很足,但她还是觉得冷。拿出筷子时,指尖都在轻微发抖。
她低着头,用筷子毫无目的地戳着餐盘里已经有些冷掉的米饭,思绪在混乱中打转。
忽然,一片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在她对面的空位上。
林溪心头一跳,以为是哪个熟悉的同学要拼桌。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顾屿白!
他端着一份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简餐(清炒白菜,番茄炒蛋,米饭),站在桌子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开衫,受伤手臂的绷带被开衫宽松的袖子半遮半掩,只露出小臂下方一小截干净的白色。食堂明亮嘈杂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即使在如此人声鼎沸的环境中,也像是自带一层冷光的滤镜,无声地向四周宣告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他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个最角落的小桌旁,本身就是一道格格不入的奇异风景线。
林溪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大脑瞬间被按下暂停键。
他是……来找她的?还是……只是恰好看到了空位?
就在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巴微张不知该说什么时——
顾屿白已经极其自然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疑,仿佛这是早已预定好的位置。他将餐盘放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林溪因惊愕而显得呆滞的脸。
然后,在她几乎要溺毙在他平静无波却又存在感十足的注视中时——
顾屿白做了一个更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修长的、裹着深灰色衣袖的右手(这次不是按着桌面的食指了),突然伸进了他那件深灰色开衫内侧的、靠近胸口的口袋里。
他摸索了一下。
然后,在林溪迷惑不解的目光中,他极其坦然地——从里面掏出了一张东西。
不是习题纸。
不是演算草稿。
更不是精装的数学典籍。
而是一张……最常见、最廉价、最不起眼的——
澄宇中学食堂用餐小票!
一张薄薄的、边缘微微卷曲的、印着油墨字迹和条形码的白色小票!
顾屿白捏着这张食堂小票,将它正面朝上,稳稳地放在了林溪餐盘的边缘。位置刚好在餐盘光滑的油污区域和干净米饭区域的交界线上。
林溪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小票上。
白色热敏纸。红黑两色油墨。打印着今天日期、他点的餐品(清炒白菜,番茄炒蛋,米饭)和应付金额(¥1280)。
平淡无奇。
和她抽屉里积攒的一堆废纸没有任何区别。
他给她看这个干什么?让她报销吗?
林溪的脑子彻底短路。
顾屿白完全无视了她脸上大写加粗的困惑。他伸出一根食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圆润——没有去指小票上打印的冰冷数字或日期。
他的指尖,极其精准地落在了——
那张食堂小票背面大片空白的地方。
在那片完全空白的、可以随手画个涂鸦或记录电话号码的区域——
林溪的目光瞬间凝固!
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在小票那片空白区域的左上角,用一种清晰、稳定、线条流畅、绝对属于顾屿白手迹的黑色原子笔笔触,画着一个极其标准的——
平面直角坐标系!
x轴和y轴画得笔直,刻度划分清晰利落!
而在那个坐标系的第三象限(负,负)——一个相对于他之前提过的那个“负负得正”的第四象限而言,更缺乏明确含义、甚至略显灰暗的区域里——
赫然被用浓重的笔触,极其用力地、清晰地描下了一个点!
一个点!
一个墨色深黑、无比醒目、仿佛凝聚了所有心神点下的坐标点!
就在那个墨点的旁边,用同样工整清晰的笔迹,标注着这个点的坐标值:
【α
·
β】!
没有后续的量值,没有距离,没有角度θ。
只有一个冰冷的符号:【α
·
β】。
一个未被求解的点积!
而这个被精确点落在小票空白坐标系第三象限的位置,并用向量的点积公式标记的点……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定义域再不同,交集坐标也已被标定。
点积虽未解,向量早已交汇。
林溪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凝固!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她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个孤零零却震耳欲聋的黑点上,无法移开!它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她混沌的、被“定义域不同”框死的心湖,溅起滔天巨浪!
原来……
原来是这样!
他一直在描点!用他冰冷精准的逻辑世界里的工具!在废弃的画纸边缘!在速写本的空白!在图书馆的沉默里!甚至在食堂这张沾着油墨的、最廉价的、随时会被丢弃的热敏纸背面!
他将那些无法用言语定义、无法被规则清晰界定、甚至被他亲口判定为“定义域不同”的混乱心绪……
强行囚禁进了他亲手绘制、精确无误的数学坐标!
然后,在那个被他刻意选定的、或许是混乱、或许是等待被定义的象限里——
重重地!
落下了那个只有他看得懂的坐标符号!一个尚未被赋予意义、却已宣告存在的锚点!
这算什么?
一种无法被规则收容的变量?
一种宣告占领的坐标?
林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从那张致命的小票上猝然抬起,撞向餐桌对面的那双眼睛!
顾屿白安静地坐着,眼神深不见底,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平静表面下蛰伏着尚未消弭的暗涌。深灰色的开衫衬得他的脸愈发冷峻,也愈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感。他没有看她错愕的脸,目光似乎落在了食堂某个遥远嘈杂的角落,焦点飘忽不定。
就在这一瞬间的失神——
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微小却决定性的意外发生了!
他受伤的左臂,之前被开衫宽松袖子遮掩得还算严实,此刻却因为他在长条椅上微微调整坐姿时一个极其细微、无意识的抬臂动作——
那原本还算服帖、缠缚着他小臂外侧伤处的厚厚绷带末端(不知为何,或许是早上匆忙,或许是某个结扣在动作中悄然松脱),竟然毫无预兆地、缓慢地滑落下来!
一圈!
一圈又一圈!
厚厚的白色医用纱布如同失去了束缚的雪色藤蔓,一圈圈无声地、以一种慵懒而肆意的姿态,从顾屿白深灰色的袖口中剥落、垂坠下来!先是小臂中段,然后缓慢地、柔顺地滑过冷白的手腕和微凸的腕骨……最终软软地堆叠在他骨骼清晰的手腕内侧皮肤上!又被重力牵拉着,沿着他自然垂落在大腿上方的手掌边缘,如同一条无力的纯白色小瀑布,优雅而不可阻挡地向着冰冷的地面——
缓慢坠落!
那松散的、如同失去生命力的惨白绷带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柔软的弧线,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食堂油污斑驳、残留着食物痕迹的冰凉地面上!一小块雪白迅速被地面混合着油渍、酱料和污水的灰尘沾染,形成一片刺眼的灰黑色污迹!
林溪的视线本能地追随着这一系列缓慢发生的意外——从他袖口绷带的垂落,到手腕内侧的堆积,再到最后在地面沾染污渍……整个过程像是被调慢了速度的默片,每一帧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冲击力!
当最后一寸绷带带着宿命般的无力感彻底脱离他的手腕、垂落地面时——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揪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血液逆流!
浑身冰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象征着伤痛、庇护、规则束缚、以及所有禁忌的白色链条,在她面前,在那个被点了未解点积坐标的小票旁边,在那个喧嚣又死寂的食堂角落——
就这样毫无尊严地、缓慢地、脱离了他的躯体!
这算是什么?!
定义域崩塌?
规则失效?
还是……他用身体和石膏托划下的“距离归零”的边界……
被现实的混乱和日常的污垢……无情地……
溶解?!
林溪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餐桌对面顾屿白的脸!
顾屿白似乎也感应到了绷带的滑落。他缓缓收回原本虚焦的目光,垂下眼睑,视线顺着自己空悬的手腕线条,落在了那条已经脱离他身体、沾染了食堂地面污秽的绷带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没有窘迫羞耻。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瞳里,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泛起。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如同大雪覆盖的冻土。
但林溪能感觉到,那沉寂之下,绝对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暗流在疯狂奔涌!她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冰凉!在那一瞬间混乱的冲击、巨大的视觉震撼、和心口难以名状的强烈悸动刺激下——
咔嚓!
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陪伴了她无数时日的2b铅笔,竟然承受不住那股从内心涌出的巨大力量,被她无意识地、死死地……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