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霓虹一盏接一盏亮起,隔着玻璃,无声地流淌着暧昧的光晕。客厅里,那簇特意点燃的香薰蜡烛,火苗被空调风撩拨得微微颤抖,烛泪无声滑落,凝结在冰冷的黄铜底座上。空气里弥漫着烤肋排浓郁的焦糖香气,混合着昂贵的香薰味,本该是温暖甜蜜的,此刻却只让人觉得粘稠、窒闷。
苏晚坐在长餐桌的一端,面前的骨瓷盘子里,精心摆放着她忙活了一下午的红烧排骨,酱汁浓郁,色泽诱人。对面,属于陈浩的位置,空空如也。水晶吊灯冰冷的光线落在那空荡荡的高背椅上,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颈间那条旧项链。冰凉的银链,坠着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黯淡的银色叶子,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最后的锚点。指腹一遍遍描摹着那枚叶子的轮廓,粗糙而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慰藉。
门锁咔哒轻响。
苏晚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腔。陈浩回来了。
他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和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挺拔,头发精心打理过,一丝不乱。他没换鞋,径直走到餐桌旁,目光扫过桌上精心准备的菜肴,在苏晚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晚晚。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直接切入主题,像在宣读一份公文,我们谈谈。
苏晚看着他,喉咙有些发紧,手指在桌下绞紧了餐巾布,指节泛白。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陈浩没有坐下的意思。他站着,居高临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中央,正好隔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签了吧。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丝毫犹豫,你配不上现在的我了。
配不上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苏晚的心脏最深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她看着那份文件袋,上面印着某个知名律所的烫金徽标,刺得她眼睛生疼。
卧室的门砰一声被推开。
婆婆王春芳像一阵裹着尖利冰碴的风卷了进来。她穿着丝绒睡袍,保养得宜的脸上敷着厚厚的白色面膜,只露出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餐桌,最终死死钉在苏晚脸上,毫不掩饰其中的嫌恶和刻薄。
哟,还杵在这儿呢王春芳的声音又尖又利,刮着人的耳膜,今天什么日子还当自己是新娘子啊真晦气!她几步走到桌边,目光落在苏晚面前那盘色泽油亮的红烧排骨上,嘴角撇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哼,就你做的这玩意儿,喂狗都嫌腻歪!我儿子现在什么身份能跟你吃这个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她猛地伸手,一把抓起那盘苏晚花费了无数心思、小火慢炖出来的红烧排骨,看也不看,狠狠朝着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地砖砸了下去!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浓油赤酱的排骨滚落一地,酱汁四溅,如同肮脏的血污,瞬间在昂贵的地砖上绽开大朵大朵狰狞的污迹。滚烫的油点溅到了苏晚裸露的小腿上,留下几点灼痛的红痕。细碎的骨瓷碎片飞溅开来,有一片甚至擦着苏晚的拖鞋边沿弹开。
滚出去!王春芳指着大门,尖利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意,现在!立刻!别站在这儿脏了我家的地!看见你这张晦气的脸我就倒胃口!丧门星!
空气凝固了。只有王春芳粗重的喘息声,和那盘支离破碎的排骨散发出的、带着腥甜肉香的油腻气味,无声地弥漫着,令人作呕。
苏晚的身体僵在椅子里。小腿上被热油烫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那疼痛却异常清晰,像一道冰冷的刻痕,瞬间劈开了她最后一丝浑浑噩噩的麻木。她慢慢抬起眼,目光掠过地上狼藉的污秽,掠过王春芳那张在白色面膜下扭曲的脸,最终,落在陈浩的脸上。
他就站在那里,西装笔挺,身形挺拔,像一尊无动于衷的雕像。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被油烫红的小腿上停留一秒。冷漠。绝对的、彻头彻尾的冷漠。仿佛眼前这场由他母亲导演的、针对他妻子的羞辱闹剧,与他毫无关系,又或者,他本身就是默许的导演之一。
那目光,比溅在腿上的热油,比婆婆刻毒的咒骂,比地上那片狼藉的酱汁和碎瓷,都要冰冷千万倍。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摇摇欲坠的堤坝。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被彻底抛弃和否定的空洞感,瞬间席卷了她。
苏晚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没有再看那地上的狼藉一眼,甚至没有看那份决定了她命运的文件袋。她像一缕被骤然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幽魂,脚步有些虚浮,却又异常决绝地,径直走向卧室。
脚步踩过地上飞溅的酱汁,留下浅浅的、带着油光的脚印。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凭着本能,扑到床边,拉开那个属于她的、最底层的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换季的旧衣服,几本泛黄的旧书。她几乎是粗暴地把那些东西扒开,手指急切地探到最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硬硬的绒布小盒子。
她一把将它攥在手心,紧紧握住,仿佛那是唯一能救命的浮木。冰冷的盒子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刺痛感。
然后,她转身。没有收拾任何衣物,没有带走任何属于这个家的东西。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五年、曾经以为是港湾的房间。她攥着那个小小的绒布盒子,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地穿过客厅。
客厅里,王春芳正拿着一块抹布,一脸嫌恶地擦拭着地砖上沾染的酱汁,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着:……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脏死了!这地砖多贵知道吗卖了你都赔不起!陈浩则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苏晚的脚步没有停顿。她径直走向大门。伸手,拧开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初秋夜晚湿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雨水的腥气,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砰!
沉重的实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屋内的灯光、咒骂和那令人窒息的冷漠。那一声闷响,像是给她的过去,钉上了最后的棺盖。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墨汁般浓稠的夜色沉沉压下。狂风在楼宇间尖啸着奔突,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狠狠砸在脸上,生疼。冰冷的雨点,最初是稀疏的几滴,砸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紧接着,便如同天河决堤,哗啦啦地倾盆而下!瞬间将她从头到脚浇得透湿。
单薄的针织衫和长裤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吸饱了雨水,像一层裹尸布。头发被雨水冲散,湿漉漉地贴在额头、脸颊,不断有水珠流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她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仿佛都被这冰冷的雨水瞬间抽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个城市如此巨大,灯火璀璨,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她像一片被狂风骤雨从枝头打落的枯叶,茫然地、踉跄地,被风雨裹挟着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路边一个积满污水的花坛泥泞边缘。
冰冷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脏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刺骨的寒意从皮肤一直钻进骨髓。手掌撑在粗糙的水泥边缘,被碎石划破,火辣辣地疼。额头重重磕在花坛冰冷的水泥沿上,钝痛传来,眼前阵阵发黑。
她趴在冰冷的泥水里,一动不动。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身体,也冲刷着她脸上汹涌而出的泪水。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压制胸腔里那几乎要炸裂开的绝望和悲愤。
为什么五年付出,五年隐忍,换来的就是一句冰冷的配不上就是婆婆刻骨的羞辱和丈夫彻底的漠视就是像一个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
她恨!恨陈浩的虚伪薄情!恨王春芳的刻薄恶毒!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更恨这命运无情的嘲弄!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绝望顶点,她一直紧攥着的左手,因为摔倒的撞击和情绪的剧烈波动,下意识地松开了。那个小小的、被她体温焐得微微发热的绒布盒子,从她泥泞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掉落在浑浊的泥水里。
盒子被摔开。
里面,只有一条项链。银色的链子,坠着一枚小小的、边缘被摩挲得极其光滑的银色叶子吊坠。那是母亲临终前紧紧塞进她手里的唯一遗物,是她从未离身的念想。此刻,它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黯淡无光。
苏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小小的银叶子上。仿佛那是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投来的、无声的注视。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痛苦、愤怒和无处可去的爱,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妈——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了雨夜的喧嚣,带着血淋淋的绝望和无助,猛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肮脏的泥水,一把抓起那条项链,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把脸深深埋进那只紧握着项链、沾满污泥的手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暴雨和泥泞中剧烈地颤抖、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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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被巨大的雨声吞没。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水,无边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就在她哭得撕心裂肺,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
嗡!
一股奇异的、微弱的震动感,突然从她紧握的掌心传来!仿佛那枚冰冷的银叶子,在她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体温下,突然有了生命!
紧接着,一道柔和的、却异常坚韧的银白色光芒,从她紧握的指缝间骤然透出!那光芒并不刺眼,带着一种温润而古老的气息,如同沉睡千年的星辰骤然苏醒,穿透了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黑暗,在她蜷缩的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圈微弱却清晰的光晕!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惊愕地、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雨水交织。她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摊开了紧握的手掌。
掌心,那枚小小的、古朴的银叶子吊坠,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它通体流淌着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银光!光芒在雨水中氤氲开来,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照亮了她沾满污泥的手指和手腕。更奇异的是,那叶子的脉络,在光芒中变得清晰异常,仿佛有细微的、活物般的银线在其中缓缓流动!
它不再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强大的暖流,正源源不断地从它内部散发出来,透过她的掌心皮肤,迅速蔓延向她的四肢百骸!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竟在这股暖流下,被奇异地驱散了一部分。
苏晚彻底呆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掌心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枚散发着奇异光芒的叶子,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大…大小姐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激动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突兀地在苏晚头顶响起。
苏晚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发光的叶子,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情景,让她本就混乱的大脑,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两束雪亮得近乎刺眼的车灯,如同两柄利剑,劈开了浓重的雨幕和黑暗,稳稳地停在她面前几米处。灯光照亮了漫天密集的雨线,也照亮了车灯前那一片狼藉的泥水地。
车门无声而迅速地打开。一把巨大的、纯黑色的雨伞首先伸了出来,稳稳地撑开,隔绝了瓢泼大雨。
然后,一个穿着深黑色、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的身影,从伞下快步走出。那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染霜,面容清癯而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他的西装剪裁完美,皮鞋在泥水里踩过,却奇异地没有溅起多少污渍。然而,最让苏晚瞳孔骤缩的是——
这个气质威严、如同古堡管家般一丝不苟的老人,竟然在看清她手中那枚发光叶子的瞬间,脸上所有的镇定和威严如同冰雪消融!他的眼睛猛地瞪大,里面瞬间涌起无法置信的狂喜、激动,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紧接着,在苏晚惊骇的目光注视下,这位穿着昂贵西装、气质不凡的老人,竟然毫不犹豫地、膝盖一弯,对着她,对着她手中那枚小小的银叶子,对着她此刻狼狈不堪、趴在泥水里的样子——
噗通!
双膝重重地跪进了她面前浑浊冰冷的泥水里!
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笔挺的西装裤膝部,溅起的污点沾染在他光洁的皮鞋和裤腿上。但他浑然不顾,仿佛那昂贵的衣物和地上的泥泞污秽都不存在。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脸颊流下,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他的目光灼热得烫人,死死地锁在苏晚脸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穿透雨幕,清晰地砸进苏晚的耳朵:
大小姐!是您!真的是您!林老…您外公…他…他找您整整五十年了!苍天有眼啊!
……
林氏集团总部,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金融区,此刻在晨曦中苏醒,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宛如一片钢铁与黄金构筑的森林。然而,这间顶级配置的私人医疗检测室内,空气却凝滞得如同深海。
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幽蓝或淡绿的光芒,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微运行声。几名穿着白大褂、神情肃穆的顶尖医生,正围在一台高速运转的基因测序仪旁,目光紧紧盯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房间中央,宽大柔软的沙发上,苏晚有些僵硬地坐着。她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剪裁极其合身、面料柔软如云朵的珍珠白色羊绒家居服,长发被温柔地挽起,脸上和手上的污渍也被仔细清理干净。然而,她眼中的惊惶和茫然,却如同受惊的小鹿,无法掩饰。
她对面,坐着一位老人。
林震雄。
这个名字,对于掌控着这座城市乃至更大范围经济命脉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一个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财富的符号。此刻,这位传奇人物就坐在她面前。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式对襟褂子,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坐在那里,就自然形成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如同古树的年轮,每一道都蕴藏着风霜与智慧。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但此刻看向苏晚时,那沉静之下,却翻涌着足以撼动山岳的、极其复杂浓烈的情感。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苏晚的眉眼轮廓,仿佛要在她脸上,寻找某个早已逝去至亲的影子。那目光里,有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有穿透五十年时光的深切悲痛,有难以言喻的愧疚,还有一种近乎失态的小心翼翼。
像…太像了……林震雄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他抬起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似乎想碰触一下苏晚的脸颊,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沙发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眉眼…这倔强的眼神…和你妈妈…简直一模一样……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妈妈……那个在她记忆中只剩下模糊温柔轮廓和这条银叶项链的女人……她竟然是眼前这位顶级豪门的女儿这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眩晕。
林老,那位之前跪在泥水里的老管家,此刻恭敬地侍立在林震雄身侧,他叫林伯,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补充道,不仅DNA初步比对完全吻合!大小姐左侧肩胛骨下方,那个小小的、形如月牙的淡红色胎记……位置、形状,和当年小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样!绝无差错!
胎记苏晚下意识地抬手,隔着柔软的家居服,轻轻碰了碰自己左肩胛骨下方那个隐秘的位置。那个她从小就有、从未在意过的浅淡印记……竟然是血缘的铁证
就在这时,基因测序仪发出一声清脆的滴音。一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首席医生快步走过来,双手将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厚厚报告,恭敬地呈给林震雄,声音带着职业的冷静,却难掩一丝震撼:
林老,最终权威鉴定报告。确认无疑。苏晚小姐与您的生物学亲缘关系,为祖孙关系。匹配度高达99.9999%。
好!好!好!林震雄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空气中,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苍凉。他没有看那份报告,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
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的寻找、煎熬、悔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归宿。巨大的情感冲击,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商界巨擘,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再次睁开眼,眼中的水光未退,却已沉淀为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和浓得化不开的慈爱。他伸出手,这一次,稳稳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轻轻握住了苏晚冰冷僵硬的手。
那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历经沧桑的力量感,也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异暖流。
孩子,林震雄的声音低沉而厚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烙印在苏晚的心上,回家了。从今往后,有外公在。天塌下来,外公给你顶着!
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林震雄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北风,瞬间冻结了室内的暖意。他握着苏晚的手紧了紧,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扫过旁边垂手肃立的林伯。
林伯立刻心领神会,微微躬身,声音恭敬而冰冷,带着一种执行命令的绝对肃杀:请林老和大小姐放心。事情,已经在办。
……
盛隆科技,总裁办公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黑檀木办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陈浩靠在他那张价值不菲的人体工学椅上,双腿随意地架在桌沿,正志得意满地翻看着手机屏幕里新收到的几套豪宅和跑车的资料图片。昨晚那个雨夜,那个被他像垃圾一样扫出门的女人,似乎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助理小刘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陈总,前台说……林氏集团总部的李特助来了,要见您。
林氏总部李特助陈浩猛地放下腿,坐直身体,脸上瞬间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眼中迸射出狂喜的光芒。林氏!那可是真正的巨无霸!林氏总部的人主动找上门难道是自己最近运作的那个项目被看中了还是林老对自己青眼有加这可是飞黄腾达的天梯啊!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领带,搓了搓手,几乎是小跑着亲自迎了出去。
走廊里,李特助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面容冷峻,不带丝毫表情,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气场强大的随行人员。看到陈浩满脸堆笑地迎出来,李特助连一丝客套的握手都没有,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公事公办地开口:陈浩先生
是是是!李特助您好!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陈浩热情地伸出手。
李特助无视了他伸出的手,直接递过去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声音平板无波:这是林氏集团董事局主席林震雄先生,亲自签发的通知函。请即刻查收。
陈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强笑着接过信封,一边拆一边奉承道:林老亲自签发这…这真是太荣幸了!不知是……
他的话,在看清信封里那张打印纸上的内容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白纸黑字,措辞冰冷而绝对:
【致盛隆科技总裁陈浩先生:因你个人严重违反商业道德及职业操守,经查实存在多项侵害林氏集团及其关联方利益之行为(详情见附件证据清单),林氏集团决定,即日起:1.
终止与盛隆科技一切合作项目;2.
冻结林氏旗下所有银行对盛隆科技及其法人陈浩本人的授信额度与资金往来;3.
提请相关监管机构对盛隆科技涉嫌的财务造假、关联交易违规等问题进行立案调查。】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右下角一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林震雄!
轰隆!
陈浩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个惊雷!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拿着那张纸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不…不可能!这是污蔑!李特助!这绝对是误会!我要见林老!我要当面解释!他猛地抬头,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锐变形。
李特助冷冷地看着他失态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漠然,如同看着一只在沸水中徒劳挣扎的蚂蚁:林老不会见你。另外,根据集团决定,你在林氏旗下所有关联公司的任职及董事席位,即刻解除。保安,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示意,请陈先生离开。清理他的个人物品。
两名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立刻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
不!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盛隆的总裁!我……陈浩彻底慌了神,挣扎着想要扑向李特助解释。
保安毫不客气地架住了他的胳膊,如同拖拽一个沉重的麻袋,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外拖去。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走廊里,所有员工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惊愕地看着他们平日里意气风发的陈总,此刻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被狼狈地架走。他昂贵的西装被扯得皱巴巴,领带歪斜,脸色灰败,口中还在徒劳地嘶喊着冤枉、误会,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陈总!不好了!助理小刘拿着手机,脸色惨白如纸地追了出来,声音都在发抖,银行!所有银行都打来电话!我们的贷款被紧急叫停!所有账户全部被冻结了!还有…还有税务局和经侦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这最后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浩身体猛地一软,要不是被保安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完了!彻底完了!盛隆是他全部的心血!是他踩着苏晚、踩着无数人往上爬的根基!现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就因为林震雄轻飘飘的一纸通知
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林震雄为什么会针对他!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入他混乱的大脑——苏晚!那个被他像垃圾一样抛弃在雨夜泥泞里的女人!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一无是处、只能依附于他的女人,怎么可能和林震雄那样云端上的人物扯上关系!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高端私人会所,水云涧。
顶层最奢华的SPA水疗室内,弥漫着昂贵的精油香氛和舒缓的音乐。巨大的按摩浴缸里,水流汩汩。王春芳正惬意地半躺在按摩床上,脸上敷着据说价值上万元一盒的黄金面膜,闭着眼,享受着高级技师力道精准的按摩。旁边,几位平日里与她交好、互相攀比吹捧的阔太太,正围坐在一起,一边品着顶级花茶,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最新的拍卖会信息和名媛八卦。
王春芳闭着眼,嘴角却忍不住得意地上翘。昨晚把那个晦气的苏晚赶出去,真是神清气爽!儿子马上就能攀上更高的枝头,她王春芳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儿子娶了新的名门闺秀,看谁还敢小瞧她
突然,她放在旁边小几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疯狂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
急促而密集的震动声,瞬间打破了水疗室的宁静舒缓。
王春芳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示意旁边的技师暂停。她慢悠悠地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一连串的名字疯狂跳动闪烁,全是她那个贵妇圈里的闺蜜们。
啧,又有什么八卦这么急她嘀咕着,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满,划开了第一个电话,语气还带着点炫耀的慵懒,喂,张太啊什么事这么急,我在做SPA呢……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她预想中的奉承或分享,而是一个冰冷急促、带着明显疏离甚至厌恶的女声,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王春芳!你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家的美容院不欢迎你!你那个什么‘贵宾卡’作废了!就这样!
啪!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王春芳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还没来得及反应——
嗡嗡嗡!手机再次疯狂震动!第二个电话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
她手指有些发颤地划开。
王姐!这次是另一个平日里跟她姐妹相称的李太太,声音又尖又急,充满了恐慌,你…你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啊!林氏!林氏集团刚刚放话了!说你是他们整个集团的‘不受欢迎人士’!谁要是再跟你来往,就是跟林氏过不去!你…你好自为之吧!
同样不等她回话,电话就被挂断。
嗡!嗡!嗡!
手机像是中了邪,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疯狂涌入!每一个接通,传来的都是大同小异的冰冷通知、恐慌的质问、以及毫不留情的绝交宣言!微信的提示音更是连成了片,无数条信息疯狂弹出,她那个引以为傲的顶级贵妇姐妹群里,一条接一条的提示刺眼地跳出来:
【名媛下午茶俱乐部已将您移出群聊】
【臻品珠宝鉴赏会已将您移出群聊】
【慈善基金会核心理事群已将您移出群聊】
【张太已删除您的好友】
【李太太已删除您的好友】
【赵夫人已删除您的好友】……
那冰冷的提示,如同一条条毒蛇,瞬间将她死死缠绕!王春芳脸上的黄金面膜因为她表情的剧烈扭曲而簌簌开裂、剥落,露出下面那张因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而变得惨白扭曲的脸!
不!不可能!!她猛地从按摩床上坐起,不顾仪态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林氏!我怎么会得罪林氏!谁干的!是谁!
她手忙脚乱地想拨通某个闺蜜的电话质问,却只听到一遍遍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整个水疗室里,一片死寂。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阔太太们,此刻全都噤若寒蝉,用看瘟疫一样的眼神,惊恐而嫌恶地看着她。连给她按摩的技师,都悄悄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王春芳像个疯子一样,徒劳地一遍遍拨打着电话,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拒接提示。她精心维护了几十年的贵妇人设和社交圈,在几分钟内,被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彻底碾得粉碎!
啊——!!!
她终于承受不住这毁灭性的打击,发出一声崩溃的、野兽般的嚎叫,将手里价值不菲的手机狠狠砸向光洁如镜的地面!
啪嚓!手机四分五裂!
如同她此刻的世界。
……
云栖半山别墅区。
这里是城市真正的财富顶端,依山傍水,每一栋别墅都占据着绝佳的位置,拥有广阔的私家庭院和无敌景观,彼此之间距离甚远,最大限度地保证了主人的私密与尊贵。
此刻,位于视野最佳、位置最高处的一栋顶级庄园别墅,巨大的雕花铁门紧闭,透着一股森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门内,是修剪得如同艺术品般的园林,远处那栋线条流畅、极具现代设计感的白色主宅,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云端宫殿。
铁门外,通往别墅的私家车道入口处。
陈浩和王春芳母子,如同两条被彻底打落尘埃的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跪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陈浩早已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昂贵的西装沾满了灰尘,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绝望的血丝。他跪在那里,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不住地颤抖。
王春芳更是凄惨。她身上那件为了维持贵妇体面而匆忙穿上的名牌套装,此刻也沾满了尘土,脸上精心描画的妆容被眼泪和汗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眼线晕开,如同两个可怖的黑洞。她披头散发,昂贵的丝巾歪斜地挂在脖子上,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眼神涣散,嘴里神经质地、一遍遍地低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得罪了林氏…我们死定了……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各自的云端俯视众生。几个小时后,他们就像两条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只能跪在这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冰冷大门外,祈求一丝渺茫的怜悯。
里面的人!求求你们!开开门啊!王春芳猛地抬起头,对着那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雕花铁门,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声音嘶哑难听,我们知道错了!求求林老开恩!求求大小姐开恩啊!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她一边哭喊,一边用额头重重地磕向坚硬的水泥地,咚咚咚的闷响令人心悸,额头上瞬间就红肿破皮,渗出血丝。
陈浩也如梦初醒,跟着一起砰砰磕头,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晚晚!苏晚!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我不是人!求求你!看在…看在我们夫妻五年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饶了盛隆吧!我给你磕头了!我给你当牛做马!求求你!求求你开开门啊!
他们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半山腰回荡,充满了末路的悲鸣和彻底的卑贱。过往偶尔驶过的顶级豪车,都远远地减速,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张冷漠或带着嘲讽的、属于真正上流社会的脸,如同看一场免费的、滑稽而低贱的闹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浩母子磕得头破血流,嗓子哭喊到嘶哑,几乎要绝望晕厥的时候——
吱呀。
那扇巨大的、沉重的雕花铁门,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摩擦声。
缓缓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阳光从门内倾泻而出,在地面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带。光带中,一个身影,缓缓踱出。
苏晚。
她站在那道光带里,身上不再是那晚被雨水淋透的廉价衣衫,也不是方才柔软的家居服。她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合体、面料垂顺如水的墨绿色真丝改良旗袍。那浓郁的绿色,如同最深邃的寒潭,衬得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肌肤胜雪,欺霜赛玉。旗袍上,用同色系的暗线绣着繁复而雅致的缠枝莲纹,低调中透着无与伦比的奢华。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
脸上没有过多的脂粉,只有唇上一抹饱满而极具压迫感的复古正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冷冽而夺目。她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温顺、茫然或惊惶,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尘埃里挣扎的蝼蚁。
阳光落在她身上,旗袍的丝光流淌,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无形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光晕。
门内,是精心打理、宛如仙境的花园和那栋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白色主宅。门外,是跪在尘埃里、头破血流的母子。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陈浩和王春芳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们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污泥、泪痕、血渍,如同两张被揉烂又踩扁的废纸。当看清门内站着的、那个如同换了灵魂般的苏晚时,母子俩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里瞬间被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灭顶的恐惧所吞噬!
苏…苏晚陈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真的是她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以这样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出现!
王春芳更是如同见了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苏晚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他们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的脸。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漠然。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台阶边缘,离跪在地上的陈浩,只有一步之遥。
然后,在陈浩母子惊恐绝望的注视下,苏晚缓缓地、优雅地,抬起了她的右脚。
纤细的脚踝,包裹在纤尘不染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尖头细高跟鞋里。那鞋跟,锐利得如同匕首的锋刃。
冰冷的鞋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的力量,稳稳地、带着侮辱性地,抬起了陈浩那沾满灰尘、涕泪和血污的下巴。
迫使他那张写满了恐惧和卑贱的脸,不得不仰起,正对上她那双冰封般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苏晚微微俯身,红唇轻启。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针,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冷意和嘲弄,清晰地穿透空气:
求我
她顿了顿,看着陈浩眼中瞬间燃起的、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卑微希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寒刺骨、毫无温度的弧度。
当年你妈,像个贼一样,从我妈妈那里偷走那条项链的时候……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转向旁边抖若筛糠、面无人色的王春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就该想到,会有跪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求我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