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马监的空气,是浓烈到近乎凝固的马粪味、牲口汗腺分泌的膻气,以及劣质草料腐败气息的混合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陈小安穿着那身领到的、同样浆洗得发硬发白的靛蓝色小火者短褐,佝偻着背,双腿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微微内夹,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沉默引路太监身后,踏入了这片属于牲口和底层太监的王国。
巨大的、半露天的厩棚一眼望不到头,粗大的木柱支撑着简陋的棚顶。一排排隔开的马栏里,挤满了毛色各异、体型不一的高头大马。膘肥体壮的、瘦骨嶙峋的、温顺低头的、焦躁刨蹄的…空气里充斥着响鼻声、咀嚼草料的咯吱声、尾巴甩动的噼啪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和斥骂。
“新来的!陈小安!归丙字七号厩!”一个粗嘎得像破锣的嗓子炸响,盖过了马厩的喧嚣。
陈小安一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壮敦实、皮肤黝黑发亮、活像一块铁墩子的中年太监,正叉着腰站在一堆散发着浓郁氨水味的湿草料旁。他穿着和其他小火者差不多的短褐,但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虬结的筋肉,脸上横肉堆垒,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上下打量着陈小安。
这就是丙字七号厩的管事?陈小安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把腰弯得更低,把腿夹得更紧,模仿得更加“标准”。然而,这刻意为之的拘谨和僵硬,在张黑塔(陈小安瞬间在心里给他起了个贴切的外号)眼里,却成了十足的懦弱和呆笨。
“啧!”张黑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嫌弃的音节,三角眼里的鄙夷更浓了,像看一堆碍眼的垃圾。“细胳膊细腿儿,走路还娘们唧唧夹着腚!能顶个卵用!”他毫不客气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小安脸上。“柱子!滚过来!”
“来…来了!张头儿!”一个带着点慌张的、略显稚嫩的声音应道。
一个身影从旁边一个马栏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那是个看着比陈小安还小一两岁的少年太监,同样穿着短褐,身材瘦小,脸上沾着几道泥灰,一双眼睛倒是挺大,此刻写满了惶恐和紧张。他跑过来的姿势也有点别扭,但比陈小安自然些,更像是一种长期习惯形成的瑟缩。
“喏!新来的废物!交给你了!”张黑塔用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陈小安的胸口,又指了指那个叫柱子的少年。“柱子!带他去七号栏!今天不把里面那三头犟驴刷干净、喂饱、蹄子拾掇好,你们俩都给老子滚去睡马粪堆!听见没?!”他吼完,不再看他们,转身骂骂咧咧地去踹旁边一个动作稍慢的小火者了。
柱子被吼得缩了缩脖子,等张黑塔走远,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陈小安,脸上挤出一个怯生生的、带着点同病相怜的笑:“你…你好,我叫柱子。张头儿…就那样,嗓门大,你别怕。”他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丙字七号马栏里,果然拴着三匹体型高大、眼神桀骜不驯的骏马。一匹通体乌黑,一匹枣红如火,还有一匹青灰色的,鬃毛凌乱。它们似乎对新来的两个小火者充满了不屑,打着响鼻,蹄子不耐烦地刨着地面,扬起阵阵尘土。
柱子熟门熟路地从角落里拖出两个半人高的大木桶,又拎来两把硬得硌手的鬃毛刷子。“给,你的。”他把刷子和一个木桶塞给陈小安,“咱们先打水,把马身上冲一遍湿了,才好刷掉泥巴汗碱。”
打水的地方在厩棚另一头,是一口深井。陈小安学着柱子的样子,用粗麻绳吊着木桶往下放。井壁湿滑冰冷,绳子勒得手掌生疼。装满水的木桶沉重无比,拉上来时,他憋得满脸通红,腰腹和下身的伤口被牵扯得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桶水脱手砸下去。
“你…你没事吧?”柱子看他脸色煞白,气喘如牛,有些担心地问。
“没…没事!”陈小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夹紧双腿,努力维持着那别扭的姿势,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桶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牵扯着那个致命的秘密区域。桶里的水晃荡着泼溅出来,打湿了他本就单薄的裤腿,冰冷刺骨。
好不容易把水提回马栏,柱子已经开始用木瓢往那匹黑马身上泼水了。陈小安忍着剧痛,也学着他的样子,舀起一瓢水,奋力泼向那匹枣红马。
“哗啦!”冰冷的水兜头浇下。
“唏律律——!”枣红马猛地受惊,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它暴躁地扬起前蹄,狠狠朝陈小安的方向蹬踏过来!带起的劲风和腥臊气扑面而至!
陈小安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幅度一大,下身伤口的剧痛瞬间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手里的木瓢“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木栏上,才勉强站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小心!”柱子惊呼一声,赶紧安抚那匹受惊的枣红马,“红云!红云!别怕!是水!”他熟练地拍着马脖子,嘴里发出安抚的声音。
陈小安靠着木栏,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看着柱子瘦小的身影在那匹暴躁的烈马身边镇定地忙碌,动作麻利地开始刷洗,再看看自己脚下的一滩水和狼狈的样子,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这活儿…比他写一万行bug代码还难!更可怕的是,每一次闪避、每一次用力,都在威胁着他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
好不容易熬到刷完马(主要是柱子刷,陈小安只能打打下手,动作笨拙得像刚装上假肢),接下来是喂料。柱子搬来两大捆干草和一小袋黑豆,熟练地分到三个食槽里。
陈小安看着那堆成小山的草料,再看看柱子汗湿的鬓角和疲惫的脸,又看看远处马厩里其他忙得脚不沾地的小火者,以及不时响起的张黑塔那破锣嗓子的催促和谩骂,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混乱的脑海。
管理!效率!kpi!
这原始的、混乱的、纯靠人力和吆喝驱动的场景,让他这个被现代职场毒打过的灵魂,瞬间产生了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改造冲动!
“柱子!”陈小安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暂时压过了疼痛和恐惧),“这样不行!太乱了!效率太低!你看他们!”他指了指远处几个忙得团团转却好像没干多少活的小火者。
柱子茫然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啊?那…那要咋办?”
“分工!量化!绩效!”陈小安激动起来,也顾不得夹腿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语速飞快,“你看啊!我们丙字厩这边,连你我在内,一共…多少小火者?”他扫视了一圈。
“十…十二个。”柱子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好!十二个人!马栏…二十个!”陈小安脑子飞速运转,“平均下来,一个人负责不到两匹马!但实际呢?有的人手脚麻利,干完了自己的还能帮别人,有的人磨洋工!这不公平!效率也上不去!我们得定标准!量化考核!”
柱子听得云里雾里,眼睛瞪得更大了:“量…量化?考…考核?”
“对!”陈小安越说越来劲,仿佛找到了宣泄现代管理知识的出口,暂时忘记了身处何地。“比如刷马!不能光说‘刷干净’!得定标准!刷一遍基础分,刷掉多少处明显泥块加多少分!喂料也是!草料量、豆料量精确到勺!按时按量完成加分!超时扣分!这叫kpi!key
perforance
dicator!关键绩效指标!”
他唾沫横飞,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满是灰尘和草屑的地面上画起了格子:“我们搞个积分榜!每天记录!得分高的,月底多分点黑豆!得分低的…”他顿了顿,模仿着张黑塔的凶恶语气,“…扣饭!睡马粪堆!”
柱子被他这一套新名词和地上鬼画符般的格子彻底搞懵了,小脸上写满了敬畏和困惑:“积…积分榜?黑…黑豆?扣饭?”他努力理解着,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觉得“多分黑豆”很有吸引力,但随即又被“扣饭”吓到了。
“对!就这么干!”陈小安仿佛看到了管理混乱被一扫而空、人人争先恐后的美好图景,胸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自以为的)掌控感。“柱子,你帮我!我们先从我们七号栏开始试点!你负责记录我的kpi…呃,就是我的表现!我负责记录你的!公平公正!”他拍了拍柱子的肩膀,试图传递信心。
柱子看着陈小安眼中那莫名的狂热,又看了看地上那堆他完全看不懂的符号,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好吧,小安哥,我…我试试。”
接下来的半天,丙字七号马栏的画风彻底变了。
陈小安忍着下身持续不断的隐痛和别扭感,一边笨拙地刷着马(动作依旧不敢太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刷左前腿…泥块三处…记录!基础分05,加03!柱子!记上!”
柱子则拿着陈小安塞给他的一块捡来的破瓦片和一小截炭条,手忙脚乱地蹲在地上,对着陈小安在地上画的“积分表”,愁眉苦脸地试图把那些“刷左前腿”、“泥块三处”变成他能理解的符号。
轮到柱子刷马时,陈小安更是化身“监工”:“柱子!动作幅度不够大!泥块没刷净!扣02分!”
“小安哥!我…我用力了!”柱子委屈地辩解。
“用力不够!效率不高!你看那块泥,还在那儿!”陈小安指着马腿上一块顽固污渍,严肃得像在评审项目方案。
其他马栏的小火者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好奇又带着点看傻子似的目光。张黑塔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他抱着胳膊,远远地站在一堆草料旁,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三角眼微微眯着,像在看一场滑稽戏。
陈小安沉浸在“科学管理”的激情中,浑然不觉。他刷完自己负责的部分(效率依旧低下),开始指挥柱子精确分配草料:“这一勺多了!倒回去点!kpi要精确!这一袋豆子,分成十等份!每份都要一样多!”
柱子被他支使得团团转,累得气喘吁吁,脸上那点对“多分黑豆”的期待早就被茫然和疲惫取代。就在柱子手忙脚乱地试图用一根草杆把豆子分成十等份时,陈小安猛地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动作幅度稍大,牵扯得他龇牙咧嘴):“对了!还有工时!我们得记录工作时长!提高时间利用率!柱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柱子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抬头看看天:“快…快晌午了吧?”
“具体时辰!”陈小安不满,“精确点!我们得掐表…呃…”他这才想起这鬼地方根本没表。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马厩,突然定格在旁边一根支撑棚顶的粗大木柱上。那柱子上,恰好有一道清晰的、被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
“有了!”他眼睛一亮,指着柱子,“看!日晷!柱子!你盯着那道影子!每移动一寸,就代表…呃…大概一刻钟!你负责记录影子移动了几寸!这就是我们的工时记录!”
柱子看着那根粗大的木柱,又看看地上那道模糊的影子,再看看陈小安兴奋得发光的脸,彻底傻眼了。让他一个半文盲的小太监,盯着影子移动几寸来计时?这比刷马喂料难上一百倍!
“小安哥…我…我看不懂…”柱子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哭腔。
“笨!这有什么看不懂的!”陈小安恨铁不成钢,正要蹲下去亲自示范,身后猛地炸响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
“陈!小!安!!”
陈小安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回头。只见张黑塔那张黑得发亮的脸上,此刻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跳,一双三角眼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黑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劈头盖脸就朝陈小安扇了过来!
“老子让你来刷马喂料!不是让你个狗东西在这搞什么鬼画符!还他娘的‘k屁’‘积粪榜’?!玩老子呢?!!”
张黑塔蒲扇般的巨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扇向陈小安的脸颊!那浓烈的怒意几乎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