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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失利后,我寄住在叶阿姨家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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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穿着白衬衫,在深夜的书房研究天体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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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送咖啡,我瞥见她电脑上的三体组织加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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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她书房传来神秘人声:主,降临派已准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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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颤抖着用手机录下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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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餐时,我低声说:阿姨,你也不想三体的事被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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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中的咖啡杯突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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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她带我上阁楼,指向猎户座星云:小季,是时候让你看看黑暗森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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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夏天是种粘稠的刑罚。空气饱吸了白日里太阳的暴晒,此刻沉沉地压在青州市的老城区上空,闷热得令人窒息。窗外的老榕树纹丝不动,浓密的枝叶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凝成一团团深不可测的墨绿。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那声音尖锐、单调,像一根烧红的铁丝,一下下烫着耳膜,也烫着人心里那点无处安放的烦躁。
罗季瘫在客厅那张蒙着陈旧花布沙发套的老式弹簧沙发上,手里的高二物理课本沉甸甸地坠在胸口。纸页上那些拗口的公式、复杂的电路图,像一团团乱麻,搅得他脑子嗡嗡作响。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淌,洇湿了课本的边角。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老旧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四周。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字迹模糊,是另一个孩子留下的痕迹。屋子里的家具都透着一股上了年纪的滞重感,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樟脑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主人身上的干净皂粉气息混合的味道。
高考失利的阴影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胃里。那些分数,那个勉强够上吉利中学复读班线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在父母眼中刻下清晰的失望。离开家时,父亲沉默地抽着烟,母亲一边帮他收拾行李一边叹气,那声叹息比任何责备都更锋利,割得他生疼。最终,他被塞进开往青州的长途汽车,目的地是远房表姨叶雪的家。理由很充分:吉利中学就在青州,叶姨是退休教师,清净,适合他安心复读。
安心罗季在心里嗤笑一声,手指烦躁地捻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地方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静得让他心慌。唯一打破这沉寂的,是隔壁书房里传来的轻微动静。
那是叶雪的房间。门虚掩着,泄出一道暖黄色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客厅略显斑驳的地板上。
罗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门缝。
叶雪伏在宽大的书桌前。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平整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白皙却略显纤细的小臂。昏黄的台灯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影,专注的神情让她平日略显疏离的眉眼显得格外沉静。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紧紧锁在摊开的厚厚书页上,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划过纸面,指尖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看的书……罗季眯起眼,极力想辨认那深蓝色厚重封面上的烫金外文字母。不是教材,也不是小说。那字母的组合陌生又遥远,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他想起昨天帮她整理书房时,指尖无意间拂过书架上那一排排书脊:《天体物理学导论》、《广义相对论基础》、《宇宙的琴弦》……那些书名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符咒,沉重,坚硬,与他手里这本翻烂了的《高中物理考点精析》格格不入。
一种难以言喻的差距感,无声地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叶雪的世界,遥远得像那些书页上描绘的星辰。而他罗季,被困在地面,陷在泥泞的功课里,连仰望都觉得吃力。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羞耻的自卑,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上心脏。他猛地收回目光,赌气似的把物理课本翻得哗啦作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扰人的影像和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可那沙沙的翻书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张地瞟向书房门缝。伏案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但并未抬头。只有台灯的光晕,依旧温柔地铺洒在门边的地板上。
时间在闷热和心不在焉中缓慢爬行。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指针艰难地挪向十一点。客厅里的老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温吞的空气,非但没带来多少清凉,反而把那点残余的睡意也搅得稀碎。
罗季烦躁地扔开物理书,趿拉着拖鞋走向厨房。喉咙干得冒烟。冰箱里只有几瓶矿泉水,瓶身上凝着冰冷的水珠。他抓起一瓶,拧开盖子,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燥热。目光无意间扫过橱柜,看到了叶雪常用的那个素白瓷杯。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速溶咖啡罐,舀了两勺褐色的粉末。又踮起脚,从碗柜上层够到那个印着淡雅花纹的糖罐。咖啡的焦香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混着一点甜味。他小心地搅拌着,看着深褐色的液体打着旋儿。这念头来得突兀,像是为了填补某种空洞,又像是一种笨拙的示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罗季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叶姨
叶雪闻声抬起头,灯光在她镜片上滑过一道微光,遮掩了她瞬间的神情。她脸上惯有的那种平静似乎短暂地凝滞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询问意味的弧度。
还没睡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的寂静。
给您冲了杯咖啡。罗季把杯子递过去,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她的桌面。摊开的巨大书籍旁,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屏幕中央,是一个设计得极其简洁、甚至有些冷硬的黑色窗口界面。一行白色的小字正安静地躺在输入框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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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包
[ETO_内部通讯_7.28加密].tda
传输完毕。校验码:K7H9R2。请确认接收。`
ETO那三个字母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罗季的眼底。一种强烈的、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三个字母的组合绝不寻常。它们带着一种冰冷的、非日常的隐秘气息。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滚烫的杯壁灼得指腹生疼。
谢谢。叶雪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她伸手来接杯子,动作自然流畅。就在指尖即将碰到杯柄的刹那,她似乎才意识到罗季的目光落点,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滞。
几乎是同时,叶雪伸出的手更快地按在了触摸板上。指尖一划,刚才那个冷硬的黑底窗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绚丽的、充满梦幻色彩的深空星云图——旋臂舒展,星辉璀璨,美得令人屏息。
在看一些旧资料。她接过咖啡,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涟漪,仿佛刚才屏幕上那行刺目的字从未出现过。她低头,轻轻吹了吹杯口氤氲的热气,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彻底隔绝了罗季试图探究的目光。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学校报到。她补充了一句,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罗季喉头动了动,那句ETO是什么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强行咽了回去。叶雪镜片后那双眼睛,在雾气消散后重新变得清晰,平静无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所有试探的勇气,在那目光下无声地瓦解了。
嗯,叶姨您也早点休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有些仓皇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书房的光线和那个伏案的剪影,却隔绝不了那三个冰冷的字母在脑海里疯狂回响。ETO……它们像一组被强行植入的密码,带着不祥的预兆,在他混沌的思绪里横冲直撞。闷热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沉重,紧紧裹住了他。
这一夜,注定难眠。
粘稠的黑暗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毯子,严严实实地裹着老房子。空气依旧闷热凝滞,知了的聒噪不知何时停歇了,只留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死寂般的真空。罗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薄薄的夏被被蹬到了脚边,额头上、后背上全是粘腻的汗。眼睛干涩发胀,闭上,是那行冰冷的ETO_内部通讯_7.28加密;睁开,是窗外路灯透过劣质窗帘缝隙投下的、扭曲变形的一小片昏黄光斑。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熬过去。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和寂静逼疯,眼皮沉重得开始打架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蓦地刺破了沉寂。
嚓……
是隔壁书房门锁被轻轻旋开的、金属摩擦的微响。轻得如同幻觉,但在罗季高度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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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像一尊僵硬的雕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来了!某种他一直模糊预感着、却又不敢深想的东西,正从黑夜深处悄然浮现。
紧接着,是刻意放轻、却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人,甚至更多,从客厅的方向,极其谨慎地移动着,最后消失在书房门后。门轴发出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吱呀声,随即被小心翼翼地合拢。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死寂里,却蕴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
罗季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水磨石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直蹿上来。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动空气。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门板很薄。客厅里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被压缩在了隔壁那扇门后。
起先,只有一片模糊的、意义不明的低语嗡嗡声,像一群蜜蜂在玻璃罩里盘旋。接着,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几分苍老嘶哑的男声,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钻进罗季的耳朵:
……‘审判日’号事件之后,组织的损失……太大了。降临派内部,恐慌情绪在蔓延……‘主’的耐心……
主!这个称谓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罗季的耳膜!冰冷,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很熟悉,平静,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正是叶雪。
恐慌源于未知,也源于力量的悬殊。但‘主’的意志,即是方向。降临派需要的是绝对的信念,而非无谓的动摇。‘审判日’只是漫长进程中的一个节点,清理的是障碍,而非根基。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智子’的工程进展顺利,这才是关键。它将为我们扫清迷雾,为‘主’的降临铺平道路。告诉降临派的同仁们,保持静默,等待黎明。
智子……降临派……审判日号……主……
一个个陌生的、冰冷的名词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罗季混乱的意识里。每一个词都裹挟着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冲击力。审判日号他模模糊糊记得几个月前新闻里似乎提到过一艘远洋货轮在巴拿马运河离奇沉没,原因不明……难道……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到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那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是!叶帅!您的指引……就是我们的灯塔!降临派必将重振!为了‘主’的荣光降临!
那称呼——叶帅罗季的心猛地一沉。
静默。叶雪的声音打断了对方激动的表态,依旧平静如水,维持现有联络节点。‘农场主’计划相关资料,按预定时间销毁。
明白!
一阵窸窣声,像是纸张或电子设备被收起。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比进来时更轻、更急,迅速穿过客厅,消失在玄关方向。大门被极其轻微地拉开,又合拢,最后是门锁落下的咔哒轻响。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客厅也重归黑暗。
罗季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钝痛。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黑暗中,他大口喘着气,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摸索着裤袋。
手机屏幕冰冷的蓝光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颤抖着点开录音软件,屏幕上显示着刚刚结束的录音文件,时长:3分47秒。文件名下方,那小小的红色录音标记,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死死盯着那个标记,又猛地抬起头,望向黑暗中书房紧闭的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但在这无边的恐惧深处,另一种滚烫的、近乎毁灭性的冲动,却在疯狂地滋生、膨胀。它源于被忽视的羞愤,源于寄人篱下的卑微,源于学业失败的绝望,更源于……那个穿着旧白衬衫、在灯光下安静阅读的身影所带来的、无法言喻的吸引与距离感。
那三个冰冷的字母,那些诡异的称谓,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惊涛骇浪……这一切,像一把淬了火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底某个一直被压抑的、黑暗的阀门。
一个念头,带着灼人的温度,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脑海:他抓住她的秘密了。一个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秘密。
清晨的光线带着一种刻意的、虚假的明亮,透过厨房那扇蒙着水汽的窗户照进来。餐桌上,简单的白粥冒着袅袅热气,几碟酱菜散发着咸香。空气里弥漫着米粥的清甜和一种紧绷的、一触即碎的寂静。
叶雪坐在罗季对面,穿着另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棉布衬衫。她低着头,小口地喝着粥,动作斯文而专注,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密谈从未发生。晨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平静的直线。只有眼睑下淡淡的青影,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罗季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米粒翻滚着,粘稠的汤水映出他苍白、带着黑眼圈的脸。勺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声响,都像小锤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碗里那圈小小的涟漪上,不敢抬眼。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又沉又快,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手心里全是粘腻的冷汗,几乎握不住光滑的瓷勺。
昨夜录下的声音,那些冰冷的词汇——主、降临派、审判日号、智子——像一群疯狂的毒蜂,在他脑海里盘旋、嗡鸣。它们不再是模糊的恐惧,而是变成了具象的、沉甸甸的砝码,压在他心头。叶雪那平静得近乎可怕的神情,更是将这种无形的压力推到了顶点。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听见了还是……她根本不在意
这念头让他恐惧,更让他心底那点阴暗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冲动疯狂滋长。那份录音,那份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证据,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裤袋里的手机中,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隔着薄薄的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
碗里的粥渐渐凉了,凝成一团。叶雪也放下了勺子,拿起纸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动作依然从容不迫。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罗季身上。
粥凉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像往常一样平淡,今天去学校报到,别迟到。
就是这平静!这该死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平静!像一根火柴,嗤地一声点燃了罗季心中那桶早已摇摇欲坠的汽油。
恐惧、压抑、不甘、还有某种被长久忽视的、扭曲的渴望……所有情绪瞬间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手边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从紧咬的齿缝里硬挤出来:
叶姨,他死死盯着叶雪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你也不想……‘三体’的事……被人知道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了。
叶雪擦拭嘴角的动作,停在了半空。那张总是平静得如同古井水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裂痕。镜片后的瞳孔,在罗季话音落下的刹那,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猫科动物,瞬间缩成了两点冰冷的针芒!那里面翻涌的,是震惊是难以置信还是……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暴怒
罗季清晰地看到,她端着咖啡杯的右手,几根纤细的手指猛地绷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
下一秒——
哐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狠狠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那只素白的瓷杯,从叶雪僵硬的手指间滑脱,狠狠砸在坚硬的瓷砖地面上!滚烫的褐色液体和白色的瓷片四散飞溅,如同炸开了一朵丑陋的、带着焦苦气味的死亡之花。滚热的咖啡溅上罗季裸露的小腿皮肤,带来一阵灼痛,但他浑然未觉。
叶雪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尖锐的噪音。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那件洗得发旧的白衬衫下,能清晰地看到急促呼吸带来的震动。她的脸,在那一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像她身后的白墙一样惨白。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死死钉在罗季脸上,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冰冷的审视,被冒犯的震怒,还有一丝……仿佛猎物终于落入网中的、令人心寒的锐利。
那目光如有实质,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罗季强撑起来的虚张声势。他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刚才那股毁灭般的冲动,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灭顶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撞在椅背上,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地上,深褐色的咖啡液正迅速在白色的瓷砖上蔓延、渗透,如同不祥的血迹。碎裂的瓷片在晨光下闪烁着锋利的、绝望的冷光。
死寂笼罩下来,比刚才更沉重百倍。只有叶雪压抑着、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急促呼吸声,在狼藉的餐桌上方回荡,一下下敲打着罗季濒临崩溃的神经。
青州市吉利中学的复读班,占据着老校区一栋灰扑扑的、墙皮剥落的旧教学楼顶层。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汗味、粉笔灰和陈旧书本的霉味,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闷罐。
整整一天,罗季都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地讲解着牛顿定律和电磁感应,那些曾经折磨他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完全无法进入他的大脑。同桌压低了声音抱怨着题目的变态,他也只是机械地点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脑海里,反反复复播放的,只有清晨厨房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碎裂的瓷杯,飞溅的咖啡,叶雪惨白的脸,还有那双透过镜片死死钉住他的眼睛——冰冷、震怒、锐利。那眼神像烙印,深深烫在他的意识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心悸。
还有裤袋里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金属方块——手机。那份录音文件,像一个活物,安静地蛰伏在里面,散发着无声的威胁和冰冷的恐惧。它既是他的武器,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放学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钝刀割断了教室里沉闷的空气。罗季几乎是第一个抓起书包,低着头,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教室。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任何人打招呼,脚步匆匆,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打在脸上,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让他觉得皮肤一阵发紧。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院门时,罗季的心跳得如同擂鼓。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在暮色里耷拉着脑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决绝,推开了屋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清洁剂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咖啡残香。厨房的地板瓷砖光洁如新,仿佛清晨那场狼藉从未发生过。碎裂的瓷杯和泼洒的咖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抹杀、近乎诡异的干净。
这份刻意的干净,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罗季的心脏。它无声地宣告着:事情没有过去,只是被强行按入了更深、更暗的水面之下。
晚饭吃得异常沉默。叶雪端上简单的饭菜——清炒时蔬,一碗蒸蛋,一盘中午剩下的红烧排骨。她神色如常,动作依旧斯文平静,甚至比往常更加一丝不苟。她给罗季盛饭,夹菜,偶尔轻声提醒一句排骨有点凉了,热一下再吃。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讨论天气。
但罗季却连头都不敢抬。每一次她放下碗筷的轻微声响,每一次她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方向,都让他背脊瞬间绷紧,头皮一阵发麻。他机械地扒着饭,味同嚼蜡。排骨咸得发苦,蒸蛋带着一股奇怪的腥气,青菜也寡淡得难以下咽。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吞咽一场精心布置的、无声的审判。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叶雪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压力。那压力像深海的水,无声地挤压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她越平静,他越恐惧。那份录音带来的虚妄勇气,早已在清晨那惊心动魄的碎裂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后悔和后怕。
他甚至不敢去摸口袋里的手机。仿佛那不是一个电子设备,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晚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叶雪起身收拾碗筷,水流声在厨房响起,规律而冰冷。罗季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
黑暗,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包裹了他。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被劣质的窗帘过滤后,在地板上投下模糊扭曲的光斑。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客厅里早已没了动静,水流声也停止了。整栋老房子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罗季紧绷的神经快要被这死寂拉断的时候,脚步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响起。
不是走向卧室。
而是,朝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
罗季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床边,胡乱抓起一本物理书挡在胸前,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单薄的房门。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门板仿佛变成了透明,他能感觉到门外那道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随即,门锁被从外面轻轻旋开。
罗季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想干什么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走廊的光线泻进来一小片,勾勒出叶雪站在门外的侧影。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剪影。
小季。
她的声音响起了。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黑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声音平静依旧,但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像冰冷的金属在石头上刮擦,直透骨髓。
跟我来。
三个字。没有解释,没有询问。是命令。
罗季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物理书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叶雪似乎毫不在意那声响。她说完,便转过身,径自朝着客厅深处走去。脚步声不疾不徐,敲打在罗季紧绷的神经上。
去还是不去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动弹不得。但内心深处,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扭曲的好奇和一种奇异的、想要看穿谜底的冲动,却像毒藤一样悄然滋生。
他没有选择。或者说,从他说出那句话开始,选择权就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罗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他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了房间,像一个走向断头台的囚徒。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城市遥远而稀薄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叶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客厅通往楼梯间的方向。那里,是这栋老房子里最神秘、也最被他忽视的地方——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
楼梯口黑洞洞的,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灰尘和木头腐朽气息的凉风,正从楼梯上方幽幽地吹下来。
罗季的心沉到了谷底。阁楼。那个永远锁着门、弥漫着神秘气息的阁楼。他无数次路过那个紧锁的、油漆剥落的小门,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靠近它。
叶雪就站在楼梯下方,背对着他,微微仰头望着那片黑暗。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指向楼梯上方。
上来。依旧是那简洁、冰冷的两个字。
罗季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步挪向楼梯。木质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灰尘的气息钻进鼻腔,带着岁月的陈腐味道。
楼梯很短,却仿佛走了几个世纪。尽头,是那扇他无数次瞥见的、紧锁的小门。此刻,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
叶雪先他一步推开了门,侧身让开。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干燥灰尘、旧纸张和某种奇异金属冷冽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罗季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步踏了进去。
阁楼里很黑。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小小的、功率极低的红色工作灯,光线黯淡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仅仅能勉强照亮灯下极小的一片区域——那里似乎堆放着一堆蒙尘的仪器和杂乱的书籍资料。除此之外,整个空间都被浓重的、令人不安的黑暗所吞噬。高高的斜顶模糊地隐没在黑暗中,仿佛连接着无垠的虚空。空气冰冷,带着一种地窖般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罗季单薄的衣衫。
叶雪无声地跟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死寂的阁楼里如同惊雷,狠狠砸在罗季的心上。最后一丝退路,断绝了。
他猛地转过身,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惊恐地看向黑暗中叶雪模糊的轮廓。
叶雪没有理会他的恐惧。她径直走到阁楼深处,那里有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窗户外面,是青州市污浊的、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夜空。
罗季听到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他看到叶雪伸出手,用力地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窗户。
呜——
一阵强劲的、带着夏夜凉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起地面厚厚的积尘,像无数细小的幽灵在黯淡的红光中狂舞。风猛烈地吹拂着叶雪的头发和那件旧白衬衫,衣袂猎猎作响,让她在昏暗光线下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却又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她没有回头,背对着罗季,抬手指向窗外那片被城市光污染笼罩、显得模糊而肮脏的夜空。声音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阁楼的死寂和罗季心脏的狂跳:
小季……
那声音不再是冰冷的命令,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像是对他,又像是对着窗外那片混沌的星海。
……是时候了。
风更大了,吹得她的话语有些破碎。
……让你看看……
她指向夜空的手臂,在微弱的光线下,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黑暗森林了。
黑暗森林。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颗冰冷的陨石,裹挟着宇宙深空的绝对死寂与彻骨严寒,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进了罗季的意识深处。
他所有的恐惧、疑惑、后怕,甚至刚才那点扭曲的好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粉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四个字在无尽的虚空中疯狂回响、碰撞,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叶雪手指的方向,茫然地望向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玷污的夜空。目光艰难地穿透浑浊的光雾,越过低矮的、如同蹲伏巨兽般的建筑轮廓,投向更高、更远、更黑暗的苍穹深处。
在那里,在人类灯火无法触及的绝对黑暗幕布上,几颗异常明亮、异常寒冷的星辰,正冷冷地、亘古不变地闪烁着。
猎户座腰带三星。
它们悬在那里,像三只冰冷、漠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这片喧嚣而渺小的土地,俯视着阁楼里这个被巨大的宇宙真相撞得魂飞魄散的少年。
冰冷的夜风,如同来自宇宙深渊的呼吸,灌满了整个阁楼,也灌满了罗季空洞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