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家张子指尖缭绕的烟雾,在我眼前升腾,扭曲成难以捉摸的形状。他眼神穿透烟雾,仿佛正窥视着某些我无法触及的真相。
烟雾里色彩诡谲,光怪陆离,像打翻了一瓶揉碎了晚霞和深渊的颜料。
然而,任凭我如何瞪大眼睛,那神秘的烟雾里终究什么也没有向我显露。
张子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将那辛辣的气息缓缓吐出,烟雾几乎模糊了他叹息的尾音:老弟,指下乾坤难转啊,你的前路,怕是真的,不太乐观。
那团烟雾,连同他叹息的余温,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工作早已被我抛在脑后,如同扔掉一件沾满油污的旧工装。
至于相亲,更是成为老家亲朋茶余饭后反复咀嚼的笑料,每一次失败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再经由不同人的口舌添油加醋传回耳中,每一次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我脸颊火辣。
江东父老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只有逃,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我攥着一张前往最遥远站台的卧铺票,把自己塞进了这趟开往未知黑夜深处的绿皮火车。
车轮与铁轨碰撞出单调而沉重的节奏,哐当、哐当像极了命运沉闷的鼓点,敲打着我的逃离。
吸引我踏上这列火车的,除了它开往的远方,还有一个在旅人酒友间口耳相传、真假难辨的传说:这趟车上藏有一种奇酒,名唤神仙醉。
它只在午夜十二点之后现身一次,只此一瓶,神出鬼没。
那些自称有幸尝过一口的人,描述起来无不眉飞色舞,仿佛瞬间超脱了凡尘俗世,言语间充满了玄妙与向往。
对于一个视杯中物为命根子的酒徒而言,这传说无异于黑暗里骤然点亮的一盏灯,勾得我心痒难耐。
为了不错过这传说中的奇遇,我打定主意,哪怕在硬卧狭窄的走廊里枯坐到地老天荒,也要撑过午夜十二点。
熄了灯的车厢过道,只有车窗外偶尔掠过的几点遥远灯火,在玻璃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流光。
我坐在冰冷的折叠小凳上,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摇晃,眼睛努力适应着这片被夜色浸泡的幽暗。
就在这时,我瞥见隔壁铺位那个原本该躺下休息的身影,此刻也和我一样,静坐在这片昏沉里,轮廓模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一种莫名的熟稔感悄然浮现,我侧过头,试探着开口:菇凉,你看样子是一个人呀
她慢慢转过头,那张在微弱夜光里显得格外清冷的脸上,一双眼睛像寒潭般扫过来,没什么温度。
除了我,她声音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你还在我旁边看到第二个人了言语间,一个微小的白眼动作清晰可见。
我心头那点模糊的熟悉感瞬间被这直白噎得无影无踪。我有些尴尬地干笑一声,把手悬在半空,试图打破这僵局:交个朋友吧。因为我无酒不欢,所以,大家都叫我张酒精。
她没有回应我的握手邀请,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掂量一个古怪物件。
你好,她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我叫肖山鬼。语气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波澜,名字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肖山鬼我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某些零碎的诗句,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我努力回忆着屈原《九歌》里的句子。
没错。她的回答依旧简短,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揶揄,不过,你的名字就没有那么深意了。她目光落在我悬在半空、最终只能讪讪收回的手上。
酒精的确是个太纯粹的名字,我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转移话题,化解这弥漫的尴尬,很奇怪你买的卧铺,怎么不去躺着睡我指了指她身后的铺位。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窘迫,目光投向车厢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直言不讳:听说这节车厢上在晚上十二点以后能买到一种特别奇妙的酒,我想等到那会,买下来尝尝再睡。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咚地一声砸进我心湖深处。
我猛地吸了口气,感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噎了一下,仿佛真吞下了一整条鲸鱼。
何必呢,要等到十二点以后那么晚,并且,那种酒只是传说而已,不一定会真有。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心底却警铃大作——竞争对手还是潜在的盟友
昏暗中,我似乎看见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你就不懂了,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活力,像暗夜里擦亮了一根火柴,越是这种传说中的事,越有意思。人生要全是无聊的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在窗外偶尔闪过的微光映照下,竟真的像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那光芒,纯粹,执着,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冒险精神,一下子击中了此刻茫然逃避的我。
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悄然滋生。
原来是性情中人!我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几分惺惺相惜,也带着几分迫于现实的无奈,如果真有这种酒……
我顿了顿,艰难地咽了下唾沫,仿佛要割舍掉半壁江山。
我们一人一半如何独享整瓶神仙醉的美梦,在这位显然志在必得的山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在昏暗中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认真权衡自己的酒量极限。
行,最终,一个字干脆利落地敲定了这个临时酒约,一人一半。
话音刚落不久,车厢顶灯啪地一声集体熄灭,十点整。
浓稠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整个空间,只剩下车窗边缘透进来的、来自遥远城镇或旷野的微弱光斑,在疾驰的列车上拉长、变形,像流动的鬼魅涂鸦。
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在骤然降临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震得人心头发慌,也震得座椅和地板都在微微颤抖。
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滋生了某种奇特的勇气。
我摸索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拇指一划,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我毫不犹豫地将闪光灯对准了她。
菇凉,我借着这束人造的光柱,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漂亮
强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手迅速遮挡了一下。
她利落地也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光映亮她紧抿的唇线。
灯一熄灭,你就说这样的话,她冷冷地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不觉得失礼吗
说完,她啪地按灭了自己的屏幕,重新隐入黑暗,动作干脆得像斩断一根绳索。
我的手机光柱孤零零地悬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愚蠢。我讪讪地也熄了屏。
这可不能怪我以貌取人,我试图为自己辩解,语气却有些虚浮,毕竟,内心太难看透,而身材和脸就在眼前。
黑暗中传来她一声极轻的哼笑,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
真难为你给自己找这么无懈可击的句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凉凉的嘲讽,不过,我还是觉得,矫情的话要憋在心里。这样天亮了,你就会庆幸没有说出口。
这话像根小刺,扎得我有些难受,但也奇异地戳中了心底某处一直模糊的痛点。
我沉默了片刻,车厢的摇晃和噪音填充着这短暂的空白。
你说得没错,我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难得的坦诚。
在一些能够改变命运轨迹的事情上,人总是隐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我们总是不能好好告别,也就不能好好开始,这样很显然是不对的。
这话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那个仓皇逃上列车的自己说。
她那边也安静了一瞬,仿佛在咀嚼我话里的意思。
再开口时,声音里那层薄冰似乎融化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白豪迈的诗句从她口中念出,在这压抑的逃亡列车上,竟有种奇异的悲壮感。
我忍不住啧啧两声,既是赞同,也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生怕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共鸣会让我在争夺神仙醉时心慈手软。
嗯,你再补充两句,我估计都不忍心抢你的酒喝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没再回应我的调侃。
黑暗重新变得浓稠而沉默,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永无止境般重复。
时间在黑暗里似乎失去了刻度,变得黏稠而缓慢。
我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过道尽头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那个推着神秘酒车的身影。
车厢里并非只有我们醒着。
斜对面的下铺,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保温杯盖拧开的轻响,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混着车厢里固有的汗味、泡面味、皮革味,悄然弥漫开来。
这气味像一根针,刺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宁静,也瞬间点燃了我身体里那个酒徒的焦灼神经。
该死!我低声咒骂了一句,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那劣质酒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揪住了我的胃,搅得它空空荡荡,火烧火燎。对神仙醉的渴望,在这一刻被这诱人的酒气无限放大,几乎成了一种生理性的折磨。
忍忍吧,黑暗中,肖山鬼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别让这点味道坏了正事。她似乎也在克制着什么,我听到她调整坐姿时衣服摩擦座椅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立刻屏住呼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一个瘦小的影子在微弱的地脚指示灯光下慢慢挪近,是个挎着大帆布包的小男孩,最多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神情。
哥哥他声音细若蚊呐,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安地闪烁,要买花吗很新鲜的……
帆布包敞开着,里面凌乱地塞着一束束用简陋报纸裹着的、明显已经蔫头耷脑的野花,花瓣边缘卷曲发黑,在昏暗中更显得毫无生气。
这深夜车厢里卖花的举动,本身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和古怪。
我下意识地皱眉,刚想挥手让他走开,肖山鬼却比我更快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意外地柔和下来,像换了个人: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觉你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卖完这些,就能回去了……
他像背书一样机械地重复着,很新鲜,很便宜……
肖山鬼没再问什么,她摸索着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几张零钱,轻轻塞到小男孩手里。
花,姐姐不要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拿着钱,找个地方睡觉去,别乱跑了。
小男孩愣住了,捏着那几张纸币,抬头看着她,昏暗中,那双大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肖山鬼一眼,然后飞快地转身,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过道尽头的黑暗里。
我看着她收回手的侧影轮廓,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别扭。倒是好心。
我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不过,这车上鱼龙混杂,谁知道……
我知道。她打断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知道他可能撒谎,可能背后有人指使。但万一呢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投向小男孩消失的方向,万一他真需要这点钱找个角落蜷一晚呢不过几张零钱,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却能买我此刻一点心安。总比光闻着酒味干熬着强。
她最后那句话像根刺,精准地扎在我刚才因酒香而躁动的神经上。
我一时语塞,所有准备好的刻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车厢里只剩下那劣质白酒的气味,混合着刚才野花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肖山鬼话语里的沉重,在黑暗中无声地发酵。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
我靠在冰凉的厢壁上,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车轮的哐当声、车厢连接处金属摩擦的吱嘎声、远处不知哪个铺位传来的轻微鼾声……
各种声音交织成一张催眠的网。
我强撑着,但意识还是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一点点往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兀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钥匙碰撞声,刺破了昏沉的寂静。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毫不客气地扫过我和肖山鬼的脸,刺得我瞬间清醒过来。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乘务员站在我们面前,帽子有点歪斜,脸上带着长途夜班特有的疲惫和烦躁。
他用手电筒在我们脸上晃了晃,又照了照我们屁股下的折叠小凳,声音干涩:喂!你们两个!熄灯了不知道吗不去铺上躺着,在这儿坐桩呢赶紧回铺位去!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肖山鬼。她微微蹙眉,但语气还算平静:师傅,我们在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乘务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不信,大半夜的,在过道里等谁我看你们是想搞什么名堂吧赶紧的,回铺位去!别影响其他旅客休息!
他的手电光柱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身上来回扫射。
肖山鬼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就在这僵持的几秒,她突然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自己站了起来,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非常自然的、带着点歉意的笑容:师傅,真不好意思,吵到您了。
她声音放得很软,是这样,我朋友他晕车得厉害,躺下就犯恶心,坐这儿靠着厢壁还能好受点。
她说着,还用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
我立刻心领神会,配合地一手捂住胃部,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逼真的、压抑的干呕声,另一只手无力地扶住冰凉的厢壁,身体还配合着车厢的摇晃幅度微微晃动。演技堪称炉火纯青。
乘务员狐疑的目光在我们俩脸上来回扫视,手电光柱停留在我痛苦的脸上。
肖山鬼又适时地补充,语气带着恳求:您看他这脸色,真不是故意打扰大家。我们保证安安静静的,就坐这儿缓一会儿,行吗求您通融一下
也许是肖山鬼那真切恳求的表情起了作用,也许是我那副随时可能吐出来的惨样打消了他的疑虑。
乘务员紧绷的脸稍微松动了一下,他皱着眉,用手电筒又照了照我煞白的脸,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安静点!不许大声说话!要是真吐了,自己赶紧收拾干净!
他嘟囔着真麻烦,转身继续巡查,手电筒的光柱在过道里摇晃着远去。
直到那光柱彻底消失在另一节车厢的连接处,我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放下捂住胃的手,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刚才那番表演,比真晕车还耗神。
反应挺快。肖山鬼重新坐下,声音里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揶揄。
彼此彼此。我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心有余悸。
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竟比听到张子预言时还要强烈几分。
差点功亏一篑。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想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看时间。
夜光指针的尖端,正稳稳地指向十一点五十分。
快了。肖山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紧张的涟漪。
最后的十分钟,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抻直,变成一条紧绷的弦。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背,身体微微前倾,像两张蓄势待发的弓,所有的感官都凝聚成无形的触角,伸向过道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眼睛努力瞪大,耳朵捕捉着车轮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推车滚轮的摩擦脚步哪怕是一声咳嗽
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撞击着胸腔,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车轮的轰鸣。
对那瓶传说中的神仙醉的渴望,混合着等待未知的紧张,在血液里无声地奔涌、沸腾。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也从未如此沉重。
就在我感觉那根紧绷的弦即将断裂的瞬间——
哒、哒、哒……
一种奇异的脚步声,穿透了车厢的噪音,清晰地、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地面。
不是乘务员那种带着任务感的急促,也不是旅客的拖沓。
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沉稳、悠长,仿佛从时间深处走来。
来了!
我和肖山鬼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黑暗中,一点昏黄的光晕先于人影显现出来。
接着,一个极其瘦削佝偻的身影,缓缓从黑暗的幕布里分离出来。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深色木头制成的小推车,轮子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吱呀声。
推车上方挂着一盏样式古旧的煤油风灯,玻璃罩被熏得发黄,里面豆大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极其有限却异常温暖的橘黄色光晕,仅仅照亮了推车周围很小的一圈,将他推车的身影拉得奇长,在两侧的卧铺隔断上扭曲晃动。
推车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旧布褂子,身形瘦得像一根风干的竹竿。
低垂的帽檐压得很深,阴影完全覆盖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嶙峋、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那下巴微微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咀嚼着什么。
他推着小车,不疾不徐地朝着我们的方向移动。
风灯的光晕随着推车的晃动而摇曳,在黑暗中划出飘忽不定的光痕。车厢里其他细微的声响仿佛瞬间被吸走了,只剩下车轮吱呀的呻吟和那沉稳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脚步声。
推车缓缓停在了我们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我这才看清那辆小车的全貌。
深色的木头已经斑驳开裂,透出岁月的磨损。
车上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只有一块深蓝色的、洗得发旧的绒布,覆盖着车板。绒布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两只杯子。
不是想象中雕龙画凤的玉盏,也不是古色古香的瓷盅。
那只是两只极其普通的、厚壁的透明玻璃杯,像是火车站小卖部里最常见的那种廉价货色。
杯壁很厚,显得有些笨拙,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浑浊的光。
杯子里空空如也。
我和肖山鬼的目光,从推车人那深不可测的帽檐阴影,移到那两只空杯子上,再移回他那被阴影笼罩的脸,然后又落回空杯子上。
巨大的错愕像冰水一样浇灭了刚才所有的期待和紧张,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酒呢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俩异口同声地发问,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异常突兀和干涩。
推车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一只枯瘦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手指关节异常粗大,皮肤布满褶皱和深色的斑点。
那手伸向推车上的绒布,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的慢镜头。
他的指尖没有去碰那两只空杯,而是轻轻地、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拂过杯底周围空无一物的绒布。
然后,他那被帽檐阴影完全覆盖的脸,似乎朝我们微微偏转了一点。
一个极其缓慢、极其细微的笑容,在那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上漾开,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这笑容里没有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苍凉。
酒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奇异的回响,仿佛不是来自这个空间,酒,不就在你们眼前么
他那枯枝般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异常精准地指向了其中一只空杯子的底部。
看……杯底……
我和肖山鬼同时下意识地俯身凑近,目光聚焦在那只厚壁玻璃杯的底部。
杯底本身厚而浑浊,但在那盏旧风灯摇曳的昏黄光线下,透过厚厚的玻璃,杯底中央似乎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映出了一点模糊的光影。
起初只是浑浊的、扭曲的一小团,随着我们调整角度,努力聚焦视线,那光影渐渐清晰、稳定下来。
真是奇怪的酒。
咕咚……
喉咙里清晰地传来吞咽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异常响亮。
冰凉的、无形的液体滑过食道,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吞下了一口凝结的寒气,冻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
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辛辣感在口腔和鼻腔猛烈炸开!
那感觉如此真实,像是吞下了一团燃烧的荆棘,灼烧着每一寸黏膜,呛得我眼前瞬间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推车人依旧无声地立在昏黄的光晕边缘,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黑色剪影。
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命运最终的宣判:喝完了没
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喝完了。
推车人那盏昏黄的煤油风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他和那辆深色的老旧推车,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车厢尽头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
车厢里死寂一片。只有列车永不停歇的哐当声,单调地碾压着铁轨,也碾压着我们残存的意识。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似乎开始变淡,遥远的天际线下,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黎明前的黑暗,寒冷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身体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僵硬,关节发出生涩的轻响。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一具生锈的机器。
视线依旧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茫然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冰冷的地板,扫过对面的肖山鬼。
肖山鬼也动了。她的动作比我更加滞涩。抱着头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松开,垂落下来,无力地搭在身体两侧。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一点点地抬起那张脸。
昏昧的光线下,那张曾带着疏离清冷的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惨白。
我们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没有言语,没有探寻。
躺下的瞬间,沉重的疲惫如同铅水般灌满了四肢百骸。
眼皮有千斤重,意识在冰冷的悔恨和极致的疲惫中沉浮、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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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坠入黑暗深渊的那一刻,余光似乎瞥见下铺的肖山鬼,也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无声地倒回了她自己的铺位。
黑暗,终于仁慈地、彻底地笼罩了下来。
没有梦,没有幻象,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的虚无。
终于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