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只因多看了一眼,我的魂就被她勾走了
我叫张于旦,一个住在招远县萧条寺庙里的落魄书生。朋友们都说我性情疏狂,不拘礼法,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的大多数事,都太过无趣,不值得我为之折腰。功名利禄,圣贤文章,于我而言,不过是些过眼云烟。我的人生,就像这间破败的萧寺,安静,但毫无生气。
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她。
那是个初春的午后,我闲来无事,在乡野间游荡。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我循声望去,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一队人马从远处驰来,为首的,是一位少女。她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貂猎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小马上。她的眉眼,带着几分异域的风情,英气勃勃,却又不失女子的娇媚。风吹起她的衣袂,她身姿飒爽,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又像是草原上自由的风。
她没有看我,她的眼中只有前方的猎物和脚下的路。可只那惊鸿一瞥,我的魂,就好像被她勾走了。
我呆立在原地,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才如梦初醒。我向路边的农人打听,才知道,她便是新上任的县令鲁公的女儿,闺名鲁姜,来自遥远的三韩之地。
从那天起,我病了。一种名为相思的病。
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闭上眼,是她骑在马上的飒爽英姿;睁开眼,是她模糊又清晰的绝代容颜。我再也看不进任何书,写不出半个字。我像个疯子一样,每天都在县城附近游荡,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个远远的背影。
朋友们来看我,见我形容枯槁,都以为我中了邪。他们为我请医问药,我却只是摇头。他们不懂,我的病,药石无医。
这世间,庸庸碌碌者众,他们所求,无非黄金屋,颜如玉。可他们不懂,真正的颜如玉,是能在一瞬间,让你觉得这人间,都值得为之倾覆的存在。
鲁姜,就是我的颜如玉。
我开始打听她的一切。听说她性情活泼,不喜女红,偏爱骑射。听说她聪慧过人,能诗善文。听说……她早已许配了人家。
这个消息,让我本就病入膏肓的相思,雪上加霜。我把自己关在寺庙里,整日借酒消愁。我恨这世俗的礼法,恨这门第的偏见,更恨我自己的无能与落魄。我与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以为,我的这份痴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最后成为心口一颗无人在意的朱砂痣。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时间的解药,而是一记穿心刺骨的毒药。
几天后,一个朋友匆匆跑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他说,鲁公的女儿,那个从三韩之地来的美丽姑娘,因为一场急病,暴卒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失去了颜色。
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黑暗。
我不相信。我冲出寺庙,跑到县衙门口。那里,已经挂上了白幡。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惋惜着这位红颜薄命的少女。
我才终于明白,我和她之间,不是隔着世俗礼法,不是隔着门第家世。
我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这,才是这世间,最遥远,最无法逾越的距离。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寺庙,一头栽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那一天,是我二十八年来,最绝望的一天。
第二章:心上人死了,棺材就停在我隔壁
我大病了一场。
病中,我浑浑噩噩,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初春的午后,她骑着黑色的小马,从我面前飞驰而过,英姿飒爽。我拼命地想叫住她,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路的尽头。
醒来时,总是泪湿枕巾。
朋友们轮流来照顾我,见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都以为我时日无多。我自己也觉得,或许,就这么追随她而去,也是一种解脱。
可命运,似乎嫌对我的折磨还不够。它给了我最残忍的绝望,又给了我最荒唐的希望。
半个月后,鲁公做出了一个决定。因为家乡三韩路途遥远,扶柩归乡耗时耗力,他决定,将女儿的灵柩,暂时停放在我所居住的城西萧寺之内。
萧寺,本就香火零落,破败不堪,寻常人家避之不及。鲁公大概也是无奈之举。
当那副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棺木,被抬进寺里,安放在我隔壁那间空置的禅房时,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对我而言,这既是极致的残忍,也是极致的慰藉。
残忍的是,我每日都要面对着这冰冷的棺木,时刻提醒着我,我爱慕的姑娘,已经香消玉殒。
慰藉的是,我终于,能以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日夜陪伴着她。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壁。
从那天起,我不再寻死觅活。我将她,视若我生命中唯一的神明。
每日清晨,我会打来最清澈的山泉水,擦拭她的灵柩,然后,为她点上第一炷香。
每次吃饭前,我会将最好的饭菜,盛上一份,恭恭敬敬地摆在她的灵前,如同她依然在世,与我同食。
夜深人静时,我会搬一把椅子,坐在她的灵柩旁,对着那冰冷的木头,一遍遍地诉说我的思念和爱慕。
鲁姑娘,我轻声呢喃,仿佛她能听见,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我的梦里,就再也没有过别人。我曾以为,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却没想到,如今我们近在咫尺,却又隔着阴阳两界。这恨意,该有多深啊!
我想,人活着,总有诸多束缚,礼教,门第,父母之命……可死了,应该就再无禁忌了吧。你若在天有灵,能感知到我这份痴心,就请来看看我这个傻子吧。我别无所求,只求,能再见你一面。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对着一副棺材,说着疯话,坚持了近半个月。
寺里的老和尚,以为我得了癔症,劝我搬走。我的朋友们,也觉得我不可理喻,渐渐与我疏远。
我不在乎。
整个世界,都觉得我疯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清醒地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份爱,荒唐,绝望,却又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它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我固执地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哪怕,我要打开的,是阴阳两界的大门。
我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只有一个观众的祭祀。
祭品,是我全部的深情。
我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第三章:她从棺材里走出来,对我说我来私奔了
那一夜,月色如水。
我像往常一样,在她的灵前摆好祭食,点上一炷清香。青烟袅袅,在寂静的禅房里,盘旋上升。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她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灯下,读着一本早已读过无数遍的诗集。
我并不是真的在读书,我只是在等她。
虽然我知道,这很荒唐。
夜深了,烛火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我有些倦了,正准备起身回房,一抬头,却愣住了。
灯火阑珊处,不知何时,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身姿窈窕,眉目如画,正含笑看着我。
正是她。
我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我以为,是我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可她,依然站在那里,笑容温婉,真实得不像幻影。
鲁……鲁姑娘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都在发抖。
她开口了,声音如玉佩轻响,清脆又悦耳:感念你的深情,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就顾不得‘私奔’的嫌疑,冒昧前来相见了。
轰!
巨大的狂喜,像山洪海啸一般,瞬间淹没了我。
是她!真的是她!
她不是我的幻觉!她感知到了我的爱意,她真的,从那冰冷的阴阳界限中,走了出来,来见我了!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用她那带着一丝冰凉的指尖,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痴人,她轻声说,眼波流转,带着无限的情意,何必如此。
从那天起,她夜夜都来与我相会。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离奇又禁忌的方式,同居了。
白日,我依旧是那个对着棺木发呆的疯书生。到了夜晚,这间破败的禅房,就成了我们的洞房。
我们像一对最恩爱的夫妻,一起读书,一起下棋,一起谈天说地。
在交谈中,我才知道,她叫鲁姜。她告诉我,她生前的确酷爱骑马射箭,以射杀獐鹿为乐。她一直以为那是乐事,直到死后,才知晓那是深重的罪孽。也正因为这份罪孽,她死后魂魄无所归依,既不能投胎,也无法去往阴司,只能被困在自己的尸身之内,日夜承受着悔恨的煎死。
是我的祝祷和祭拜,像一束光,照进了她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是我的深情,给了她力量,让她得以凝聚魂体,短暂地离开那副冰冷的枷E锁。
于旦,她靠在我的怀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愁,我能与你相见的时间,不多。待我魂力耗尽,便又会回到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不,我抱紧她,坚定地说,我绝不会让你再回去。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黯淡下去。
除非……能有人为我诵读一整藏的《金刚经》,用佛法的力量,为我洗去罪业。或许,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她顿了顿,苦笑道,可这谈何容易。一藏《金刚经》,足有五千零四十八卷,要不间断地诵读,非大毅力者不能为。
我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别说一藏,十藏百藏,只要能让你解脱,我都愿意!
她感动地看着我,眼含热泪:于旦,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要将你未来的岁月,都耗费在这枯燥的经文上。你的功名,你的前程……
功名于我,不过是浮云。前程于我,也不过是泡影。我打断她,深情地凝视着她,鲁姜,你听好。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是一潭死水。是你,让它泛起了涟漪。如今,能与你夜夜相会,我已是死而无憾。若能用我余生的枯寂,换你来世的新生,我心甘情愿。
那一夜,我们相拥而泣。
我知道,我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我要对抗的,是森严的阴间法则,是她前世的罪业,是漫长而枯燥的岁月。
而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爱。
我相信,这份爱,足以撼动鬼神。
第四章:和女鬼同居的日子,她说她的罪是杀生
我们的同居生活,就这样,在青灯古佛和朗朗经声中,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展开了。
白日,她是栖身于棺木中的一缕幽魂,我是守护着她的落魄书生。夜晚,她便化作我身边解语的红颜,我是她此生唯一的知己。
这间破败的萧寺,因为她的存在,变成了我的温柔乡,我的桃花源。
我们一起做很多事。
我会为她描眉。她的眉形很美,像远山含黛,我总也画不出那份神韵,她便握着我的手,一点一点地教我。她的指尖冰凉,却让我的心滚烫。
她会陪我读书。我读那些圣贤文章,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提出一些新奇的见解。她说,人世间的道理,总要等到死后,才能看得分明。
我们最常做的,还是谈天。
我给她讲我乏善可陈的过往,她给我讲她短暂却精彩的一生。
她告诉我,在三韩的故乡,她是如何像个男孩子一样,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如何张弓搭箭,射下第一只飞鸟。说起这些时,她的眼睛里,会闪烁着一种自由又明亮的光芒。
那时候,我总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该由我掌控。我喜欢听利箭破空的声音,喜欢看猎物在我脚下颤抖的样子。我以为那是勇敢,是荣耀。她靠在我的肩上,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悔恨,直到我死了,魂魄被困,我才明白,那不是荣耀,是罪。
我射杀的每一只獐鹿,它们的怨念,都化作了锁住我的无形枷锁。我每一次享受杀戮的快感,都在为自己积累着无法偿还的业报。
我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鬼魂,原来也是会冷的。
别怕,我收紧手臂,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有我。你的罪,我来帮你赎。
我给她讲人间的趣闻,讲集市上的热闹,讲小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她听得津津有味,眼中充满了向往。
于旦,她仰起头,看着我,真想,能和你一起,像个普通人一样,走在阳光下。
我的心,被这句话刺得生疼。
是啊,我们看似亲密无间,却终究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她无法感受阳光的温度,无法品尝食物的滋味,甚至无法离开这座寺庙太远。
她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青烟,而我,是她唯一的凭依。
这份认知,让我更加坚定了为她诵经的决心。
我托朋友,从郡城买来了一整藏的《金刚经》。当那厚厚的一摞经书,堆在禅房里时,我感觉自己背负的,不仅仅是书的重量,更是她的未来。
每当她在我身边时,我便与她燕谈欢笑,享受着这偷来的片刻温存。
每当她魂力不济,需要回到灵柩中休养时,我便会来到她的灵前,点上清香,摊开经卷,开始为她诵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禅房里回荡。
起初,我觉得无比枯燥。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字,那些玄而又玄的佛理,让我头昏脑胀。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诵不下去。
但每当我想起她,想起她眼中的期盼和哀伤,我就又有了力量。
我把对她的爱,都灌注进了每一个字,每一句经文中。
渐渐地,我竟从中读出了一丝禅意。
我开始理解她所说的罪业,开始理解因果轮回的道理。我不再是为了她而诵经,而是发自内心地,为所有在苦海中沉沦的生灵祈祷。
我的心,在日复一日的诵读中,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澄澈。
而她,也因为经文的加持,魂体变得越来越凝实。她能在我身边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脸上,也渐渐褪去了死气的苍白,多了一丝健康的光泽。
我们都相信,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能真正地摆脱束缚,获得新生。
这段人鬼同居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我一生中,最富足,也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与另一个灵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种感觉,叫作爱,也叫作救赎。
第五章:为爱诵经:我的超度,你的新生
为鲁姜诵经,成了我生命中雷打不动的功课。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夜晚,我是沉溺在温柔乡里的情郎;白日,我是苦行于经卷中的僧侣。这两种身份,看似矛盾,却因为一个爱字,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诵经的过程,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一整藏的《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卷,堆起来,像一座小山。我每日从清晨诵到日暮,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尤其是在炎热的夏日,禅房里闷热如蒸笼,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衫,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常常会感到心烦意乱,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每到这时,鲁姜便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她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为我研墨,为我打来一盆清凉的井水,或是用她那冰凉的手,轻轻地为我按压太阳穴。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抚。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无声的鼓励,所有的烦躁,便都烟消云散了。
于旦,辛苦你了。她总是在我诵完一天的功课后,心疼地对我说。
为你,不辛苦。我握住她的手,认真地回答,鲁姜,你知道吗我现在诵经,不仅仅是为了你。
哦她好奇地看着我。
我以前总觉得,这世道不公,圣贤之言,不过是些骗人的鬼话。我看着窗外,缓缓说道,但现在,我从经文里,仿佛看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我看到众生皆苦,看到因果循环。我为你诵经,也是在为我自己,为这世间所有求而不得的痴人,寻找一条解脱之路。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靠在我的怀里,轻声说:于旦,你变了。
是吗哪里变了
以前的你,像一把锋利的剑,浑身都是棱角。现在的你,像一块温润的玉,把所有的锋芒,都藏了起来。
我笑了。或许吧。是爱,磨平了我的棱角。
诵经不仅改变了我的心性,也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奇效。
寺庙里的老和尚,本以为我疯了。但见我日日虔诚诵经,并无癫狂之举,态度也渐渐缓和下来。他偶尔会来听我诵经,与我探讨佛法。他说,我的声音里,有种奇异的力量,能让人心安。
周围的乡邻,也听说了我这个为鬼诵经的书生。他们不再把我当成疯子,反而对我多了一丝敬畏。有些人家里遇到不顺遂的事,甚至会来求我,为他们念上一段经文,祈求平安。
我从不拒绝。
我不要他们的香火钱,只是在为他们诵经后,请他们对着鲁姜的灵柩,拜上一拜。
我希望,这世间所有美好的祝愿,都能汇集到她身上,助她早日脱离苦海。
就这样,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我为鲁姜诵经,已经坚持了整整四年。
那座经文堆成的小山,已经被我翻过了一大半。我的声音,因为长年诵读,变得有些沙哑,但却更加沉稳有力。
而鲁姜的魂体,也愈发凝实。她甚至,能在白日里,短暂地现身片刻。虽然阳光会让她感到不适,但她眼中闪烁的喜悦,却比阳光还要明亮。
我们都感觉到,离她解脱的日子,不远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为她诵完了当天的最后一卷经文。
她依偎在我怀里,忽然对我说:于旦,我想回家看看。
我愣住了。回家
嗯,她点点头,我想,回家看看我的爹娘。
我沉默了。我知道,她口中的家,是鲁公现在居住的县衙。可我,要如何带一个鬼魂,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进入戒备森严的官府
可是,鲁姜,我为难地说,你不能在人前现身,我也……
我知道,她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但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她站起身,转了个圈,素白的衣裙,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她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像个孩子一样,对我撒娇。
你,背我回家。
第六章:她说她走不动路,我说我背你
我背你。
当鲁姜说出这句话时,我愣住了。
背一个鬼魂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这怎么行我下意识地反驳,你是魂体,我如何能背得动你
痴人,她笑着,走到我面前,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脖颈,你忘了你的深情,是我的凭依。你的身体,便是我的舟楫。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能附着于你,如影随形。
我将信将疑地在她面前蹲下身。
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轻地,伏在了我的背上。
我站起身,竟然,真的感觉不到丝毫重量。若不是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清冷的幽香,我几乎要以为,我的背上空无一物。
感觉到了吗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让我心神一荡。
感觉到了。我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惊奇与喜悦。
就这样,我背着我的鬼新娘,第一次,走出了那座囚禁了我们四年多的萧寺。
我们选择在夜深人静时出发。
月光如洗,将我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那影子,只有一个。仿佛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的身体。
于旦,走慢些,她在我背上说,我想,好好看看这人间的夜景。
我放慢了脚步。
她给我指着路边的店铺,告诉我,哪家是她生前最爱吃的糕点铺,哪家是她偷偷买过首饰的银楼。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往昔的怀念,和对人世的眷恋。
我静静地听着,感觉自己背负的,不仅仅是一个灵魂,更是她全部的生命和记忆。
我们走到县衙门口。高大的朱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口的石狮子,在月光下,显得威严肃穆。
我进不去了。鲁姜的声音,有些失落,这里有官府的阳气镇压,我一靠近,便会魂飞魄散。
没关系,我安慰她,我们就在这里看看也好。
我背着她,在县衙外,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说,我爹娘,他们现在,过得好吗她幽幽地问。
鲁公为官清廉,爱民如子,百姓们都很爱戴他。他和你母亲,一定都很好。
那就好。她轻声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背着她,悄悄地返回寺庙。
这次经历,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从此以后,逢年过节,我都会背着她,去县衙外探亲。甚至有一次,我们还偷偷地看了一场社戏。我坐在人群中,她在我的背上,为我讲述着台上的悲欢离合。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以一种不为世人所知的方式,分享着同一个世界。
后来,连我外出会友,或是去邻县办事,也会将她背在身上。
我买了一个大大的行囊,对外人说,里面装的是我的书卷。但其实,那里,是鲁姜的卧房。
白日,她便伏在我的背上,安然沉睡。到了夜晚,我们找一处无人的客栈或古庙,她便会现身,与我相伴。
我们就这样,几乎形影不离。
有一次,我们走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她对我说:于旦,你看这里多美。真想,能永远和你这样走下去。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冲动。
鲁姜,我对她说,我们成亲吧。
她愣住了。成亲我们……如何成亲
我们不需要三书六聘,不需要高堂满座。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我们对着这天地,对着这山水,拜上一拜,便是夫妻了。
她看着我,眼眶红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就在那片青山绿水之间,我背着我的新娘,对着朗朗乾坤,郑重地三拜。
一拜天地,感念让我们相遇。
二拜高堂,遥祝她父母安康。
夫妻对拜……我对着自己的影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这世下,最幸福的人。
我拥有了一个,全世界都看不见的,独一无二的妻子。
第七章:我放弃了功名,只为与她朝夕与共
背着鲁姜四处游历的日子,让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我们真的是一对行走于江湖的平凡夫妻。但每当秋闱临近,朋友们纷纷收拾行囊,准备上京赶考时,我才会被拉回现实。
我,张于旦,还是个书生。按照世俗的轨迹,我本该十年寒窗,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于旦,今年的秋闱,你不去吗一位同窗好友问我。他看着我日渐消瘦的脸庞,和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眼神里满是惋惜,以你的才学,若肯用功,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功名于我,已是浮云。
好友以为我自暴自弃,长叹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不再劝我。
他们不懂。我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功名利禄这四个字。
我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鲁姜和那五千多卷经文上。
那晚,鲁姜依偎在我怀里,也提起了这件事。
于旦,你真的……不打算去考秋闱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
我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说:傻瓜,说什么耽误。遇见你,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前程。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鲁姜,你曾劝我,说我福薄,不必去考秋C闱,徒劳奔波。我那时便听了你的话。并非全因为信你,而是因为,我心里早已做出了选择。
赴京赶考,来回便是数月。我如何能将你一人,留在这孤寺之中又如何能背着你,去那人多眼杂的京城
对我而言,能与你朝夕与共,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什么状元及第,什么封妻荫子,都比不上你对我嫣然一笑。
她听了我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双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脖颈,将脸埋在我的胸口,泣不成声。
于旦,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何以为报。
你以身相许,还不够吗我笑着打趣她。
她破涕为笑,在我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为她诵经,她伴我左右,直到经文圆满,她得以转世投胎。
然而,世事无常,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那年冬天,鲁公因为在朝中得罪了权贵,被罢官了。
他遣散了家中的仆役,遣散了护卫,只带着老妻,和几箱简单的行李,穷困潦倒地离开了招远县。
他甚至,连安葬女儿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他来到萧寺,找到了我。
彼时的他,早已没了初见时的威严。他穿着一身布衣,头发花白,满脸风霜,像一个落魄的老农。
他对着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书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张公子,他声音沙哑,老泪纵横,老夫……有一事相求。
他告诉我,他即将返回故里,此生,恐怕再无机会回来。他想将女儿的灵柩,就地草草埋葬。但他身无分文,连买一口薄皮棺材的钱都没有。他听说我常年在此居住,为人仁厚,想求我,在他走后,能照看一下女儿的孤坟,逢年过节,烧上一炷香,免得她成为孤魂野鬼。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百感交集。
我看着眼前这个为女儿的后事而奔走哀求的父亲,再想到夜夜与我相伴的鲁姜,心中一阵酸楚。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转身,走进那间供奉着鲁姜灵柩的禅房,对着那副冰冷的棺木,深深地拜了三拜。
然后,我走出来,对鲁公说:鲁大人,请您放心。
女公子的身后事,包在我身上。
第八章:我花了所有积蓄,给她修了一座最美的坟
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我要厚葬鲁姜。
我对鲁公说:大人,我在寺庙附近,有几亩先父留下的薄田。风景尚可,足以作为女公子的安息之所。请您允许我,将女公子安葬于此。
鲁公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解。
张公子,你……你与小女素不相识,为何……为何待她如此厚重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
我如何能告诉他,他的女儿,此刻,或许正附在我的背上,默默地流着泪。
我如何能告诉他,我安葬的,不仅仅是他的女儿,更是我的妻子。
我变卖了那几亩薄田。那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用换来的钱,请了最好的工匠,为鲁姜打造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又请了风水先生,在我家田地里,选了一块背山面水、风光最好的地方。
我亲自督工,为她修建了一座最体面的坟墓。墓前,栽上了她最喜欢的桃树。我还立了一块石碑,上面,没有刻任何字。
因为她的名字,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
出殡那天,没有繁琐的仪式,也没有哭天抢地的亲属。
只有我,和年迈的鲁公夫妇。
我穿着一身白色的孝衣,亲手将她的新棺,抬上灵车。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既为她能入土为安而感到欣慰,又为这永别的仪式而感到心痛。
鲁公夫妇,早已哭成了泪人。
安葬完毕,鲁公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他说,他此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牛做马,报答我的恩情。
我扶起他,对他深深一揖。
大人言重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鲁公夫妇走了。
偌大的萧寺,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
还有她。
那晚,鲁姜的身影,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那是我们成亲时,她用法术变幻出来的。
她站在她的新坟前,久久不语。
鲁姜,我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你怪我吗把你,葬在了这里。
她摇了摇头,靠在我的肩上。
于旦,你知道吗我生前,最羡慕的,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我羡慕的,是那些可以和心上人,生同衾,死同穴的平凡女子。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泪光闪烁。
今天,你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
我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从那天起,我搬出了萧寺,在她的坟旁,搭了一间茅草屋。
白天,我对着她的坟,为她诵经。
夜晚,她便从坟中走出,来到我的茅屋,与我相会。
我们就这样,守着一座孤坟,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天长地久。
我甚至,开始害怕那一藏经文,会有诵完的一天。因为我知道,当经文圆满之时,就是我们分别之日。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第九章:她要去投胎了,和我定下十五年之D约
又是一个缠绵的夜晚,窗外,月明星稀。
鲁姜靠在我的怀里,却不像往常那样,与我笑语嫣然。她只是沉默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打湿了我的衣襟。
我的心,猛地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鲁姜,怎么了我捧起她的脸,轻声问。
于旦,她看着我,声音哽咽,我们……我们五年的神仙日子,到今天,就要分别了。
分别我大惊失色,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你对我的恩义,我几辈子都报答不完。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因为你为我诵读的经文,已经圆满,我的罪业,已经消解。阎王……阎王准我,转世投胎了。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分别。投胎。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期盼了五年,为之付出了全部心血的结果,竟然,是我们的永别。
不……我不准!我像个疯子一样,抱着她,大吼道,我不准你走!我为你诵经,不是为了让你离开我!是为了让你能留在我身边,永远留在我身边!
于旦,你冷静点!她哭着,用冰凉的手,抚摸我的脸颊,人鬼殊途,终有一别。能与你相守五年,我已是逆天而行,心满意足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一生。
这不是拖累!这是我的心甘情愿!我泣不成声。
听我说,于旦。她捧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此去,是往河北的卢户部侍郎家中投胎。我与你,定下一个约定。
你若不忘今日之情,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日,请你务必到河北卢家,来见我一面。那时,我虽已是豆蔻年华,你却是近五十的半百之人。但只要你来,我便认你。我愿来生,为你做奴做婢,来报答你的恩情。
我听着她的话,心如刀割。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痛苦地说,再过十五年,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那时相会,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的。她哭着说,只要能再见你一面,便是意义。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有睡。我们紧紧地相拥着,仿佛要将彼此,刻进对方的骨血里。
天快亮的时候,她对我说:于旦,送我一程吧。
她说,此去阴司之路,多有荆棘,她穿着嫁衣,裙摆太长,不好行走。
她像从前一样,双臂环住我的脖颈,让我抱着她。
这一次,我却感觉,她重如千斤。每走一步,我的心,都在滴血。
我抱着她,走了六七里,来到一个热闹非凡,却又鬼气森森的路口。
那里,车马喧嚣,鬼影憧憧。都是些赶着去投胎的魂魄。
一辆装饰华丽的钿车旁,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妇人,见了她,高声呼喊:来了吗
她应了一声,从我怀里下来,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就到这里吧,她的眼泪,再次涌出,你回去吧,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说完,她便在老妇的牵引下,毅然决然地,登上了那辆车。
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车马,绝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
我的世界,再次,变得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茅屋的。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死了。
我将那个十五年之约,用刀,深深地,刻在了茅屋的墙壁上。
十五年,八月十六,河北卢家。
这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执念。
我的人生,从一场祭祀开始,又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
第十章:她走后,我活成了半个僧人
鲁姜走后,我的世界,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不,比最初,还要荒芜。
最初,寺庙虽破败,我心中却尚有几分疏狂之气,视万物为无趣。而今,这茅屋虽是我亲手所建,我心中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那座为她修建的、曾被我视为家的坟蟇,如今,也真的,只是一座冰冷的孤坟。
我没有像她刚死时那样,大病一场。我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将那个十五年之约,刻在墙上,每日都要看上无数遍。那一行字,是我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灯塔。
因为亲眼见证了诵经的奇效,我从此,更加虔诚地修行。
我不再只是诵读《金刚经》,我开始研读所有的佛法典籍。我不再追求去理解那些玄奥的义理,我只是单纯地,将诵经,当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呼吸。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为周围的乡邻行善。谁家有困难,我便倾囊相助;谁家有病痛,我便去为其祈福。我不要任何回报,只求他们,能在我行善之后,在心中,为那个远在河北的、不知名的女孩,送上一句祝福。
我希望,我所积累的每一分善意,都能成为她来世的福报,让她一生,平安顺遂,再无苦厄。
朋友们都说,我活成了半个僧人。
他们不懂,我求的,不是来世的解脱,也不是今生的福报。
我求的,只是十五年后,能再见她一面。
岁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和修行中,悄然流逝。
三年后,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降临到了我家。
我的两个儿子,竟在同一年,相继考取了功名。一个中了举人,一个中了进士。
我家,一夜之间,从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官宦之家。
乡邻们都说,这是我多年行善积德,感动了上天,降下的福报。
儿子们要接我去城里享福,被我拒绝了。
他们为我送来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我也都分给了更需要的穷人。
我依旧住在我的茅草屋里,穿着我的旧布衣,吃着我的粗茶淡饭。
对我而言,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早已失去了意义。
我的心,在十五年前,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等待赴约的躯壳。
儿子们见我如此固执,也只好由我。他们很孝顺,虽然不能理解我的行为,但还是会定期派人来修缮茅屋,送来米粮,确保我衣食无忧。
我的名声,也因为儿子们的显贵,而传得更远了。
有人说我是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有人说我是为情所困的绝世痴人。
我不在乎这些议论。
我只是,日复一日地,守着我的孤坟,数着墙上的刻痕,等待着那个遥遥无期的约定。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时间,过得真慢啊。
慢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
又过了几年,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这个梦,彻底改变了我后半生的命运。
第十一章:菩萨托梦,醒来我竟变成了少年郎
那晚,我梦见一位身着青衣的神人,他手持拂尘,面带微笑,对我说:张于旦,你德行可嘉,菩萨欲见你,请随我来。
我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跟着他,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上,云雾缭绕,檀香阵阵。一位法相庄严的菩萨,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金光。
我不敢直视,连忙跪下叩拜。
菩萨开口了,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殿内回响:张于旦,你多年行善之心,上天可鉴。只可惜,你阳寿将尽,尘缘未了。
我心中一动,阳寿将尽那我与鲁姜的十五年之约,岂不是……
幸好,菩萨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我已为你,向上帝求情,为你延寿一纪。
说罢,他便命身旁的仙童,赐我一杯香茶。那茶水清澈碧绿,入口甘甜,瞬间沁人心脾。
喝完茶,菩萨又命另一位仙童,引我去一处清澈的仙池沐浴。
我跟着仙童,来到一处云雾缭绕的池边。池水清可见底,散发着莲花的清香。仙童示意我下水。我脱下衣衫,走进池中,只觉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我就在池中,惬意地游着。忽然,一脚踏空,整个身体,如坠入无底深渊,瞬间,便从梦中惊醒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茅屋的床上,窗外,天已大亮。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幕。我只觉神清气爽,目明体健,仿佛年轻了十岁。我起身,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想看看自己的模样。
这一看,却把我吓了一大跳。
水缸里映出的,不再是那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者。而是一个……一个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中年人。
我捋了捋胡须,那些花白的胡须,竟然,像干枯的落叶一样,簌簌地脱落了下来。
我惊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脱落了白须之后,黑色的胡须,也开始渐渐脱落。脸上的皱纹,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了。我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紧致。
我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盈,充满了力量。
半年后,我对着镜子,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了。
镜子里的人,分明就是一个皮肤光滑、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我,张于旦,一个年近五十的半百之人,竟然,返老还童了!
我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我感谢菩萨的恩赐,让我得以延寿,能去赴那个十五年之约。
但同时,我又感到了一丝深深的,莫名的恐慌。
屈指一算,距离十五年之期,只剩下不到一年了。
我即将要去见的,是转世为人的、年方十五的鲁姜。
而我,也变成了这副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到时候,见到我这副模样,还会认我吗她会相信,我就是那个,与她相守五年的、前世的痴心人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由我的善因得来的善果,或许,会成为我们重逢时,最大的,也是最荒诞的,一个障碍。
我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开始收拾行囊。
无论如何,十五年之期已到。
河北卢家,我,来了。
第十二章:十五年后,我来赴约,她家却大门紧闭
我怀揣着激动与不安,踏上了前往河北的路。
路途遥远,但我如今身体健朗,精力充沛,竟不觉丝毫疲惫。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去见到她。
我轻易就打听到了户部侍郎卢公的府邸。果然,与鲁姜梦中所言,分毫不差。
我站在那座气派的府邸前,看着朱漆的大门和门口威武的石狮,心中感慨万千。
十五年了。
鲁姜,我来赴约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前,对门房恭敬地作揖:在下张于旦,从山东远道而来,求见府上小姐。
门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倒也不敢怠慢。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这位公子,实在不巧,门房客气地说道,我家老爷有令,最近府中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还请公子,改日再来吧。
闭门谢客
我的心,咯噔一下。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死心,又恳求了几句。但门房只是摇头,说这是老爷的死命令,谁也不敢违抗。
我无奈,只好退下。
我心中怅然,不愿就此离去,便在卢府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我每日,都在卢府周围游荡,希望能找到机会,哪怕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
住了几日,我从客栈的伙计和周围的邻居口中,渐渐拼凑出了卢家小姐的故事。
他们说,卢家这位小姐,自生下来,就异于常人。她会说话,聪慧美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只是,性情有些古怪。
及笄之后,无数高门大户,踏破了卢家的门槛,前来提亲。其中不乏王孙公子,少年才俊。可这位小姐,却一个也看不上,概不应允。
卢公夫妇,心急如焚。逼问之下,她才哭着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她说,她的前世,有一个情郎。他们曾约定,待她十五岁之时,他必定会来寻她。
卢公夫妇听了,只当是女儿家的胡话,掐指一算,更是大笑不止。
痴女儿啊!卢公笑得直摇头,那张于旦,若还活着,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定是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你怎么能,将自己的终身,寄托在这样一个虚无缥D的约定上
但女儿性情刚烈,坚持己见,非君不嫁。
卢公夫妇没奈何,又心疼女儿。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在约期前后,紧闭府门,不见任何访客。等过了八月十六,那张郎没有出现,女儿自然就会彻底死心。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我的心里,既是感动,又是焦急。
感动的是,她转世为人,竟还牢牢地记着我们的约定。
焦急的是,我该如何,才能让她知道,我来了我又该如何,让她相信,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我,就是她前世那个年长她十多岁的情郎
眼看着,八月十六的约期,一天天地近了。
我依旧,找不到任何见到她的办法。
而府中的她,又该是何等的煎熬与绝望
她见约期将至,心上人却迟迟不来,定会以为,我负了她,忘了我们的约定。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痛如刀绞。
鲁姜,我的鲁姜。
我们历经了生死,等了十五年,难道,就要因为这荒诞的容貌,而当面错过了吗
十三章:她从门缝里看到我,哭着说你不是他
八月十六,约定的日子,到了。
我起了个大早,换上我最好的一身衣服,再次来到卢府门前。
结果,依旧是冰冷的闭门羹。
我在门口,从清晨,一直站到日暮,希望能有奇迹发生。然而,那扇朱红的大门,始终,没有为我打开一丝缝隙。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知道,府里的她,一定比我更绝望。
她以为我负了约。
接下来的几天,我失魂落魄地在卢府附近游荡,像一缕孤魂。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天,我正在郊外的一处凉亭里发呆。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带着家仆,也来此歇脚。
他看到我,似乎对我这副少年模样,和眉宇间的愁绪,产生了一丝兴趣,便主动与我攀谈。
我本无心应酬,但见他言语恳切,也不好失了礼数。
几番交谈之下,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就是卢户部侍郎,鲁姜今生的父亲。
而他,似乎也对我这个谈吐不凡,却又身世成谜的少年,产生了好感。
他告诉我,他家中有一女儿,最近正因一桩陈年旧事,而茶饭不斯,日渐憔悴。他心中烦闷,才出来散心。
我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但我不敢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怕会吓到他。
卢公见我风流倜傥,言语不凡,心中很是喜欢,竟主动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故作推辞了一番,便应允了。
我跟着他,终于,踏进了那座我遥望了无数次的府邸。
卢公没有直接带我去客厅,而是嘱咐我,在花园的客亭里稍后。他说,他要先去看看女儿的情况,再来与我叙话。
我明白,他这是想先探探我的底细,也或许,是想让他的女儿,先看我一眼。
我坐在客亭里,心中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知道,鲁姜,此刻,一定就在这府里的某个角落,偷偷地看着我。
成败,在此一举。
而府内的鲁姜,听说父亲在郊外偶遇了一位姓张的少年郎,谈吐风雅,已邀至家中,心中便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难道……难道是他来了
她不顾丫鬟的阻拦,挣扎着起身,扶着墙,来到靠近花园的一处房间,偷偷地,从门缝里,向外窥看。
她看到了。
看到了坐在客亭里的我。
看到了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英俊非凡的少年郎。
他正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宛如画中人。
可他,不是他。
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虽然落魄,却满眼都是她,会为她诵经,会背着她走遍千山万水的、成熟稳重的张于旦。
她的张郎,今年,该有四十八岁了。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年
巨大的失望和被欺骗的愤怒,瞬间击垮了她。
她以为,这是父亲为了让她死心,故意找来的一个骗子。
她眼前一黑,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不是他……不是他!
她哭着,尖叫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啼哭。
卢公听到女儿的哭声,大惊失色,连忙赶回房中。见女儿如此模样,又问不出缘由,只当她是见了陌生男子,触景生情,心情更加败坏。
他回到客亭,对我,自然也没了好脸色。
他草草地应付了我几句,便下了逐客令。
我感觉到了他的冷慢和疏远,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只好起身告辞。
走出卢府的大门,我的心,又一次,沉入了谷底。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只知道,我离她,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第十四章:她为我忧愤而死,托梦让我快去救她
我离开卢府后,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甘。
我明明已经见到了卢公,并且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为何他会突然态度大变府中的鲁姜,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没有离开,依旧住在客栈里,等待着消息。
几天后,一个噩耗,传遍了整个街坊。
他们说,卢户部侍郎家的小姐,那个才貌双全,却性情古怪的姑娘,因为忧思成疾,啼哭了数日之后,竟然,香消玉殒了。
轰!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不啻于五雷轰顶。
死了
她竟然,死了
因为我,因为这次荒唐的相逢不识,她竟然,忧愤而死了
巨大的悲痛和自责,瞬间将我吞没。我发疯似的冲向卢府,想要去证实这个消息的真假。
卢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白幡。府内,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
一切,都是真的。
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卢府门前,泪水,混合着尘土,模糊了我的视线。
鲁姜!我的鲁姜!
我捶打着地面,发了疯一样地嘶吼。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我们历经了生死,等待了十五年,最后,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我当晚,便在卢府门前,长跪不起。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路人指点,我一动不动。
我就这样,跪了一夜。
到了后半夜,我因为悲伤过度,体力不支,昏死了过去。
在昏迷中,我又见到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身素白的衣裙,站在一片迷雾中,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于旦,她在梦中哭着,对我说,那天来我家的,果然是你吗
我拼命地点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你的容貌,与前世相差太大,我当面错过了你。我以为……我以为是父亲骗我,我以为你负了我。我一时想不开,如今,已经忧愤而死了。
于旦,你快去土地庙,那里有我的魂魄。你快去为我招魂,还能救活。迟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完,她的身影,便渐渐地,消散在了迷雾中。
鲁姜!
我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
我发现自己,还跪在卢府门前。天,已经蒙蒙亮了。
梦中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招魂!土地庙!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似的,冲向卢家。
卢府的下人,见我这个疯疯癫癫的少年,一夜之间,变得形容枯槁,状若厉鬼,都吓了一跳。
我不管不顾,冲进大门,大喊着:我要见卢公!快让我见卢公!
下人们想拦我,却根本拦不住。
我一路冲到了灵堂。
卢公夫妇,正对着女儿的灵柩,哀哀哭泣。
卢大人!我冲到他面前,跪下,将梦中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知。
卢公听了我的话,一脸震惊,将信将疑。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你真的是……那个张于旦他看着我这张年轻的脸,无法相信。
大人!千真万确!此事说来话长,但眼下,救小姐要紧啊!迟了,就真的来不及了!我泣不成声地恳求他。
卢公看着我,又看了看女儿冰冷的尸身。爱女心切,让他最终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好!我就信你一次!
他立刻命人,备好香案祭品,随我一同,前往城外的土地庙。
我们跪在土地神像前,虔诚地祷告。
然后,又匆匆赶回灵堂。
卢公揭开了盖在鲁姜脸上的白绫。她的面容,安详得像睡着了,只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她那尚有余温的身体,用尽我全部的力气,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鲁姜!鲁姜!我来了!我是于旦啊!你快回来!快回来啊!
我的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爱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徒劳的闹剧时,奇迹,发生了。
我听到,鲁姜的喉间,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咯咯的响声。
紧接着,她口中,吐出了一块小小的痰块。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她那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悠悠转醒。
第十五章:洞房花烛夜,她说夫君,我终于等到你了
活了!小姐活过来了!
灵堂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卢公夫妇,看着床上缓缓睁开双眼的女儿,又惊又喜,激动得老泪纵横,抱着我,语无伦次地,只会说恩人。
鲁姜醒来后,身体还很虚弱。但她的眼睛,却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深的歉疚,但更多的,是那份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刻骨铭心的爱意。
于旦。她轻轻地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却如天籁。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哽咽。
我在。
卢公夫妇,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将我奉为上宾,细细盘问之下,我才将我与鲁姜的前世今生,将我如何为她诵经,如何返老还童的离奇经历,全盘托出。
卢公听完,唏嘘不已,对着我,长揖不起。
我竟不知,小女与先生,有如此一段旷世奇缘。是老夫有眼无珠,险些误了你们的姻缘,害了小女的性命!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床上日渐恢复血色的女儿,心中更是喜上加喜。
他原本,就对我这个少年郎颇为赏识。如今,又知道了我的家世——我的两个儿子,一个进士,一个举人,早已是朝中新贵。这门亲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天作之合。
先生,他拉着我的手,态度无比热切,小女此生,非你莫属。不如,我们早日择一吉日,为你们举行婚礼,如何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久,我们便在卢府,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那一天,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所有人都来见证这对死而复生的奇妙姻缘。
洞房花烛夜。
我揭开她的红盖头。烛光下,她的脸,娇艳如花,美得让人心醉。
我们相对而坐,执手相看,眼中,只有彼此。
夫君,她靠在我的怀里,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的喟叹,我终于,等到你了。
是啊,我抱着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我也终于,等到你了。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初见时的惊鸿一瞥,聊我们在萧寺相伴的五年,聊这漫长的、各自煎熬的十五年。
她说,她转世后,前世的记忆,便像一场遥远的梦。她记得有一个人,有一个约定,却记不清他的模样。她只知道,她一直在等,固执地等。
我说,我返老还童后,最怕的,就是她不认我。
怎么会不认得她笑着,眼角却有泪滑落,皮相会变,岁月会老,可那份刻在灵魂里的感觉,是不会错的。那天,在门缝里,我第一眼看到你,心就跳得厉害。只是,理智告诉我,你不可能是他。我恨我的理智,是它,让我们又一次,差点错过。
不怪你,我吻去她的眼泪,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半月后,我携她归家。
我的两个儿子,见到我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比他们还年轻的继母,都惊得目瞪口呆。
在听完我们的故事后,他们才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跪拜大礼。
从此,我们便在家中,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我们夫妻二人,容貌皆如少年。不知情的人,常常将我们误认为是哪家的公子和新过门的儿媳。每当这时,我们便会相视一笑,眼中的情意,只有彼此能懂。
这段跨越了阴阳两界、历经了十五年等待的奇缘,终于,有了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我知道,菩D萨赐我青春,并非只是为了让我赴约。
更是为了,让我能和她,以同样的年华,同样的容貌,相守一生。
这是我用半生的等待和付出,换来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