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沈砚签下放弃抢救同意书的瞬间。
>他抱着我的尸体嘶吼,血泪染红了雪白的床单。
>灵魂飘在半空,我才看清他无名指上戴着我们的婚戒——真可笑,三小时前就是这双手签了我的死刑。
>晚晚,求你回来...他跪在地上。
>我冷眼看他疯魔七年,直到他翻开我藏起的日记。
>【11月18日,确诊白血病。他白月光需要骨髓移植的日期,真巧。】
>他瞳孔碎裂的刹那,我的灵魂开始消散。
>原来最痛的惩罚不是恨,是连恨都懒得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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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死亡是寂静的。不,不对,死亡本身或许是寂静的,但通向它的道路,却常常被生者的喧嚣填满,塞得令人窒息。比如现在。
惨白得刺眼的手术灯悬在我的头顶,像一只冷漠的巨眼,俯瞰着下方这场早已注定的溃败。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发苦,钻进我残存的意识里,却再也激不起任何生理上的厌恶。冰冷坚硬的金属手术台紧贴着我的后背,那点仅存的、属于活人的暖意,正随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越来越平缓、越来越无力的绿线,一丝丝地抽离。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沉向无底的深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奢侈而艰难,肺部像个破败的风箱,每一次费力的抽动都带着灼痛的血腥气。视线模糊不清,视野边缘被浓重的黑暗不断吞噬,只有头顶那团惨白的光晕固执地悬着,成为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坐标。听觉成了最后溃退的感官。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嘀——声,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医生和护士压低的、急促的指令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然后,一个声音劈开了这片混沌的帷幕,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濒临崩溃的狂暴,狠狠撞进我的意识深处。
救她!我命令你们救活她!不惜一切代价——!
是沈砚。
我能感觉到他的靠近,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那是血的气息,我的血。沉重的脚步声踉跄着冲到了手术台边,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那只早已冰凉麻木、失去知觉的手。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骨头硌着我的皮肤,带来一阵钝痛,几乎要将我仅存的骨骼捏碎。这粗暴的触碰,竟成了这具濒死躯壳上唯一能感知到的、来自外界的强烈刺激。
晚晚!林晚!看着我!不准睡!睁开眼!他的嘶吼就在我耳边炸开,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在我的脸颊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你…别这样…别离开我…
前一秒还是狂暴的命令,下一秒已破碎成卑微的乞求,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刮擦着我的意识。
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声音触动了,不是暖意,不是回响,而是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死亡的临界点被猛然唤醒,轰然喷发!
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所有的混沌、模糊、沉重感潮水般退去。视野骤然拔高、开阔。我飘了起来,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悬浮在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混合气息的空气里。手术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上帝般的视角。
我看到我自己了。那个叫林晚的女人,毫无生气地躺在惨白的无影灯下。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嘴唇褪尽了颜色,干裂苍白。几缕被冷汗浸透的湿发粘在额角,更衬得那张脸瘦削得可怕,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像两潭干涸的枯井。脖颈纤细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身上盖着染血的绿色无菌单,掩盖不住躯体的单薄和生命彻底流逝后的空洞。脆弱,枯槁,像一株被骤然掐断了所有生机的植物。这就是我在沈砚眼中最后的样子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廉价。
而沈砚,正死死地攥着我那只垂落在床沿的手。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半跪半趴在手术台边,昂贵的西装外套沾满了暗红的、已经半干涸的血迹,皱得像块抹布。他的侧脸对着我的灵魂视角,线条绷紧如岩石,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着。几滴浑浊的液体砸落在染血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那是血还是泪抑或是混合了血泪的污浊他的另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签下无数足以左右他人命运文件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抠着床沿的金属边,指甲劈裂,指腹被锋利的边缘割破,渗出的鲜血在冰冷的金属上涂抹开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那只手……那只戴着戒指的手……
我的目光瞬间被死死钉住。在他左手无名指上,一圈冰冷的铂金在手术灯下反射出细小却锐利的光芒——那是我们的婚戒。简约的素圈,内圈刻着彼此名字的缩写。多么讽刺的誓约信物!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这同一只手,握着同一支笔,在另一份决定性的文件上,签下了他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名字——那份放弃抢救同意书。医生沉重的询问犹在耳畔:沈先生,林小姐的情况…继续抢救意义不大,而且过程极其痛苦,您是否考虑……
签吧。他当时的声音是怎样的低沉,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理智强行压下的焦躁还是干脆就是一片冰冷的漠然我只记得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得如同刮骨刀刮过我的耳膜。
现在,这枚戒指却牢牢地箍在他的手指上,箍在沾满我鲜血的手上。虚伪!恶心!这冰冷的金属圈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烫在我灵魂的视野里,激发出滔天的恨火!他凭什么戴着它他有什么资格!
沈砚…
我听到自己残留的躯体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这声音并非我的灵魂所愿,更像是这具残破躯壳最后的、本能的痉挛。这微弱的声音却像惊雷,让陷入癫狂的沈砚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巨大希冀地看向手术台上那张灰败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濒临溺毙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疯狂光芒。
而我,悬浮的灵魂,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他期待看到的回光返照,没有柔情,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不,在那空洞的最深处,在那双因死亡而微微涣散、却尚未完全闭合的眼瞳最深处,最后凝聚起的,是一种淬了冰、淬了毒的,彻骨的恨意!如同回光返照般,凝聚了我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
那眼神无声地嘶吼着,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清晰地烙印在沈砚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沈砚,你现在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真让我恶心!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在沈砚绝望的嘶吼声中,彻底拉直,变成一条冰冷、平直、宣判终结的直线。刺耳的、毫无起伏的长鸣声尖锐地撕破了手术室压抑的空气。
不——!!!
沈砚的咆哮如同野兽濒死的哀嚎,他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那具迅速失去温度、变得僵硬的躯体,手臂勒得死紧,仿佛要将那单薄的骨架揉碎在自己怀里,重新注入早已消散的生气。滚烫的、混着血和泪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冰冷的额头上、脸颊上,又滚落下去,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一朵朵绝望而肮脏的污渍。
灵魂悬浮在半空的我,静静地看着这撕心裂肺的一幕。手术灯惨白的光线穿透我虚无的形体,在地面投不下任何影子。心中那片冰冷的荒漠在扩大,吞噬掉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温度。没有悲伤,没有触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喧嚣落幕,尘埃落定,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以及一个清晰的认知:我死了。而我的灵魂,并未如想象般飞升或沉沦,却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牢牢地、不容抗拒地束缚在了这个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男人身边。
束缚。多么可笑又可悲的结局。我冷眼旁观,像一个被固定在影院最前排的观众,被迫观看一场名为沈砚的毁灭的漫长悲剧,而我,是这悲剧唯一的、漠然的见证者。
也好。
灵魂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嘲讽的疲惫,沈砚,就让我看看,你亲手打碎了你最珍爱的‘瓷器’之后,又能疯魔到什么地步
2
葬礼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仿佛随时会坠落。空气潮湿阴冷,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墓穴的土腥气。沈砚穿着一身剪裁完美却异常宽大的黑色西装,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幽灵,突兀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只乌沉沉的骨灰盒,手臂勒得死紧,骨节泛着青白,仿佛那是他身体唯一失落的、必须重新夺回的部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里山崩地裂的真相。
牧师用平缓而悲悯的语调念着悼词,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字字句句都像是砸在沈砚紧绷的神经上。当说到尘归尘,土归土时,负责下葬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试图从他手中接过那个承载着林晚最后存在形式的盒子。
滚开!
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骤然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沈砚猛地侧身,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受伤野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靠近的人,那眼神凶狠、混乱,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戾气。他抱着骨灰盒的手臂收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完全抗拒和保护的姿态。谁也不准碰她!不准!!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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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夹杂着低低的抽泣和叹息。沈砚的母亲,那位向来雍容的贵妇人,含着泪上前一步,试图去拉儿子的手臂:砚儿,让晚晚…安息吧…
安息沈砚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力道之大让妇人踉跄了一下。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笑声里浸透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和疯狂。她怎么安息!她恨我!她恨透了我才走的!
他低头,用脸颊近乎病态地、轻轻地蹭着冰冷的骨灰盒,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变成了梦呓般的呢喃,晚晚…这里冷…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别怕…
他无视了身后所有的目光,所有的仪式,抱着那个盒子,脚步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一步步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出了墓园,走向他那辆如同移动囚笼的黑色轿车。
我飘在他的身侧,冷风穿过我虚无的身体,带不起一丝涟漪。看着他抱着那个盒子,仿佛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安息回家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他亲手签下的字,早已把我通往家的路彻底堵死。虚伪的深情,迟到的忏悔,比直接的刀刃更令人作呕。我漠然地看着他钻进车里,如同抱着一个可怕的诅咒,驶向他为自己精心构筑的活人坟墓。
我们的家,或者说,沈砚为我准备的华丽牢笼,如今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厚重的丝绒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天光。空气凝滞,弥漫着浓郁的百合香气——那是我生前唯一喜欢的花香,如今却浓烈得发臭,混合着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息。
客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我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我,大约是几年前拍的,笑容温婉,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对未来的、愚蠢的憧憬。沈砚就坐在照片正对面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石雕。他怀里依然抱着那个骨灰盒,手指一遍遍机械地抚摸着光滑冰冷的表面。他面前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反复播放着一段被截取的录音。
……沈砚!你永远只在乎你自己!你把我当什么一件合心意的摆设吗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受够了——!
那是我在最后一次激烈争吵中,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的话,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尖利扭曲,带着哭腔的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录音播放完毕,自动跳回开头,那充满恨意的嘶吼再次在死寂的空间里炸响。沈砚的身体随着每一次受够了!的爆发而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那声音是实质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重复着对不起或者别说了。眼眶深陷,里面是两潭干涸的、只剩下绝望的死水。
我飘在遗照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在我生前留下的恨意里一遍遍自我凌迟。那些争吵的画面也随之清晰地浮现——他冰冷的不耐烦的眼神,他刻薄的讽刺,他为了另一个女人(那个永远活在他记忆深处、完美无瑕的白月光苏晴)的需要,一次次将我的感受弃之如敝履。录音里我的愤怒和痛苦,此刻听来,只觉得遥远而陌生。恨也是需要力气的,而我连恨他的力气,都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散尽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麻木。
吵死了,沈砚。
灵魂的声音无声地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你折磨自己,取悦不了我分毫,我只觉得…厌烦。
这厌烦并未持续太久,就被更荒诞的景象取代了。不知是沈砚母亲绝望中的昏招,还是某些别有用心的女人嗅到了猎物崩溃时散发的脆弱气息,一个眉眼间与我竟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轻女人,在一个黄昏敲开了这栋坟墓的门。
她穿着素雅的白色长裙,妆容精致,努力模仿着我照片里温婉的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和怯生生的试探。沈先生…我…我很仰慕林小姐,也为她难过…或许…我能陪您说说话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刻意的颤抖。
沈砚坐在阴影里,抱着骨灰盒,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听到声音,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聚焦在那张酷似我的脸上时,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点燃了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不是惊喜,不是慰藉,而是一种被彻底亵渎、被冒犯的、狂暴的戾气!
滚!
他猛地站起,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声音嘶哑却蕴含着爆炸般的力量。手中的骨灰盒被他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仿佛怕被抢走。他几步冲到那个女人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压迫阴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脸,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谁让你来的!谁允许你模仿她的!你也配!给我滚出去——!
他指着门,手指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
女人吓得花容失色,精心营造的哀婉瞬间破碎,只剩下狼狈的惊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我飘在空中,看着沈砚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尚未褪去的狂怒和一丝更深重的痛苦。他驱逐了一个赝品,仿佛捍卫了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真是天大的笑话!
真可悲。
我无声地嗤笑,灵魂的波动带着冰冷的嘲讽,你亲手毁掉了真品,现在却对着一个劣质的模仿品大发雷霆,捍卫你那点可笑的、迟到的‘所有权’沈砚,你的疯狂,已经廉价得连看戏的价值都快没了。
他越是表现得像个忠贞不渝的鳏夫,那枚戴在他手上的戒指,就越发像一道无声的讽刺,刻在我虚无的视野里。
3
七年。
对生者而言,是两千多个日夜的缓慢凌迟。对飘荡的灵魂而言,更像一场漫长而乏味的刑罚,看不到尽头。
沈砚的崩溃并非一蹴而就的悬崖,而是缓慢的、不可逆的、全方位的坍塌。他的商业帝国首当其冲。那个曾经在谈判桌上杀伐决断、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坐在奢华却空荡的办公室里,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件长时间发呆的躯壳。重要的决策被延误,精准的判断被致命的犹豫取代,几个关键项目的接连失败,像精准的导火索,引爆了早已摇摇欲坠的信任危机。董事会的逼宫,媒体的唱衰,股价的断崖式下跌…大厦将倾的轰鸣声,成了这栋死寂房子里唯一来自外界的、持续不断的背景音。他偶尔会接到助理焦急的电话,他只是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我的遗像,然后简短地说一句:随便他们。
便挂断。仿佛那些曾经他视若生命的财富和权力,如今都成了脚边无关紧要的尘土。
财富的崩塌伴随着更可怕的自毁倾向。酒精成了他新的、形影不离的伴侣。客厅昂贵的地毯上,散落着越来越多的空酒瓶。他不再对着我的遗像枯坐,而是蜷缩在沙发里,或者直接躺在地板上,手里攥着酒瓶,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浓烈的威士忌气息混合着颓败的味道,成了这灵堂新的主调。清醒时的痛苦太过尖锐,他只能把自己溺毙在酒精制造的短暂麻痹里。
但这麻痹显然不够。他开始寻求更强烈的感官刺激。深夜里,引擎野兽般的咆哮会撕裂别墅区的宁静。我飘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他驾驶着那辆昂贵的跑车,在空旷无人的盘山公路上将油门踩到底。速度表疯狂地攀升,窗外的景物连成一片模糊的色带。他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病态的亢奋。仿佛只有在逼近死亡边缘的极限速度里,才能短暂地触摸到一丝活着的实感,才能短暂地逃离那如影随形的、名为林晚的幽灵。
有一次,弯道失控。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尖锐得如同濒死的尖叫。车子狠狠撞向路边的防护栏,车头瞬间扭曲变形,安全气囊砰然弹出。巨大的冲击力让沈砚的头狠狠撞在弹开的气囊上。他趴在方向盘上,额头被碎裂的挡风玻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眉骨淌下来,流进他半睁着的、空洞的眼睛里。他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为疼痛和冲击而微微抽搐,眼神却奇异地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短暂地亮起一丝近乎满足的光芒,仿佛在说:看,晚晚,我也痛了,我和你一样痛了。
我就在他身边,看着他额头的血一滴滴落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灵魂深处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恐,没有怜悯,连一丝微弱的叹息都欠奉。只有一种深深的、无法排遣的厌倦,如同厚重的灰尘,一层层覆盖下来。
沈砚,
我无声地对着这具伤痕累累、自我放逐的躯壳低语,你的痛苦,你的自毁…不过是场拙劣的独角戏。撞吧,喝吧,毁灭吧。你的血,取悦不了我。我只觉得吵闹…还有,碍眼。
这无休止的沉沦,像一出冗长乏味的闹剧,连旁观的价值都在急剧流失。我甚至开始期望,下一次撞击能再猛烈一些,彻底终结这场令人作呕的表演,也终结我这被迫的、永恒的旁观。
时间在这座活死人墓里失去了刻度。沈砚在酒精和自毁的泥沼中沉浮,日渐枯槁。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被杂乱的胡茬覆盖,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曾经锐利逼人的眼神只剩下浑浊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西装革履早已成为过去,他终日穿着皱巴巴的睡衣或家居服,像一抹游荡在巨大灵堂里的灰色影子。
然而,在极少数没有酒精彻底麻痹的深夜,或者是在剧烈的头痛将他从昏睡中撕扯出来的凌晨,他会陷入一种更诡异的状态。他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或者从蜷缩的地板上挣扎起身,眼神直勾勾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角落、窗帘的褶皱、或者是遗像旁边的阴影。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涣散,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令人心悸的专注和希冀。
晚晚…
他试探着,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是你吗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会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根本不存在的细微声响。
有时,他会对着那片虚无的空气,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语无伦次的语调开始诉说:我知道你恨我…晚晚,我知道…那天…那天我不该签那个字…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身下的床单,或是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我看到你最后看我的眼神了…我知道…可是…苏晴她当时…
这个名字一旦出口,他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顿住,脸上掠过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诅咒。
更多的时候,是绝望的哀求:跟我说句话…求你了…骂我也好…打我…怎么样都好…别这样…别不理我…
他对着空寂的房间伸出颤抖的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能徒劳地握紧冰冷的空气。然后,那点可怜的希冀之光,会在他眼中一点点熄灭,被更深、更浓重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所取代。他会颓然地倒回去,用手臂死死盖住眼睛,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
我就在他目光聚焦的那个角落,在他哀求的那片虚空之中。看着他因幻觉而燃起希望,又因得不到任何回应而坠入更深的炼狱。灵魂像一个绝缘体,他的痛苦、他的忏悔、他的哀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我心中一丝涟漪。我甚至懒得去分辨他话语里的真伪,懒得去回想苏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不堪。那些曾经能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东西,如今都失去了意义。
无谓的挣扎。
我冷漠地注视着他每一次徒劳的期盼和随之而来的崩溃,灵魂的声音平静无波,沈砚,你的眼泪,你的忏悔,你的痛苦…对我而言,都只是噪音。我就在这里,你看不见,也听不到我的沉默。而我,早已吝啬于给予你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无论爱,还是恨。
彻底的漠视,才是对他这场盛大自我惩罚最冰冷的注解。
4
转折发生在一个同样沉闷的午后。沈砚似乎终于从酒精的混沌深渊中短暂地爬了出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一种更强大的、源于绝望的执念驱使着。他开始翻箱倒柜,像个偏执的盗墓贼,疯狂地搜寻着这栋房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可能残留着我气息的物件。不再是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遗照、衣物,而是更深层、更私密的角落。他掀开床垫,撬开锁着的抽屉,甚至开始用颤抖的手,去撕扯那些贴在墙上、早已泛黄的我和他合影的相框背板——仿佛那薄薄的纸板后面,藏着通往我灵魂的密道。
最终,在一个尘封在书房壁柜最深处、早已被遗忘的旧式硬壳行李箱里,他找到了它。一个巴掌大小、封面是褪色星空图案的硬皮日记本。那是我少女时代就有的习惯,后来嫁给他,这个习惯在压抑和失望中时断时续,最终在确诊后彻底沉寂。日记本的锁扣已经有些锈蚀了。
沈砚跪坐在地毯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箱子,如同抱着最后的救赎。他布满污迹和细微伤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神经质的颤抖,轻轻拂去日记本封面厚厚的积尘。那褪色的星空图案显露出来,带着一种陈旧而脆弱的气息。他没有钥匙,也等不及去找。他用蛮力,近乎粗暴地掰开了那个已经脆弱的金属锁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混合了巨大渴望和更巨大恐惧的情绪,翻开了扉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很久以前的我。他急切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往后翻,纸张发出哗啦啦的轻响。那些记录着短暂甜蜜和后来漫长苦涩的文字,在他眼前飞速掠过。直到翻到靠近最后的部分,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石化。所有的动作,连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页。
那一页的日期,清晰得刺眼:【10月23日,晴,心却在下冰雹。】
而下面,只有一行字。那字迹不再娟秀,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透纸背的绝望:
>【确诊。急性髓系白血病。医生建议尽快入院化疗,准备骨髓移植。生存率…呵。】
>【翻看日历,下个月18号。真巧啊,沈砚。那不是你心尖上的苏晴,预约骨髓移植的日子么原来我的命,从开始就是备好给你的白月光救急的棋子沈砚,你好狠。】
时间,仿佛被这两行字冻结了。沈砚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捧着日记本的手像是被焊在了原地,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几乎要捏碎那薄薄的纸页。他的头深深地低垂着,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得如同岩石的下颌线条。
死寂。书房里只剩下他越来越粗重、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头被撕裂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沉重得像要把灵魂也呕出来。
突然,一声极其怪异的声音从他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不是哭,不是笑,而是一种短促、尖锐、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嗬!。紧接着,这声音猛地拔高、拉长,变成了一种完全失控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扯出一个比哭还要狰狞痛苦万倍的表情。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混着眼角渗出的血丝(不知是旧伤崩裂还是极致的情绪压迫了血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枯槁凹陷的脸颊疯狂滚落,砸在日记本翻开的那一页上,迅速晕开了那两行致命的字迹。
棋子…哈哈哈…棋子…备用的骨髓…救急的棋子…哈哈哈…
他一边狂笑,一边用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重复着日记里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烫过他的喉咙。苏晴…苏晴…为了苏晴…
他念着这个名字,笑声里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厌弃和毁灭欲。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猛地将日记本狠狠掼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他踉跄着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枯草。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凌乱的头发,发狠地撕扯着,喉咙里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呜咽和咆哮。我签了字…我亲手…我竟然…为了那个该死的项目…为了稳住苏家的合作…我以为…我以为只是小病…我以为…晚晚…晚晚!!!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被泪水和血丝糊满的眼睛,如同两个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窟窿,死死地、精准地投向了我灵魂悬浮的位置!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徒劳的希冀,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被彻底凌迟后的、极致的痛苦和…明悟!
你知道了!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他对着那片虚空嘶吼,声音劈裂,带着血沫,所以你才那样看着我!所以你才说恨我!所以你…你放弃了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那个电话!因为我让你再等等!等苏晴手术顺利了再说!
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的血肉。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我弥留之际那刻骨恨意的根源!明白了他自以为是的权衡和拖延,是如何在死神已经亮出镰刀的时刻,亲手斩断了我最后微弱的生路!明白了他深爱的、又亲手摧毁的女人,在生命的尽头,是以怎样一种被彻底背叛、被当作弃子的绝望心情在恨着他!
他看着我,或者说,他穿透了生死的界限,看到了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幽灵。他踉跄着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朝着我的方向,伸出那双沾满泪血、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喉咙里滚动着破碎到极致的哀鸣:
晚晚…对不起…对不起…我瞎了…我该死…我真的…该死啊…你回来…你回来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迟到了七年的忏悔,带着血淋淋的真相,终于穿透了所有的迷雾和自欺欺人,沉重地砸在了他的灵魂上,将他彻底碾碎。
我悬浮在那里,清晰地看着他眼中那碎裂的、如同星辰崩塌般的痛苦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绝望,如此…真实。他跪在那里,对着虚空忏悔,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他曾施加于我的每一道伤口,试图用他迟来的痛苦去填补那早已腐烂的深渊。
灵魂深处,那片冰冷的荒漠依旧无边无际。没有释然,没有快意恩仇的淋漓,没有看到仇人终于知晓真相、痛不欲生时该有的丝毫波动。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泪,他的崩溃,他字字泣血的忏悔,他此刻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的绝望……这一切汹涌澎湃的情绪洪流,撞在我灵魂的壁垒上,却如同撞上了绝对零度的冰川,激不起一丝涟漪,引不起半分回响。
只有一种更深、更沉、更彻底的疲惫感,如同宇宙深处的寒潮,席卷而来。
太迟了,沈砚。
我无声地低语,声音平静得如同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的痛苦,你的领悟,你的眼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它们改变不了过去,温暖不了冰冷的尸骨,更填补不了灵魂的荒漠。一文不值。
就在我心中这冰冷的审判落下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毫无预兆地降临了。一直将我牢牢束缚在这栋房子、这个男人身边的、那股无形却坚韧如铁链的力量,开始松动了。像冰雪在暖阳下悄然消融,像紧绷的琴弦一根根无声地断裂。一种轻盈的、近乎解脱的感觉,从灵魂的最深处弥漫开来。
七年了。我看着他从意气风发到形销骨立,从权势滔天到一无所有,从冷漠自持到彻底疯魔。我看着他抱着我的骨灰像抱着唯一的救赎,看着他沉溺酒精在自毁中寻求片刻麻痹,看着他深夜飙车在生死边缘游走,看着他驱赶替身、在幻觉中绝望哀求。我看着他最终翻开那本尘封的日记,看着他被迟来的真相彻底击垮、跪在地上泣血忏悔。
够了。真的够了。
恨意早已在漫长的、被迫的旁观中,被时间磨成了细碎的粉末,又被冰冷的漠然彻底吹散。爱那更是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幻梦。支撑我滞留于此的那点不甘,那点执念,在看到他此刻彻底崩塌、被永世钉在悔恨的十字架上的模样时,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
我低下头,最后一次看向那个跪伏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抽动,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呜咽的男人。他像一堆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槁灰烬,只剩下悔恨和痛苦在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
心中一片澄澈的虚无。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怜悯,没有快意。甚至连一丝微弱的叹息都没有。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一片飘落的枯叶,一个与林晚这个名字再无任何瓜葛的陌生物体。
5
就在这彻底心死的平静中,那束缚的最后一丝痕迹,如同晨雾般消散了。
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挣脱了沉重的水泥外壳。意识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像滴入清水中的墨迹,边缘开始晕染、消散。视野里的景象——那昏暗的书房,那散落的日记本,那蜷缩颤抖的枯槁身影——都开始褪色、扭曲,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一种深沉的、永恒的平静,如同无垠的深海,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上来。这才是真正的归宿,彻底的虚无,绝对的安宁。
在意识彻底消散、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空无的前一刹那,仿佛有一缕极细微的、带着血腥味的风拂过。地上蜷缩的男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颤,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抬起了那张被泪血糊满、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脸。他浑浊的、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投向天花板,投向那片我灵魂最后驻留的虚空。嘴唇无声地、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呼唤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混合着所有绝望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凌乱的鬓发。
我的意识,如同燃尽的最后一粒星火,在无边的寂静中,彻底湮灭。
灰飞烟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