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夜,我的夫君要我亲手剖尸验毒。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母亲。
我觉得他是个疯子。果不其然,他发现我有白月光后,说要提白月光的头给我做贺礼。
我历尽千辛万难逃脱,又嫁作他人妇。第二任夫君笑得眉眼弯弯,戏谑地问:听闻你前一任便宜丈夫,曾受你沐浴更衣的侍奉。那你今夜,可愿为将军解战袍
1.
剖尸验毒
大婚那夜,我的夫君要我剖尸验毒,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死去一年多的母亲,桓王妃。
我的夫君冷声,是桓王世子,分明天家贵胄却荒诞不羁,娶了我这个乡野女子,引来渊国贵族百般笑话。他浑不在意地饮尽宾客酒,在暗藏奚落的恭喜声中入洞房时,我正被他的宠妾容姬折辱。
容姬靠榻小憩,我跪在她脚边一字字背《女诫》,膝头麻木到毫无知觉。见了冷声,她乖巧回答已按爷吩咐教了世子妃规矩。
红烛将尽,容姬退去。冷声挑了我的下巴,狼一样的双眸映入眼帘,哪里有半分酒醉模样:叫夫人好等。
他扭动角落花瓶,喜床下轰隆隆塌陷出一条暗道。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祭品,被冷声胁迫着穿过精怪曲折黑暗的食道。
路的尽头是一座冰雕宫殿。殿中寒玉床上躺着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我在幽暗深处瑟瑟发抖,又惊又怕,他却将我甩到那寒玉床前:验尸。
我看看女尸再看看冷声,突然发现这两人长得好像。只是躺着那个安然如仙女,站着那个却森冷如阎罗。我很快明白哪个是我惹不起的,战战兢兢地问:劳烦世子,可有工具
冷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银器扔来,我接了,暗自道句打扰便开始干活。这女尸保存极好,皮肉栩栩如生,银刀没过喉头,切开食道,我捏着鼻子看,最终下了结论:这……这位仙子食道有腐蚀痕迹,想来生前曾中钩吻之毒,此毒无色无味,毒发仅引起内脏衰亡,不易叫人察觉。
我搜肠刮肚想了仙子这词,不敢糊弄。冷声忽而癫狂长笑,仙子不过是个泥菩萨。
他笑声尽了,低头看我,明明眼角还挂着泪痕,声音却一下冰冷:偏偏夫人也是个妄想普渡众生的泥菩萨。你说,要我怎么罚你
火折子将尽,抖了一下爆出最后光明,映得冷声俊美如艳鬼。黑暗中他粗暴吻我,眼泪蜿蜒滴入我中衣。我摸着潮湿的脖颈胆寒地苦笑。
被强夺豪取的是我,他这个始作俑者,有什么好哭的
2.
泥菩萨
我是个师承大家的乡野大夫,收过不少病患锦旗。如果我知晓冷声是个疯子,一年前我一定放任他去死。
他行事诡谲,只为折辱我而逼我嫁他。下人苛待我,仆妇嘲笑我,我默不作声地忍了,冷声便知晓这些对我无关痛痒,很快想出了新的招数。
人前孤高冷傲几如谪仙的世子爷,关了门却放浪形骸,如画中妖般能吞噬人所有理智。
房中红烛高烧,床幔摇荡,那鬼一样的男子在耳边轻笑,夫人这样美的白玉菩萨也叫我拖入红尘,夫复何求。
头脑难以驯服,但身体可以。我变成一把弦,七情六欲都缠在他指尖,一面哭一面求饶。
红烛烬后,冷声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我木然半晌,轻轻唤他,世子爷叫我知晓女子也可心猿意马。和您琴瑟和鸣,倒不妨碍妾心里另有其人。
他好像把我当随风飘荡的蒲柳,以为我会为失贞痛哭。四目相对半晌,冷声忽而笑了,夫人当真有趣,叫我爱不释手。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到底这夜没再宿于我处。他走后,我翻下榻,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那番话几乎耗尽我所有勇气。
我以冷水沐浴,企图用冰水消除身体的印记。后半夜因受寒而头晕脑胀,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一年前的汉水河畔。那时渊、夏两国正交战,我在河西遇到上游飘来的冷声,捞起他麻利地拔箭止血敷药。
昏睡的伤者求生意愿不强,喂药时我被他咬了手指,有些气恼,但还是守了两天,待他气息好转,留了药和口粮安心要走,却被扯住衣角。
回过身,发现他睁着好看的一双眼,像冬夜里挨了冻受了饿的狼,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你既叫我苟活于世,日后我要你同坠地狱……
梦境忽然扭曲变形,重塑成旬谷关城破时的血色场景,狼烟沸腾中妇孺哭嚎点燃渊军毁灭一切的欲望。离我最近的士兵红着眼压上来,我的恐惧具象为尖叫,而后利箭破风而来,正中士兵脑后。
尸体倒下,露出一众精锐簇拥下的冷声。仿佛一种轮回,我救过的人赶来救了我,但他不为报恩。
冷声披着渊国皇族的大氅,似笑非笑,小菩萨,我说过要你和我同去地狱。
这一片小小的院落,暂时因为高贵客人的来到而止住恐惧。而围墙之外的杀喊声、哭嚎声依然震天。
我的心沉沉下坠,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冷声却加大筹码:只要你嫁给我,方圆百里内,渊军再不烧杀抢掠一人,如此,可够本
以一人换数千人平安,是多么划算的买卖。可是我后悔了,后悔身入地狱。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有实力却学我那白月光,当心软的神。
3.
密信风波
冷声的刁难并没有停止,只可惜对我这种幼年时啃过观音土之人,这样锦衣玉食地受奚落、遭侮辱,不是什么难以下咽的痛苦。
这不妨碍我偷偷给一干侍女卫兵看病。病人症状写成纸条子递来,我看过便回一封药方。一来二往,下人即知晓世子妃是个菩萨心肠,也渐渐将刁难做成表面功夫。
我借机打听渊国形势,知晓一年多前新帝登基,查出桓王妃身为夏国和亲而来的公主,却一直私下向母国传递军情。桓王府一时受千夫所指,而后王妃被废暴毙,王爷自尽而亡。偌大王府,便只留了冷声一人。
大婚夜我验毒的,正是冷声私藏的桓王妃遗体。而一年前我相救时他毫无求生的模样,也是这桩天家辛秘的后续。
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我叹口气,继续冷声交代的新功课,去容姬别院门口跪着请安。这几日冷声都宿在我处,容姬愈发不满。如此情境,是装乖卖傻的好机会,我委屈得掉泪,求姑娘帮我出府一趟。
她挑眉看我,世子妃莫非要私会男人
我吓了一大跳,凄然地摇头,我一个异国人,在此能认识谁呢只是困在府中太久,想出去走走。我咬着牙,心一横,您要是帮我,我有办法让自己一直病着,不叫世子爷再来。
容姬听了这话,神色便松动起来。隔日送来侍女衣物,帮我乔装打扮出了府。
我在街头撞见一个黑衣男子,他的衣角纹一只小鹰。我远远跟着他,一前一后进了茶楼的包房。
饮得半壶茶后,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容姬人未至,笑得颤抖的声音已飘来,世子妃私会外男,当真是胆大包……
她进了门发现房中仅我一人,上翘的嘴角突然凝固。冲进来的侍卫举着刀,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我当然知晓她会派人跟踪我,所以我迅速浏览完密信,让叶府门客立马跳窗离开。数日前我在下人们递来的纸条中发现一张镌刻小鹰的信笺时,便知叶明渊来找我了。
山高水长,他是唯一在意我沦陷他乡的人。
密信言简意赅,只写了两件事。第一,叶明渊说我为救百姓被掳,即使龙潭虎穴他也要救我脱身。第二,旬谷关战败实则因军中有渊国暗线,如今正是他拔钉子的好时候。
那只从来驰骋沙场的鹰,如今因一役战败而门前冷落,必然满怀失意。不过他说这话的模样,定是吊儿郎当,眉眼斜飞。那样张狂的好看,叫姑娘看了害羞,不看心痒。
时间紧急,我只和门客说了一句话:既然误打误撞挂了世子妃名头,查内鬼这事,我也要出一份力。
门客大惊,想要劝阻却被我使劲推出窗。我回过身将密信投入火盆,纸张翻飞如蝴蝶,须臾燃尽后,容姬便闯进来,我看着她,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4.
鳄鱼池
我和容姬一道跪在下朝回来的冷声面前,一个私自出府,另一个街头吵扰,都令他觉得愚蠢。
容姬委屈辩驳,冷声一眼看出我摆她一道,却只是笑,夫人聪慧,不该被困后院。不日成王寿宴,你便随我一道朝贺吧。
他如此轻易揭过此事,怕是有后手在等我。可为了叶明渊,我有什么不能做。
三日后,冷声携我出席成王寿宴,眼看觥筹交错间许多贵客对他恭维至极,我才知晓桓王府上一辈的恩怨,毫不影响冷声在新帝心里的位置。他身居太傅之位,是本朝最年轻的重臣。
成王幼女过来敬他酒,粉白的脸,含春的眼,斟酒时手指有意无意掠过他指尖。见位高权重的世子爷无动于衷,颇失望地退开,留下一股冷香。
那女子由侍女扶着,娉婷地走远。我偷瞄冷声正和其他亲贵细细交谈,想来没空理我,犹豫片刻,也偷偷溜了出去。
她行在夜色中,我两步追上去唤住她,请县主留步。
冷香扑面而来,她茫然看我。我咬咬牙,装作没站稳地扑到她身上,两个人拉扯一阵后,我不慎把她撞进了身边的池塘里。
水虽不深,入夜后却寒凉无比,她一个激灵,像是清醒过来一样怒斥我,混账丫头!
刹那间变故又起,两支飞箭破风而来,擦着我耳边过去。树林后绕出几个蒙面黑衣的夜行客。我下意识拔腿就跑,身后县主的尖叫被丝竹歌舞声淹没。
成王年轻时好奇珍猛兽,便是年老后也本性不改,在院中深处辟了一处池塘饲养鳄鱼。我却毫不知情,被刺客追逐,慌不择路地往那处夺命窟逃。
他们举刀一步步逼近,我浑身冷汗地往后退,脚底打滑,不慎跌落。
倒下去前,却见冷声从另一处院墙上疾步奔来。他跳下来欲揽我,却只摸到衣角,和我一道滚入了泥泞池塘。
分明危机重重,我却觉得世界忽而安静,他垫在我身下缓冲,眼眸亮如星辰。
池中异物已被惊动,呼吸带着腥气扑面而来。冷声拔出身侧双刀,叹气,英雄救美不成,今日怕要和夫人一道做盘中餐了。
我早知冷声不安好心,却未料到会和他同困险境。我的心在颤抖,人也在抖,强撑着抽出头上空心簪子,里面装着药效极好的蒙汗药,不晓得对猛兽是否有用。
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如幽灵在耳边回荡。巨物破空而来,我刚看清动物冰冷的虹膜竖瞳,冷声已一刀正中它眼睛。鳄鱼在剧痛中咆哮,冷声急退,仍被它撕裂了手臂,咔嚓一声脆响,应是骨节折断的声音。
他夺过蒙汗药撒向空中,喘息着将一把匕首塞给我,杀我,或者杀鳄鱼,你自己选!
近处几只鳄鱼被药粉笼罩,行动有片刻迟缓,我们贴着墙壁不敢出气。忽而火光大盛,王府侍卫终于赶来,一面射箭逼退鳄鱼,一面放下绳索,拉了我们上去。
分明狼狈不已,浑身滚着泥泞和鲜血,冷声却仍是天家贵胄的气派,睥睨匆匆赶来告罪的成王,叔父的鸿门宴险叫侄儿夫妇丢了性命,来日请自到圣上面前分说。
我随冷声回府,一干人手忙脚乱地围着他,他却发了火,只要我伺候。我替他沐浴更衣,他好看的嘴唇因失血而颤抖。敷药包扎时,撕裂至白骨可见的伤口令人胆寒。
我垂眼问他:世子爷以妾的命为饵倒罢,也不惜您自己手臂,究竟图谋什么呢便是利用,也让妾死得明白吧。
冷声不顾伤口放声大笑,又是一道密道打开,成王领着他一双儿女跪下,老泪纵横:叔父惭愧,多谢声儿救命之恩!
我怔住,冷声俯下身,在我耳边低低说:我要和成王结盟,杀皇帝。
5.
天家辛秘
行医多年,我须臾就能分辨,县主身上的冷香是催情所用,是而我故意撞她入水以解药性。
然而我不知晓的是,晚宴中成王世子酒醉,已被不知名的婢子暗暗引入县主房中。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若非我的一撞,这一对兄妹将成不知廉耻的野鸳鸯,不但叫成王脸面尽失,更污浊世子名声,令其仕途受损。
新帝登基,为巩固权位,以桓王妃暗中与夏国勾结为名,大力征讨夏国。而成王向来爱民,对国本的更改深有不满。成王知晓皇帝对自己日益不喜,却未料到,他会如此快将手伸向一双儿女。
天子之心,如此凉薄,不过数年,亲兄弟已成仇人。
冷声淡漠地笑:这一夜,那位算计的何止是您
他一边咳嗽,一边递出一方金印,是宫廷暗卫的标志,这是今日刺杀内子之人不慎遗留的。若我妻子死在叔父府上,我必不会与您罢休。他要我和叔父彻底结下仇怨,才敢安心用我。
我在一旁看这对叔侄掏心掏肺地恳谈。时而胆寒时而愤怒的是成王,而冷声始终神色淡淡,好似是受伤后体弱,实则不过胸有成竹。
成王离去后,我靠在他身后,替他梳发,幽幽道,世子惯会诓骗人。
他转头看我,眼里映着烛火,似笑非笑,夫人的眼力真好,为夫帮你在大理寺讨个官职可好
今夜种种若真是皇帝作祟,他冷声也没少推波助澜。县主身上的毒是他下的,宫宴未开始前,我见他在柳树下,轻轻替那含娇带怯的女子簪花,他赌我出于医者本心,一定会出手相救。
而刺客即便是皇帝所派,冷声却早已知晓,不过将计就计。我们落水后,那些刺客立马退却,想必是慌不择路找救兵去了。
谁让他们演戏太认真,不慎将冷声这帝前宠臣也逼入绝路。
面对成王,他是受皇帝迫害的无辜者。面对皇帝,他则痛恨成王暗中谋害他的妻子。无论在哪,冷声都是当之无愧值得信任之人。
其实早前,冷声已与成王暗中盟约,只是成王到底顾念兄弟情谊,不肯将事做绝。经此一事,终于彻底上了冷声的贼船。
冷声鼓掌,嘴角含笑,倒一一叫夫人言中,唯一的意外,却是你我同入鳄鱼池。看在我舍身相救的份上,你再陪陪我罢。
烛火明灭,他忽而暴起,拖着我再入地宫,逼着我给逝者磕头。他笑得掉泪,双目赤红地逼问我,若是你母亲受诬而死,你父亲为不能保护发妻而自尽,你当如何
这话恍如惊雷,炸得我头脑发麻。我想退,却在冷声怀里退无可退:你若不救我,我们一家三口地下团聚也好。可你让我苟活于世,要我去面对这些腌臜事,这痛不欲生的滋味,你合该与我共尝。
新帝继位,为巩固权力,一力主张与夏国开战。战争不能师出无名,而桓王妃出身夏国,是颗好用的棋子。于是栽赃嫁祸,一切恶名都按着皇帝的心意堆积。
桓王妃既为和亲公主,私下却一直与母国暗通款曲,如此行径,渊国要讨伐夏国,自有公道正义。
王妃自认罪名祈求保全家人,桓王在兄长面前磕破头保住发妻性命。渊军出征那日,王妃废为庶人,永世禁锢桓王府。
然而皇帝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把柄,一个月后,宫中悄悄送来了毒酒。王妃暴毙,王爷自尽,他的家至此支离破碎。
冷声抚摸女子冰凉的尸体,热泪滚进下颌,忽而嗤笑,白玉面庞上浮出戾气:我想过母亲之死或真是意外。待你验毒才知可笑。钩吻从来是宫廷秘药,我怎会对帝王之心侥幸。
天家辛秘的残酷落在一个人身上,如尘埃般蒙住他的眼睛。他满手血污,发抖咆哮,再也不是从前风光霁月的世子。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疼,走上前好似献祭,抬头吻去他的热泪。
天下这么大,可怜人何止我一个人。
6.
心猿意马
我以为冷声在我面前暴露了软肋,却不知心疼男人是倒霉的开始。
我还是阅历太少,会为一个人的伤疤动容,怎忘了有些人连展示伤疤,都只是一种把戏。
冷声手臂痊愈后,事务愈发繁忙,日渐放松对我的桎梏,好似渐渐忘了他娶我,本意不过折辱。我可以煮药,给下人看病,偶尔出入王府。这样难得的机会,我自然要把重要的消息都送了出去。
我有一点愧疚,但是不多。在市井上听闻了渊夏两国暂时休战的消息,心里抑制不住地暗喜,祈求我的消息一定早日送达。我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等到叶明渊再次登场,不过这个消息,却是冷声告诉我的。
那一天他回来得很早,眉眼含笑,扬了扬手里的徽印着一只鹰的密信,好萧月,你那将军,乖乖来当我的刀了。
我怎会以为自己斗得过冷声,那叶府门客他早就拿下,不过将计就计利用我。冷声不挑明,只是拿我当传话筒,我传递出去的消息,都是他筛选过的。
手里的药罐砸落,药材咕噜噜滚了一地。他心情很好地靠过来,从怀里摸出三封信给我,叶明渊与你如此情深,当真叫为夫妒忌。
第一封信,他说萧月勿要轻举妄动,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探听消息本不该由你这样的弱女子承担。
第二封信,他说萧月见信如晤,我已接任叶家家主,千万保全,待我北上,我们定可再见。
第三封信,他说萧月,我已与渊国贵族结盟,不日大军启程,为冤死将士复仇,也为迎你回我身边,务必等我。
泪水蜿蜒湿透墨痕,冷声从我手中夺了信投入火中。我浑不在意地火中取栗,伸手去捞那些灰烬。他皱眉一把将我扣住,我颤抖着,畏惧藏不住地看着他,想发怒却无能为力,最终只问,你待如何。
冷声眼里闪过狠毒,是你的消息让叶明渊觉着,可以与我和成王合作。我告知他旬谷关内鬼身份,便与他达成共谋,我做渊国内应,他一路攻城,我得为母复仇,他得不世战功。
我发抖,牙齿打颤,用尽全力挣扎,却依然在他怀里浮沉。冷声紧紧桎梏我,你恨我利用你可叶明渊就不利用你么如此深情之人,不也和夏国三公主有了婚约。
晴天霹雳。我呆呆看着他,眼泪如珠串,零星砸玉盘。身若浮萍,我攀着夏明渊这棵树,在乱世中绽开一株小小的花朵。他出身高贵,有族人,有职责,我没想过要遮天蔽日的仓木为乡野小花折腰,我只是忘不了少年将军抱我时热烈的心跳。
我擦泪,极力忍着喉头哽咽,恶狠狠地回答,他订婚与否与我何干我只是恨你这样拘着我!
冷声像是逗弄猎物的猫,毫不怜惜地拨弄我的心弦:这负心汉叫夫人心痛,为夫怎能坐视不理日后我必提他的头,向夫人赔罪。
冷声命人将我锁进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地监视。从前我出入自由时,借研究药方为名搜罗了不少药材,如今可派上用场。
我等了一个月,待冷声离府时迷倒整个院子的人,换了侍女服饰开溜。
府禁森严,我在最后一重宫墙前被人认出。是个年轻的侍卫,却冒死偷偷放我离开。
他说若不是夫人的方子,他身染重病的妻子早就去了,如今有机会帮忙,他甘之如饴。
出了桓王府,才知两国之间战事更盛,夏军已攻入边境第一座城市。
我仓皇出逃,马不停蹄地一路跑,入夜后躲进城郊一处破败庙宇中,走投无路地对着菩萨塑像拜了又拜:信女有诚,但愿再见心上人一面。
7.
菩萨庇护
这夜兵荒马乱,我已身入地狱,走向绝路,却在菩萨的庇护下睡得一觉。梦中是叶明渊,他说对不住,他没有护住我。
然而我与叶明渊不过见面两次,他不欠我什么。
第一次,他救了我。那时我十余岁,父母染疫过世后流落街头,被别有居心的盲流诬为奸细,堵住嘴拖入军营。
军营中有像我这样孤立无援的人,也有真正的奸细,我们如同货物一样被堆在角落,待价而沽。
父母死后,我啃过草皮,啃过观音土,如此艰难地捱日子,怎会轻易放弃生命。趁贼人和军官商议如何审问我们这些人时,我偷偷抹掉了嘴里的抹布。
在被拖去刑讯室的路上,我遇到年纪尚轻的叶明渊,眉目清秀而神色威严,一看就是首脑人物。和他擦身而过时,我忽地哇哇大叫,求将军为小的做主!小的不是奸细!
大头兵一脚踢来,我仰头栽倒,痛得龇牙咧嘴,眼里却倒映出叶明渊拧着眉的疑惑面孔,这小叫花怕不过十来岁,如何能担细作之任好好查。
于是便知,我们这许多人中自有奸细,但更多的不过老弱病残,生无可依之人。
这样的人几如飘零浮萍,最易诬陷。恰逢边境战事又起,关内草木皆兵地搜细作,便被有心之人看作一种生意经。
将军亲自放人,此起彼伏的感恩声中,我又嚎啕大哭,将军转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我饿了。
我是真的饿了。养父母身故后,我无人看顾,当童工都备受欺凌,饥一顿饱一顿的捱日子。将军放走他们,领我去客栈洗过澡后,大吃一惊,居然是个小姑娘!
我狼吞虎咽地将桌上饭菜一扫而空,他面上戏谑的神色不见了,只低叹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没听懂,只是突然觉得他好悲伤。我摇摇他,说:你可以帮我吗我想学医。
他低头看我,为什么
死了好多好多人,我爹娘也死了。我埋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吃饱饭的那种满足感,很快被居无定所的未知吞没,我想身边的人能活下去,我想救人。
乱世之中,人命要么是沙场上一抔黄土,要么被伥鬼视为筹码。人明明不该被当做草芥割了一批又一批。我虽然微不足道,但仍有愿望,娘死前说过,萧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沉默如流沙凝滞,而他金玉般的声音割开流沙。他摸摸我的头,轻轻说好。
于是我去了定州,跟了甄氏名师学医。后来我知晓,叶家三代戍边,是夏国的中流砥柱。那小将军行三,叫叶明渊。
走的时候叶明渊来送我,我不到他胸口,仗着自己年纪小厚脸皮,抱着他不撒手,哽咽着说你要来看我。
他的盔甲冷硬,心却很软。停顿半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说好。
三年后叶明渊真的来了。是带叶将军来看病,当师父对将军的旧伤无能为力时,他便知知晓,用不了几年,这叶家家主的职责便该他来担了。
夜里我去看他,他的眉目都叫烛火柔和,缱绻如春水。我捧出几个香囊,歪歪扭扭地绣着明字,这个驱蚊,那个醒脑,这个安神……
他凝视我,我滔滔不绝的话头断去,忽而脸颊滚烫,侧身躲闪。叶明渊笑,年纪见长,似是知礼数了,可胆子却不似从前大,怕不敢抱我了吧
一阵风拂过衣角,他坐过来,轻轻揽住我,是发丝都缠在一起的亲密:好罢,这次换本将抱你。
如果不是冷声将我掠走,我该在旬谷关见叶明渊第三次。上次定州相见时,叶明渊说等我年满二十那年,去旬谷关找他,他有贺礼给我。
去年我二十岁,即使边城战火再燃,也挡不住我奔赴旬谷关的决心。谁料阴差阳错间我嫁了人,离他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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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和叶明渊不能再见,那一定是天意如此。
8.
城头对峙
后来半夜,那泥菩萨被冷声一刀削掉半个身子。宫卫围堵而来,冷声笑得像个魔鬼,问我夫人可安好。
他将手里提着的事物扔来,一颗人头滚到脚下,是昨日助我出逃的那个侍卫,死不瞑目,睁眼惊恐地对着虚空。
我尖叫想逃,愧悔万分,却被刽子手一把抓住。他一下下抚摸我的背:乖一点,你的将军已入渊国,圣上也下令带兵亲征,这旷世好戏,怎可缺席。
他带我一道奔赴前线。收到皇帝战败,一路退守到第三座城池的消息,冷声笑得开怀,吩咐军队快马加鞭,说勤王之事已迫在眉睫。
他将我扮作宫女,锁在军帐屏风之后,倒是个看戏的好位置。
吃了败仗的皇帝暴跳如雷,成王领着群臣跪成一片。那黑衣谋士却登场,三叩九拜,说臣救驾来迟,他已联合成王征兵三万,在城外呼应,瓮中捉鳖,叫敌国贼子有去无回。
皇帝大喜,忘了自己曾翻手云覆手雨地玩制衡,要这两人斗个你死我活。他们曾在皇帝面前故作争执、伪装不屑,如今危机之中,倒都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
谋士说臣有一不情之请,望陛下准奏。皇帝说准,谋士起身,忽而拔刀,断去皇帝一臂。
皇帝晕死于血泊中,群臣骇然。冷声轻拂刀身,成王声嘶力竭:皇帝邦交政策有失,激起旷日征战,百姓流离。今日,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其君。
武力是权力的异化,如今冷声和成王是唯一有望解夏军之围的人,群臣轻易做了决定。高高在上的皇帝,顷刻间被抛弃。
人群散后,空气中血腥气未退。冷声入屏风后,解开我的桎梏,志得意满地笑,我给了叶明渊三座城池布防图,是以他拔城如此顺利。可惜,前两张是真,最后一张是假。我让你给他收尸,可好
可下一刻亲兵急来,顾不得我在场,传信说夏军已从他们根本未意料的小路开来,正在攻城。冷声霍然站起,亲卫颤抖着俯身,说夏国前锋还言,那三张布防图,他们将军一眼未看,尽数烧了。
我看着冷声面色急变,轻轻说,兵行诡诈,他既没用你的图,你怎能猜到他的局。这一盘棋,入套的怕是世子。
冷声抬手抚摸我的脸,指尖一寸寸挪过眉眼、鼻尖,最后停在嘴角边,似是爱不释手。他靠过来吻我,鬼魅一样地笑道:萧月,你知道我是个疯的,我不怕拿你和叶明渊赌。
我被绑了胳膊,吊在西城门下,门下暗道里埋伏无数士兵。拂晓之际,远处硝烟和晨辉一同升起,杀喊声渐近。及至午时,夏国的铁浮图渐渐势不可挡,渊军边战边退。
冷声一身黑衣,伫立城头,波澜不惊地和缓缓推进的银甲将军对视,好快的马,只是将军深入敌后,可有给自己留好后路。
将军满脸血污地笑,搭弓,拉满如月,对准了我,好毒的计,只是世子千算万算,怎忘了人心易变。
刀光剑影叫人忘却生死。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将军要杀我。城墙上拿我做戏的人,却有些慌了。
冷声欲动,但快不过利箭。风声刮过,羽箭破空,断去上方捆着我的绳索,那将军是神射手伪装的。
耳边杀喊声更盛。我急急坠落,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是只着普通士卒装的叶明渊。他挥动长剑,于乱军中辟出一条路。血滴到我脸上,和眼泪混成一片。我紧紧搂住他,搂住我一生的月亮。
那样险恶的场景,他还在笑,满面血污都盖不住的少年意气,萧月,你视死如归的模样真的好气节。要是咱们战死,你愿意把衣冠冢和我修在一起吗
9.
和平谈判
外城看不到的地方,杀戮已渐渐停息,夏军掌握了关键位置。但内城中的包围圈却渐渐缩小,为救我,叶明渊坦然走入圈套。
冷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看着他渐渐清晰的脸,那被鲜血、恨意扭曲的面容下,浮出了克制不住的悲伤。
叶明渊撑着剑,狼狈不堪,语调却平和,渊军已败,世子即便杀我也无力回天,何必负隅顽抗。
叶某的条件和从前不变,第一,放萧月,第二,割三城,从此渊夏两国边境和平,民生安定。
冷声缓缓摇头,不好,萧月是我的夫人,怎可放你
两个人的神色都冷了,狠了。叶明渊一脸无畏,我已传令,若我身死,夏军将全力宣扬世子和成王暗害皇帝,引夏军入国之丑事,届时你渊国的天,永远平息不了。
冷声亦笑,冷酷如修罗,你我三人同生共死,我有什么吃亏的。
他那样张狂,恰如一把利剑在沙场开了刃,被鲜血滋养得愈发疯魔偏执。我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被身旁叶明渊拉住,忽而清醒。我和冷声不过大梦一场。暴君的眼泪即使滚烫,也不该叫我心头颤抖。
僵持之际,成王赶来。他本该是冷声后援,却提了剑对准自己侄儿后颈。我含着泪,对成王行了个礼,请王爷助我。
冷声的目光在我们之间一转,很快明白端倪,叔父引而不发许久,原是在这里等我。
我早前暗中将县主中毒一事实乃冷声谋划告知成王,偷偷为自己埋了条后路,如今倒真的派上用场。成王沉声道,萧姑娘医者仁心,当日冒险救我儿,如此大恩自该回报。声儿,我知你内心苦痛,只要你放她走,此事我不再追究。
我若不放人,叔父要诛国贼么但您可和我一道做了贼,咱们一起死罢。
成王勃然大怒,气得胡须颤抖。情势已乱无可乱,我咬牙,轻轻拂开叶明渊的手上前,世子,我偷看过您书房中的减赋税疏、废徭役策,写得那么好。如今真的有机会施政了,却要为我一人尽数付之东流吗
他有抱负,有用仁政活万民的热望,只是深藏在疯魔癫狂的皮囊下,从未示人。冷声愣住,长久地看我,好似他的世界里只有我。那些真心的、虚伪的情意在他眼里化为一片水雾,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他眉眼间的狠厉、癫狂偃旗息鼓,终于很累很累地叹气,对叶明渊挑眉,曾几何时,我也和将军一样的风光霁月。
世子未来要撑渊国的天,必当风光霁月胜过从前。
叶明渊扔了剑,于是杀喊声渐止。踩着尸山火海的路,他们终于挣来一个为和平谈判的机会。
冷声往前走,他没有回头。他不会回来了,我在渊国那恐怖而旖旎的噩梦结束了,我们结束了。
那些真假交错的情意好似一道疤,纹在心底深处。明明是解脱,却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胸口被抽出,叫人眼睛又疼又酸地想哭。
行人远在春山外,我们不配有一句告别。
10.
月亮不再孤独
尚有许多要事等着叶明渊决断。我在他的军帐里等了好久,第三夜他终于回来。
他卸了甲,骨骼如竹般撑住青衫,嘴角含笑地抱住我。
我有许多话要说,却统统被眼泪淹没,他的手在肩背一下下拍着,有力地安抚。哭了许久,叶明渊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给我,纸张有些泛黄发旧,显然被贴身藏了许久,带着一丝暖意。
是写着我名字的聘书,叶明渊垂头极认真地看我,我的礼物,去岁便该给你的,好在如今也不算晚。
我想起什么,猛地一把推开他,你,你不是和三公主……
叶明渊愣了片刻,忽而笑得眉眼弯弯,春雪融化。他靠过来,在耳边调笑,你那满心坏水的世子没一句实话。
那时旬谷关之败的罪魁祸首已找到,叶明渊即将领兵出征,京中却传闻,皇帝欲为他和三公主赐婚。
婚事名为恩赐,实则束缚。成婚后驸马将常驻京师,边境的军权便该易主,皇帝是怕他功高震主。
叶明渊知帝心难测,于是主动求了皇帝,说愿以战功了却心愿,若得胜归来,只求与心爱女子隐退江湖,从此不问政事。
三公主亦是红颜巾帼,听闻风声后也去求皇帝,说边陲苦地的儿郎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不该困于帝王之术。
我听得愣神,没注意叶明渊拉我在榻边坐下,笑嘻嘻地说,不巧,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想请你作答。
我问何事,他便笑得不羁,眼梢染了风流,鼻息吹在耳侧,染出一片绯红,听闻你曾伺候你那便宜丈夫沐浴更衣。我想问问,本将什么时候得以享此春宵
叶明渊的吻落下来,将绯红燃成晚霞。我的月亮,从此不再孤独。
11.冷声番外。
我的夫人,是从战场上抢回来的。她很美,宛若眼带慈悲的白玉菩萨,哭起来却活色生香,叫人头脑发昏地沉溺一池春意。
大婚那夜,我逼她为母亲验毒,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后来我知道,就算是兔子,她也是狡兔三窟的那一种,满脑子心眼,实在有趣。
我抱着她时,常常忘记我娶她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进一步坐实我的荒诞名声,也许是恨她救我,更也许是,只一眼我就爱上了这只兔子。
我的亲人因皇帝覆灭,皇帝却因而重用我。如此开恩,不过要我当他最忠诚的狗,毕竟我什么都没有,只能依凭他的势力求生。
我为自己的行为齿寒,随军出征时存了死意,然而却遇到萧月。她没让我逃过难缠的宿命。天意要我重回修罗人世,将害我家破人亡的人送入地狱。
我的母亲是夏国宗室女,被迫和亲,多年来对渊、夏两国都暗藏恨意。旬谷关一役,夏国因她的假消息失城,而渊国亦为她的布局折损精锐三万。
那夜宫廷送来的毒酒,父王亲自递给她。她毫无畏惧地一口饮尽,痛快至极地长笑,如画眉眼艳丽如鬼,映得我曾经的家森然如地狱:死得好呵,都为我陪葬罢!
父王痛哭后随她自尽,我却日益癫狂。我忘了她不无辜,只想要杀了皇帝为她复仇。
诸事繁忙,人心诡异。我沉溺在百般算计中,唯一一点乐趣不过折辱萧月。我不满她有心上人,却利用她暗中和那夏国将军接头,一步步实施复仇计划。
我拿她当棋子,也在她不慎跌入鳄鱼池时心急如焚,忍不住舍身相救。听闻她的心上人和公主有了婚事,我想这男人也不过如此,不值得她珍视。
后来我真的杀了皇帝,还吊了萧月,和叶明渊城头对峙,他竟然舍命救她。我的叔父也来阻我,我心想来得好啊,死一个人怎么够,不若让整个世界陪葬好了。
然而她满眼泪痕地看着我,说起我的抱负,那些我压抑很久的东西。我得抉择,要么疯,要么活下去做大仇得报后该做的事。
一夜夫妻百日恩是假的,多少次缱绻厮磨也化不去她生命中早有的红线。她没逃出我的掌心,我却始终没拥有过她的心。
我想起曾多年恩爱的父母。父王死后,我恨他没有早日发现母亲异常,却为家国逼死发妻,又自尽以证心意。他如此懦弱,而我如此恶毒,要自己心爱的姑娘去死。
对面的叶明渊分明狼狈,却如松柏一样挺立。那般的风光霁月,曾经我也有过,只是世道不许,一步步逼我沦为恶人。
成王提着剑,仍在对我晓以利害。我觉得疲惫不堪。她轻轻地说话,声音落在风里,好似飘散的旖丽梦境。
她说大好年华,世子何故轻掷
我深深看她,忽而觉得,这尊白玉菩萨,月光般的眼神也曾在我身上短暂停留过。兔子自要去追她的月亮,我的余生珍藏她留下的几分真意,其实已足以。
……
大渊纪:合煦三年,渊夏交战,帝驾崩于前线,成王、桓王世子勠力合作,与夏国结下盟约,换来二十年和平。而后,桓王世子承袭爵位,任摄政王,治下国力鼎盛,民生安康。
世人皆知桓王忠贞,其发妻死于渊夏交战,一生不曾续弦。桓王年老后,淡出朝廷隐居江畔。时有渔夫,常听其醉酒后泛舟江上,一字字唱,愿逐月华流照君,此时相望不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