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力拔山兮
七月流火,毒日头悬在头顶,恨不得把地皮都烤卷了。
晒谷场上,金黄的谷粒铺得厚厚的,蒸腾起一股子干燥焦香的热气。
柳大壮站在场子中间,脚下是厚实的老布鞋,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两条结实的小麦色胳膊。
她手里拎着个磨盘大的石锁,手腕子一翻,百十斤的石锁就在手里滴溜溜转了个圈,咚
一声砸在地上,稳稳当当,震得脚底下一层浮土都跳了跳。
汗珠子顺着她饱满的额头往下淌,滚过红扑扑的脸颊,砸在滚烫的地上,眨眼就没了影儿。
场边树荫底下,几个纳鞋底、缝补衣裳的妇人挤在一块儿。
李婶子撇着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顺着风飘到场子中间:啧啧,瞅瞅柳大壮那身板子,比队上拉犁的老黄牛还壮实几分。都十八了,搁谁家敢要那不是请回家一尊大力金刚
旁边王婆子赶紧搭话,老花镜滑到鼻尖上:谁说不是呢!姑娘家家的,力气大得邪门,肩能扛手能提,连村里的后生都比不过她挣的工分多。这以后可咋整哪个男人压得住她哟!
话里带着股说不清的酸,还掺着点看笑话的意思。
柳大壮手腕一抖,石锁又轻飘飘飞起来半尺高,被她另一只手稳稳接住。
那些闲言碎语,就像嗡嗡叫的苍蝇,在她耳朵边打个转就飞没了。
她心里门儿清,自己这身子骨,这身力气,搁上辈子那女尊世界,可是顶顶吃香的妻主本钱!
男人哼,就得是那娇娇弱弱、风一吹就倒、得捧在手心里细养的才叫好!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看着就腻歪。
她手下不停,石锁翻飞,心里头嗤笑:一群没见识的土包子,懂个啥!
正练得浑身舒坦,远处田埂上忽然炸开一片乱糟糟的叫嚷。
哎哟!倒了倒了!
快来人!沈知青!沈知青晕倒了!
这大日头底下,沈同志那身板儿哪扛得住啊!
柳大壮耳朵尖一动,手里的石锁哐当一声丢在地上,砸出个浅坑。
她像头矫健的豹子,拔腿就朝人堆里冲去。
围观的社员被她那股子蛮横的冲劲儿带得东倒西歪,不由自主地给她让开一条道。
人群中央,新来的知青沈清扬软绵绵地瘫在滚烫的泥地上。
他身上的白衬衫早被汗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惊人的轮廓,仿佛用力一碰就能折断;那张脸白得像刚蒸出锅的糯米糍,一丝血色也无,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在毫无生气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嘴唇干裂起皮,只有胸口那点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旁边有人拿着豁了口的破草帽徒劳地给他扇着风。
生产队长赵铁柱急得直搓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油汗,眉头拧成了疙瘩,对着旁边几个同样干瘦的男社员吼:都愣着干啥搭把手抬回去啊!这要晒出个好歹来……
那几个男社员互相瞅瞅,脸上都露出点难色。
沈清扬看着瘦,可一个成年男子死沉死沉的,这大热天,抬回村尾那破知青点,少说得走二里地,谁心里不犯怵
柳大壮几步就跨到了跟前,目光在沈清扬那张即使昏迷也难掩清俊的脸上扫过,心里头咯噔一下。
这眉眼,这身段儿,活脱脱就是按着她上辈子女尊国里最时兴的美人灯模子刻出来的!心头那点怜惜劲儿噌地就冒了上来。
让开!柳大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像锤子砸在铁砧上。
她根本不等赵队长再发话,也没看旁边那些踌躇的男人,弯腰,一手抄起沈清扬的腿弯,一手托住他汗湿冰凉的后背,略一使力,就把人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那动作轻松得,就像抱起一捆干透了的麦秸。
沈清扬的脑袋无力地歪在她厚实的肩窝里,几缕汗湿的黑发蹭着她的脖子,带来一点微弱的、带着皂角味的凉意。
嚯!围观的社员们齐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眼珠子瞪得溜圆。
赵队长也明显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大壮!好样的!赶紧的,送他回知青点歇着!这天儿邪乎,可不敢再耽搁!
柳大壮抱着人,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脚下生风,那百十来斤的重量对她来说仿佛不存在。
她低头瞥了一眼怀里那张苍白脆弱的俊脸,心里头那股子属于女尊世界妻主的豪气油然而生,忍不住嘀咕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很:啧,队长说得对,可不就是棵水灵灵的小白菜么搁这儿晒蔫吧了多可惜。
2
小白菜风波
这话顺着风,飘进了后面紧跟着的赵队长和几个社员耳朵里。赵队长嘴角抽了抽,那几个社员更是表情古怪,互相挤眉弄眼。柳大壮这壮丫头,说话还是这么……生猛!
知青点那两间土坯房,又矮又旧,墙皮剥落得厉害,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呼呼往里灌着热风。
柳大壮抱着沈清扬走进去,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儿混着汗馊气扑面而来。她把沈清扬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上,动作居然带着点难得的轻缓。
沈清扬还没醒,眉头紧紧蹙着,像在梦里也难受得紧。
柳大壮环视一圈,眉头拧得比赵队长还紧。这地方,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墙角堆着乱七八糟的农具和杂物,地上坑洼不平,唯一的桌子缺了条腿,用几块土砖垫着。她心里那点护食儿似的占有欲又冒了头——这么好的小白菜,哪能烂在这种破泥坑里!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刚出门,差点撞上气喘吁吁赶来的赵队长。
大壮,人咋样了赵队长抹着汗问。
死不了,柳大壮回答得干脆利落,紧接着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队长,这地方没法住人!我那儿柴房还空着,拾掇拾掇比这强百倍!让他搬我那儿去!
赵队长一愣,有点犹豫:这……合适吗孤男寡女的……
有啥不合适柳大壮眼睛一瞪,嗓门也拔高了,理直气壮,我柳大壮顶门立户,清清白白!他那小身板,放这儿没两天就得交代了!队长,你忍心看棵好苗子就这么糟践了她往前逼近一步,那气势,压得赵队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赵队长看看破败的知青点,又想想柳大壮那三间虽然旧但还算齐整的土坯房,再瞅瞅柳大壮那副我说了算的架势,权衡再三,一跺脚:行!搬!搬你那儿!你柳大壮办事,我放心!不过可说好了,工分……
工分算我的!柳大壮大手一挥,截断他的话,人搁我那儿,我管他吃住,他的活儿,我替他干!保证误不了队上的事!
这事儿就这么雷厉风行地定了下来。
当天下午,沈清扬就被挪到了柳大壮家那间还算干爽通风的柴房里,铺上了干净厚实的稻草褥子。
柳大壮还特意把自己的旧蚊帐挂了过去,虽说破了几个洞,好歹能挡挡蚊子。
傍晚时分,沈清扬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茫然地看着陌生的、还算整洁的屋顶,鼻尖萦绕着一股干净的稻草香和淡淡的皂角味儿,不再是知青点那令人窒息的霉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软得没一丝力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柳大壮端着个粗瓷大碗走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熬得浓稠喷香的玉米糊糊,上面还漂着几片翠绿的野菜叶。
醒了柳大壮把碗往旁边小凳子上一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醒了就吃饭。
她几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一手托住沈清扬的后背,一手轻松地穿过他的腿弯,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人半抱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
沈清扬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被母亲抱过,何曾与一个成年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后背和腿弯处传来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衫,烫得他心慌意乱。
鼻尖除了玉米糊的香气,还萦绕着一股强烈的、属于年轻女性的、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蓬勃气息。
他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窘迫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颤动,声音细若蚊呐:谢…谢谢柳同志…我自己来…
他试图去端那碗糊糊,可手抖得厉害,刚伸出去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逞什么能柳大壮眉头一皱,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却动作利落地端起碗,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糊糊,不由分说地就送到了沈清扬嘴边,张嘴!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霸道,眼神却坦荡得很,仿佛喂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自家地里刚栽下需要精心呵护的嫩苗。
沈清扬被她那坦荡又强势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带着粮食清甜的糊糊滑入口中,熨帖着空荡荡的肠胃。
一碗糊糊,就在这种沈清扬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柳大壮却浑然不觉、理直气壮的诡异氛围里,被她一勺一勺喂完了。
末了,柳大壮满意地看着空碗,又伸手,极其自然地用自己粗糙的拇指指腹,抹掉他嘴角沾的一点糊糊。
那粗粝的触感像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沈清扬浑身一颤,猛地缩了一下,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行了,歇着吧。柳大壮站起身,端起空碗,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验收一件自己精心养护的物件,养好身子骨是正经。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沈清扬一个人靠在床头,心乱如麻,脸上火烧火燎的温度久久不退。
3
护花使者
柳大壮说到做到。自打沈清扬住进了她的柴房,她就真把他当成了自己责任田里最金贵的那株苗。
沈清扬那点可怜的、挣不够口粮的工分,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个事儿。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的上工哨还没响,柳大壮屋里的灯就亮了。
灶膛里火苗噼啪,很快,浓郁的米粥香气就飘进了柴房。等沈清扬揉着惺忪的睡眼,挣扎着穿好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走出来时,柳大壮已经把一大海碗稠得能插筷子的白米粥,两个金灿灿的玉米面贴饼子,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摆在了院里的石磨盘上。
赶紧吃。柳大壮自己已经囫囵吞枣地解决掉了三个大饼子,正弯腰整理着锄头镰刀,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吃完就在家待着,看书也行,歇着也行。外头日头毒,别出去瞎晃悠。
沈清扬看着那碗明显是特意为他熬的、比寻常社员家稀汤寡水的糊糊强了不知多少倍的白米粥,心里头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我能干点轻省活儿,或者这粮食太金贵了,可对上柳大壮那双不容置喙的、清澈又强势的眼睛,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嗓子眼,最后只化作低低的一声:……谢谢柳同志。
柳大壮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扛起锄头,大步流星地就出了院门。
那背影,宽阔厚实,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充满了力量感。
柳大壮一个人下了地,那气势简直像开了闸的洪水。
别人还在田头磨磨蹭蹭地分任务,她早已抡圆了锄头,脚下生风。坚硬的土坷垃在她锄下应声而碎,翻飞的泥土像黑色的浪花在她身后整齐地铺开;汗水顺着她晒得黑红的脖颈往下淌,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她却像不知道累似的,动作又快又稳,效率惊人。
到了地头歇晌的点儿,别人累得东倒西歪,捶腰揉腿,柳大壮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汗,咕咚咕咚灌下半葫芦凉水,又拿起镰刀,钻进旁边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
只听见里面嚓嚓嚓一片密集的脆响,玉米秆子成排地倒下,速度快得让人咋舌。
记分员老王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看着柳大壮负责的那一大片地,那进度,简直甩开别人一大截。他摇着头,啧啧称奇:这柳大壮……真他娘的是个铁打的!一个人顶三头牛!她这工分挣的,养活两个沈知青都绰绰有余!
这话顺风飘进了不远处也在歇息的王麻子耳朵里。
王麻子是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好吃懒做,心思活络。他早就眼热沈清扬那副城里人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也嫉妒柳大壮这傻力气能换回那么多工分粮。
他三角眼一转,凑到老王身边,压低声音,带着股酸溜溜的邪气:王叔,您说……柳大壮这么豁出命地干,图啥图沈知青那张小白脸嘿,这年头,力气再大,不也得给小白脸当牛做马他猥琐地嘿嘿笑了两声。
老王皱皱眉,没搭腔,磕了磕烟袋锅子。
王麻子讨了个没趣,心里更不忿了。
过了几天,瞅准个机会。那天傍晚收工,沈清扬觉得身子好了些,不好意思总白吃白喝,主动提了柳大壮院里的水桶,想去村头老井打点水回来。
他身子骨还是虚,一桶水摇摇晃晃,走得异常吃力。
刚走到村口歪脖子柳树下,王麻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嬉皮笑脸地就拦在了前面。
哟!这不是沈大知青嘛!王麻子阴阳怪气地拖着长腔,三角眼不怀好意地在沈清扬汗湿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打转,瞧瞧这小脸白的,累着了吧来来来,让哥哥我帮你提提说着,一只脏手就涎着脸朝沈清扬提水桶的手腕摸去,另一只手竟想往他腰上搂。
沈清扬吓得脸色煞白,猛地后退一步,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你…你干什么!他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
装什么清高王麻子见水洒了,也恼了,一把抓住沈清扬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跟了那母大虫有什么好她能懂什么风月不如跟了哥哥我,保管让你……
让你妈了个巴子!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王麻子身后响起,带着一股子能把人掀翻的煞气!王麻子吓得浑身一哆嗦,抓着沈清扬的手下意识就松了。
他刚想回头,就听见耳边呜的一声风响!
一把磨得锃亮、闪着寒光的镰刀,带着千钧之力,夺的一声,深深扎进他两腿之间不到一寸的泥地里!刀柄还在嗡嗡地剧烈颤动!
王麻子只觉得裤裆一凉,魂儿都吓飞了半截,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一股热流顺着裤管就下来了,臊臭气顿时弥漫开来。
柳大壮像一尊铁塔似的矗立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王麻子完全笼罩。
她刚从自留地回来,肩上还扛着锄头,一张脸黑沉沉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王麻子那张吓得扭曲变形的麻脸上。
王麻子,柳大壮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每个字都砸得人骨头缝发寒,管好你的爪子!再让我看见你往他跟前凑,爪子痒了,我给你剁爪子!脚丫子痒了,我给你剁脚丫子!听明白了没她往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王麻子筛糠似的抖起来。
明…明白!明白!大壮姐!我错了!我混蛋!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王麻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瘫在尿渍里,磕头如捣蒜。
柳大壮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像看一滩烂泥。
她弯腰,轻松地拔出那把深深嵌进土里的镰刀,随手在旁边的草稞子上蹭了蹭刀刃上的泥,然后走到还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的沈清扬身边。
她没看沈清扬惊魂未定的脸,目光落在他刚才被王麻子抓过的、有些发红的手腕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她弯腰,单手拎起那个掉在地上的空水桶,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牵起沈清扬冰凉微颤的手。
走,回家。她声音平静,仿佛刚才那雷霆一怒、差点剁了人手脚的不是她。
沈清扬的手被她干燥、温热、布满厚茧的大手紧紧包裹住,一股强大而令人安心的暖流顺着相贴的皮肤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惊惧和寒意。
他像个听话的木偶,任由她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那山一样沉稳的背影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后,只剩下瘫在尿泥里、抖得像片秋风落叶的王麻子。
4
收割女王
转眼到了秋收,这是一年里最要命的抢收时节。金黄的稻浪在风里翻滚,沉甸甸地压弯了腰。
队上组织了抢收竞赛,各小队都憋足了劲儿。
赵队长站在田埂高处,手里拿着铁皮喇叭,唾沫横飞地鼓劲:同志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收一颗粮,为国家多贡献一份力量!今天咱们二队三队联合竞赛,看谁先割完村东头那三亩‘望天收’!早干完早歇着!
望天收是块出了名的难啃骨头,地势低洼,泥脚深,稻子长得又密又高,往年都是最拖进度的。
柳大壮领了任务,二话不说,拎着磨得雪亮的镰刀就下了田。
她往手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握紧镰刀柄,腰一沉,双腿分开,像扎了根似的稳当。锋利的刀刃贴着地皮,唰——!一道寒光闪过,一大片金黄的稻子应声而倒,整齐地码放在她身后。
她动作快得惊人,手臂挥动间几乎带出了残影,腰身拧转,脚步稳健地向前推进。镰刀割断稻秆的嚓嚓声密集得连成一片,像急促的鼓点,在喧闹的田野里也清晰可闻。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紧贴在健壮起伏的背脊上,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前方金黄的稻浪,只有那唰唰倒下的目标。
旁边三队的几个壮劳力开始还铆足了劲想跟柳大壮较较劲,可没干半个钟头,就被她远远甩开了一大截。
眼看着柳大壮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收割机器,一个人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通道,稻子在她身后倒下铺成厚厚一层,三队的人累得直喘粗气,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只能望洋兴叹。
我的老天爷……这还是人吗三队的队长扶着腰,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大壮那几乎看不到停顿的背影。
快看柳大壮!二队这边也有人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叹和不可思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柳大壮身上。
只见她越干越快,动作反而更加流畅有力,仿佛体内蕴藏着永不枯竭的能量。那三亩望天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减少着金黄的色彩,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当柳大壮割下最后一镰刀,直起腰,长长地舒出一口带着泥土和稻香的热气时,整块三亩的望天收稻田,已经全部被她一人割倒!金黄的稻穗铺满了土地,像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
整个田野仿佛瞬间安静了一下,只剩下风吹过稻茬的沙沙声。紧接着,轰地一声,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和惊呼!
天爷啊!真割完了!
柳大壮!工分王!名不虚传!
服了!这回是真服了!铁打的!铁打的啊!
赵队长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铁皮喇叭,声音都劈了叉:柳大壮同志!好样的!给咱们二队长脸了!工分!给你记最高的!双倍!不!三倍!
柳大壮抹了把脸上的汗,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朝着欢呼的人群挥了挥手里沾着草屑的镰刀。
她目光扫过田埂,看见了站在人群外围的沈清扬。他正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浮起两团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
柳大壮心里头那点属于强者的得意劲儿,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像地头的泉水一样咕嘟嘟往上冒。
5
金牌聘礼
秋收的粮食堆成了山,打谷场上日夜不停地忙碌。交公粮的日子到了,队里的几辆独轮车吱吱扭扭地排成了长队,每辆车都摞着高高的、鼓鼓囊囊的麻袋包。
柳大壮推着她那辆加固过的独轮车,车上小山似的堆着四个鼓胀到极限的麻袋包,每一个都标着贰佰斤的红漆大字。八百斤的重量压得那特制的硬木车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双手稳稳地抓住车把,手臂上青筋虬结,像盘绕的老树根。腰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强弓,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了通往粮站仓库那又高又陡的木头跳板。
跳板被前面几辆车压得吱呀作响,微微颤动。柳大壮却像脚下生了根,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砸在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抿着唇,眼神专注,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腰腿和手臂上,推动着这沉重无比的小山向上攀登。
粮站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点的绿色吉普车,这在乡下可是顶稀罕的物件。
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身材精干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和粮站主任说着什么,似乎车子出了点问题。他偶尔抬眼看向忙碌的交粮队伍,目光扫过跳板,猛地顿住了!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死死钉在柳大壮身上——那个推着八百斤粮食,在陡峭跳板上如履平地、腰背挺直如标枪的年轻女人!
那份举重若轻的沉稳,那浑身爆炸般的力量感,那种对自身力量精准到恐怖的掌控……这简直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是天生为力量而生的神兵!
柳大壮刚把最后一袋粮食稳稳地卸在仓库高高的粮囤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没喘匀气,那个穿运动服的中年男人就像阵风似的冲到了她面前,激动得满脸放光,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同志!这位女同志!请留步!留步!他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吓人,上下打量着柳大壮,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我是省举重队的教练,姓陈!陈国栋!你…你刚才推那车…八百斤在跳板上…我的天!你…你叫什么名字
柳大壮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热情过头的陌生人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柳大壮。
好!好名字!人如其名!陈教练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壮同志!你天生就是干举重这块料!这力量!这稳定性!这核心!绝了!跟我走吧!去省队!练举重!为国争光!你这天赋,埋没在田地里太可惜了!我保证,好好训练,世界冠军不敢说,全国冠军绝对有希望!将来站上领奖台,披着国旗,那是什么光景啊
陈教练的话像连珠炮,带着巨大的诱惑力,砸得柳大壮有点懵。
为国争光冠军领奖台这些词离她曾经的世界太遥远了。但力量这个词,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尘封的记忆——上辈子在女尊世界,她凭着一身家传的硬功,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力量,是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炭火。
就在这时,沈清扬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前面。
他听清了陈教练的话,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柳大壮,那里面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慌乱和无措。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掐进了掌心。
柳大壮一扭头,正好撞上沈清扬那双瞬间失去光彩、带着惊惶和某种被抛弃前兆的眸子。她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
上辈子,她见过太多依附于强者的男子,一旦失去依靠,那下场……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对力量和荣耀的渴望,瞬间被一种更直接、更滚烫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爽朗到近乎没心没肺的笑容,冲着激动万分的陈教练,声音洪亮,带着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
教练!跟你去!练!拿冠军!这话一出,陈教练喜出望外,沈清扬的脸却更白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下一秒,柳大壮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沈清扬面前。在所有人,包括沈清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腰一弯,手臂一抄,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轻松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啊!沈清扬短促地惊呼一声,苍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团火烧云,手无措地抓住了柳大壮结实的手臂。
柳大壮抱着他,几步走到她那辆刚卸完货的空独轮车旁,小心翼翼又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劲儿,把他放了上去,让他坐在车斗里。
坐稳了!她嘱咐了一句,声音带着笑意。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目瞪口呆的陈教练,还有周围所有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乡亲们,笑容灿烂得像头顶的太阳,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地砸在打谷场喧闹的空气里:
教练!等我!等我练好了,拿了那金晃晃的金牌回来——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落在独轮车上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望她的沈清扬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豪迈和志在必得的欢喜:
——给我家沈清扬当聘礼!风风光光娶他过门!
轰——!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打谷场彻底炸开了锅!笑声、叫好声、起哄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差点掀翻了粮站的屋顶!
好!大壮!有志气!
哈哈哈!沈知青!听见没!金牌当聘礼!等着当新郎官吧!
柳大壮!牛逼!
陈教练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一幕,半天没合拢。这……这女娃娃……也太生猛了!
独轮车上,沈清扬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耳朵根都烧透了。
他紧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可那紧紧攥着车帮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泄露着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羞窘到了极点,可心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像春日的冻土,被那滚烫直白的宣言,轰然炸开了一道炽热的裂口,滚烫的暖流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不安和惶恐。
柳大壮却浑不在意这山呼海啸的哄笑和打趣。她哈哈一笑,大手豪迈地一挥,稳稳扶住独轮车的车把,对着还在发懵的陈教练大声道:教练!说定了!安顿好家里我就去省城找你!
说完,她推起坐着大聘礼的独轮车,车轮吱呀,迎着无数道或惊叹、或戏谑、或佩服的目光,沿着乡间的土路,稳稳当当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紧密依偎的影子。
6
东风之誓
车轮碾过土路,吱呀作响,像唱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
沈清扬坐在车斗里,颠簸中,一颗心也像这独轮车般七上八下地晃荡。方才粮站前那石破天惊的宣言还在耳边轰轰作响,烫得他耳根子就没凉下来过。他悄悄抬起眼皮,看向前面推车的人。
柳大壮的背影宽阔厚实,蓝布褂子被汗浸湿了大半,紧贴在起伏的背肌上,随着她沉稳有力的步伐微微耸动。
夕阳的金光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边儿,那推着几百斤似乎也浑不在意的轻松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像田野里迎风生长的、最壮实的高粱。
柳…柳同志……沈清扬终于鼓足了勇气,声音细细的,被晚风吹得几乎听不见,那个…金牌…太贵重了…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腾地烧了起来。
柳大壮脚步没停,头也没回,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笑意:贵重啥那玩意儿不就是个沉点的铁疙瘩配你,正合适!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声音洪亮坦荡,我看上的人,就得用最好的东西聘!天经地义!
沈清扬被她这直白到近乎粗鲁的天经地义噎得说不出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羞窘还在,可更多的是一种被如此强悍、如此不容置疑地珍视着的眩晕感。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这双手,除了翻翻旧书,还能做什么呢一股深藏的自卑又悄悄冒了头,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尖。
柳同志…我…我成分不好…家里也…也断了联系…就是个拖累…他终于把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声音艰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前程远大…不该被我…
拖累
柳大壮猛地停下了脚步。独轮车一顿,沈清扬猝不及防,身体往前一倾。他下意识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狼狈却没有到来。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撞进柳大壮转过来的目光里。那双眼睛,在夕阳下亮得惊人,没有任何嫌弃和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清澈和坚定。
沈清扬,柳大壮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他心上,你给我听好了。风往哪儿吹,雨往哪儿下,那是老天爷的事!我柳大壮要娶谁,是我自己的事!
她微微弯下腰,凑近了些,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热度扑面而来。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镰刀锋刃,直直看进沈清扬眼底深处,带着一股能劈开所有阴霾的悍勇和灼热:
管他娘的是东风西风还是西北风,只要是你沈清扬吹出来的气儿,搁我这儿,那都是好风!是东风!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