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邮箱发现一个好几年前被退的短篇,都快忘了自己还搞过青春疼痛文学。本来想修一下,然而快奔三的打工人有点想不起来青春是什么感觉了,只好把废稿原封不动贴过来,权当纪念二十岁在图书馆码字的自己。那时候我觉得前路浩荡世事无穷,绝想不到仅仅三年后会在十二平的办公室里坐困愁城,并且将永远困下去。
楔子
有人说成长的标志就是越来越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所以说谈恋爱使人成熟这句话实在是该死的正确。
谈着谈着,看透了自己,看透了对方。失去神秘感的人格滤镜之后不离不弃的,诚然是一对佳偶;心态崩掉退货差评的,便只能对着一地鸡毛自怨自艾。买卖不成情意在,感情里少有单方责任;如此这般不能痛快地骂,便连回忆都嫌尴尬。所谓恋爱拍拖,大抵如此。
但有一种不是的,那便是暗恋。尤其是无疾而终的暗恋。尤其是学生时代,无疾而终的暗恋。因为没有真的开始,所以没有争执和摩擦;因为没有正经结束,所以没有心痛和怨愤。许多年过去,每逢空窗期还常常会想起。虽然无外乎如果这般,或许那般,但就像在怀念好友寄丢的明信片,有种清甜的怅然。
临近年末,老级长在群里张罗起同学聚会。对中学的回忆一年一度地升腾起来,尘世柜打开,男孩衣角的樟脑气息还在。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是年少的欢喜。以前觉得又俗又腻,长了几岁再看,倒咂出滋味来。可不是吗。当年臂肘相碰只觉坐在一起连五三都薄了,如今却连喜欢都执意埋在倒序里说。
01
衮雪是昂首挺胸迈进市一中大门的。
当年全市严查小升初考试,要进一中试验部只能靠推荐,衮雪是所在小学年段仅有的四个报送名额之一。五年级的最后两个月,她的名字被放大加粗放在校门口显示屏上滚动,出尽了风头——没错,市一中试验部全称超常智力儿童试验部,接受五年级学生考初中。然而临到暑假,一中却顶风作案举办了分班考试——衮雪没有超常智力,竞赛得奖全靠刻苦刷题,而且当时她已有几个月没有练习——但她还是高分进了重点2班。考虑到这一点,衮雪当时的心态基本可以用饱经沧桑来形容了。
现在想想,让一群没学过方程的十岁小孩硬解牛吃草问题,也真够操蛋的。
那一年,市一中摊大饼似的兼并中学。校方为了向社会证明对新老校区的一视同仁,把他们这些全校年龄最小的新生扔到郊区搞军训。校方巧妙地利用了家长和学生对于考上试验部的喜悦,把报到处直接设在新校区,趁家长交学费师生自我介绍时火速完成宿舍分配,然后清场留下二百号四个班的小孩对脸懵逼。
衮雪抱着胶鞋站在教室外白瓷贴壁的走廊里,第一次体会到了被遗弃的感觉。左边靠在墙上的男生在用淡淡的鼻音跟同伴说:得两个星期呢。衮雪听见了,自己的鼻子也酸了。会解牛吃草会做高中阅读题有什么用,她现在只想回家。
可惜了豪情万丈的嚣张气焰,只维系了半天。
新校区是把原十六中推平重建的。据说斥巨资延请了著名设计师,主建筑群组出个人字。用来拉练的操场和篮球场在人的左右臂,食堂和超市在人的中心,男女生宿舍楼沿着一撇一捺各自排开。可惜学生们无法跳到半空领略这份教书育人的情怀,只觉校园东半边和西半边诡异地相似。
这天傍晚由于下雨提前结束训练,又轮到衮雪采购零食,室友便拎了她的包先回宿舍。等到衮雪拎着袋子从超市出来,才发现自己忘了眼镜。她怕新眼镜在跑跳时弄坏,一直放在包里,落单时却忘记拿出来。越看不清路越急,她下意识就往楼多处走,连方向错了都不知道。
新校区的男生宿舍楼以君字开头,女生宿舍楼以君字结尾。衮雪只知道自己的宿舍楼名字叫惠君,却不知道有栋男生宿舍楼叫君诲。她从来没注意过暗影里的题字,凑上去皱眉左起读了没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拿出卡便要刷门禁——卡刚贴到闸机上门就弹开了,衮雪闷着头往里冲,一下扑在人家身上。眉梢撞在肋骨,衮雪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头顶传来男孩诶呦一声,带着淡淡的鼻音。
这实在得怪题字的大书法家,不知是为了风雅还是为了省墨,非要按古文规矩右起,却懒得给匾额们加个楼字。
02
衮雪是那种超有自尊的小孩,且自尊与囧的程度成正比。这种走错楼还碰了人的尴尬瞬间激起她的应急机制。她认出是那天走廊上同班同学的声音,盯着地板飞快地说:啊同学,我是七年二班的赵衮雪,找一下咱们班的周若瑜。
这是她记得的唯一一个同班男生的名字。分班名单上看到时她就在想,是因为周瑜呢,还是因为《周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诶找他干嘛有点粗的、生气勃勃的声音加入进来。衮雪抬起头。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孩右手抱着篮球,左手搭在那男生肩上。他俩差不多高,但后者皮肤白皙,被他的同伴衬得有些文弱、秀气。衮雪下意识认道:周若瑜
那男孩正在说找我什么事,听到这话咧嘴一笑,熟络自然地加上,衮雪。
衮雪耳朵红了。她注意到他有一双很大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斜飞。
呃,她对着男生迷彩服里面露出的粉色圆领胡诌,嗯。安老师发的犒劳,生活委员托我来送一下。
哦。谢谢。男生弯腰来提她那一大袋零食,从善如流。他身上有好闻的樟脑味道,衮雪想。一个恍惚,寝室今晚的口粮就脱了手。
另个男生嘭嘭地运了两下球,动作流畅漂亮。衮雪回过神来,听见他笑嘻嘻地问周若瑜:奇怪,怎么只给你送。
衮雪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周若瑜赶紧道:衮雪,这是我们寝室长何其灿,以后发寝室福利直接在楼下问大爷找他就行——寝室长名字有登记的,大爷会让你进来放东西,晚上我们拿上去就行。
说完,他转身给了何其灿一拳,怎么地,我名字好听,就发一份也是我的,不服何其灿抱起篮球抵御,周若瑜拿零食袋子作势砸他,两人笑闹着跑远了。
女生宿舍在食堂背面!周若瑜从转角冒出头来,伸长手臂指着,腕子上套着的零食袋子晃晃悠悠。诶你把零食还我!衮雪急得跺脚却不敢追,一直听着两人大笑着咚咚咚拐上楼梯,却只能对着天花板望洋兴叹。
诶这姑娘你怎么进这儿来了
大爷您放我出去吧,我再也不想来了......
衮雪只好再去超市买一份零食。她不得不承认正背面区分法极其有用,因为剩下的一周她都没有再迷路,虽然每次往食堂背面走的时候她可悲的方向感都会告诉她走错了。
同学们熟悉环境之后便开始熟悉彼此,像一群稍有安全感便试探着嬉闹起来的小动物。于是某项恶俗的活动悄然流传开来——在没有问卷星的当年,评选班花班草全靠口口相传。
周若瑜的相貌配得起他的名字——这是另外一件她不愿承认的事儿。
03
你觉得A好看嘛A不如B好看耶。
那C呢我们寝室有人觉得C好看,你说呢对哦对哦,C也挺好看的,比A稍强点。结论:B>C>A,以此类推,得一极值,这便是人民群众朴素的调研智慧。
军训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女孩子们在寝室里叽叽喳喳地交换情报:周若瑜荣膺男生榜首。意汝有点惋惜道:我就猜到是小粉粉,不过他有点娘,你们发现没
衮雪立刻想到那双妩媚的桃花眼,点了点头。
意汝撇了撇嘴。对吧。军训两周,他一直穿的粉色短袖诶。
可能是迷彩服短袖不合身吧,男生们不是很多反映衣服尺码乱掉么。衮雪笑着说。
意汝恨铁不成钢地摇晃她的肩膀。透过现象看实质啊滚滚!那么多男生衣服有问题,怎么就他穿粉色呢
鹿琳吃吃地笑起来,你一直看他来着难怪了。你们俩挺配的,一个班花一个班草,凑个班对也挺好。
衮雪写着军训感想的钢笔打了个滑。
切,我没兴趣,再说他有人追呢,好像是3班的......我前天吃完饭问他来着,他回我说‘你咋知道’估计是真的......意汝笑嘻嘻地说着,话说何其灿打球超帅,你们发现没有
啊是的是的......
那天我看见......
会是谁呢衮雪不再去听室友们聊什么,一路写,一路想。名字也该很好听才是——最好姓乔。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应该是个很苗条、很清秀的女生。衮雪下意识在分班名单里搜索,印象里没有姓乔的女生名字。她不知为何有点开心。转而又想,意汝就很高挑漂亮,像鹿琳说的,他们站在一起会很登对......她甩了甩头,挥开这个念头。
滚滚是两极分化,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余凡略沙哑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从房间那头传来,有男生说不知道是谁。也有的说很好看。
鹿琳同情地拍了拍衮雪的背。我们滚滚纯着呢,这两个星期了,还没跟男生说过话吧。慢慢就认识了。
衮雪猛地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终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鹿琳被她看得毛毛的,赶紧随口问道:滚滚,你觉得咱班哪个男生最帅
帅呃......何其灿吧。她愣了一下,答道。
你真这么觉得意汝望着她,眼神里有点探寻的意思。
衮雪赶紧点了点头。几秒之后,她移开了目光。
余凡啧一声,意汝,不是你说他打球很帅的吗
很久以后,衮雪才知道,她那一票是女生边的最后一票。鹿琳告诉她,周若瑜在军训结束那天独自拦住她俩,聊了一路,最后问衮雪投给谁。意汝告诉他:滚滚绝对支持何其灿。而他默了一秒,笑得灿烂:我想也是。
女人的直觉是很神奇的——她们可以在一大屋子人里一眼认出竞争者,然后下意识地把对手扒拉下去。可惜了,衮雪想,如果那天她回答周若瑜的名字,那么此后的几年,会不会大有不同。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同。
衮雪终于笑着对鹿琳说,你应该问我,滚滚,我们班谁最好看。
年少不识,郎艳独绝。
04
总算熬到军训结束,再相见已是半个月后的九月开学。大家回到老校区,宛如知青返乡,刷洗修整一番,那点灰尘泥地里共患难的亲昵便淡了些,各自恢复了知识分子的清高。他们这些小孩能进市一中试验部,至少称得上伶俐,自小都是领着三好学生的红证子长大的,故而脱下迷彩服往教室里一坐便都憋着一股劲儿,谁也不服谁。
试验部之所以叫试验部,除了前面提到的五年级就可以上初中这一条,更重要的是初二就参加中考,五年中学连着读,读完就考大学。换句话说,就是试验一下五年级毕业的小孩能不能两年读完初中。据说这是国家特批的教育实验基地,省内独一份儿。至于读不完怎么办,包括衮雪在内的二百号小孩和他们的家长,在为被选中自喜时,大抵是没有考虑过的。
不过,学校对学生的前途还是很负责任的。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安就宣布了晚自习安排。
意汝从第一排转过身来,夸张地用口型在说:别了,我们的小时代。
这本书当年很流行。同学们纷纷心领神会,衮雪笑容温和毫无破绽。但其实郭敬明和QQ、快乐农场、摩尔庄园一样,都是她没赶上过的潮流。由于自小就有视力问题,衮雪的父母一向杜绝她接触电子产品,包括电脑和电视。这一家规并没有成功阻止她的近视度数在十岁时突破600,但好处是,她变得性子安静,喜欢读书。
不想笑的话就不用笑了。周若瑜的声音低低地从后面传来。位子是乱坐的,衮雪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很好笑的吧,我看大家都在笑。她僵硬地侧过头,有点没把握地说。
你没看过《小时代》何其灿好奇地问。他们俩简直是连体婴儿。
衮雪仿佛受到了打击。她的自尊心开始暴涨。
我不喜欢。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努力表示出不屑,我是说,我更喜欢看别的书。
切,就是没看过,还不承认。何其灿坏笑着断言。衮雪愤怒地转过身来,差点扭掉了脖子。她挣扎着想反驳,周若瑜正好开口道:那你喜欢什么书
衮雪立刻奔向这个台阶。
《哈利·波特》。她不假思索地说,转脸挑战性地看向周若瑜,全部。怎么样,看过吗
出乎意料的,他开心地说:我看过七遍呢。
那双出色的桃花眼笑得眯起来,显得他的瞳仁极黑极亮。神采飞扬间,甚是明媚。
衮雪眨了眨眼,方才的不快早抛到脑后。她从没同别人聊过HP,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居然一下子就遇到同好,而且是周若瑜——她只觉得愉快,并没细想这一点。她探过身去想要细问,何其灿压低嗓子提醒:老安。
衮雪吓得赶紧转回去,似乎看见二人冷漠地对视了一眼。她模糊地想,原来他们也会吵架。
老安正张罗着让第一排同学帮忙发课本。意汝娉婷地走来,把书递给衮雪。衮雪道谢时,她轻盈地跨过她,和后面两个男孩亲切地低声说话。
这一列发书慢了许多,老安咳嗽一声。意汝大步流星地回到座位上,朝他抱歉地笑了。这样一来,老安倒没法再说什么。
发完课本便该排座位,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衮雪个子不高,被分到第三排;周若瑜和何其灿位子都很靠后。高挑的意汝恰巧和周若瑜坐了同桌。衮雪整理好桌子往后看,见意汝正和周若瑜说笑,心里闷闷的。
老安大声说:这次的座位是暂时的,等月考结束,我们就按成绩重排。
衮雪正猜着周若瑜会最喜欢HP系列的那位角色,心思就给月考这两个字尽数打消了。一开学就进入倒计时四周冲刺模式,市一中人间炼狱名不虚传。
05
初一课程倒不难,只是从语数英三科一下子变成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九科,着实令人吃不消。试验部没有初三,所有课程从初一就要开始赶,这样才可能挤出一年的时间来。
第一次月考安排在十一假期之后,一向慈眉善目的班主任老安在数学试卷上露出了他的獠牙和利爪,题难得要命;其他老师也好不了多少,毫不客气地给这群心高气傲的小孩来了个下马威。
衮雪好险地拿了班里第十,总算没太丢面子。不过恐怕除了班级第一,这些一向拔尖的小孩心里都不好受。再加上班会时老安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对大家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作人嘛,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知耻而后勇嘛。
老安鞭策一通后,说了按成绩排座位的规则——前九名是组长,每组六个人,由组长挑选。大课间到办公室,从第一到第九名,每人每轮挑一人,共挑六轮。
好神奇的规则。前九名兴奋不已地等着挑人,其他人兴奋不已地等着被挑。好容易到了大课间,许多人干脆不吃饭,有人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跑来跑去传递消息,每一轮过去,大家都惴惴不安地拥上去探问。
衮雪照旧去食堂。点了面正低头慢慢吃着,听见拉开凳子的刺啦声,周若瑜端着盘子坐在斜对面,错了一个位子。他也点了阳春面。
我吃面不讲究,溅到你就惨了。他抱歉地说,还是熟悉的鼻音。衮雪恳切地点了点头表示都懂都懂,然后继续低头对付自己那碗面。周若瑜注视着她专注地把面卷在筷子上,卷成一个球,然后一口吞掉,嘴巴里塞得满当当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一直这么吃面算了,吃吧吃吧,吃完再说。
衮雪被他看得简直连面都不会吃,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想回话,他却突然说:滚滚,下次加把劲考进前十。
衮雪呛了一口。你说话怎么这么像我爸爸,她边咳嗽边笑,大家都这么厉害,不是我想考第几就第几的。还有,我叫赵衮雪,你不要乱叫。
董意汝说她们都是这么叫你的。他面不改色地说。或者我叫你衮雪像军训时那样。
意汝是我室友,滚滚是我小名,你别跟着掺和。衮雪一脸严肃地纠正他,上次我迷路你帮我说话,一直没有谢谢你。但那是事急从权,下不为例。
衮雪......这名字很好,周若瑜看见女孩的脸色,话到嘴边转了弯,是曹操的题字。
衮雪显得惊讶而高兴。你知道啊。我跟你说,以前别人会问我‘你爸妈那么讨厌雪的吗’其实他是为了致敬曹操。
周若瑜似乎很受鼓舞。
说到名字,衮雪又想起一直以来的疑惑,便问:那你呢是周瑜还是大智若愚
周瑜。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是一伙的。
衮雪笑了。至少是一个时候的人嘛。
两人吃完面,周若瑜说要去超市替何其灿带饭。你们关系可真好。衮雪说。周若瑜叹了口气,这次换座位不按身高,我俩不知道隔多远呢。衮雪,下次你考好点选我俩,我们坐一组吧。
他热切地低头望着她。衮雪忘掉要纠正称呼。
好啊。她没留神已经答应。周若瑜笑着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衮雪做事一向是很专心的,但看着他时总是跑神。
红颜祸水。不知怎的,她脑海里蹦出这么个词来。
06
衮雪回到教室时,班里正在乒乒乓乓地换座位。书太多了,有人选择直接搬桌子——结果每个人都在搬桌子。老安说了几句就放弃了,坐在讲台上摇摇晃晃地嘟囔着。
她没见过这阵势,手足无措地站在教室门口。
你和我一组,过来。何其灿的脑袋从人堆里冒出来,他伸长胳膊按着衮雪的肩膀把她捞了进去。她的课桌已经原封不动地给挪到了新位子。衮雪低头,看见一颗篮球咕噜噜地滚过来。
何其灿轻巧地把它拨起来,咱俩得重新认识一下,同桌。衮雪有点不自在地微笑着。
喂,你这样真的很尬。何其灿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撇撇嘴角露出小虎牙。
衮雪本来想反驳,但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周若瑜说的,不想笑就不要笑。便诚恳地点了点头。何其灿一脸见到鬼的表情,哇,你居然不怼我。——啊,谢了。
他拆开周若瑜扔过来的袋子,掏出酸奶和蛋挞。
衮雪注视着周若瑜走到最后一排。他和意汝不再是同桌了。衮雪感到一阵轻松。回转头看见何其灿把酸奶浇在蛋挞上,吃几口,再浇一些。和自己一样的吃法。她低下头莞尔一笑。
你这样其实还可以的。何其灿鼓着腮帮子含糊地说。
第二次月考是期中考试,衮雪如愿考到了前九。第一轮选组员,她选到周若瑜了。
换新座位这天是周五,吃完晚饭,她难得地想放松一下,便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操场有高高的看台,她一级一级地爬上去,直到最顶层。她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喧闹声,转过身趴在栏杆上看,才发现篮球场就在操场背面。男生们正在打球,一小撮一小撮地聚集在六个篮筐下。衮雪眯着眼睛搜寻,很快找到了自己班里的同学。
她不太懂规则,但也能看出何其灿打得确实很棒。令她惊讶的是周若瑜,他穿着无袖运动背心,露出臂膀,比平日里看着要健康强壮得多。
他实在太白了。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肌肤竟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蜜色。
薄暮鎏金。衮雪看着看着,就又出了神。
这天晚自习,周若瑜没有按时到堂。何其灿帮他搬了书桌,在衮雪左侧。她有些坐立不安,总是想往窗外看。直到第三节课,周若瑜才回来。
左边传来一丝幽幽的樟脑香味。男孩压低嗓子说:干得漂亮。衮雪余光看见他趴在桌子上,手臂挡着侧脸。她只能看见他翘起来的鼻尖。
走廊里有学生干部巡视晚自习,被抓到说话要交五千字检查。衮雪紧紧闭着嘴巴,但是嘴角忍不住上翘。她在草稿纸上写:刚刚怎么啦;尽量把自己藏在书立后面,用指尖悄悄推给他。
没啥大事儿。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五个大字。
巨丑。衮雪皱了皱鼻子。
那天晚自习剩下的四十五分钟里,衮雪一直能听到左边男生均匀的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炎症,他的呼吸很重很深。衮雪不知不觉中渐渐和他保持同步。呼——吸,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樟脑的味道。衮雪做物理题的思路出奇清晰。
呼吸声中断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像是闹铃一样把她惊醒了,她从五三里恍惚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屏住呼吸往左边看。
他的喉结似乎滚了一下。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一切又恢复如常。
衮雪楞了一下,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跟着男孩平稳的气息,又沉浸到无尽的题海中去。
下课时,她正在作一篇长长的英语阅读,怕中断思路,舍不得走。等作完抬起头,教室里只剩寥寥几个人了。
周若瑜正站在桌边往他的蓝色大书包里塞书。他的书立中间只剩几本练习册了。
好不容易过个大休,这么用功啊。衮雪忍不住说。
大休是休息周六周天,小休是只休息周六晚自习和周日上午。大休一个月只有一次。
周若瑜不置可否地甩了甩头,欲言又止。
我能加你QQ号吗他突然弯下腰凑近衮雪,小声说。
衮雪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用QQ的。她垂下眼睛飞快地说。她惶恐极了,完全忘掉了自己有手机号码这回事。
好吧。周若瑜直起身子,重重喘了口气。好吧......没事。就是想有时候可以问你英语题......什么的。我得走了。再见,赵衮雪。
衮雪。她没头没脑地重复了一句。大后天见。
周若瑜专注地望着她。正在衮雪开始惴惴不安时,他温声说:再见,衮雪。
粲然一笑,人面桃花。
衮雪不争气地红了脸。
07
周一,周若瑜没有来上课。他的书桌完全空掉了。
意汝告诉衮雪,同年级有个女生向他表白被拒绝,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事情闹得很难堪。
就是那个追小粉粉的,军训的时候我就知道......听说他们早就认识。我还以为是一对呢。
那姑娘呢衮雪问。
啊,早就回来了,没啥大事儿。意汝满不在乎地说。
没啥大事儿。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衮雪看了看旁边的空课桌,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平复语气中的颤抖,那周若瑜
他转到初中部去了。他爸觉得他在试验部不学好——这是何其灿跟我说的。
衮雪慢慢趴到桌子上,背对着意汝。她看着那空桌子,只觉得有人把肺里的空气抽干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但还是觉得,胸闷得很。
何其灿让我跟你说......你们组要是缺人的话,他可以过来。意汝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衮雪摇了摇头。她走开了。
8
现在想想,除了初一开头的那几个月,中学的五年时光就像是浮光掠影般,一下子就过了。高考后,衮雪被一所提前批的985高校录取。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回学校拿转团关系的材料,却在躲雨时于录取榜上发现周若瑜的名字。
就像当年初一的分班名单上,她一眼记下他的名字一样。
周若瑜那年应该是高二,却已经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名校。
衮雪不记得那时自己在想什么。若不是选择提前批,她的第一志愿亦是西交大。
她想起多年前的盛夏,也是这样的雨天。她对他说:我是七年二班的赵衮雪,找一下我们班的周若瑜。
可惜呀。衮雪想。赵衮雪离周若瑜最近的时候,只差同意提前批的一个勾。
衮雪再也没有见到过周若瑜。只是此后经年,她深呼吸时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年秋季左侧男孩温暖安静的呼吸声。
那四十五分钟的默契。
笑容明亮而妩媚的少年和他衣袖的樟脑气息,保鲜了那段时光,给她最惶恐无措的适应期添了一抹亮色。是淡粉色吧,桃花花瓣的颜色——他笑容的颜色。
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