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竹是被一阵尖锐的吵嚷声硬生生从混沌里扯出来的。
退婚!今日必须退婚!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太阳穴,搅得颅骨深处一阵闷痛。她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人影晃动,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
……我们李家书香门第,岂能娶个满身铜臭、抛头露面的商家女进门更别说……那声音刻意顿了顿,拉长的腔调里塞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是个克父的命数!苏老爷刚走,她就敢把药铺的账目搬到灵堂来算!这是孝道这是忤逆!是晦气!这样的媳妇,我们李家消受不起!
克父账目灵堂
苏玉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腑,激得她一个激灵。眼前浑浊的色块骤然清晰起来:惨白刺眼的孝布缠着乌木棺材,劣质线香燃起的青烟缭绕盘旋,弥漫着呛人又甜腻的死亡气息。正前方,父亲苏明德那张定格在遗照上的脸,温和却毫无生气。
是她父亲的头七!李志远退婚的日子!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汹涌的恨意烧得滚烫!前世那撕心裂肺的羞辱、铺天盖地的流言、家产被夺的绝望、最终被推下青峦山悬崖的彻骨冰冷……无数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玉竹她……旁边传来大伯苏明礼假惺惺的叹息,带着一种虚伪的沉痛,唉,这孩子也是可怜,失了父亲,又不懂事,冲撞了李家,志远贤侄……
苏玉竹循声猛地转过头。视线穿过缭绕的青烟,死死钉在站在大伯苏明礼旁边的年轻男人身上——李志远。那张曾经让她少女怀春、觉得温润如玉的脸,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令人作呕的伪善。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藏青长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挺直了腰板站在灵堂中央,仿佛不是来吊唁,而是来参加一场宣告胜利的仪式。他眼神闪烁,避开了苏玉竹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却又不经意地、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飞快地扫了一眼站在苏明礼另一侧的女子。
他的堂姐,苏白薇。
苏白薇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领口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一副楚楚可怜、为妹妹忧心的模样。可苏玉竹看得分明,她微微低垂的眼帘下,藏着怎样按捺不住的狂喜和即将得偿所愿的贪婪!
就是这对狗男女!前世一个用花言巧语骗走她家祖传的紫雪丹秘方,一个用蛇蝎心肠将她逼入绝境!
前世那剜心刺骨的背叛和最终坠崖的冰冷,此刻在她胸腔里燃烧成燎原的怒火。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像愤怒的潮汐拍打着理智的堤岸。不能再忍!一分一秒都不能!
李志远!
苏玉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身后的白木方凳,凳子腿刮擦着铺了薄薄一层灰的洋灰地面,发出刺耳又突兀的吱嘎声,瞬间压过了李志远喋喋不休的指责和大伯虚伪的劝解。
整个灵堂霎时一静。所有目光,惊疑的、看戏的、同情的,全都聚焦在她身上。
李志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和那冰冷的眼神刺得一怔,准备好的义正言辞卡在了喉咙里。他皱了皱眉,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那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居高临下的责备:玉竹,长辈说话,你……
长辈苏玉竹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清晰得足以让灵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少爷,你口口声声说我苏玉竹满身铜臭、不守妇道、忤逆不孝,污名一盆接一盆地往我头上扣,就为了成全你李家所谓的‘书香门第’的清名
她往前走了两步,素白的孝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但那挺直的背脊和眼中燃烧的火焰,却透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停在李志远和苏白薇面前两步之遥,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李志远强装镇定的脸,最终落在苏白薇瞬间绷紧的下颌线上。
好一个书香门第!好一个知书达理的李少爷!苏玉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嘲讽,那你告诉我,书香门第的李少爷,和我这位‘冰清玉洁’的好堂姐,在百草堂后巷那间你们以为无人知晓的破屋子里,关起门来做的那些勾当,又算是什么!
轰!
灵堂里炸开了锅!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惊愕的喧哗。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惊疑不定地在李志远、苏白薇和苏玉竹三人之间来回扫视。
你……你血口喷人!李志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苏玉竹的手因为极致的羞怒而剧烈颤抖,声音都变了调,苏玉竹!你疯了!为了不退婚,竟敢如此污蔑我和白薇的清白!你简直……
污蔑苏玉竹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骨的恨意。她猛地从宽大的孝服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高高举起,然后手腕狠狠一抖!
哗啦啦——
一叠厚厚的照片像纷飞的雪片,又像被骤然撕开的丑陋疮疤,猛地从信封里倾泻而出,四散飘落,砸在冰冷的洋灰地上,也砸在周围宾客惊愕的眼底。
照片上的画面清晰得刺眼。昏黄灯光下,百草堂后巷那间堆满废弃药碾和箩筐的破败小屋门口,李志远和苏白薇紧紧搂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吻着。另一张,是苏白薇衣衫半解,依偎在李志远怀里,媚眼如丝。还有一张,赫然是李志远的手,正探进苏白薇旗袍的高开衩里……
铁证如山!
啊——!苏白薇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仿佛被滚油烫到,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缩,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往苏明礼身后躲。
李志远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记录着他丑态的照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急促的喘息,如同濒死的困兽。他精心维持的体面,他李家引以为傲的清名,在这一刻被苏玉竹撕得粉碎,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看清楚了苏玉竹的声音冰冷地响起,盖过了灵堂里的嗡嗡议论,李志远,苏白薇!你们这对狗男女,一边盘算着用退婚来毁我名声,一边又急着私通苟合,谋夺我苏家的家产!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在他的灵前演这出大戏!
她猛地指向遗像上父亲温和的面容,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微微发颤:爹!您在天之灵睁眼看看!看看您信任的亲兄长,看看您疼爱的侄女,看看您选定的好女婿!他们是怎么算计您唯一的女儿的!
她倏地转向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找不到任何词句的苏明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大伯,您刚才说我不懂事说我冲撞了李家好啊!现在当着爹的灵位,当着云水镇各位叔伯的面,您倒是说说,是我不懂事,还是您的好女儿和您这位未来的好女婿,太懂‘事’了!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苏明礼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涨成紫红,喉头咯咯作响,仿佛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指着苏玉竹,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那些照片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不仅撕开了李志远和苏白薇伪善的面具,也彻底斩断了苏玉竹与这些人之间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情。
苏玉竹挺直脊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披上了一层更坚硬的铠甲。她不再看那对瘫软在地的狗男女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灵堂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父亲的遗像上。
婚,我退!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死寂的灵堂里,从今往后,苏家二房,我苏玉竹当家!谁敢再打我爹留下的家业和方子的主意——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我苏玉竹,奉陪到底!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炸开的议论和混乱,决然地转身,素白的身影穿过缭绕的青烟和惊愕的目光,一步步,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灵堂。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前世的冰冷和此刻胸腔里燃烧的火焰交织在一起。退婚只是开始,她必须尽快拿到那味关键的药材——青岚山深处的百年凤尾蕨,那是她抗衡大伯、保住家业、甚至揭开父亲真正死因的第一步筹码。
***
青峦山的林子,像是被浓墨重彩狠狠涂抹过。参天的古木枝桠虬结,几乎遮蔽了天光,只在浓密的叶隙间漏下几缕惨淡的光束,无力地切割着弥漫的、带着腐烂枝叶和泥土腥气的厚重雾气。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湿冷,直往肺腑深处钻。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腻无声,却又冷不丁冒出盘结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趔趄。
苏玉竹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混着林间的水汽,黏腻腻的。她身上的粗布褂子早已被露水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紧绷的轮廓。背上的竹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只有几株刚挖的普通三七,沉甸甸的,却远不是她此行的目标。
凤尾蕨,百年份的凤尾蕨。那是父亲笔记里记载的,能激发紫雪丹真正药效的关键引子,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能迅速稳住苏记药铺局面的筹码。只有炼出真正的紫雪丹,才能让那些在退婚风波后蠢蠢欲动的债主和虎视眈眈的同行们暂时闭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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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她必须在那些人彻底撕破脸皮、把不祥、克父、败坏门风的污水彻底泼到她身上之前,拿出足够分量的东西。
该死的鬼天气……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在寂静得可怕的林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长满青苔的巨大树干,急促地喘息着,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太静了,连鸟鸣虫嘶都听不见,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怪异的味道,混杂在湿腐的空气里,钻进了她的鼻腔。
不是草木的清香,也不是泥土的腥腐。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金属般冷冽的腥甜气息,极其微弱,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周遭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苏玉竹的背脊瞬间绷紧。前世在药铺里浸淫多年的经验让她对这种味道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这不是寻常山林该有的气味。她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幼兽,无声地伏低了身体,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味,拨开眼前一丛挂满水珠、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的蕨类植物,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
没走多远,前方一棵倾倒的枯树后面,景象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枯树虬结的根须旁,散乱地扔着一个敞开的深褐色牛皮背囊。几卷用麻绳捆扎的泛黄旧书册散落在地,书页被露水打湿,边缘已经卷曲。旁边还有几个小巧的、塞着木塞的琉璃药瓶滚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最刺眼的,是地上泼洒开的一小滩暗红色的痕迹,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洇开,颜色已经有些发暗发黑,散发出那股奇异的腥甜铁锈味。
血!
苏玉竹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没有野兽的足迹,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那摊血,和散落的背囊书籍药瓶,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意外。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枯树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后面。那里似乎有东西。
她握紧了手中防身用的柴刀,刀柄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感。一步一步,她踩着湿滑的苔藓,绕到那巨大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处。
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
是个年轻的男人。他侧身倒卧着,脸埋在枯叶和湿冷的泥土里,看不清面容。一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裤沾满了泥污和深色的血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露在外面的手臂肤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能看到清晰的血管脉络。他一只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指节修长,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痂。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攥着一个厚厚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仿佛那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极其微弱、几乎要被林间湿冷空气吞没的胸膛起伏,苏玉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是遇险的山民还是……同样来采药的人那笔记本……
苏玉竹的目光落在他死死攥着的笔记本上。硬壳的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沾染着泥点和可疑的暗色痕迹。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她——这人和他手里的东西,绝不简单。那摊血和散落的药瓶,都透着不祥的气息。
救,还是不救
这念头只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瞬。几乎是同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从侧后方的密林深处传来,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
那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贴着地面快速爬行!带着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节奏感。
苏玉竹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回头,目光穿透浓雾和交错的枝桠,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来不及细想,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她一个箭步冲到那人身边,柴刀别回腰间,双手抓住他冰冷的、沾满泥污的手臂,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身体往那巨大枯树根形成的凹陷深处拖拽!
男人的身体异常沉重,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木头。苏玉竹咬紧牙关,额上青筋都迸了出来,才勉强将他拖进树根下那勉强能容纳两人的狭小空间里。枯朽的树根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她迅速扯过旁边散落的、带着潮湿水汽的藤蔓和枯枝败叶,胡乱地盖在两人身上,尽可能遮掩住身形。动作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男人冰冷的手腕,那温度低得不似活人。
几乎在她刚刚藏匿好的刹那,那沙沙声骤然逼近!
一道细长的、暗绿色的影子闪电般从一丛低矮的灌木下窜出,出现在刚才男人倒卧的地方。那是一条蛇!一条苏玉竹从未见过的怪蛇!它只有拇指粗细,通体覆盖着暗绿色的、仿佛生锈铜钱般的鳞片,在昏惨惨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一双冰冷无情的竖瞳,正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暗红的血迹,以及散落在血迹旁的琉璃药瓶。
它似乎在确认什么。那冰冷的竖瞳缓缓扫过那片区域,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垂涎。最终,它的目光锁定了地上一个滚落的、瓶塞已经松脱的小药瓶。瓶口残留着一点点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是那股奇异腥甜气味的源头。
绿蛇倏地窜到药瓶旁,三角形的头颅凑近瓶口,猩红的信子贪婪地舔舐着瓶口残留的液体。几秒钟后,它像是得到了某种满足,又或者确认了目标已经消失,才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竖瞳再次扫视了一圈,然后调转方向,无声无息地滑入另一侧的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沙沙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林间的死寂吞没。
苏玉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她大口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脸上的湿漉漉的枯叶,探出头警惕地观察了许久,确认那诡异的绿蛇确实离开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向蜷缩在身边的男人。刚才一番拖拽和惊吓,他依旧毫无反应,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攥着笔记本的手指依旧用力得发白。
苏玉竹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怪蛇舔舐过的药瓶上,又扫过男人手臂上还在缓慢渗血的伤口。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那条蛇……是被这瓶药引来的还是说……这药本就是用来吸引它的
这男人,到底在做什么他手里那个被攥得死紧的笔记本里,又藏着什么
危险的气息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郁地包裹上来。苏玉竹的心沉了下去。这青峦山深处,比她想象的更加诡谲。她吃力地将昏迷的男人背起,那重量压得她一个踉跄。她咬着牙,辨明了下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不仅仅是因为背上的重量,更是因为一种被拖入巨大漩涡的预感。
***
顾氏药庐隐在云水镇西头一条最僻静的老巷深处。
两扇厚重的、饱经风霜的乌木大门紧闭着,隔绝了巷子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苏玉竹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背着那个沉重的男人,踉跄着撞开了药庐虚掩的侧门。
金叔!金叔!她哑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力竭的颤抖。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天井,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绒绒的青苔。角落里堆着些晾晒草药的竹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复杂的中药气味,苦涩、辛凉、微甘……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微定的药香。
一个胖胖的身影闻声从正对天井的堂屋里小跑出来,正是药庐的掌柜金满堂。他五十上下年纪,圆圆的脸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细布短褂,腰间系着条靛蓝布围裙,手里还拿着杆黄铜小秤。看到苏玉竹和她背上昏迷不醒、满身泥污血渍的男人,金满堂的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的和气生财瞬间被惊愕取代。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这是打哪儿捡了个‘泥菩萨’回来啊金满堂连忙放下小秤,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帮着苏玉竹小心翼翼地将那男人卸下,平放在天井里一张闲置的、铺着干净草席的竹榻上。
青峦山深处……快不行了。苏玉竹扶着旁边的廊柱,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有外伤,昏迷,像是中毒……但症状很怪。
青峦山深处金满堂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凝重起来,一边麻利地解开男人沾满泥污血渍的衣襟检查伤势,一边嘴里飞快地念叨,那鬼地方邪性得很,寻常采药人都不敢往深处钻……啧,这伤口!他指着男人手臂上那道不算深、却皮肉外翻、边缘泛着一种诡异青黑色的划痕,看着像是被什么带毒的荆条或者兽爪划的,但这颜色……不对劲!
他的胖手又探向男人的额头和脖颈:体温低得吓人!气息弱得像游丝!这脉象……金满堂搭上男人的手腕,眉头越锁越紧,圆脸上的肉都绷了起来,浮散无根,沉迟欲绝……怪!太怪了!像是被什么极阴寒的东西伤了根本,又像是……他自己体内有股邪火在烧
金满堂行医多年,经验老道,此刻却也露出了罕见的困惑和棘手。他猛地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苏玉竹:对了玉竹丫头,你刚才说像是中毒路上可发现什么异常
苏玉竹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个沾着泥污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还有用布包小心包起来的几个琉璃药瓶,包括那个瓶口残留暗红液体的。在发现他的地方,散落着这些。还有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瓶子,当时有条样子很邪门的绿蛇,被这瓶子里残留的味道吸引了过来。
金满堂接过瓶子,拔开木塞,凑到鼻端极其小心地嗅了一下,脸色骤变!
赤血藤精粹!还混了……引兽香他失声叫了出来,小眼睛里满是惊骇,我的老天爷!这玩意儿是炮制某些霸道毒丹的引子,本身剧毒,气味对某些阴寒毒物有致命的吸引力!这后生……他不要命了!跑去青峦山深处,带着这东西做什么!
引兽香炮制毒丹苏玉竹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男人至死都攥着的深蓝色笔记本。这笔记本里的东西,恐怕比她想象的更加烫手。
金叔,先救人要紧!苏玉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果断道。现在不是探究秘密的时候。
对对对!救人!金满堂如梦初醒,连忙指挥,快,丫头,帮把手,把他抬进里间诊榻!我去拿银针和解毒散!这外伤毒气入体,得先清创拔毒,稳住心脉!他这身体底子……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虚成这样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男人抬进了药庐里间。这里光线稍暗,靠墙是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单人窄榻,旁边是巨大的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红纸药名。空气里的药味更加浓郁沉厚。
金满堂动作麻利,取出药箱,点燃酒精灯,将银针在火上燎过。他先是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剔除男人手臂伤口处发黑的腐肉,动作又快又稳。黑血混着脓液涌出,散发出难闻的腥气。金满堂眉头紧锁,将特制的拔毒膏敷上,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
接着是针灸。细长的银针在金满堂灵活的胖手下,精准地刺入男人头顶百会、胸口膻中、手腕内关等几处大穴,深浅捻转,试图激发他体内那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生机。
苏玉竹在一旁打下手,递针,递药棉,递温热的药汤。她的目光却不时落在那张昏迷的脸上。此刻清洗掉了部分泥污,露出一张年轻却过分苍白的脸庞。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无血色,紧紧抿着。即使昏迷中,眉宇间也锁着一道深深的刻痕,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疏离。
他看上去很年轻,甚至可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身上那种沉冷死寂的气息,却像历经了千年的寒潭。
金满堂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捻动着刺在男人心口附近的银针,感受着指下那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脉动,脸色越来越沉。
不行……寻常的解毒散和针法压不住!金满堂的声音带着焦急,他体内那股阴寒毒气盘踞得太深,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引动过!和他本身的体质冲突得太厉害,再这样下去,心脉就要被冻僵了!
那怎么办苏玉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金满堂猛地抬头,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断,看向苏玉竹:丫头!我记得你爹……苏老爷留下的那本炮制手札里,是不是提到过一个‘九阳回脉’的针方用火性极烈的药油做引,配合特殊手法,专破这种阴寒锢结之症!
九阳回脉针
苏玉竹脑中瞬间闪过父亲手札里那些复杂玄奥的图谱和描述。那需要施针者对药性、火候、经络走向有极其精微的掌控!一个不慎,火毒攻心,神仙难救!前世她只在理论上钻研过,从未真正动手实践过如此凶险的针法!
金叔,那针法太险!我……苏玉竹有些迟疑。
没时间了丫头!金满堂指着诊榻上男人愈发青白的脸色和几乎停止起伏的胸膛,急声道,死马当活马医!再拖下去,他就真成冰坨子了!你爹的手札我早年看过几眼,记得那针路霸道无比,非心思极其灵巧、对火候感知敏锐之人不能为!老头子我这双手,稳是稳,但不够‘灵’!眼下只有你试试了!快!
金满堂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迅速从药柜最上层一个贴着慎用红纸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陶小罐。揭开蜡封,一股极其辛辣燥烈、仿佛浓缩了烈日般的气息瞬间冲了出来,弥漫在小小的诊室里。
百炼烈阳油!用百年老山参须、烈性雄黄、天火石粉,还有好几种猛药反复炮制提炼的,火性霸道无比!金满堂将小罐塞到苏玉竹手里,眼神凝重得吓人,丫头,稳住心神!按你爹手札上记载的针序和行气法门来!下针要快、要准!引药油入穴时,手要稳,感知要清晰,多一分则焚,少一分则无效!老头子我给你护法!
那黑陶小罐入手温润,里面粘稠如琥珀的药油仿佛蕴含着滚烫的能量。辛辣燥烈的气息直冲鼻腔,刺激得苏玉竹精神一振。她低头看着诊榻上气息奄奄的男人,那张苍白沉静的脸上,死亡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
没有退路了。
前世被推下悬崖的冰冷绝望,与此刻手中这罐烈阳油的滚烫灼热,在她心中形成一种奇异的冲撞。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混杂着腐坏、血腥和浓烈药味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眼神瞬间变得沉静而锐利,仿佛淬火的刀刃。
好!她应道,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
她迅速在脑海中调出父亲手札里关于九阳回脉针的每一幅经络图,每一个下针的穴位、角度、深浅,以及引药油入穴时那种对火性流转的微妙感知描述。她拿起一根最细长的银针,在酒精灯上灼烧至针尖微红。
第一针,直刺心口膻中穴!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苏玉竹全神贯注,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凝滞感,仿佛刺入了一块冻硬的油脂。她没有丝毫犹豫,针尖继续下沉,直至达到手札记载的深度。紧接着,她用一根特制的、细如牛毛的银勺,小心翼翼地从黑陶罐中舀出米粒大小的一滴粘稠的、金红色的烈阳油,精准地滴落在针尾。
滋——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那滴金红的药油如同活物般,沿着银针瞬间渗透而下!一股灼热的气息仿佛顺着针身,直接刺入了男人冰冷死寂的胸腔!
昏迷中的男人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仿佛被灼伤的闷哼!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极其不正常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病态潮红!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像要挣破皮肤!
苏玉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停顿,第二针闪电般刺向头顶百会穴!银勺引油!
这一次,男人的反应更加剧烈!他整个上半身都弓了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喉咙里嗬嗬作响,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滚动!一股灼热的气息从他周身毛孔散逸出来,带着浓烈的药味和一丝……奇异的焦糊感
稳住!丫头!他体内的寒毒在反扑!压住它!金满堂在一旁低吼,双手虚按在男人身体上方,紧张地感知着那股混乱冲突的气息。
苏玉竹的额角也渗出了汗珠。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通过银针传导来的,是两股力量的疯狂撕扯!一股是烈阳油带来的霸道灼热,另一股是盘踞在男人经脉深处的、阴寒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粘稠力量!它们在针下激烈地碰撞、绞杀!
她屏住呼吸,摒弃所有杂念,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微妙的针感之中。父亲的图谱在她脑中飞速流转。第三针,刺向丹田气海!第四针,落于足底涌泉!银针起落如飞,金红的烈阳油一次次滴落,每一次都像投入寒潭的炽热烙铁,激起更猛烈的反应!
男人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汗水混着毛孔中渗出的暗灰色污浊液体浸透了身下的白布。他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响,痛苦到了极致,却始终没有醒来,仿佛灵魂被囚禁在冰火炼狱之中挣扎。
当最后一针——第七针,刺入他背后督脉大椎穴,引下那滴最为关键的烈阳油时——
轰!
一股无形的气浪仿佛以男人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诊室里的药香瞬间被一股狂暴的、混杂着灼热与阴寒的气流冲散!苏玉竹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冲得后退半步,手中的银勺差点脱手!
再看诊榻上的男人,身体猛地一挺,随即重重落下!他口中哇地喷出一大口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骨寒气和浓烈腥味的淤血!那淤血溅在白色的布单上,触目惊心!
喷出这口淤血后,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脸上那病态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眉宇间那道深锁的刻痕似乎舒展了一丝。胸膛的起伏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而悠长,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揪心的断断续续。
诊室内那股狂暴冲突的气息也渐渐平息,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苏玉竹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握着银针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向金满堂。
金满堂也正抹着额头的汗,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对着苏玉竹竖起大拇指,声音还有些发虚:好……好险!丫头,你这手针法……神了!真是神了!这后生的命,算是从鬼门关硬拽回来了!那股要命的阴寒毒气,被暂时逼散了!
他凑近检查着男人的脉搏和气息,不住点头:脉象虽然还虚浮,但那股死气沉沉的寒劲没了!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苏玉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她靠在旁边的药柜上,看着诊榻上呼吸平稳下来的男人,目光复杂。刚才施针时那种通过银针感知到的、对方体内冰与火的惨烈厮杀,让她心有余悸。这男人体内,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个被搁在一旁矮几上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上。封面上沾着泥污和暗色的血渍,边角磨损得厉害,沉默而神秘。
金叔,苏玉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预感,这个人……恐怕是个大麻烦。
金满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的庆幸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忧虑。他拿起那个笔记本,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矮几上那几个诡异的药瓶,特别是那个装着赤血藤精粹和引兽香的瓶子,胖脸上的肉抖了抖。
麻烦金满堂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丫头,这哪是麻烦这简直是……是抱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炮仗在睡觉啊!
他指着笔记本封面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用墨线勾勒的、形似三片旋转叶子的古老标记:看见这个没‘三叶青’!这是顾家的族徽!顾家啊!二十年前,云水镇首屈一指的制药世家!一夜之间,满门……唉!金满堂的声音带着唏嘘和恐惧,没再说下去,只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顾家苏玉竹心头剧震!二十年前的顾家灭门惨案,在云水镇是个讳莫如深的禁忌!她前世也只隐约听过一些零碎的传闻。这男人……是顾家的幸存者
金满堂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小眼睛里满是惊悸:而且……他带着赤血藤精粹和引兽香去青峦山深处……这分明是在找‘蚀心草’啊!只有那至阴至邪的玩意儿,才需要赤血藤做引,用引兽香吸引守护它的毒物去试探采摘!他笔记本里记的,搞不好就是当年顾家压箱底的……那张传说中的‘紫霄丹’残方!
紫霄丹!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苏玉竹耳边炸响!她前世在父亲遗留的残卷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夺天地造化,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逆天改命!是传说中近乎仙丹的存在!但也因其炼制之法诡谲霸道,所需药材无一不是世间奇毒或至宝,早已失传百年!
顾家竟有残方这男人……顾清淮他是为了这张方子,才甘冒奇险,深入青峦山绝地
紫霄丹残方苏玉竹的声音干涩,这东西……足够买下十个云水镇了吧
何止十个!金满堂胖脸上的肉都在抽搐,眼神里混杂着贪婪和恐惧,这消息要是漏出去一星半点,别说云水镇,整个华国的牛鬼蛇神都得扑过来!咱们这小小的药庐……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苏玉竹的心沉到了谷底。难怪那诡异的绿蛇会被吸引!难怪他会被伤成这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顾家当年的灭门……是否也与此有关
她下意识地看向诊榻上依旧昏迷的男人——顾清淮。他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但那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残留的沉郁,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固执。他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那场冰火炼狱般的痛苦从未发生。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顾清淮,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