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身王妃
>我做了萧绝三年王妃,不过是张酷似他白月光的脸。
>他纵容下人折辱我,寒冬罚我跪雪地,笑我连当替身都不配。
>白月光回府那日,他当众丢给我休书:滚,别脏了她的眼。
>我掌心三年积攒的烫伤突然冰凉,终于看清他对我毫无情意。
>后来京城瘟疫肆虐,我以神医身份救下满城百姓。
>萧绝病入膏肓求我救命,却瞥见我掌心旧疤:当年救我的是你
>我抽回手轻笑:王爷认错人了,您那位白月光,此刻怕已病死在城外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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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寒雨心殇
冰冷的雨点密集敲打着窗棂,声音单调而沉闷,一下下,仿佛敲在沈清辞早已麻木的心上。烛火在铜灯台上跳跃,映照着她低垂的眉眼,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细长的绣花针在指尖翻飞,穿梭于绷紧的素白锦缎。针尖偶尔滑过指尖,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她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三年了,这样的日子,如同窗外这永无止境的寒雨,早已浸透了她的骨髓。
掌心,那片被滚烫药盏反复灼烫留下的旧痕,又在隐隐作痛。那痛楚并不尖锐,却像一根生了锈的针,缓慢地、顽固地往心底最深处钻。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尖触碰到那处狰狞的疤痕。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提醒她三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如何笨拙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跌跌撞撞送到他榻前,只换来他嫌恶的一瞥,和一句冰冷的笨手笨脚。
王妃,侍女碧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从门口传来,王爷今日…又宿在书房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王爷还说,让您早些安歇,不必…掌灯候着了。
沈清辞的手微微一顿,针尖刺破了锦缎,留下一个微小的瑕疵。她缓缓抬起眼,看向门口。碧桃垂着眼,姿态恭敬,可那恭敬之下,却透着一股府中下人惯有的敷衍与轻视。三年了,从她顶着这张与苏晚晚有七分相似的脸嫁入靖王府的那一天起,这些目光就如影随形。她们在背后议论,说她不过是王爷心头那抹白月光暂时不在时的可怜替代品,是王爷醉酒后认错人才抬进府里的赝品。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极淡、极苍白的弧度在唇边漾开,旋即又消失无踪。替身连替身都不配吧。
她记得去年寒冬,苏晚晚一封家书提到想要看雪中红梅。萧绝一声令下,她便被罚跪在庭院冰冷的雪地里,亲手一株株修剪那几棵孤零零的梅树。寒风如刀,割裂她的脸颊,冻僵了她的手指,膝盖早已失去知觉。而他,就拥着厚厚的狐裘,站在暖阁的窗后,与他的心腹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雪地里的她,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曾在那片漠然中,捕捉到一丝几不可闻的嗤笑,仿佛在说:你也配碰晚晚喜欢的梅
碧桃见她沉默,只当她又在暗自神伤,撇了撇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清辞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掌心的疤痕。那痛楚似乎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灼热的气息,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她有些恍惚,三年来的种种屈辱,下人的轻视怠慢,他刻意的冷落与折辱,还有那些深夜里独自舔舐的伤口……这些画面纷至沓来,交织成一片冰冷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可偏偏是这掌心的旧伤,在每一次委屈涌上心头时,总会变得滚烫,像一颗埋藏在冰层下的火种,固执地燃烧着,微弱地提醒着她心底深处某个不愿承认的、可笑的期盼。
她曾经以为,只要她够安静,够顺从,像影子一样活着,不去打扰他的思念,或许……或许他终有一天,能看到她的一点点存在。这烫伤,便是她卑微期盼的印记。如今,这期盼带来的灼痛,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
3
白月光归
翌日清晨,压抑了一整夜的阴云竟奇迹般地散开了些,几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缝隙,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份稀薄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靖王府门前弥漫的紧绷气氛。
沈清辞是被府中骤然喧嚣起来的声浪惊醒的。仆役们奔跑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兴奋议论声、还有管家拔高了声调指挥的声音,交织成一股躁动的洪流,冲击着她居住的这处僻静小院。
快!快!手脚都麻利点!苏小姐的马车就快到了!
王爷呢王爷肯定高兴坏了!
听说苏小姐在江南养了三年,如今病体痊愈,出落得更是神仙般的人物了!
啧,咱们府里那位……啧啧,怕是要彻底没地儿站咯……
沈清辞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碧桃心不在焉地替她绾发,眼神却不时飘向门外。沈清辞没有动,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是谁要来了。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阴影,笼罩了她整整三年——苏晚晚,萧绝心尖上的人。
她拿起一支素银簪子,想要插入发髻,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就在这时,掌心那片旧疤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烧灼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那支银簪叮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声音清脆得刺耳。
碧桃吓了一跳,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王妃当心些,今日可是贵客临门,莫要失了体面。
沈清辞没有理会她的埋怨,只是死死地攥紧了那只刺痛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灼痛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感,迅速从掌心蔓延开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阵剧痛中,被彻底抽离了,熄灭了。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那片疤痕依旧狰狞地盘踞着,颜色却仿佛黯淡了许多,触感也变得……冰凉。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感攫住了她。
前院的喧哗声浪陡然拔高,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这方小小的院落。欢呼声、恭维声、还有一道清越婉转、带着江南水乡特有软糯韵味的女子笑声,清晰地穿透了重重庭院。
王爷,晚晚……回来了。
沈清辞缓缓站起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她站在回廊的阴影里,视线穿过雕花的木栏,投向那被所有人簇拥着的焦点。
府门大开,阳光似乎都偏爱地倾泻在门口那对璧人身上。
苏晚晚穿着一身天水碧的云锦长裙,身姿窈窕,弱柳扶风。她微微仰着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情意,美得惊心动魄。而萧绝,那个素来冷峻如冰山的靖王爷,此刻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暖意。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晚晚的手臂,深邃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回来就好。萧绝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苏晚晚的目光流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柔弱,扫过庭院,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阴影中的沈清辞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敌意,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理所当然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碍眼又微不足道的摆设。
萧绝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刹那间,他脸上所有的暖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毫不掩饰的厌弃。那眼神,比三年前她初入府时更冷,比寒冬罚跪时更厉。
他松开扶着苏晚晚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沈清辞所在的方向走来。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残余的水光,也踏碎了沈清辞心底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微光。庭院里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人之间。
萧绝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还带着苏晚晚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这香气此刻却如同毒药,熏得沈清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他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手腕一抖,那纸便如同肮脏的落叶,带着轻蔑的力道,啪地一声,砸在了沈清辞的脸上!
纸张的边缘划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道细微的刺痛。
拿着你的休书,萧绝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寒冰的刀子,即刻滚出王府。别在这里碍眼,更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亭亭玉立、微微蹙着眉仿佛被惊吓到的苏晚晚,语气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脏了她的眼。
那张轻飘飘的纸顺着沈清辞的脸颊滑落,飘摇着落在她脚边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上面浓黑的墨迹清晰刺目——休书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早已冰封的心上。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怜悯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如同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沈清辞没有动,没有低头去看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视线越过萧绝冰冷的肩头,望向那个被阳光眷顾的苏晚晚。阳光有些刺眼,苏晚晚唇边那抹若有似无、胜利者的微笑,在光影里显得模糊又清晰。
然后,沈清辞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腰。
她伸出那只带着冰凉疤痕的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准确地拈起了那张休书。冰凉的纸张触碰到同样冰凉的掌心,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她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屈辱都没有。那双曾经蕴藏着卑微期盼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潭水,映着萧绝冷硬的脸,也映着这满院的看客,却唯独映不出丝毫情绪。
她将休书仔细地折叠好,动作甚至称得上从容,仿佛在整理一件寻常的物件,然后放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袖里。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将目光投向萧绝。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王爷,她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死寂的庭院,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如您所愿。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位刚刚归来的、真正的明月。她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朝着王府那扇洞开的、象征着囚笼出口的大门走去。步履平稳,没有半分留恋,亦没有一丝狼狈。阳光终于吝啬地洒了一点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却只衬得那背影愈发孤绝。
她的掌心,那片狰狞的旧疤,紧贴着袖中的休书,彻骨的冰凉。
萧绝看着那个决绝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那女人……竟走得如此干脆没有哭求,没有怨怼,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这与他预想中天差地别。一丝极其微弱的不适感,在心尖上掠过,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
他很快将这异样甩开。走了更好,省得碍眼。他转身,脸上重新挂上面对苏晚晚时才有的柔和:晚晚,外面风大,我们进去。
苏晚晚依偎着他,眼波流转,柔声道:王爷,那位沈姑娘她……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萧绝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必理会。从今往后,这王府里,只有你。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
沈清辞彻底消失在王府门外,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日子依旧在靖王府奢华的牢笼里流淌,只是少了那个碍眼的影子。萧绝起初只觉得府邸似乎更清净、更合心意了。他所有的心思都扑在苏晚晚身上,为她重建更精致的院落,搜罗江南的新奇玩意儿,陪她在府中赏花游园,享受失而复得的圆满。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如同墙角悄然滋生的霉斑,开始无声地蔓延。
起初是习惯。他批阅公文至深夜,习惯性地想唤人添茶,脱口而出的那个沈字,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他烦躁地挥手让内侍退下,看着空荡的书房一角——那里曾经总有一个安静的身影,点着一盏小小的灯,无声地刺绣或看书,像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如今那角落空着,竟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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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是苏晚晚。她依旧美丽柔弱,一颦一笑都带着精心雕琢的风情。她爱在他面前抚琴,琴声悠扬婉转。可不知为何,萧绝听着听着,思绪却会飘远。他想起某个深秋的雨夜,他被政事烦扰,头痛欲裂,也是这般琴声,却并非苏晚晚的华丽技巧,而是另一种……生涩,甚至偶有错音,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试图安抚的暖意。那琴音似乎还伴着极轻微的、被滚烫药盏灼伤后压抑的吸气声。
王爷可是晚晚弹得不好苏晚晚停下抚琴的手,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萧绝猛地回神,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换上温和的笑容:没有,晚晚弹得极好。
他伸手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却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某种熟悉的、并不存在的粗糙触感。
府里的管事偶尔会来禀报一些琐事,提到府库开支时,总会小心翼翼地说一句:……按旧例,是比沈…嗯,比以往节省了不少。
萧绝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有一次,他偶然路过王府后巷,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围着一个新开的、不起眼的粥棚喝粥。施粥的是个陌生的中年妇人,手法麻利,言语和善。他隐约听见其中一个老乞丐感慨:……比王府往年那位心善的夫人施的粥,还稠些哩……
王府夫人萧绝脚步一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攫住了他。沈清辞她竟还做这些何时做的为何他从未知晓他沉着脸回到府中,第一次,鬼使神差地,让人去查沈清辞离开后的去向。然而回报的消息却如同石沉大海。那女人,竟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查不到任何消息。
这种失控感,让萧绝心头那点空落感迅速发酵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看向身边巧笑倩兮的苏晚晚,那完美的笑容此刻竟显得有些空洞。
4
瘟疫惊变
就在这时,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京城蔓延开来——瘟疫。
起初只是城西几个贫民窟有人发热、咳嗽,身上出现可怖的红斑。消息被官府极力压下,但死亡如同无声的潮水,迅速吞噬着人命。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京城。药铺被抢购一空,医馆人满为患,绝望的哭嚎声日夜不息。连高墙深院的靖王府,也无法再隔绝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
王府内开始出现低烧、咳嗽的仆役,恐慌瞬间炸开。萧绝不得不下令封府,隔绝内外。然而,病魔无情。某日清晨,苏晚晚的贴身侍女跌跌撞撞地跑来禀报:苏晚晚病倒了!高热不退,身上已隐约可见红斑!
萧绝如遭雷击,不顾一切地冲进苏晚晚的闺房。昔日明艳动人的佳人此刻面色潮红地躺在锦被中,呼吸急促,眉头痛苦地紧锁着,裸露的手腕上,几点猩红的斑疹触目惊心。府医跪在一旁,面色灰败地摇头:王爷…此疫凶险…老朽…束手无策啊!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萧绝的心脏。他看着苏晚晚痛苦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死神的镰刀已经悬起。
不!不会的!萧绝双目赤红,一把揪住府医的衣领,给本王治!用最好的药!若晚晚有事,本王要你陪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萧绝。王府封禁,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苏晚晚的房中,换来的却只是她愈发微弱的气息和身上迅速蔓延的、如同死亡烙印般的猩红斑疹。府医们跪了一地,除了磕头告罪,只剩下无能为力的叹息。萧绝守在苏晚晚床边,看着她生命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心如刀绞,恐惧与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整个王府被绝望笼罩之际,一个如同惊雷般的消息在死寂中炸开,瞬间点燃了京城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种!
王爷!王爷!管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内院,声音因激动而劈叉,有救了!城东!城东搭起了医棚!有位女神医!妙手回春!救活了好些人了!连…连隔壁李侍郎家染疫的小公子,都被她从阎王殿拉回来了!
女神医萧绝猛地从床边站起,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当真她人在何处快!备马!不,备车!立刻去城东!把晚晚也带上!
管家却面露难色,嗫嚅道:王爷…那女神医…立了规矩,只救平民,不救达官显贵…说是…说是权贵府邸自有良医,莫要与贫民争抢这救命的机会…
他偷觑着萧绝瞬间铁青的脸,声音越来越小。
混账!萧绝勃然大怒,一掌拍在红木桌上,震得茶盏乱跳,本王亲自去请!她敢不救!
什么狗屁规矩!晚晚的命,岂是那些贱民可比!
他不再犹豫,甚至顾不上更换沾染了病气的衣物,命人用厚厚的锦被将已陷入昏迷的苏晚晚裹好,抬上王府最宽敞的马车,亲自护送,一路疾驰向城东。
马车驶出王府,外面的景象让萧绝的心沉到了谷底。昔日繁华的街道一片死寂,门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尸臭。偶尔有穿着白色罩衣、口鼻蒙着布巾的人匆匆抬着担架走过,上面盖着白布。绝望的哭声从紧闭的门窗内隐隐传来,如同地狱。
城东的空地上,景象截然不同。简陋却井然有序的巨大芦棚连成一片,如同绝望荒漠中的绿洲。棚外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平民,眼中却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棚内人影穿梭,弥漫着浓郁却令人心安的药草气息。
萧绝的马车太过华贵显眼,刚靠近就被几个同样穿着白色罩衣、维持秩序的壮汉拦下。
停下!医棚重地,马车不得入内!为首一人声音嘶哑却坚定。
萧绝撩开车帘,露出那张即使憔悴也依旧威严迫人的脸,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本王靖王萧绝!带王妃求见女神医!速速通传!
靖王壮汉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抗拒,神医有令,不救权贵!王爷请回吧!莫要耽误救治百姓!
放肆!萧绝身边的侍卫厉声呵斥,手按上了刀柄。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从医棚深处传来,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何事喧哗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纹饰的素色粗布衣裙,外面同样罩着一件浆洗得硬挺的白色罩衣,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额角。她的身形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步伐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霜雨雪后的从容气度。
萧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身上。那双眼睛!纵然隔着布巾,纵然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纵然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无波,可那轮廓……那眼神深处的某种东西……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萧绝的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沈清辞!
她似乎并未多看那辆显眼的马车一眼,目光掠过拦路的壮汉:张大哥,怎么回事
神医!那被唤作张大哥的壮汉立刻躬身,指着马车,语气带着愤懑,是靖王!非要闯进来,让您救他的王妃!小的说了规矩,他们不听!
沈清辞的目光终于淡淡地扫了过来,落在了马车车窗处那张震惊到失语、写满了难以置信的俊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路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全然陌生的目光。
哦她只发出了一个极轻的音节,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身份。随即,她的视线便毫不停留地移开,重新看向那壮汉,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包括马车里的萧绝。
规矩就是规矩。权贵府邸自有御医国手,何苦来与这些命如草芥的贫民争抢一线生机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公正,请王爷,带着您的王妃,回府去吧。莫要在此耽误了真正需要救治的人。
你!萧绝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羞愤、暴怒和被彻底无视的难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推开车门,不顾侍卫的阻拦,直接跳了下来,几步就冲到了沈清辞面前。
沈清辞!他低吼出声,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嘶哑变形,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怯懦或动摇,是你!竟然是你!你……
他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沈清辞那双疲惫却清明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没有怨恨,没有得意,没有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彻骨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让他心惊胆战。
她甚至连后退一步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微微仰起头,迎视着他喷火的目光,语气没有丝毫起伏:王爷认错人了。民女姓秦,单名一个素字。行医之人,只问疾苦,不问前尘。
秦素萧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穿透她脸上那层厚厚的布巾和伪装,好一个秦素!沈清辞,你就算化成灰,本王也认得!收起你这套把戏!晚晚她快不行了!你立刻跟本王回去救她!若晚晚有个三长两短……他后面威胁的话语在触及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时,竟莫名地失了底气。
沈清辞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嘲讽。
王爷,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周围因权贵出现而有些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您口口声声要救您的王妃。可您是否还记得,您休弃的那位,也曾是您的王妃
萧绝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噎得脸色铁青,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沈清辞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聒噪的障碍。她微微侧身,对着医棚内高声吩咐,声音清晰地传开:准备下一批药汤!着重照顾老人和孩子!李婶,西头三号棚那位咳血的老人家,把我的银针拿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向医棚内放银针的方向。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劳作的薄茧。而最刺目的,是掌心那一片狰狞扭曲、颜色深暗的旧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白皙的掌心上,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痛苦。
萧绝的目光,如同被最炽热的烙铁烫到,死死地钉在了那只手的掌心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萧绝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瞬间褪去,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只手,和那片狰狞的疤痕!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身中奇毒,高热昏迷,命悬一线!意识模糊中,感觉到有人笨拙却固执地撬开他的牙关,将苦涩滚烫的药汁一点点灌入他口中。那药烫得惊人,他本能地挣扎,似乎打翻了药碗,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混乱中,他费力地睁开一丝眼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纤细的背影踉跄着跑开,地上似乎有碎裂的瓷片……还有,那匆匆一瞥间,他好像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掌心似乎……有一片新烫伤的痕迹……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残叶,疯狂地冲撞着他的脑海!那个模糊的、救了他性命的背影……那个被他下意识认定是苏晚晚的救命恩人……那个他寻寻觅觅、视若珍宝的白月光……
不!不可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萧绝的血液,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沈清辞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这一次,他不再寻找沈清辞的影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证和濒临崩塌的恐惧,试图从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挖出那个被他亲手埋葬在记忆尘埃里的真相!
当年……当年在城外别院……风雪夜……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血丝,救我的……是你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绝望姿态,下意识地想去抓住沈清辞的手腕,想要再次确认那片疤痕,想要抓住那个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可怕的真相!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
沈清辞极其迅捷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猛地将手抽了回去!仿佛躲避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动作,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萧绝脸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沈清辞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那双露在布巾外的眼睛,终于不再是彻底的平静无波。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浓得化不开的讽刺是积压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悲凉还是彻底的、冰冷的解脱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的好奇,声音轻飘飘的,如同羽毛落地,却清晰地钻进萧绝的耳膜,钻进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王爷问这个做什么您那位捧在心尖上、失而复得的白月光,苏晚晚苏姑娘……她刻意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此刻,怕是已经病得神志不清,被您府上忠心耿耿的下人,当做‘疫鬼’,丢到城西的乱葬岗等死了吧
轰隆——!
萧绝的脑子彻底炸了!苏晚晚被丢去了乱葬岗乱葬岗!
你……你说什么!他目眦欲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惊骇和暴怒,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转身,看向那辆承载着苏晚晚的华丽马车!不!不可能!谁敢!
就在他心神剧震、理智彻底被这双重惊雷炸得粉碎的瞬间——
沈清辞,不,秦素,她动了。
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一粒碍眼的尘埃。她利落地转身,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毫不犹豫地重新走向那片弥漫着药草苦涩气息、却也涌动着生之希望的医棚深处。
她的背影,单薄,挺直,如同风雪中一株宁折不弯的寒竹。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入那片属于她的、救赎与忙碌的天地,将身后那个权势滔天却满身狼狈的男人,连同他崩塌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喧嚣与药香之外。
5
乱葬真相
城西乱葬岗。
这里没有名字,只有一片被死亡浸透的、连乌鸦都嫌聒噪的荒凉土坡。腐烂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杂着劣质石灰粉刺鼻的味道,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肺叶上。风在这里都显得有气无力,卷起几张沾着污秽的草席碎片,打着旋儿,又颓然落下。
萧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到这里来的。他华贵的锦袍下摆沾满了泥泞和说不清的污秽,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形容狼狈不堪。他身后的侍卫们个个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警惕地握着刀柄,目光扫过那一堆堆胡乱叠放、甚至来不及掩埋的尸骸。苍蝇嗡嗡地飞舞着,贪婪地寻找着新的腐肉。
晚晚!苏晚晚!萧绝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在死寂的乱葬岗上回荡,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在尸堆间翻找,完全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污秽。手指被尖锐的骨头划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王爷!王爷小心!侍卫长硬着头皮上前阻拦,此地污秽,恐染疫气!苏姑娘她……她……他想说吉人天相,可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滚开!萧绝猛地甩开侍卫长的手,赤红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找!给本王找!活要见人!死……那个死字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无法出口。
他发疯似的掀开一张又一张破败的草席,辨认着下面那些肿胀、青紫、布满可怖红斑、早已面目全非的死者面容。每一次掀开,都像是在心头剜上一刀。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将他淹没。晚晚……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疼惜了半生的人……难道真的……被弃尸于此不!他不信!一定是沈清辞那个毒妇在骗他!一定是!
就在他快要被这无边的绝望吞噬时,一个侍卫在不远处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王…王爷!您看那边!
萧绝猛地抬头,顺着侍卫颤抖的手指望去。
只见靠近乱葬岗边缘的一个低洼处,一堆新堆起的、散发着恶臭的尸骸旁边,蜷缩着一个微弱的、还在蠕动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熟悉的、天水碧的云锦衣裙,只是此刻那昂贵的料子早已被污泥和秽物浸透,失去了所有颜色。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萧绝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推开旁边几具碍事的尸体,冲到那个身影旁边。
晚晚!晚晚!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
地上的人似乎被惊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来。
一张脸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
萧绝伸出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如同被冻住。他脸上的狂喜和希望,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只剩下极致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那不是苏晚晚!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布满污垢的脸!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女子,但五官平庸,此刻因为高烧和病痛扭曲着,嘴唇干裂起泡,眼神涣散无光,正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她身上那件天水碧的衣裙,显然是不知从哪里捡来或是偷来的,尺寸并不合身,袖口和裙摆都磨损得厉害。
不……不是……萧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冲击着他,让他一时竟有些茫然。
水……救……救我……地上的女子似乎认出了眼前人的华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枯瘦肮脏的手,试图抓住萧绝的袍角。
萧绝厌恶地、几乎是本能地一脚踢开那只伸来的脏手。女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彻底昏死过去。
侍卫长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低声道:王爷,这……这恐怕只是个偷了贵人衣裳的流民贱婢……
流民贱婢……偷了晚晚的衣裳……
萧绝站在那里,浑身冰冷。乱葬岗的风带着死气吹过,吹得他遍体生寒。他看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陌生女子,再看看自己沾满污秽的双手和衣袍,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恐慌和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终于彻底缠紧了他的心脏。
晚晚在哪里
如果这个贱婢穿着晚晚的衣服被丢在这里……
那真正的晚晚呢!
沈清辞……秦素……她最后那句话,那洞悉一切又冰冷嘲讽的眼神……
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这乱葬岗一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回府!立刻回府!给本王查!彻查苏晚晚的下落!还有……沈清辞!秦素!她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6
医者远行
瘟疫的阴霾终于如同退潮般,从这座饱经蹂躏的帝京上空缓缓散去。持续了月余的连绵阴雨也识趣地停了,久违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慷慨地洒落在湿漉漉的屋顶、街道和劫后余生的人们脸上。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和药草混合的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清新和一种小心翼翼的、重获新生的喜悦。
城东那片巨大的医棚区,已然完成了它的使命。芦席被拆下,木架被运走,只留下被药汤浸染得颜色深沉的泥土地面,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生死搏斗与人间大爱。曾经排成长龙的病患队伍消失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康复中的百姓,在家人搀扶下,对着这片空地深深鞠躬,然后带着感恩离去。
京郊码头,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静静停泊在刚恢复了些许生气的运河边。船身漆色半新,桅杆高耸,船帆尚未扬起,在微风中轻轻鼓荡。船工们正吆喝着,将最后几箱补给和药材搬上甲板。
沈清辞,或者说,秦素,此刻正站在码头边一块平坦的青石上。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粗布白衣,穿着一身青莲色素面细棉布衣裙,样式简洁利落,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绾起,脸上依旧蒙着一方素净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她身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和一个不大的包袱,便是她全部的行囊。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投向运河尽头水天相接的地方,眼神悠远平静。京城巍峨的轮廓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淡去的背景。
秦先生!秦先生留步!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沈清辞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脚步声匆匆靠近,带着喘息。是那个在医棚一直帮她的壮汉张大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面熟的康复百姓,人人脸上都带着不舍和感激。
秦先生,您……您这就要走了张大哥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局促和不舍,大伙儿……大伙儿都想好好谢谢您的救命大恩啊!您看这……他指了指身后几人手里提着的简陋篮子,里面装着些新蒸的馍馍、晒干的菜蔬,甚至还有一只捆着脚的活鸡。
是啊秦先生!要不是您,我们全家早就……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哽咽着说不下去,深深弯下腰去。
秦先生,留下吧!京城需要您这样的好大夫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地说。
沈清辞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淳朴而真挚的面孔。她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但眼底深处,那层厚厚的冰似乎融化了一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
张大哥,李婶,王伯……她一一唤过他们的名字,声音温和而清晰,疫病已退,大家能活下来,靠的是你们自己求生之志,靠的是邻里互助之情。我做的,不过是一个医者的本分。
她弯腰,轻轻扶起那抱着孩子行礼的妇人:不必谢我。好好活着,把孩子养大,比什么都强。她又看向那老者,语气温和却坚定,王伯,您的腿疾还需静养,按我留下的方子继续服药,莫要再操劳了。
她婉拒了所有的馈赠:这些心意我领了,东西都带回去。你们比我更需要。她指了指那艘客船,船要开了,诸位,保重。有缘……江湖再见。
她的告别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对着众人再次深深一揖,便提起药箱和包袱,转身朝着跳板走去。步伐沉稳,背影挺直,如同青石上那株经历过风雨的韧草。
张大哥等人望着她的背影,眼圈发红,最终也只能对着那背影,再次深深弯下腰去,久久不起。
沈清辞踏上甲板,船工正要收起跳板。
7
断发诀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疯狂地敲碎了码头短暂的宁静!
让开!都让开!
王爷!是王爷!
惊呼声、人群被驱散的嘈杂声瞬间响起。
萧绝来了!
他显然是一路纵马狂奔而来,那匹神骏的黑马口鼻喷着白沫,浑身汗湿。萧绝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脚步踉跄不稳,华贵的紫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沾满了泥点和灰尘。他束发的金冠歪斜,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素来冷峻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苍白和不顾一切的急迫。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甲板上那个即将消失的青色身影!
沈清辞!等等!他嘶声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长时间的奔跑而劈裂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你等等!本王有话问你!
他推开试图阻拦的侍卫和船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即将收起的跳板!
甲板上的沈清辞脚步顿住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隔着那层薄薄的布巾,目光平静地落在码头边那个形容狼狈、气喘如牛的男人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
萧绝冲到水边,距离跳板只有一步之遥。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烙印在灵魂深处。
晚晚……苏晚晚……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法置信的荒谬,本王……本王查到了!三年前……江南……她根本没病!她……她是跟一个富商跑了!她骗了本王!骗了所有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崩塌的信念。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希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当年别院风雪夜……救我的人……是你!是不是!沈清辞!你告诉本王!是不是你!
码头上瞬间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靖王和船头那位神秘的女神医之间来回逡巡。
沈清辞静静地站在甲板上,阳光勾勒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轮廓。隔着布巾,她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清晰地映着萧绝此刻狼狈不堪、充满绝望和祈求的模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她动了。
她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在萧绝几乎要窒息的目光中,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曾布满伤痕、曾为他煎药留下狰狞烫疤、曾在瘟疫中救死扶伤的手。
她的指尖,捏着一样东西。
一缕青丝。
那发丝乌黑柔韧,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从发髻中截下的一段。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是……那是她三年前嫁入王府时的发!他曾在她昏睡时,鬼使神差地抚过……
沈清辞的手指微微用力。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断裂声响起。
在萧绝骤然放大的、充满惊骇和绝望的瞳孔中,那缕青丝,被她干脆利落地,从中扯断!
断开的发丝失去了束缚,一半被她轻轻松开,随风飘散,无声无息地落入下方浑浊的运河水波之中,眨眼间便被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半,依旧被她捏在指尖。
她捏着那半截断发,对着码头边僵立如石像的萧绝,轻轻晃了晃。
然后,她收回了手,将那半截断发随意地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整个过程,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湖水。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看萧绝一眼,仿佛他只是岸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礁石。她利落地转身,对着船舱的方向,声音清晰地吩咐道:开船。
是!先生!船老大洪亮地应了一声,中气十足。
沉重的船锚被绞盘拉起,发出吱呀的声响。巨大的白色船帆,在船工们的号子声中,被缓缓升起,鼓满了运河上渐起的清风。
客船,动了。
它平稳地离开码头,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坚定地、毫不留恋地驶向运河宽阔的中央,朝着水天相接的远方,渐行渐远。
萧绝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门口,看着那艘船载着他所有崩塌的信念和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恨,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模糊在浩渺的水光之中。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那船影消失的方向,只抓住了一把虚无的空气,和运河上带着水腥气的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浑浊的水波荡漾着,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脸。水波晃动,那张脸也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又被狠狠掏空的万分之一。
嗬……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码头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