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电梯里的镜子 > 第一章

嘀嘀嘀嘀——!
电梯刺耳的蜂鸣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刮着李铮的神经。他僵在拥挤的电梯一角,厚重的公文包压在小腹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浑浊的、混杂了汗味和廉价香水的空气。电梯门固执地拒绝闭合,警示红光闪烁,冰冷地映在每一张麻木或焦躁的脸上。
谁啊自觉点下去一个行不行都赶时间!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沉闷,带着指甲刮过玻璃的锐气。
李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公文包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把自己嵌入墙壁的缝隙里。他讨厌这种赤裸裸的挤压,讨厌这种被迫共享的、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目光习惯性地垂向地面,那里铺着廉价的、磨得发亮的金属花纹地板,倒映着上方模糊不清的脚和腿的影子,如同浑浊水潭里挣扎的、扭曲的肢体。这模糊的倒影是他熟悉的安全区,让他得以回避那些同样被生活压榨得毫无光彩的面孔。
电梯终于在一阵无奈的抱怨和轻微的推搡中关上了门,带着超载的沉重喘息开始爬升。李铮松了口气,微微抬起头,目光却在下一秒猛地僵住。
他的正前方,原本是冰冷不锈钢壁板的地方,此刻竟镶嵌着一面巨大的、崭新的镜子!光洁如水的镜面,像一片突然打开的、毫无遮蔽的窗,将他整个人,连同他脸上未来得及收起的疲惫、焦虑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毫无保留地、清晰地投射出来。
镜中的那个男人让他感到一阵陌生而强烈的刺痛。头发被挤得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眉头紧锁,眉心刻着两道深深的沟壑,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难看、充满怨气的弧度。尤其那双眼睛——镜中的眼睛正死死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刻薄和敌意,盯着镜外!李铮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滚烫的羞耻感猛地窜上脸颊。他飞快地别开脸,目光慌乱地投向电梯顶部的楼层指示灯,仿佛那里有什么拯救的密码。这面该死的镜子!谁的主意简直是侵犯隐私!他心底无声地咆哮。
电梯在十一层停下,门开。外面等着的是销售部的小王,一个平日里有些毛躁、业绩却总压李铮一头的年轻人。小王抱着厚厚一摞文件夹,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略带夸张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往里挤挤!
人群带着不满的嘟囔挪动,李铮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个硬邦邦的文件夹角狠狠撞了一下。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啪地一声断了。
看着点!没长眼睛吗李铮猛地扭头,声音不大,却带着淬了冰的锋利,每一个字都像小刀片。他眼角的余光,几乎是本能地扫向对面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他的脸因瞬间爆发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睛瞪得滚圆,眼白甚至因为激动而布满细微的血丝。嘴唇扭曲地张开着,露出紧咬的牙齿,脸颊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抽搐。那样子……凶狠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像一头被逼到角落、龇牙咧嘴的困兽。而镜中小王的脸,则写满了错愕和一丝清晰的受伤,那份职业化的笑容僵在脸上,显得无比尴尬和可怜。
李铮后面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镜中那个无比狰狞、无比丑陋的自己,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倏地爬满全身,比刚才的愤怒更让他窒息。电梯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机械运行的嗡鸣。小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挤了进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难堪的苍白。李铮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锃亮的皮鞋尖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面巨大的镜子,像一个冰冷的审判者,无声地矗立着,将刚才那瞬间的丑陋,定格成了永恒。
那面新装的镜子,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在李铮的写字楼世界里无处不在,也彻底改变了他熟悉的生存规则。
电梯间里,那些曾经肆无忌惮的抱怨、尖锐的指责、为一点空间而起的龃龉,仿佛被这面巨大的、光洁的镜子吸走了声波,变得稀少而克制。即使有人忍不住提高音量,话刚出口一半,目光触及镜中那张因激动而变形、显得格外刻薄丑陋的脸孔时,声音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地矮了下去,最终化为几声尴尬的干咳或含糊不清的嘟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被强行压抑的安静,像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李铮自己也成了这沉默规则的遵守者。他强迫自己走进电梯时,目光绝不第一时间投向那面镜子。他学会了盯着楼层显示数字,仿佛那跳动的红色字符是某种神秘的经文;或者专注地研究电梯门缝隙里微小的灰尘堆积;再不济,就死死闭上眼睛,假装短暂地与世界隔绝。然而,镜子那无所不在的反射力场,总会将周围人的表情——那些细微的皱眉、不耐烦的撇嘴、翻起的白眼——精准地捕捉,再折射到他的视野边缘。他不得不看。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当旁边有人大声讲电话时,他镜中的嘴角会下意识地向下撇出一个充满鄙夷的弧度;当前面的人慢吞吞挪动时,他镜中的眉头会习惯性地拧紧,眼神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烦躁;当电梯在某个楼层停留稍久,他镜中的手指会焦躁地敲击着公文包光滑的皮革表面。每一次镜中影像的浮现,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表面平静,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自省。原来在别人眼中,自己不经意流露出的不耐烦,竟是如此刺眼和令人厌恶。他逐渐明白,那些曾经在模糊金属倒影里被忽略的、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或许正是被他镜中这副模样所刺伤。
这天下午,李铮抱着一大堆需要复印的资料,脚步匆匆地走向复印间。快到门口时,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像两股互不相让的湍流在狭窄的管道里碰撞。
跟你说了多少遍!重要文件要单面复印!单面!你看看这印的什么浪费纸!还耽误事!是行政部那个以刻板严厉著称的陈姐的声音,高亢尖锐。
陈姐,我……我真没注意到那行小字备注,系统默认是双面……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弱地辩解着。
没注意一句没注意就完了公司规定是摆设吗你这样的工作态度……陈姐的斥责如同疾风骤雨,毫不留情。
李铮的脚步停在复印间门口。里面的争吵像无形的钩子,勾起他心中久积的烦躁。他几乎能想象出陈姐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写满得理不饶人的脸。一股熟悉的、想要冲进去大声指责陈姐小题大做、不近人情的冲动涌上喉头。这陈姐,平日里就仗着点资历颐指气使,对新人尤其苛刻!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攥紧了厚厚的文件边缘,指节微微发白。就在他几乎要推门而入的瞬间,走廊墙壁上一面用于装饰的、光洁的不锈钢装饰板,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镜中的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得像要喷出火来,嘴角抿成一条坚硬冰冷的直线,整张脸因为即将爆发的愤怒而绷紧,显得异常刻薄和……充满攻击性。这表情,竟与此刻他心中痛斥的陈姐,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李铮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那股冲到喉咙口的怒火瞬间冻结、熄灭。他看着镜中那个即将化身正义使者的自己,那副同样被情绪扭曲、充满戾气的面孔,只觉得一阵强烈的荒谬和难堪。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陈姐镜子里的人,不正是另一个陈姐吗
他最终没有推开门。只是默默地抱着文件,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里面的斥责声还在继续,女孩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李铮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副准备冲进去主持公道的愤怒嘴脸,在镜子的映照下,或许比里面的争吵本身,更加丑陋。那面电梯里的镜渊,似乎延伸到了他目光所及的所有光洁表面,让他无处遁形。
李铮!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份数据报表到底怎么回事跟客户对不上!差了好几个点!
项目经理老张的咆哮隔着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都清晰可闻,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在笼中冲撞。整个开放办公区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李铮身上,带着好奇、同情或幸灾乐祸。
李铮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他猛地从工位上站起,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愤怒、委屈和被当众羞辱的难堪交织在一起,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制住立刻冲进去拍桌子对吼的冲动。他张了张嘴,想大声反驳:这数据源头是销售部提供的!我核对的时候明明……
但话到了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需要冷静,需要一个能隔绝那些目光、让他喘息的地方。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进了几步之外的卫生间。
砰!
隔间的门被他重重关上、反锁。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他双手撑在冰凉的抽水马桶水箱盖上,低着头,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和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怒火。老张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同事们窥探的目光,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次都点燃更旺的怒火。凭什么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吼他他明明只是个负责汇总的!
他抬起头,想用冷水洗把脸。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洗脸池上方那面巨大的、光洁的镜子。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因极度愤怒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额头上青筋暴起,像几条蜿蜒的蚯蚓,眼睛瞪得血红,几乎要凸出眼眶,鼻翼因粗重的呼吸而剧烈地翕张着,整张脸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嘴唇扭曲地咧开,露出紧咬的牙关,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那狰狞的模样,像极了恐怖片里的恶鬼,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斯文的样子李铮被镜中的自己彻底吓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恐惧和难堪。这就是他被愤怒吞噬后的样子吗如此丑陋,如此……可怕。
就在这时,隔间外传来两个同事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细小的针,刺破了卫生间的寂静。
……老张也太不给面子了,吼那么大声。
唉,李铮也是倒霉,那数据源头好像是小王那边出的岔子,结果让他背锅……
嘘……小声点……不过李铮刚才那脸色,啧啧,吓死人,感觉要吃人似的……
是啊,那样子……真有点吓人……
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隔间里的李铮却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隔板缓缓滑坐在地上。镜子里那张狰狞的脸消失了,但那丑陋的印象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原来在别人眼中,失控暴怒的他,是如此恐怖的存在。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对那个被情绪掌控、变得如此丑陋不堪的自己的恐惧。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镜中那只同样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刚才他差一点,就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被情绪吞噬的怪物。这面无处不在的镜渊,终于让他看清了潜伏在自己心底的深渊巨口。
那场风暴般的当众训斥,如同一场高烧,来得猛烈,退去后却留下更深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羞耻。李铮请了病假,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所有可能映出他狼狈身影的光源。他蜷缩在沙发角落,黑暗中,镜子里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魔鬼般的脸,依旧在他眼前晃动,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一遍遍回放那天的场景。老张的咆哮,同事们各异的眼神,还有卫生间镜中那张陌生而恐怖的脸。愤怒的余烬早已冷却,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烬——一种深刻的、令人窒息的自我厌弃。原来自己失控的样子,竟是那般丑陋不堪。他想到了电梯里自己鄙夷的嘴角,复印间门口自己刻薄的眼神,还有无数次在模糊倒影中被他忽略的、别人眼中可能存在的厌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冒犯、被挤压的那一方,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无意间投射出去的尖刺。镜子如同一面照妖镜,照见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心中盘踞的毒蛇。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部门群里关于一个紧急项目协调会的通知。李铮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抗拒着。他实在没有勇气再次踏进那个办公室,面对老张,面对那些看过他丑态的同事。尤其是那个总压他一头、此刻很可能在背后看笑话的小王。
然而,缺席的后果他更清楚。最终,对工作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被生活推着走的惯性,战胜了退缩的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刑场的沉重心情,按下了收到。
第二天清晨,他刻意提前了半小时出门,只为避开那地狱般的早高峰电梯。写字楼大堂空旷安静,只有清洁工阿姨拖地的声音在回荡。他低着头,像做贼一样快步走向楼梯间。
李哥这么早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惊讶。
李铮身体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转过身,果然是小王。年轻人手里拿着杯咖啡,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有点没心没肺的笑容。
呃……嗯,有点事。李铮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躲闪,只想立刻逃离。那场冲突后,他和小王几乎没再说过话,每次在茶水间或走廊偶遇,都是尴尬地擦肩而过。此刻小王的笑容,在李铮看来更像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小王似乎没察觉到李铮的僵硬,反而走近两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和……诚恳李哥,前几天……十一楼电梯那次,我抱着资料,是真没注意撞到你了,对不住啊。后来看你脸色不太好,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来着。
李铮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小王会提起这件在他心里早已被更大的风暴淹没的小事,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道歉。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小王。年轻人眼中没有预想中的嘲讽或得意,只有一丝真诚的歉意和些许的不安。李铮张了张嘴,那句压在心底很久的没关系却像石头一样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小王似乎松了口气,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咖啡:那我先上去了,项目会快开始了。说完,他转身走向电梯间。
李铮站在原地,看着小王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心里五味杂陈。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像黑暗房间里突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旋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淹没。
项目协调会的氛围比李铮预想的还要凝重。老张坐在主位,脸色依旧难看,但已没有了那天的暴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严肃。会议围绕着一个关键的技术参数争论不休,各执一词,陷入僵局。李铮全程沉默,像个隐形人,只希望这场煎熬快点结束。
李铮,老张冰冷的声音突然点到了他,这个数据模块是你最终汇总的,当时原始数据来源是哪里有没有交叉验证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李铮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立刻沁出冷汗。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老张审视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原始数据……是销售部提供的客户反馈汇总,来源文件……在……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放在桌下的公文包,手指习惯性地探向存放重要U盘的内袋。
空的!
李铮的脸色瞬间煞白。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那个存着所有原始数据备份、能证明他清白的U盘不见了!他慌乱地在公文包里翻找,把里面的文件、笔记本、笔一股脑倒在会议桌上,发出哗啦的声响。没有!哪里都没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仿佛看到老张眼中重新燃起的怒火和同事们更加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绝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会议室光洁的玻璃幕墙——那上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恐和无助,嘴唇微微哆嗦着,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镜中的他,如此脆弱,如此……狼狈。
李哥,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带着迟疑,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坐在斜对面的小王,手里捏着一个银色的小小U盘,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神色,刚才在楼下大堂……好像……好像从你包里掉出来的,我喊你你没听见,我就先捡起来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铮猛地转头看向小王,又看向他手中那个熟悉的U盘,大脑一片空白。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U盘上,然后又转向李铮,再转向小王。
老张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小王和李铮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小王脸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王,这个U盘,你确定是在大堂捡到的什么时候
小王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飞快地瞥了李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慌乱,有紧张,甚至……有一丝李铮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羞愧的神色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就……就刚才开会前……在楼下……
会议前老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一切的犀利,这个U盘里是核心原始数据,李铮昨天下午才最终整理封存!你说开会前在大堂捡到李铮的工位在十五楼!他难道会特意跑到一楼大堂去丢U盘
谎言像一层薄冰,在老张的质问下瞬间碎裂。小王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拿着U盘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风机单调的嗡鸣,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默。
李铮呆呆地看着小王,看着他无地自容的样子,看着那个失而复得的U盘。他想起小王在楼下那声突兀的道歉,想起他当时眼中那抹真诚的歉意……原来那歉意并非仅仅为了电梯的冲撞。原来小王捡到U盘的时间,远比他声称的要早得多。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李铮脑中清晰起来:小王很可能早就拿到了U盘,看到了里面的数据,甚至可能……试图做些什么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最终选择在这个最尴尬、最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刻,把它捡了出来
李铮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镜子里,映出会议室的全景:老张的严厉,同事们的震惊和探究,小王深深的窘迫,还有他自己——那张脸上最初的惊恐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后怕、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悲哀的空白表情。他看着镜中小王那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身影,看着那个自己曾经深深嫉妒、甚至暗自怨恨的年轻人此刻的狼狈……心底翻涌的,竟不是预期的快意,也不是愤怒的指责,而是一种……沉重的、冰冷的、仿佛看到另一个深渊般的疲惫。
他缓缓站起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到小王面前。他伸出手,不是去抢夺,而是平静地摊开掌心,对着那个几乎要把U盘捏碎的人。
小王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混杂着恐惧、羞愧和一丝绝望的哀求。他看着李铮摊开的手,又看看李铮那张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平静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颤抖着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U盘,轻轻放在了李铮的掌心。
李铮握紧了U盘,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他的掌纹。他没有再看小王,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转身,平静地将U盘递给老张:张经理,原始数据都在这里,请核查。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玻璃幕墙上,清晰地映出他走回座位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镜中,那个曾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个因恐慌而惨白的脸,此刻都消失了。镜中人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满目疮痍的海面。
那场会议最终如何收场,李铮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老张拿到U盘后,脸上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挥挥手让他们散了会。关于U盘的插曲,他再没当众提起,只是私下里找小王和李铮分别谈了话。小王后来被调去了其他项目组,李铮再没在十五楼见过他。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某种刻板的轨道,写字楼里依旧是行色匆匆的人群,电梯依旧在高峰时拥挤不堪。
那面巨大的电梯镜,依旧光洁如新,沉默地矗立着。李铮依旧会在走进去时,下意识地避开镜面,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强烈的抵触和恐惧。有时,在电梯上升或下降的短暂寂静中,他会不经意地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似乎有了些微的不同。眉宇间那些习惯性蹙起的沟壑,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悄熨平了些许;嘴角那道总是向下撇着、仿佛对世界充满不满的弧线,也不知何时松弛了下来。镜中的眼神,不再总是充满警惕和烦躁,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疲惫后的平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柔和他不太确定。
他发现自己开始能够更平静地看待镜中映出的他人。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接电话时,镜中映出她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疲惫;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整理领带时,镜中映出他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那个被上司训斥后走进电梯的年轻人,镜中映出他强忍泪水的倔强和脆弱……每一张被生活打磨过的脸,在镜中都呈现出不同的褶皱和光影。他不再轻易地在心底评判,只是看着,如同看着溪流中形态各异的石头。
一天下班,他因为处理一份文件耽搁了时间,走进电梯时,里面只有他和一位穿着清洁工制服、头发花白的阿姨。阿姨正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那面巨大的镜子,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电梯平稳下行。李铮看着镜中阿姨认真擦拭的身影,和她身后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打破了电梯里的寂静:阿姨,这新镜子……装了之后,感觉大家脾气好像都好了点
阿姨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光洁的镜面上,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慢慢说道:镜子还是镜子,有啥不一样以前那块旧的,磨花了,照人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雾。现在这块,亮堂!啥都照得清清楚楚。她顿了顿,用软布轻轻抹去镜角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水渍,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李铮听:人哪,有时候不是脾气坏。是看不清自己个儿的脸……也看不清别人的心。擦亮了镜子,也像是……擦亮了点啥别的东西吧
电梯叮一声轻响,抵达一楼。门缓缓打开。清洁工阿姨收起软布,对李铮和善地点点头,推着她的清洁车走了出去。
李铮站在原地,看着阿姨略显佝偻却步履平和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外。他没有立刻走出去,目光重新投向那面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镜子。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穿着普通的衬衫西裤,身形算不上挺拔,面容也带着中年人特有的疲惫痕迹。但镜中人的眼神,是平静的。像一片经历了风雨、沉淀下泥沙的湖水。他长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带任何评判地认识这张脸,认识这张脸背后那个同样会愤怒、会恐惧、会犯错、也会在某个瞬间被深渊景象所震撼的灵魂。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指尖下,是自己清晰的倒影。镜里镜外,指尖与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坚硬的、透明的玻璃,在一点上重合。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镜面上呵出一小片朦胧的白雾。白雾很快散去,镜面重新变得清晰无比,映照着电梯顶灯柔和的光晕,也映照着他转身离去时,那不再刻意挺直、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重负的背影。
电梯门在他身后无声地、缓缓地合拢。光洁如渊的镜面里,空无一物,只剩下灯光均匀铺洒的、一片澄澈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