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的午夜
午夜十二点的门铃,响得像一声催命符。
我打开门,一个血人猛地撞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他半跪在地,黑色的外套被血浸透成沉重的盔甲,雨水和血珠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我认出了他。
他是顾言,那个手臂布满神秘图腾,每晚准时出现在我书店,却从不说话的男人。
我刚要去扶他,他却用尽力气推开我,声音嘶哑得像破裂的砂纸:别碰我……也别报警。
他抬起头,那双曾像受惊小鹿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求你,让我死在这里。
我的心脏狠狠一缩。死
镇上的人都说他是混混,是刚出狱的危险分子。可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每晚来我这破书店寻求片刻安宁的孤独灵魂。
你流了太多血,会死的。我压下心头的恐惧,试图靠近。
那不正好吗他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林老板,我这种人,活着也是污染空气。
他竟然知道我姓林。
就在我愣神的瞬间,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顾不上他的警告,冲上去撕开他的外套。昏黄的灯光下,他腹部一道狰狞的刀伤深可见骨,血液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而在那伤口周围,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身图腾下,我看到了更让我心惊的东西——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像是被某种利器反复划过,丑陋地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这些纹身,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遮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这一刻我才明白,他曾经在书店的留言本上,用颤抖的笔迹问我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有些伤痛,连时间都治愈不了——从来不是哲学探讨,而是他血淋淋的人生。
我不能让他死。
这个念头像一簇疯狂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理智。
2
旧疤的秘密
我锁上书店的大门,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了出去。这是我继承外公这家二十四小时书店以来,第一次提前打烊。
我把他拖进书店后面的休息室,每一步都像在拖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的身体冰冷,却又因为失血而散发着一股灼人的死气。
我翻出医药箱,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消毒棉签沾上碘伏,凑近他腹部那道恐怖的伤口时,我甚至能闻到皮肉翻开的气息。
我的动作很轻,可昏迷中的他依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也正是这一抽搐,让他身上那件破烂的外套彻底滑落,露出了更多的皮肤。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旧疤。
触目所及,全是旧疤。
从胸口到小腹,从肩膀到手臂,那些狰狞的、交错的、陈旧的疤痕,像一张巨大的、丑陋的网,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新的刀伤在这张网上,不过是又添了一道血腥的笔画。
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过往,才能在一个人的身体上留下如此密集的、毁灭性的痕迹。
他那些覆盖了几乎半个身子的黑色图腾纹身,此刻看起来不再是神秘与野性的象征,而是一场徒劳的遮掩,是一座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华丽而脆弱的坟墓。
我咬着牙,用纱布用力按住他流血的伤口。血很快浸透了第一层,第二层……我几乎用尽了半箱纱布,才勉强止住了血。
处理完这一切,我累得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个绝望的夜晚奏响的哀乐。
我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顾言。他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在灯光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没有了平日的警惕和疏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又易碎。
两个月前,我从压抑的大都市辞职,回到这个被时光遗忘的小镇,接手了外公的书店。
顾言是第一个走进我午夜书店的客人。
他总在十二点准时出现,从不说话,只是走到最角落的书架,抽出一本诗集,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看就是一夜。天亮时,他会把书悄悄放回原处,然后像个幽灵一样消失。
我曾以为他只是个孤僻的文艺青年,直到镇上的闲言碎语传进我的耳朵。
那个顾言啊,就是个灾星。
听说他坐过牢,手上不干净。
离他远点,他爸妈就是被他克死的,现在就剩他一个,跟个鬼似的。
我从不信这些。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看到的,是一个会在下雨天给书店门口的流浪猫搭个纸箱的男人,是一个会把掉落在地上的书页小心翼翼夹回书里的男人,是一个眼神里藏着一片海,却被风暴席卷得只剩下死寂的男人。
我救他,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
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连看到书页折角都会心疼的人,不该像一块垃圾一样,被随意地丢弃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
我守了他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时,他醒了。
3
绝望的警告
顾言的眼睛是在一瞬间睁开的。
没有刚睡醒的迷茫,只有野兽般的警惕和惊恐。当他的视线聚焦在我脸上时,那份惊恐瞬间膨胀成了滔天的骇浪。
你……他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只说出一个字,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
别碰我!
他像是被火炭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撞在床头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
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我举着悬在半空的手,一时间不知所作所为。
他却看也不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只碰过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厌恶和恐惧,仿佛我的指尖沾染了什么世界上最肮脏的病毒。
我救了你。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昨晚流了很多血,再晚一点就……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他粗暴地打断我,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说了让我死!你听不懂吗
他的愤怒像一堵墙,将我所有的善意都隔绝在外。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死寂,而是燃起了两簇疯狂的火焰,既像是在烧我,又像是在烧他自己。
你为什么要一心求死我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事,你没资格管!他低吼着,挣扎着想要下床。
我冲上去按住他:你疯了!你的伤口会裂开的!
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战栗。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人类接触的极致抗拒。
滚开!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推开。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桌上。
他终于从床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他看了一眼自己腹部被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愤怒,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从自己那件满是血污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沓被血浸湿的、皱巴巴的钞票,用力砸在床头柜上。
医药费。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挪到我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比我高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林老板,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我再说最后一遍,别再多管闲事。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眼中的恐惧,似乎不只是针对我,更是针对我们扯上关系这件事本身。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拖着那副随时会散架的身体,走出了休息室,走出了我的书店,消失在了清晨的阳光里。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句冰冷的警告。
我看着床头柜上那沓染血的钱,再看看地上摔碎的玻璃杯,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丝寒意。
我到底,救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4
无声的契约
我以为顾言再也不会出现了。
毕竟,对于一个连被触碰都像是要被凌迟的人来说,我强行救助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冒犯。
然而,三天后的午夜十二点,书店的风铃再次准时响起。
我从柜台后抬起头,看到顾言推门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看起来不再像个随时会倒下的鬼魂。
他没有走向角落里的沙发,而是径直走到了柜台前。
我们之间隔着一米宽的木制柜台,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你的伤……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死不了。他硬邦邦地回答,避开了我的视线,目光落在柜台上一本摊开的旧书上。书脊的胶水已经老化,几页书页摇摇欲坠。
我以为他又要警告我什么,或者把剩下的医药费给我。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工具间,拿出了一瓶木工胶水和几把夹子。然后,他回到柜台前,拿起那本破损的旧书,低着头,开始专注地修补起来。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却在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给书页涂上胶水,再用夹子固定好。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他专注的样子,让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戾气消散了很多,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易碎的美感。
从那天起,一种无声的契约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
他依然每晚十二点出现,但不再只是看书。他会像个沉默的巡视员,在书店里走一圈,找出所有破损的书籍、松动的书架、或者接触不良的灯泡,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默默地将它们一一修复。
他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我们之间依然很少交谈。他从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也从不谈论任何关于他自己的话题。我们的对话,仅限于这把螺丝刀在哪或者那盏灯需要换个新的灯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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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有再追问。
我只是默默地给他准备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他从不喝,但也不会推开。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别扭的平衡。
我能感觉到,他像一只受了重伤后,对整个世界都充满警惕的刺猬。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的刺,却又在我每一次试图靠近时,紧张地绷紧身体。
有一次,我给他递工具的时候,手指无意中擦过他的手背。
他的身体像触电般猛地一颤,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
他没有看我,只是弯下腰,飞快地捡起扳手,背对着我,声音闷闷地传来:没事。
可我知道,有事。
那种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它刻在他的骨子里,融在他的血液里,是他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我开始害怕。我害怕我的存在,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我害怕我自以为是的温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烫伤他。
这个被旧疤和纹身覆盖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破碎的灵魂
我越是想知道,就越是感到一种无力。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我站在悬崖这边,而他,在对岸的黑暗中,独自挣扎。
5
深渊的黑暗
那道深渊的黑暗,很快就向我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外面刮着大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顾言那天似乎特别累,修好最后一排摇晃的书架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蜷缩在角落那张属于他的旧沙发上睡着了。
我怕他着凉,从休息室里拿了一张薄毯,想轻轻给他盖上。
当我走近时,我听到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动,发出含混不清的梦呓。
我俯下身,试图听清他在说什么。
……滚开……
……别碰我……
……求你……好脏……
断断续rou的词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他的身体在沙发上蜷缩得更紧了,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像是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恐怖的东西,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哭了。
无声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发鬓。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充满了恐惧和屈辱的泪水。
顾言顾言,醒醒!我心头一紧,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摇醒他,你做噩梦了!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肩膀——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书店的宁静。
顾言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眸子里不再是平日的死寂或警惕,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惊恐和疯狂。
他看也没看我是谁,只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将我狠狠推开!
我毫无防备,被他巨大的力道推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一排排的书籍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我的身上、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别碰我!滚开!!他从沙发上弹坐起来,缩在最角落里,双手抱头,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我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挣扎着从书堆里爬起来,震惊地看着他。
他醒了。他知道眼前的人是我。
可他眼里的惊恐和厌恶,却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刺眼。那是一种混杂了自我憎恶和对外界极度不信任的眼神,仿佛我刚才的触碰,不是为了叫醒他,而是为了将他拖入那个恐怖的梦境。
顾言,是我,林……
我知道是你!他打断我,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哭腔,所以才让你滚啊!
他看着我,眼神破碎得像被砸烂的镜子,每一片都映着我的倒影,也映着他自己的狼狈。
我就是个脏东西……不配被人碰……他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压抑的、痛苦的抽泣。
书店里一片狼藉。
掉落的书籍散了一地,就像我们之间那层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和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梦,撕得粉碎。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看着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幼兽一样舔舐伤口的男人,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所背负的黑暗,远比我想象的要沉重、要恐怖。
而我,一个连他噩梦的边缘都无法触及的局外人,又能做什么呢
6
崩溃的边缘
那晚之后,顾言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把书店打扫干净,将被撞歪的书架重新固定好,将被他砸坏的台灯换了新的灯罩。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除了角落里那张空荡荡的沙发,和每晚十二点再也没有响起的风铃。
我开始失眠。
午夜的书店,重新回归了它本来的死寂。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口,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出现。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要试图去叫醒他。也许我让他独自沉沦在噩梦里,都比强行将他唤醒,让他当着我的面,撕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要好。
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依旧是午夜十二点,他推开门,身形比之前更消瘦了些,眼下的乌青也更重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被我修好的那排书架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被撞歪又被我重新加固的边角。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没关系。我站在柜台后,心脏因为他的出现而狂跳不止,都修好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脆弱。
林老板,他顿了顿,似乎在为什么事下定决心,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
这里不适合我。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怕麻烦!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奔驰大G在书店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车灯像两把利剑,刺破了书店的宁静,将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墙上。
车窗缓缓摇下,驾驶座上是一个穿着名牌衬衫、戴着金表的男人,他旁边还坐着几个同样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家伙。
他们的目光,像黏腻的毒蛇,先是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落在了顾言的身上。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画家顾言吗驾驶座上的男人语带轻佻,充满了恶意的嘲讽,怎么着,换口味了这个看起来……可比当年的干净多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一直盯着我,那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欲望和评估。
我看到顾言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成了石头。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那是一种混杂了滔天恨意和极致恐惧的表情,他的嘴唇在颤抖,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看来是找到新码头了啊。副驾驶的男人也探出头,笑得一脸淫邪,林老板是吧开个价,这小子我们玩腻了,让给你也行。不过你可得看紧点,他下面那张嘴,可比上面这张会伺候人。
污言秽语像一盆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些人,就是他噩梦的源头。
我正要开口骂回去,顾言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肉,力气却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别说话。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然后猛地将我向后一推,自己则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面对着那辆车,面对着那群人,整个后背都在剧烈地颤抖。
车里的男人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发出一阵哄笑。
没劲,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碰就碎。驾驶座的男人撇了撇嘴,最后用一种警告的眼神扫了我一眼,然后一脚油门,黑色的奔驰车呼啸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车走了很久,顾言还像一尊雕塑一样,僵硬地挡在我身前。
我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像是濒死的野兽。
顾言……我试探着叫他。
他没有回头。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开始发疯般地呕吐起来。
7
真相的揭露
顾言的崩溃,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彻底,更猛烈。
他不是呕吐食物,因为他的胃里根本空无一物。他只是在干呕,撕心裂肺地,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他弯着腰,撑着膝盖,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痛苦的、令人心碎的声响。
他想把自己呕干净。
这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剜着我的心。
顾言!你怎么样我冲上去想扶他。
别过来!他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绝望。
他突然像疯了一样,转身一拳砸在了旁边的书架上!
砰!
实木的书架发出一声巨响,被他砸出了一个凹坑。书架上的书本哗啦啦地掉了一地,比上一次噩梦惊醒时更加狼藉。
我叫你别管我!你为什么不听!他冲着我咆哮,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他一拳又一拳地砸着书架,手背很快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就是个垃圾!是个被他们玩烂的脏东西!你懂不懂!
我求你离我远一点!我求求你!
他的咆哮变成了哀求,最后,他力气耗尽,顺着书架滑倒在地,蜷缩在角落里,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他抱着头,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嘴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你再靠近我……他们下一个……就会毁了你……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你为什么非要闯进来……为什么……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残忍地剖开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玩烂的脏东西。
下一个就会毁了你。
原来,他害怕的不是我,而是害怕那些人会因为我,而再次找上他。他害怕的,是自己这个不祥之物,会把那份足以毁灭一切的恶意,也带给我。
他不是在推开我,他是在用他仅剩的、最笨拙的方式,保护我。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蜷缩在角落里,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顾言,心脏被一种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填满。
我没有哭,也没有再试图靠近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些从车里探出头的、令人作呕的嘴脸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看着顾言此刻绝望到极致的模样。
我转身,走出书店,锁上了门。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个被他亲手砸烂的避难所里。
但我不是逃跑。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我翻出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几乎快要被我遗忘的名字——李明。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人,现在在镇派出所当一名小小的户籍警。
电话接通了。
喂,林然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
李明,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顾言。我盯着书店那扇紧闭的大门,一字一顿地说道,十年前,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8
禁忌的往事
李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林然,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你跟他扯上关系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紧张。
你先告诉我。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事儿……是镇上的一个禁忌。你真的想知道
是。
好吧。李明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谁听到,你还记得镇上那几个‘成功人士’吗开矿的张老板的儿子张超,开酒店的刘总的儿子刘斌,还有几个……他们从小就混在一起,是镇上的小霸王。
我记得,开黑色奔驰的那个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张轻佻而恶意的脸。
对,就是张超。李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厌恶,十年前,我们都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顾言是镇上画画画得最好的孩子,又长得……太好看了。你知道,在咱们这种小地方,太出挑,本身就是一种罪。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超那伙人,一开始只是找他麻烦,抢他的钱,撕他的画稿。后来……就变了味。李明的声音越来越沉重,他们把顾言拖到学校后面那个废弃的旧仓库里……把他当成……
李明说不下去了,但我已经明白了。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所有你能想到的,最恶心,最下流的事。李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愤怒,他们不止一次。他们拍了视频,拍了照片,威胁他,只要敢说出去,就让他在这个镇上彻底身败名裂。顾言的父母当时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
没人管吗学校呢警察呢我几乎是在嘶吼。
怎么管李明苦笑一声,张超他爸是镇上最大的纳税人,跟上上下下关系都好得很。学校想息事宁人,警察去问,顾言自己也什么都不说,只说是不小心摔的。那些人渣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直到有一次,他们玩得太过火,把顾言打得半死,扔在仓库里。要不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发现,他可能就真的死在那了。
那次之后,顾言就彻底变了。他开始逃学,把自己关在家里,再后来,他奶奶受不了刺激去世了,他父母也因为意外……反正,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开始在身上纹身,把那些……伤疤盖住。他想离开这里,去外面打工,可张超那伙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总能找到他,用当年的视频威胁他,把他当成一个随叫随到的……玩物。
他坐牢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反抗。有一次,他大概是实在受不了了,用画刀捅了刘斌一刀。不重,但还是被判了故意伤害,关了两年。出来之后,他就彻底不说话了,像个活死人。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冰冷的街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疤,是这样来的。
原来,他那深入骨髓的接触恐惧,是这样来的。
原来,他那句我就是个垃圾,是个被玩烂的脏东西,不是自嘲,而是他这十年来,被那些人渣一遍遍刻进灵魂里的烙印。
我以为我救的是一个受伤的灵魂,可我错了。
他根本就不是受伤,他是被活生生地,一片一片地,凌迟处死。只是因为生命力太顽强,才拖着一副破碎的残骸,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我没有回书店。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镇子西边,有一座废弃的教堂。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也是顾言最喜欢去画画的地方。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9
教堂的救赎
废弃的教堂里,尘埃在从破损彩窗透进来的月光中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我找到顾言的时候,他正蜷缩在圣坛下面,像一尊破碎的神像。他没有看我,只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
他砸烂书架的手背上,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触目惊心。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皮鞋踩在落满灰尘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在他面前站定。
十年前,学校后面的旧仓库。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张超,刘斌,还有那几个混蛋。
顾言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无防备的惊骇。
他没想到,我会知道。
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嘴唇颤抖着,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
所以呢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带着自嘲的笑意,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脏,很恶心
是。
我的回答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然后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顾言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立刻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他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一巴掌,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却因为愤怒而变得尖利,是替十年前那个只会哭,只会说对不起,只会觉得自己脏的顾言打的!
你凭什么替他们惩罚自己!凭什么让他们把你的骄傲和尊严踩在脚底下十年!
被伤害不是你的错!脏的是他们!该死的是他们!不是你!
我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咆哮,将这些天所有的压抑、心疼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你以为你推开我是在保护我吗你错了!你那是在告诉我,那些人渣赢了!他们成功地把你变成了一个连阳光都害怕的怪物!他们成功地让你相信,你只配活在阴沟里!
顾言!你给我听清楚!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你不是垃圾!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最温柔的人!你会给流浪猫搭窝,你会心疼书页的折角,你会画出那么美的画!你比这个镇上所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都要干净一万倍!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一滴一滴,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顾言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开始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迟疑地,颤抖地,伸向我的脸。
他的指尖冰冷,带着灰尘的气息,在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刻,又猛地停住,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我没有躲。
我主动握住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将它按在了我的脸上。
你看,我贴着他的手掌,感受着那份冰冷的战栗,声音哽咽,我不怕。我碰了你,我不会变得不幸,也不会被毁掉。
脏的,从来都不是你。
教堂里,月光如水。
顾言的手在我脸上,剧烈地颤抖着。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这个在十年黑暗中从未真正倒下的男人,在我的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痛苦,和被压抑了整整十年的,无尽的绝望。
10
月圆之夜的终结
我以为,那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以为,当顾言选择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时,他终于愿意卸下那身沉重的、带刺的盔甲,尝试着去相信,去接受一点点温暖。
我错了。
从教堂回去后,顾言变了。
他不再来书店,也不再躲着我。他开始重新画画,在我休息室那张小小的书桌上,一画就是一整天。他画山,画海,画星空,画所有干净而辽阔的东西。
他的画里没有了过去的阴郁和压抑,取而代pad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绚烂的生命力。
他甚至会对我笑了。
虽然那笑容依旧很浅,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但他的眼睛里,确实有了一丝微光。
我们的关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个月圆之夜。
镇上传来一个消息,张超,那个开矿老板的儿子,死了。
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
午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奔驰大G,在回家的盘山公路上,连人带车,一起冲下了悬崖。车子爆炸,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
警察调查后,结论是酒驾导致的意外事故。
整个小镇都在议论纷纷,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的快意。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意外。
那天晚上,顾言一夜未归。
第二天清晨,他出现在书店门口时,身上带着清晨的露水和泥土的气息。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就像一场毁灭性的风暴过后,那片死寂的海。
他看着我,对我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灿烂的笑容。
林然,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都结束了。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选择被救赎,他选择了同归于尽。他用自己的方式,亲手埋葬了那个噩梦。
从那天起,顾言就彻底消失了。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废弃的教堂,他租住的那个阴暗的小屋,都没有他的踪迹。他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蒸发在了阳光下。
几天后,我在书店门口发现了一个木盒子。
我认得,那是他用来装画具的盒子。
我颤抖着打开它。
里面是他这些天画的所有画稿。有星空,有大海,还有一张……我的侧脸。画上的我,正坐在柜台后,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看书。
画稿下面,压着一本他最喜欢的那本诗集。
我翻开诗集的扉页,上面有一行他留下的、清秀而用力的字迹:
林老板,我把唯一干净的东西留给你。如果有来生,让我干干净-净地来爱你。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11
永无归期的重逢
【尾声】
两年后。
书店的生意不好不坏,我依旧守着这个小镇上唯一的二十四小时书店。
一个陌生的年轻画家走进了我的书店,他背着画板,风尘仆仆,说是来寻找一位两年前在雪山遇见的、名叫顾言的画家的踪迹。
他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人。年轻画家说,他的画里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办画展,可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我艰难地开口,他去哪了
年轻画家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我后来才打听到消息……他死了。就在我们分别后不久,在一个无人认识他的雪山上,他从山顶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画家从背包里拿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
这是他留下的遗书,警察辗转找到了我,信里提到了您。我想,这个应该交给您。
我接过那封信,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知觉。
信纸上,依旧是那熟悉的字迹,却比诗集扉页上的更加潦草,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林然:
见字如面。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但我身上的黑暗太重了,我怕,它会熄灭你。
张超死了,可刻在我骨子里的那些肮脏,却永远也洗不掉了。我亲手复了仇,也亲手,把自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手上沾了血的怪物。
我没办法用这样一具肮脏的、残破的身体去拥抱你。
那对你,不公平。
所以,我选择用最干净的方式,去往我画里的那个世界。那里没有仓库,没有肮脏的手,也没有洗不掉的伤疤。
在那里,我可以干干净净地,等你。
忘了我吧,林然。
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顾言
信纸从我指尖滑落,飘落在地。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小镇安宁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没有哭。
我只是回到柜台后,拿起那本他留下的诗集,翻开,继续看下去。
我守着这家书店,守着他留下的画,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爱人。
用我余下的、漫长的一生,等待一场,永无归期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