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似是故人惊鸿照影来 > 第一章

她等了整整一天,从晨光熹微到日头西斜,迎亲的队伍始终没来。直到掌灯时分,一个小厮才揣着封烫金帖子进来,扔在桌上时发出啪的轻响——那是封退婚书,落款是靖王萧承煜。
隐约有丫鬟的嗤笑声飘进小院:还真以为自己能当靖王妃一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草包……
1.
永安二十七年,北霁国,初夏。
三更鼓响过,雨雾渐散,天光破晓,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晴天。
丞相府西北角那座荒僻小院里,两个身影在窗下低语,一听便知是主仆二人。
小姐,今天可是您的好日子,要是夫人还在,瞧见您终于盼到这一天,不定多高兴呢。春桃给苏清颜梳着发,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苏清颜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嫁衣,坐在裂了缝的铜镜前,正用指尖蘸着脂粉,一点点遮盖脸颊上的蜡黄。她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娘在天上看着,该放心了。
春桃想起夫人早逝后小姐受的那些苦,眼圈霎时红了:都怪奴婢嘴笨,今天该说吉利话的。
苏清颜对着镜子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却没到眼底:不打紧,娘走了八年,我连她手腕上那只玉镯的纹路都快记不清了。
怎么会!春桃急道,府里的人都说,小姐您这双眼睛、这眉眼,跟夫人一模一样呢!
苏清颜指尖一顿,望着镜中那张被称作北霁第一美人的脸,忽然低声道:有时候我倒盼着长得丑些,或许就不用挨那么多推搡,不用总被泼冷水了。
春桃吓得手里的梳子都掉了:小姐可别乱说!
苏清颜拾起梳子塞回她手里,自嘲地笑了笑:逗你的。这张脸再麻烦,也是娘给的。
可她等了整整一天,从晨光熹微到日头西斜,迎亲的队伍始终没来。直到掌灯时分,一个小厮才揣着封烫金帖子进来,扔在桌上时发出啪的轻响——那是封退婚书,落款是靖王萧承煜。
小姐……春桃抱着她,哭得浑身发抖。
苏清颜摸着那冰凉的帖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皇家围场,那个骑着白马的少年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苏清颜,待我凯旋,便求陛下赐婚。那时他战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原来,一句戏言,她竟当了真。
子夜时分,府里的喧闹渐渐沉寂,隐约有丫鬟的嗤笑声飘进小院:还真以为自己能当靖王妃一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草包……
苏清颜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后院的荷花池。池水泛着冷光,像一块淬了冰的镜子。她闭上眼,纵身跳了下去。
2.
冰冷的水瞬间将她吞没,窒息感像无数只手扼住喉咙。意识模糊间,她忽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不是落水声,倒像是……铁器穿透皮肉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念头撞进脑海——赵峰,你我搭档五年,你竟用这把匕首刺穿我心口
那念头里裹着的恨意太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睁开眼。
池底的淤泥缠住了嫁衣,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挣开了。当她扑腾着爬上岸时,月光正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双全然不同的眼睛——没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一片冷冽的清明。
这是……什么地方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
低头看见身上湿透的嫁衣,指尖抚过衣襟上歪歪扭扭的绣线,她眉峰一蹙。陌生的记忆涌来:苏清颜,丞相府嫡女,生母早逝,被继母苛待,因愚钝被传为草包,今日被靖王退婚……还有另一个名字,凌薇,代号夜隼,在一次任务中被同伴背叛,坠崖而亡。
凌薇苏清颜
她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珠,触到脸颊时忽然笑了——这张脸确实美得惊人,只是那双眼曾盛满的怯懦,实在碍眼。
3.
小姐!您在这儿!春桃举着灯笼跑来,火光映出她惊惶的脸。
苏清颜转过身,月光在她眼底碎成星子。她没像往日那样掉泪,只是淡淡道:春桃,扶我回去。顺便把灶房那锅还没倒的泔水端来。
春桃愣住了:小姐要那个做什么
洗嫁衣啊。苏清颜扯了扯湿透的裙摆,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毕竟是靖王殿下‘赏’的,总得洗干净了,好还给人家。
春桃被她眼里的冷意惊得说不出话,只能乖乖应着是。
往回走时,苏清颜望着丞相府飞翘的屋檐,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退婚草包
她凌薇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扔来的泥,原封不动地砸回去。
那些欺过苏清颜的,辱过苏清颜的,欠了苏清颜的……
等着吧,好戏才刚开场。
4.
回到破败的小院,春桃早已备好干净的中衣和炭火。苏清颜换下湿透的嫁衣,指尖触到炭火盆的暖意时,才觉出骨头缝里的冷。
小姐,泔水……真要端来春桃端着铜盆进来,脸上满是犹豫。那东西又臭又脏,哪能用来洗嫁衣。
苏清颜正用布巾擦着湿发,闻言抬眼:端来。再找根最粗的木棍。
春桃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不多时,一盆泛着酸馊味的泔水被放在院角,里面混着残羹冷炙和菜叶,看得人直皱眉。
苏清颜拎起那件大红嫁衣,走到盆边,毫不避讳地将下摆浸了进去。动作利落得像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惊得春桃捂住了嘴。
小姐!这可是……
是什么苏清颜拿起木棍,一下下搅动着,猩红的绸缎在污秽中翻滚,是靖王殿下亲笔写了‘不堪匹配,退回原籍’的东西。既然他嫌我这‘草包’配不上,那这嫁衣留着也是碍眼,不如弄干净了,明儿一早亲自送去靖王府——哦,对了,记得让账房先生算笔账,料子钱、绣工费,一分都不能少。
春桃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连大声说话都怕的小姐吗
苏清颜却没停,木棍捣得更用力了。她想起原主记忆里,为了做这件嫁衣,苏清颜攒了半年的月例,夜里就着残灯绣了整整三个月,指头上磨出的茧子至今还在。换来的,却是这般羞辱。
小姐,夜深了,要不先歇着春桃见她额角渗出细汗,忍不住劝道。
苏清颜直起身,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满是污渍的嫁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将木棍扔在一旁,声音里带着刚缓过来的微哑:歇什么这‘大礼’得连夜备好,明儿一早才好给靖王殿下送去。
春桃看着她眼底那股从未有过的狠劲,默默退到一旁生火。炭火烧得旺了,映得苏清颜半边脸亮堂堂的,另半边隐在阴影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凌厉。
后半夜,苏清颜果然没歇。她让春桃找来最粗的麻线,将那件沾满污秽的嫁衣捆成个结实的包袱,又逼着账房先生连夜算清了料子和绣工的银钱,写了张明细单塞进包袱里。
天刚蒙蒙亮,她就换了身半旧的青布裙,连脂粉都没涂,只把头发简单挽成个髻。春桃看着她蜡黄的脸和眼下的乌青,急得直跺脚:小姐,好歹擦点粉啊!这去靖王府,别再被人笑话……
笑话苏清颜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掂了掂,今儿过后,该笑话的人就不是我了。
她没坐马车,就这么提着包袱,带着春桃往靖王府走。相府的下人们见了,都躲在门后窃笑,说这草包嫡女是被退婚退得疯了。苏清颜听见了,脚步却没停,反倒走得更稳了。
5.
靖王府的门房见她这副模样,又拎着个脏污的包袱,当场就想拦:哪来的婆子王府重地……
让开。苏清颜冷冷抬眼,那眼神里的锐气压得门房一怔,告诉你们家王爷,相府苏清颜,来还他的‘聘礼’。
门房被她这气势唬住,犹豫着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穿着锦袍的管事出来,脸上带着倨傲:我们王爷说了,退婚书已送,苏小姐何必再来纠缠
纠缠苏清颜将包袱往地上一摔,粗麻线崩开,沾满泔水的嫁衣滚了出来,引得周围的仆役一阵惊呼,我是来算账的。这嫁衣,料子是云锦,绣工是苏绣,账房算得清楚,共计白银三百七十二两。王爷既说‘不堪匹配’,那这东西自然该还,银钱也该照付。
她弯腰捡起那张明细单,递到管事面前:麻烦转告王爷,银子送到相府即可。至于这嫁衣……她踢了踢地上的绸缎,就当是我苏清颜,赏给靖王府喂狗的。
管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你、你放肆!
放肆苏清颜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晨光里竟有些晃眼,比起王爷言而无信,把三年前的承诺当屁放,我这点‘放肆’,算得了什么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周围人的耳朵里。仆役们的目光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谁不知道当年围场之事,靖王亲口许诺,如今却翻脸退婚,确实不占理。
就在这时,府内传来一声冷斥:吵什么
萧承煜穿着常服走了出来,墨发高束,眉眼间带着刚醒的淡漠。他看见地上的嫁衣,又看向苏清颜那张素净却带着锋芒的脸,眉头微蹙:苏清颜,你闹够了没有
闹苏清颜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半分怯懦,王爷觉得,我是来闹的我是来告诉王爷,这门亲事,不是你退我,是我苏清颜——不、稀、罕!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亮,像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萧承煜愣住了,他记忆里的苏清颜,永远是低着头、怯生生的样子,何曾有过这般锐利的眼神
苏清颜没再看他,转身就走。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竟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春桃赶紧跟上,走出老远才敢小声问: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苏清颜回头,望了眼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好戏,才刚开始。
她知道,今日这一闹,京城里很快就会传遍——相府嫡女被退婚后,大闹靖王府,还把嫁衣扔回去说是喂狗。他们会笑她疯癫,笑她不知好歹,但她不在乎。
她要的,就是撕破那层怯懦草包的皮。
从今往后,她是凌薇,也是苏清颜。那些欠了原主的,她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而第一步,就是先让那个眼高于顶的靖王殿下,好好记住苏清颜这三个字。
5.
回到相府时,继母刘氏早已带着一群仆妇候在垂花门,见苏清颜回来,脸上立刻堆起假笑:清颜啊,你可算回来了,娘担心坏了。靖王殿下……没为难你吧
话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苏清颜懒得跟她虚与委蛇,径直往自己的小院走,只淡淡丢下一句:劳继母挂心,靖王府的门槛太高,我这‘草包’不配进,以后也不会再去了。
刘氏被噎得脸色发青,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这丫头今儿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刚进小院,春桃就急匆匆从屋里跑出来:小姐!您看谁来了
苏清颜抬头,只见屋门口站着个穿青布衫的老者,须发花白,手里拎着个药箱,正是当年给她生母瞧过病的张大夫。
张伯伯她心头一动,原主记忆里,这位张大夫是少数真心待她们母女的人。
张大夫叹了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孩子,委屈你了。我听说了靖王府的事,特意来给你把把脉,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苏清颜依言坐下,任由他搭脉。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凉,张大夫眉头越皱越紧:你这脉相虚浮得很,是长期忧思加上……有人在你饮食里动了手脚
苏清颜眸光一沉。原主总说浑身乏力、脸色蜡黄,她先前只当是忧思过度,没想到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
张伯伯,能查出来是什么吗
像是‘软筋散’,少量掺在食物里,让人四肢无力、精神萎靡,时间长了……张大夫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苏清颜攥紧了拳。刘氏!定是她!这些年原主在相府活得像个影子,吃穿用度都被苛待,想来这毒药也掺了不少日子。
我这有解毒的方子,你按方抓药,按时服用,三个月就能调理过来。张大夫写下方子,又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这是应急的药丸,先吃一颗能提些精神。
送走张大夫,苏清颜捏着那张药方,眼底冷光乍现。刘氏想让她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小院里没那么容易。
春桃,去把这方子上的药抓来,记住,别让府里的人知道。她将药方递过去,又补充道,顺便去打听下,今儿我在靖王府的事,府里都传遍了吗
春桃很快买回了药,还带回满肚子消息:小姐,府里都炸开锅了!下人们说您把靖王府闹得人仰马翻,刘夫人气得摔了三个茶盏,说您是疯了才敢得罪靖王。
苏清颜就着温水服下药丸,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四肢的沉滞感轻了些。她将药渣倒在院角的花坛里,淡淡道:疯了总比任人捏扁搓圆强。
可刘夫人让人把咱们小院的月例米换成了陈米,还说往后……往后不再给咱们添炭火了。春桃气鼓鼓地攥着拳头,这明摆着是刁难!
刁难就刁难。苏清颜拍了拍她的手,陈米淘干净了能煮,炭火不够就多穿件衣裳。我从前在野外执行任务时,嚼着冻硬的干粮喝雪水也熬过了,还怕这点磋磨
春桃听不懂执行任务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小姐气糊涂了,忙转了话头:对了小姐,前院的丫鬟来说,三日后宫里有赏花宴,刘夫人让您也去呢。
苏清颜正翻看着张大夫留下的医书,闻言指尖一顿。赏花宴原主记忆里,那是京中贵女的修罗场,每次去都被李嫣然等人围着嘲笑草包愚钝。刘氏让她去,无非是想看她出丑。
去。她合上书,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为什么不去正好让那些人瞧瞧,我苏清颜是不是真的任人拿捏。
接下来三日,苏清颜一边按时服药调理,一边让春桃翻出原主生母留下的旧物。箱底压着一匹藕荷色云锦,是当年南海进贡的珍品,原主总说不配穿,一直藏着;还有一支珍珠步摇,圆润的珠子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就穿这个。苏清颜抚过云锦光滑的面料,我娘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的女儿,凭什么被人踩在脚下
春桃看着她眼中的亮,忽然觉得小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那双眼眸里的怯懦被一种清亮的锐气取代,连带着那张蜡黄的脸,都透出几分精神来。
6.
赏花宴当日,苏清颜换上云锦襦裙,头上仅簪着那支珍珠步摇。未施粉黛的脸虽仍显苍白,却难掩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潭,偶尔抬眼时,又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刚进御花园,就听见一阵娇俏的笑声。李嫣然穿着耀眼的杏红罗裙,被一群贵女簇拥着走来,老远就扬声道:哟,这不是苏姐姐吗听说前几日你在靖王府闹了一场啧啧,真有你的,就不怕靖王殿下治你的罪
周围的贵女们顿时窃笑起来,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换作从前,原主早已红着眼圈躲到一边,可苏清颜却迎着李嫣然的目光,淡淡开口:李小姐倒是消息灵通。不过比起某些人费尽心机抢别人的婚约,我这点‘闹’,怕是不够看。
李嫣然脸色一僵。谁不知道她早就觊觎靖王妃的位置,萧承煜一退婚,她就巴巴地凑上去献殷勤,这事在私下里早被议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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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什么!李嫣然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过来。
苏清颜早有防备,侧身一躲,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她动弹不得:李小姐在御前失态,就不怕御史参你一本
李嫣然被她眼中的冷光慑住,竟一时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男声传来:住手。
萧承煜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墨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他看了眼被苏清颜抓住的李嫣然,眉头紧锁:苏清颜,你又在发什么疯
发疯苏清颜松开手,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殿下说笑了。我只是在提醒李小姐,不是自己的东西,抢也抢不来。
她抬眼看向萧承煜,目光坦然:至于殿下,你我婚约已解,形同陌路。我的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萧承煜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心头莫名窜起一股火气。这女人……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的苏清颜,好像一夜之间被换了芯子,浑身是刺,却又……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身边的侍卫低声道:王爷,需不需要……
不必。萧承煜打断他,目光落在苏清颜远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让她去。
苏清颜没走多远,就见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笑着迎上来:苏小姐,陛下在前面赏荷,特意让老奴来请您过去呢。
苏清颜微怔。皇帝怎么会突然召见她
走到荷塘边的凉亭,皇帝正与几位老臣谈笑风生。见她来了,皇帝招了招手:清颜来了过来让朕瞧瞧。
苏清颜依言行礼,动作规范,不卑不亢。
皇帝打量着她,忽然笑道:昨日靖王府的事,朕听说了。你这丫头,倒是比以前有骨气多了。
苏清颜垂眸道:臣女只是不想让人觉得,相府嫡女是任人欺辱的。
皇帝哈哈大笑,看来关于这相府嫡女草包传闻也不能当真。
因顶撞李嫣然时的冷静利落,让皇帝多瞧了她两眼。
宴席散时,皇帝忽然指着池中的荷叶问:这满池荷叶,若要计数,你们谁有法子最快算清
贵女们纷纷摇头,有的说需一株株数,有的说大概估算即可。苏清颜却上前一步:回陛下,可按区域划分,每片区域取中间数估算,再乘以区域总数,误差不会超过十株。
皇帝挑眉:哦你倒说说,如何划分区域
7.
以荷塘中的石桥为界,分东西南北四区,每区再按三步为距划成小格。苏清颜从容道,小格内荷叶疏密相近,取其平均数,便可快速算出总数。
皇帝抚掌大笑:好个分区域计数法!看来坊间说你‘愚钝’,倒是委屈你了。他看向身边的太傅,张太傅不是说缺个整理典籍的助手吗清颜心思缜密,倒适合这个差事。
太傅连忙应下:陛下所言极是,臣明日便让人备着差事。
苏清颜心中一动。太傅掌管皇家典籍库,那里藏着历代奏章、方志,虽不如户部直接接触钱粮,却能从旧档中寻到蛛丝马迹——比如母亲当年留下的线索,或是李嵩贪墨的旁证。这可比进户部更隐蔽,也更稳妥。
她屈膝谢恩:谢陛下恩典,谢太傅提拔。
离开御花园时,春桃兴奋得脸都红了:小姐,进典籍库!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地方!
苏清颜点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萧承煜身上。他正与太子说话,侧脸冷峻,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可当苏清颜转身时,却瞥见他指尖微微收紧——他听见了。
回到相府,刘氏得知消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想让苏清颜在赏花宴上出丑,没成想竟让她得了太傅的差事。
不过是个整理破烂的活计,有什么得意的。刘氏酸溜溜地丢下一句,却没再敢克扣小院的月例。
8.
三日后,苏清颜换上一身素色布裙,带着春桃去了太傅府。典籍库在府后园的阁楼里,堆满了高高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香。
太傅指着角落里的一堆木箱:这些是前朝的河道奏章,有些虫蛀了,你先把它们分类整理,能修补的尽量修补。
苏清颜应下,挽起袖子便开始干活。她先将木箱按年份排序,再逐本翻看奏章,遇到虫蛀的页面,就用薄纸小心修补。看似枯燥的工作,她却做得一丝不苟。
春桃在一旁打下手,忍不住嘀咕:小姐,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东西,有什么用啊
有用没用,得看过才知道。苏清颜翻开一本泛黄的奏章,忽然顿住——上面的署名是柳文轩,正是她外祖父的名字,内容是关于青州河道修缮的建议,末尾还提了一句李嵩监工期间,石料以次充好。
她指尖微微颤抖,连忙将奏章收好。果然,典籍库藏着她要找的东西。
傍晚整理完当日的活计,苏清颜刚走出太傅府,就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街角——是靖王府的车。
萧承煜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卷纸:这是典籍库的地图,标了各朝档案的存放区域,或许对你有用。
苏清颜接过地图,上面用朱砂笔标得清清楚楚,连哪排书架藏着河道旧档都做了记号。她抬头看他:殿下为何要帮我
你外祖父曾是我母妃的恩师。萧承煜避开她的目光,语气平淡,看在他的面子上,帮你一把而已。
苏清颜想起母亲日记里提过,外祖父确实教过前靖王妃读书。她将地图折好:多谢殿下。若往后查到什么,定会告知殿下。
萧承煜颔首,转身上车。马车驶远时,他掀起车帘回头望了一眼,见苏清颜正低头看着地图,阳光落在她发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沉静。
他忽然觉得,让她进典籍库,或许比进户部更有意思。这个看似怯懦的女子,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锋芒。
而苏清颜握着地图,指尖抚过河道档三个字,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阁楼的窗棂透进暮色,书架上的古籍在阴影中沉默矗立,这里就是她的战场。
在典籍库待了半月,苏清颜摸清了这里的脉络。那些落满灰尘的卷宗里,藏着远比想象中更多的线索。她按年份梳理河道奏章时,发现外祖父柳文轩的名字频繁出现——他在世时,正是负责河道修缮的工部侍郎,而李嵩那时只是他手下的一个主事。
春桃,你看这份呈文。苏清颜抽出一卷乾隆年间的旧档,外祖父弹劾李嵩虚报石料用量,可后面附的批文却写着‘查无实据’。
春桃凑过来一看,只见批文的落款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她咋舌道:难道那时陛下就护着李嵩
未必是护着。苏清颜指尖划过字迹,你看这墨迹,比正文浅了几分,像是后来补上去的。说不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正说着,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太傅拄着拐杖走进来,看着满地摊开的卷宗,捋着胡须笑道:清颜倒是能沉下心。这些旧档枯燥得很,老夫都看不了片刻。
太傅谬赞。苏清颜起身行礼,这些河道旧档里,藏着不少治河的法子,读来很有收获。
太傅赞许点头:你外祖父当年就常说,治水如治国,需知根知底才能对症下药。对了,昨日靖王殿下来过,问你整理得如何了,还留下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几支新制的狼毫笔和一叠上好的宣纸。苏清颜捏着笔杆,指尖微顿——萧承煜倒是细心,知道她修补卷宗缺好笔。
替我谢过殿下。她将布包收好,语气平静无波。
太傅看在眼里,笑了笑没再多问,转身下楼时又道:西厢房有几箱先帝的起居注,你若得空,也去整理整理。
苏清颜心中一动。起居注记录皇帝日常言行,或许能找到当年外祖父弹劾李嵩的后续。
8.
第二日,她果然在起居注里发现了线索。其中一卷提到,柳文轩弹劾李嵩后不久,便因急病辞官,次年病逝。而那一日的记录末尾,有一行极小的字:李嵩进献夜明珠一颗,帝悦。
急病苏清颜冷笑,怕是被李嵩逼得不得不辞官。
她将这几卷起居注单独收好,又在旁边的木箱里翻出一本账册,上面记着李嵩当年在工部当值时的采买记录——买一匹绸缎的钱,竟比市价高出三倍。
这就说得通了。苏清颜合上账册,李嵩不仅贪墨河工款,连工部的采买都敢动手脚,难怪能短短几年爬到侍郎的位置。
傍晚回府时,刚走到巷口,就见两个黑衣人影闪进了旁边的胡同。苏清颜立刻按住春桃的肩,示意她噤声,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胡同深处,两个黑衣人正踹着麻袋狞笑:李大人说了,这老东西见过当年的事,留着就是祸害。
麻袋里的老门房发出呜咽的挣扎声,血顺着麻袋缝隙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苏清颜隐在墙后,指尖已扣住袖中藏的短匕。这匕首是她从相府旧物里翻出的,原是母亲的防身之物,被她磨得锋利如新。前世执行任务时,她最擅长在狭窄空间里近身搏杀,这胡同的格局,正好合了她的意。
她没急着动手,先听准两人的站位——左首那人背对着她,腰间挂着把锈刀,呼吸粗重,显然是个外家把式;右首那人侧对着她,手按在麻袋上,指节突出,倒像是练过擒拿。
动作快点,别耽误了回去领赏。背身的黑衣人不耐烦地踢了踢麻袋。
就是现在。
苏清颜足尖点地,像片落叶般飘过去,左手捂住那人的嘴,右手短匕干脆利落地抹过他的脖颈。动作快得没让他发出半点声响,人已经软倒在地。
侧立的黑衣人刚察觉不对,转身时只看见一道残影。苏清颜矮身避开他抓来的手,手肘狠狠撞在他的肋下,趁他吃痛弯腰的瞬间,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说,谁派你们来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过冰的寒意。
黑衣人瞳孔骤缩,显然没料到会栽在一个女子手里:是……是李侍郎……
他让你们杀他,是因为他见过什么苏清颜手腕微用力,匕首划破一层油皮,血珠渗了出来。
不、不知道……只说他十年前在青州当差,见过柳夫人……黑衣人疼得发抖,话都说不囫囵。
苏清颜眸光一凛。果然和母亲有关。
她没再追问,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对方。前世的训练让她对斩草除根有近乎本能的执着——留下活口,就是给自个儿留祸患。
处理完尸体,她割开麻袋放出老门房。老头吓得浑身瘫软,见了她手里的匕首,更是抖得像筛糠。
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苏清颜收起匕首,声音缓和了些,你见过我母亲
老门房哆哆嗦嗦点头:见、见过……十年前在青州,柳夫人……她给过我银子,让我盯着李嵩的动静……
她发现了什么
她、她看见李嵩把河工款往自己府里运,还听见他说……说要让柳大人‘闭嘴’……老门房说到这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后来柳夫人就‘病逝’了,我怕被灭口,就跑到京城躲在太傅府……
苏清颜心头一沉。外祖父的急病,母亲的病逝,果然都和李嵩脱不了干系。
她扶着老门房站起来:太傅府你不能再待了,我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刚走出胡同,就见萧承煜的马车停在街角。他显然是听见了动静,掀着车帘的手还没放下,看见苏清颜扶着个血人出来,眸色骤深。
你……
别多问。苏清颜打断他,将老门房塞进他怀里,找个地方藏好他,活口有用。
萧承煜低头看了眼怀里吓得半死的老头,又看了看苏清颜袖口隐约的血迹,最终没说什么,对侍卫道:带下去,看好了。
待侍卫把人带走,他才看向苏清颜:你杀了人。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苏清颜没隐瞒,留着他们,死的就是我和这老头。
萧承煜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冷静的漠然,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让他忽然想起母妃说过的话——柳家的人,看着温和,骨子里都藏着股狠劲。
李嵩的人他问。
是。苏清颜从袖中摸出那本采买账册,这个给你。想扳倒他,光靠老门房的证词不够,得有实打实的铁证。
萧承煜接过账册,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墨迹,忽然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人的事捅出去
苏清颜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孤勇:殿下若想捅,现在就可以让人来抓我。但我死了,李嵩的罪证,怕是再难查清了。
她赌的是萧承煜扳倒太子党的决心。李嵩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扳倒他,就能撕开太子党羽的口子——这对一直与太子不对付的靖王来说,是绝好的机会。
萧承煜看着她眼底的坦荡,忽然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他将账册收好:老门房我会安置好,你那边……
我这边没事。苏清颜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典籍库西厢房的起居注,有几卷被动过手脚,殿下若有空,不妨去看看。
说完,她没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萧承煜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攥着那本账册。夜风卷起纸页的边角,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忽然觉得,这个苏清颜,比他想象中要危险得多。可偏偏,这种危险里,又藏着让他无法移开目光的锋芒。
而苏清颜回到新宅,第一时间就换下沾了血的衣裳,将匕首仔细擦拭干净。镜子里映出她平静的脸,没有丝毫杀人后的惊惧——这是前世无数次生死搏杀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她知道,从今晚起,她和萧承煜算是达成了一种隐秘的同盟。他需要她找出的罪证,她需要他的势力掩护——这种各取所需的关系,远比虚浮的情意要牢靠得多。
9.
窗外的月光落在桌上,照亮了那几支萧承煜送来的狼毫笔。苏清颜拿起一支,在宣纸上写下李嵩二字,笔尖的墨汁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她的战场,从来都不止于典籍库的方寸之间。那些藏在暗处的刀,那些流在明处的血,她都会一一接下。
毕竟,她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这点风浪,还掀不翻她的船。
处理完胡同的事,苏清颜连着三日都在典籍库泡到深夜。老门房的证词像把钥匙,让她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找到了更清晰的方向——她要找的,是能将李嵩与外祖父、母亲之死直接关联的证据。
西厢房的起居注被她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如她所料,有三卷的装订线是新换的,里面关于柳文轩辞官前后的记录被人动了手脚,原本柳侍郎面圣陈词,言辞激愤的记载,被改成了柳侍郎自请辞官,帝允之。
改得倒是干净。苏清颜指尖捻起一页纸,对着光看——纸张边缘有极淡的浆糊印,显然是后补上去的。她将这几卷起居注单独收好,又在旁边的木箱里翻出一份《青州河工考勤簿》,十年前的那一页上,李嵩的名字旁,有个极小的朱批:三月初七,未在岗。
三月初七,正是外祖父弹劾李嵩的前一日。他去哪了
苏清颜正蹙眉思索,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萧承煜一身便服走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老门房醒了,又说些事。
哦苏清颜抬眼,他说什么
他说,十年前三月初七,看见李嵩进了你外祖父的书房,两人吵了一架。萧承煜将食盒放在桌上,还说,李嵩离开时,袖中揣着个账本似的东西。
苏清颜心头一震。考勤簿上的未在岗,竟是去了外祖父书房那他拿走的,会不会就是外祖父记录他贪墨的账册
还有,萧承煜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碟小菜和一碗热汤,老门房认出,当年给你母亲诊病的大夫,是李嵩的远房表亲。
这一下,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李嵩盗走账册威胁外祖父,外祖父被迫辞官;母亲发现真相后被他的人下毒害死,再由他的表亲伪造死因——好周密的算计。
账册现在在哪苏清颜追问。
老门房说,李嵩有个习惯,重要的东西都藏在卧房的暗格里。萧承煜递过一双筷子,但他府里守卫森严,不好硬闯。
苏清颜接过筷子,却没动:不必硬闯。三日后是李嵩的生辰,他定会大宴宾客,府里人多眼杂,正好动手。
萧承煜挑眉:你想自己去
我去最合适。苏清颜夹了口菜,女子进内院方便,而且……我比你的人更擅长这个。
她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萧承煜想起胡同里那干净利落的手法,没再反对:我让人给你画张李府的地形图,再备些顺手的东西。
不必。苏清颜放下筷子,给我一套李府丫鬟的衣裳,再查清楚他卧房的位置就行。
前世执行任务时,她最擅长的就是伪装潜入,越是简单的工具,越不容易暴露。
9.
三日后,李府果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苏清颜穿着一身灰布丫鬟服,混在送菜的队伍里进了府。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将府里的布局记在心里——与萧承煜给的信息一致,李嵩的卧房在东跨院,靠近后花园的角门。
宴席正酣时,她借口去后院打水,溜出了前院。东跨院的守卫比预想中多,她绕到后花园,借着假山的掩护,像只猫似的蹿上墙头,轻盈地落在卧房的屋顶。
瓦片下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李嵩和他的管家。
……那账册真的藏好了李嵩的声音带着酒气。
放心吧大人,就在床底的暗格里,除了您亲手画的机关图,谁也打不开。
那就好……等过了这阵风头,把那老东西处理掉,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苏清颜屏住呼吸,听准方位,轻轻掀开一片瓦。下面正是卧房,李嵩正趴在桌上打盹,管家已经退了出去。
她从屋顶的气窗翻进去,落地时悄无声息。床底的暗格有明显的撬动痕迹,她按管家说的,在床头找到一块松动的木片,转动机关——咔哒一声,暗格弹了出来。
里面果然有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正是那本泛黄的账册,上面详细记录着十年前河工款的贪墨明细,还有外祖父的亲笔批注。最关键的是最后一页,李嵩自己写了句:柳文轩识破,已除。
找到了。苏清颜将账册塞进怀里,正准备离开,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李嵩醒了。
她来不及多想,翻身躲进床后的屏风里。李嵩走进来,脚步踉跄地走到床前,似乎想检查暗格。苏清颜握紧袖中的匕首,只要他发现账册不见,她就只能动手。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喧哗声:走水了!西厢房走水了!
李嵩一惊,顾不上暗格,转身就往外跑。苏清颜趁机从屏风后闪出,几个起落就翻出了院墙,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新宅,她将账册摊在桌上。油灯下,那已除二字刺得人眼睛生疼。她指尖抚过字迹,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最后一句:清颜别怕,娘会护着你。
原来母亲不是病逝的,是为了护着她,被这豺狼害了性命。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账册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但她很快擦干眼泪,将账册收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要让李嵩血债血偿。
10.
第二日一早,她将账册交给萧承煜。他翻看后,脸色凝重:有了这个,足以让李嵩万劫不复。
还有这个。苏清颜递过那几卷被动过手脚的起居注,这能牵出帮他篡改记录的人,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查到太子头上。
萧承煜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知道她定是一夜未眠。他将账册收好:你先歇着,剩下的事交给我。
苏清颜点头,转身回房时,脚步有些虚浮。紧绷了这么久,此刻终于松了口气,疲惫感瞬间涌了上来。
她不知道的是,萧承煜拿着账册进宫时,特意绕到了太傅府,让人给典籍库送了一炉安神香。
阁楼里,香炉里的香气袅袅升起,混着纸张的墨香,有种奇异的安宁。苏清颜趴在堆满卷宗的桌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释然。
她知道,外祖父和母亲的冤屈,很快就能昭雪了。而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也该见见光了。
带着原主的记忆,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融为一体,所以一切她皆能感同身受。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散落的发丝上,像镀了层金边。这场以命相搏的追查,终于迎来了黎明。
萧承煜带着账册与起居注面圣时,皇帝正在御书房临摹书法。见他进来,只淡淡抬了眼:何事
父皇,儿臣查到十年前黄河河工款贪墨案的实证。萧承煜将账册呈上,户部侍郎李嵩不仅贪墨二十万两,更谋害前工部侍郎柳文轩及其女柳氏,罪证确凿。
皇帝翻开账册,看到已除二字时,握着狼毫的手猛地收紧,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他沉默片刻,声音冷得像冰:传旨,将李嵩及其党羽悉数拿下,三司会审,不得徇私。
儿臣还有一事。萧承煜又递上起居注,这几卷记录被动过手脚,显然是有人为李嵩遮掩,其中牵扯到的翰林院编修,是太子属官。
皇帝的目光落在篡改的字迹上,眼底翻涌着怒意,却终究只道:先审李嵩,其他的……日后再说。
萧承煜知道,父皇是顾及太子颜面,暂且按下了。但他也明白,这道裂痕一旦出现,就再难弥合。
三司会审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李嵩被押入天牢的那日,苏清颜正在典籍库整理外祖父的旧档,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她只是静静翻着卷宗——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外祖父记录的治河良策字字恳切,与李嵩的账册形成刺目的对比。
小姐,李嵩被抓了!春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捏着张街拍的告示,上面写着他贪墨、杀人,桩桩件件都列得清清楚楚!
苏清颜接过告示,指尖在斩立决三个字上停顿片刻,忽然轻声道:春桃,去买些纸钱吧。
她们去了城郊的乱葬岗,母亲的尸骨当年被刘氏随意丢弃在这里。苏清颜亲手为母亲培了土,将账册里李嵩伏法的记录烧成灰,混在纸钱里。
娘,外祖父,害你们的人认罪了。她蹲在新堆的土坟前,声音很轻,以后没人再敢欺负我们了。
风卷起纸灰,飘向远方。春桃看着小姐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过往,好像真的随着这阵风散去了。
李嵩伏法后,太子虽未被直接牵连,却也因识人不明被皇帝斥责,罚闭门思过三月。朝堂之上,萧承煜的声望日渐高涨,不少老臣都看出,这位靖王怕是要压过太子一头了。
11.
这日,苏清颜正在典籍库修补一本虫蛀的方志,太傅拄着拐杖走进来,笑道:清颜,陛下让你进宫一趟。
她微怔:陛下找我
你外祖父的冤案昭雪,陛下念及旧情,想给你些恩典。太傅捋着胡须,或许是想给你指门好亲事呢。
苏清颜却没接话,只默默将方志收好。她心里清楚,所谓恩典,不过是帝王权衡的手段——她是柳文轩的外孙女,又是扳倒李嵩的关键,赏她,既是安抚,也是做给朝臣看。
进宫见了皇帝,果然如太傅所言。皇帝看着她,语气温和:柳家就剩你一个了,朕不能让你受委屈。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臣女什么都不要。苏清颜屈膝行礼,只求陛下允臣女留在典籍库,整理外祖父留下的治河卷宗。
皇帝有些意外,随即笑道:好个有志气的丫头。准了。他顿了顿,又道,往后若有难处,可直接找靖王,他会照拂你。
这话既是恩典,也是暗示——让她与萧承煜绑得再紧些。
苏清颜谢恩告退,走出养心殿时,正撞见萧承煜。他穿着朝服,似乎刚从偏殿出来。
陛下找你他问。
是。苏清颜点头,谢殿下前些时日相助。
举手之劳。萧承煜看着她,李嵩的党羽都已清算,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臣女明白。苏清颜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殿下若无他事,臣女先回典籍库了。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萧承煜忽然开口:下月初三,母妃的忌日,她生前常念叨你外祖父的教诲,你……要不要同去祭拜
苏清颜脚步一顿,回头道:若殿下不嫌弃,臣女愿往。
那是他们第一次心照不宣的约定,无关权谋,只关乎两份早已逝去的情谊。
回到典籍库,苏清颜重新翻开外祖父的治河卷宗。阳光透过窗棂,在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关于堤坝修缮、河道疏通的记录,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她想起母亲日记里写的:文轩说,治水不是堵住水流,是要让它顺理成章。
或许人生也是如此。那些曾试图淹没她的浊流,终究没能挡住她向前的路。
春桃端来新沏的茶,见她对着卷宗出神,笑道:小姐,以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安稳过日子了
苏清颜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安稳日子,恐怕还有些远。
阁楼外的海棠开得正好,花瓣随风落在窗台,带着淡淡的香。
李嵩伏法后的第三日,相府忽然乱了起来。
先是刘氏最疼爱的小儿子苏明轩,被人发现在赌坊输光了三个月的月例,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闹到相府门口,苏宏远气得当场抄起拐杖要打,却被刘氏哭着拦住。
老爷!明轩还小,您打他有什么用快想想办法把银子还上啊!刘氏撒泼打滚,活像个市井泼妇。
苏清颜站在院门口,冷眼看着这场闹剧。那赌坊的债主,是她托萧承煜的人找的——苏明轩平日里仗着刘氏撑腰,在府里没少抢她的月例,还曾故意把她的书撕了烧火,这笔账早该算了。
爹,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三弟欠了多少
苏宏远看见她,脸色更沉:你来得正好!都是你,惹出那么多事,害得相府被人指指点点,明轩才会出去散心染上赌瘾!
散心苏清颜笑了,三弟是去赌坊掷骰子时,说‘我姐连靖王都敢惹,还怕你们不成’,才被人下套吧
这话是她从春桃打听到的——苏明轩在赌坊炫耀时,被萧承煜的人听了去,顺势设了个局。
苏宏远噎住,刘氏却跳起来骂道:你个小贱人!自己被退婚丢人现眼,还敢咒明轩!
我是不是丢人现眼,就不劳继母费心了。苏清颜目光扫过她头上那支金步摇——那是用克扣原主的月例买的,不过三弟的赌债,我倒是能帮着还。
刘氏眼睛一亮:你有银子
没有。苏清颜慢悠悠道,但我知道继母的梳妆匣里,藏着一叠当票——去年冬天,你把母亲留给我的狐裘拿去当了,换了副金镯子。那狐裘是外祖父送的,市价至少五百两,够还三弟的债了。
刘氏的脸瞬间惨白。她没想到这丫头连这事都知道。
苏宏远也愣住了,他看着刘氏:你把柳氏留下的狐裘当了
刘氏慌了神:我、我是一时周转不开……
周转不开,就动清颜的东西苏宏远气得发抖,柳氏当年陪嫁的东西,你到底还私藏了多少
这场闹剧最终以刘氏交出金镯子抵债收场。经此一事,她在相府的地位一落千丈,下人们见风使舵,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巴结她。
苏清颜却没停。她知道,对付这种人,要打就打痛。
12.
几日后,刘氏的娘家哥哥,也就是那个仗着妹妹在相府得势、在地方上横行霸道的刘县令,忽然被人举报贪墨赈灾款。举报人手里握着详实的账册,连他哪日收了多少银子、藏在哪个钱庄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账册,自然是苏清颜从典籍库的旧档里翻出来的——当年刘县令的上司曾隐晦参过他一本,只是被压了下来。她做的,不过是把证据递到了御史手里。
刘县令被革职查办,刘氏没了娘家靠山,彻底成了相府的笑话。她几次想找苏清颜撒泼,都被苏清颜冷冷顶了回去:再敢来闹,我就把你当年如何在我饮食里掺‘软筋散’的事,捅到大理寺去。
刘氏吓得再不敢露面,没过半年就病倒了,形容枯槁,再没了往日的嚣张。
而对苏宏远,苏清颜的态度始终淡淡的。他曾想让她认回父女情分,送了些名贵的布料首饰,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父亲,她在书房见了他最后一面,您当年没把母亲的账册交上去,或许有您的难处。但我忘不了,这八年您看着我被刘氏磋磨,从未说过一句公道话。
苏宏远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是爹对不起你。
不必道歉。苏清颜转身,相府的恩情,我用扳倒李嵩、为外祖父洗刷冤屈来还了。从今往后,你我父女缘分,到此为止。
走出相府的那一刻,阳光正好。苏清颜回头望了一眼那朱漆大门,心里没有恨,只有释然。那些欺负过原主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那些束缚着她的过往,终于彻底斩断。
春桃跟在她身后,笑道:小姐,咱们去哪
回典籍库。苏清颜脚步轻快,还有好多卷宗等着我整理呢。
她的战场早已不在深宅大院,而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里。外祖父的治河良策,母亲未说出口的遗愿,还有她自己想要的人生,都在那里等着她。
至于萧承煜,他们偶尔会在宫道上遇见,他会递过来一本新抄的孤本,她会回赠一份整理好的河道数据,不多言,却默契十足。
有人说靖王对这位柳家外孙女有意,劝苏清颜抓住机会。她只是一笑置之——经历过生死,她早已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典籍库的海棠开了又谢,苏清颜的身影始终在阁楼里忙碌。她将外祖父的治河卷宗汇编成册,呈给皇帝,得到了传之后世的御批;她整理出的历代赈灾实录,成了户部官员的必修之书。
没人再记得那个草包苏清颜,人们只知道,典籍库里有位苏姑娘,学识渊博,心思缜密,连太傅都时常向她请教。
这日,苏清颜正在修补最后一页《青州河道志》,萧承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盏刚沏好的茶。
陛下准了你的奏请,要在青州重修堤坝,用的正是你外祖父的法子。他将茶放在她手边。
苏清颜抬眼,眸光亮亮的:真的
自然是真的。萧承煜看着她,眼底带着笑意,陛下还说,让你做监修官的副手,去青州看看。
苏清颜放下手中的糨糊,走到窗边。窗外的海棠又开了,风吹过,落了一地花瓣。
好啊。她笑得明媚,我正想去看看,外祖父和母亲守护过的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
13.
青州的风,带着黄河特有的土腥味。
苏清颜站在新筑的堤坝上,看着工匠们按外祖父图纸上的法子夯土、砌石,指尖抚过粗糙的夯痕,忽然想起卷宗里那句堤坝如人骨,需坚实地基,方抵洪流。
监修官是位须发花白的老河工,姓周,当年曾跟着柳文轩治河。见她对着图纸出神,笑道:苏姑娘,柳大人的法子是真管用。你看这夯土层,比寻常法子结实三成。
苏清颜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河道。十年前决堤的缺口已被填平,新栽的护堤柳抽出嫩绿的芽,在风中轻轻摇曳。
周大人,按图纸,下游还需建三道分流闸。她指着图纸上的标注,汛期时可分洪,旱季又能蓄水,一举两得。
周大人连连称是,忽然压低声音:姑娘,前几日相府派人来,说……苏相病了,想让你回去看看。
苏清颜握着图纸的手紧了紧,随即松开:知道了。
她没回去。有些债,结清了就是结清了,不必再回头。
春桃却在夜里悄悄抹泪:小姐,好歹是生父……
春桃,苏清颜放下手中的账册——上面是青州堤坝的用度明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你记着,真正的亲人,不会看着你被人往死里磋磨。他欠我的,早在他默许刘氏下毒时,就还清了。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头,却在第二日,偷偷托人给相府捎了些青州的草药。
堤坝修到一半时,萧承煜来了。他没穿官服,只着一身青布衫,混在工匠里搬石头,额角渗着汗,倒像个寻常书生。
殿下怎么来了苏清颜递过一块帕子。
父皇让我来看看进度。萧承煜擦了把汗,目光扫过堤坝,比预期快了半月。
周大人经验足,工匠们也卖力。苏清颜指着分流闸的位置,再过一月,这三道闸就能完工,汛期前定能用上。
两人并肩站在堤坝上,看着夕阳将黄河染成金红色。萧承煜忽然道:相府传来消息,苏宏远……去了。
苏清颜怔了怔,心里竟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道:知道了。
刘氏被苏明轩赶去了家庙,听说日子不太好。萧承煜补充道,语气平静。
苏清颜笑了笑:自作自受罢了。
她没问苏明轩的下场,想来一个被宠坏的草包,没了刘氏和苏宏远的庇护,在相府也掀不起什么浪。那些人,那些事,终究是过去了。
汛期来临时,青州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苏清颜和周大人守在堤坝上,看着洪水撞在新堤上,溅起丈高的浪,却始终没能越雷池一步。
成了!周大人大笑,胡子上都挂着水珠,柳大人在天有灵,苏姑娘,你立大功了!
工匠们欢呼起来,将安全帽抛向空中。苏清颜望着稳固的堤坝,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不是哭,是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
外祖父,母亲,你们看,水挡住了。
14.
回京后,皇帝论功行赏,要封她为安河县主,赐府邸。苏清颜却辞了:臣女只想回典籍库,把治河的法子编集成书。
皇帝看着她,忽然笑道:也好。柳家出了个治水能臣,如今又出了个编书的才女,也算一段佳话。
她终究还是回了典籍库。阁楼里的卷宗又堆高了些,新添了青州治水的记录。萧承煜常来,有时是送几本新得的孤本,有时只是坐在角落,看她修补书页,一言不发。
太傅偶尔打趣:清颜,靖王殿下对你的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
苏清颜只是低头研墨:太傅说笑了。殿下是念及外祖父的情分。
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比情爱更重要。比如亲手筑起的堤坝,比如流传后世的治河书,比如……再也不必看人脸色的自由。
这日,她正在整理最后一卷《历代河工考》,春桃匆匆跑进来,手里举着封信:小姐,青州来的!周大人说,分流闸起作用了,下游的百姓都在感念您和柳大人呢!
苏清颜拆开信,周大人的字迹苍劲有力,字里行间都是感激。她笑着将信收好,抬头时,看见萧承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株刚开的海棠。
典籍库的海棠落了,我从府里折了两株。他将花插进桌上的青瓷瓶里,陛下准了,把你编的书刻版刊行,分发各州县。
苏清颜看着瓶中的海棠,忽然觉得,这阁楼里的墨香,和海棠的香混在一起,竟比任何脂粉都好闻。
多谢殿下。她低头,继续在书页上盖章——那是皇帝亲赐的安河小印,盖在每一卷的末尾。
15
阳光透过窗棂,在纸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些泛黄的卷宗里,藏着外祖父的心血,母亲的期盼,还有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安稳人生。
至于往后的日子,或许会有更多的卷宗要整理,或许会有新的河道要研究,但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再怕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早已被那些沉甸甸的纸页,铺得又稳又长。
她们,不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