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待梨花落尽 > 第一章

嫁给萧决的第五年,我还是没能踏进那片梨园半步。
府里的人都知道,那是王爷的禁地,因为他逝去的挚爱,最爱梨花。
而我,沈梨落,是他眼里的仇人之女,是玷污这份圣洁的存在。
初雪落下,满树梨花早已凋零,只剩枯枝挂着寒霜,像极了我自己。
我又开始咳嗽,喉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
悄悄展开手中的素帕,那点点殷红,像极了雪地里被碾碎的胭脂。
贴身侍女晚晴慌了神,要去找大夫。
我拉住她,轻轻摇头。
不必了。
我知道,我的身子,就像这满园的梨树一样。
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等来年梨花再开,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沈梨落了。
也好。
1
王府的冬夜,比别处都要冷些。
冷风卷着碎雪,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人的骨头上。
我拥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狐裘,炉火明明烧得很旺,却暖不透这具早已被寒气侵蚀的身体。
萧决又是一夜未归。
这是常事。
成婚五年,他宿在我房中的日子,屈指可数。
大多数时候,他不是在书房处理军务,便是在那片梨园里,独坐到天明。
那片梨园,是他为林疏晚种下的。
林疏晚,镇国公府的嫡女,京城里最明媚的娇阳,也是萧决年少时便定下的未婚妻。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五年前,一场意外的大火,将那明媚的娇阳,永远地熄灭了。
而我,将军府的庶女沈梨落,却在那场大火后不久,被一道圣旨,嫁给了痛失挚爱的摄政王,萧决。
世人都说,是我父亲沈将军为了攀附权势,暗中设计害死了林疏晚,好让自己的女儿坐上王妃之位。
萧决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这五年,他给了我王妃的尊荣,也给了我无尽的折磨。
咳……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还是没能忍住,喉头一阵猛烈的搔痒,腥甜的气息再次翻涌而上。
我急忙用帕子捂住嘴,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去,才敢松开。
雪白的帕子上,又多了一抹刺目的红。
晚晴端着药进来,看到我手中的帕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小姐……王爷他,他太狠心了……
我将帕子若无其事地收进袖中,接过药碗,吹了吹上面袅袅的热气。
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王爷只是……太思念林小姐了。
晚晴哽咽着:可林小姐的死,根本与将军府无关啊!您当年为了救她……
晚晴!我厉声打断了她,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尖锐,这个秘密,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晚晴吓得白了脸,不敢再多言。
我看着碗中漆黑如墨的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知道,这个秘密,就像这碗药一样,是我必须独自咽下的苦果。
直到我死,都不能说。
因为那是疏晚临终前,拉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求我的事。
她求我,永远不要告诉萧决真相。
因为真相,会要了他的命。
我一口饮尽汤药,那股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苍白。
我看向梨园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伤口。
萧决,今夜,你又在那里思念她吗
你可知,这世上,还有一个我,也快要像那场大雪一样,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2
第二日,雪停了。
萧决回来了,身上带着彻夜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意。
他直接走进了书房,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无视,平静地让下人备好醒酒汤,亲自端了过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他和心腹侍卫长风的对话。
王爷,您又在梨园待了一夜,身子会受不住的。
萧决的声音冷得像冰:无妨。
昨日是……是林小姐的生辰。长风的声音里带着不忍。
里面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萧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明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压抑的温柔。
我昨日,找到了她当年最喜欢的那支玉笛。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支玉笛,我认得。是疏晚的及笄礼上,萧决亲手为她雕刻的。玉质温润,笛尾刻着一个小小的晚字。
我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王爷,长风犹豫着说,您既然找到了,为何……为何反而更加不快
上面,有烟熏的痕迹。萧决的声音淬着寒冰,是那场大火留下的。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狠戾:每一次看到这些东西,我就会想起,她是怎么死在沈家人手里的!我就会想起,沈梨落那个女人,如今正心安理得地占着本该属于疏晚的一切!
我的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托盘。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王爷,醒酒汤。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萧决抬眸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与冰冷。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件肮脏的物件。
他没有接汤,而是从桌案上拿起了那支玉笛,缓缓摩挲着。
你认得它吗他问,声音平静,却暗流汹涌。
我垂下眼帘:认得,是林小姐的遗物。
遗物他冷笑一声,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来,沈梨落,你有什么资格,说出‘遗物’这两个字
他逼近我,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当年那场大火,你就在现场。你敢说,疏晚的死,与你无关吗
我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不能说。
我只能沉默。
我的沉默,在他看来,便是默认。
呵。他发出一声嘲讽的低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这张脸,这双眼睛,真是让我恶心。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要将我的下巴捏碎。
你和你那个野心勃勃的父亲一样,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不是的……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微弱的辩解。
不是他眼中的戾气更重,那你说,疏晚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疏晚死前抓着我的手,满脸是血,声音微弱却决绝:梨落,答应我,别告诉他……别告诉任何人……不然,他会死的……
我闭上眼,泪水滑落。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萧决猛地甩开我,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他举起手中的玉笛,眼神疯狂而悲痛。
她最喜欢的玉笛,她最爱的梨花,她本该拥有的一切……现在,都被你这个鸠占鹊鹊的毒妇玷污了!
我没有!
闭嘴!他怒吼一声,将那支玉笛狠狠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温润的白玉碎成了几片。
也像我的心一样,碎了。
他看着地上的碎片,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和悔恨。
他缓缓蹲下身,想要去捡,手指却在颤抖。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低声对门外的长风说:把她带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我被下人半扶半拖地带回了房间。
醒酒汤洒了一地,狼藉不堪。
就像我这五年的婚姻。
3
那日之后,我病得更重了。
每日卧床,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好。
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萧决没有再来过我的院子,仿佛彻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倒也乐得清静。
只是晚晴每日愁眉不展,偷偷抹泪。
这日,我精神稍好些,便想下床走动一下。
刚走到院中,却见长风行色匆匆地领着一个太医朝书房走去。
晚晴拦住一个小厮一问,才知是萧决在军营与人对练时,旧伤复发,伤了手臂。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让晚晴扶着我,去了厨房,亲手炖了一盅补血益气的汤。
不管他如何对我,他毕竟是我的丈夫。
也是……我曾经倾尽所有爱过的人。
我端着汤盅,来到书房外。
里面,太医正在为他包扎伤口,嘱咐他切勿动气,好生休养。
我静静地等在门外,直到太医离开。
我才敲了敲门。
进来。萧决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推门而入,将汤盅放在他手边的桌上。
他穿着中衣,左臂用白布吊着,脸色有些苍白。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谁让你来的
听闻王爷受伤,妾身炖了些汤。我低声说。
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拿走,我不想喝。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他似乎是累了,终究没有再赶我。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我看到他想去拿桌上的文书,却因为手臂受伤而有些不便。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帮他将那份文书拿了过来,摊开在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抬眸看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不是厌恶,不是憎恨,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茫然。
那晚,我没有离开。
我就在他书房的软榻上,守了一夜。
他没有赶我。
夜半,他似乎是伤口疼,睡得不安稳,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起身,用温水浸湿了帕子,轻轻为他擦拭。
或许是睡梦中,他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什么。
我凑近了,才听清。
他说的是:晚晚……
我的动作,僵住了。
心口,又开始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即便是这样片刻的温存,也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我收回手,坐回软榻上,静静地看着他。
烛光下,他的轮廓柔和了许多,没有了白日的冷酷和锋利。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还不是沈梨落,他也不是摄政王。
在一次宫宴上,我被顽劣的皇子推下水,是他,路过时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救了我。
那时,他也是这样,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只是,他救我上来后,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玉佩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疏晚送他的。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我以为这是我与他的初遇。
却不知,那只是他与她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插曲。
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
看到我,他眼中的迷蒙瞬间化为清明和冷漠。
谁让你待在这里的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平静地说:王爷,天亮了,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太轻,我没听清。
或许,是我又听错了。
那一日,成了我五年婚姻里,唯一的微光。
短暂得,像一场幻觉。
4
那之后的一个月,萧决对我,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
他不再对我冷言冷语,虽然依旧疏离,但至少,他愿意踏足我的院子了。
偶尔,他会留下用膳。
他话不多,我们之间总是沉默。
但晚晴却很开心,她说,王爷的心,总是会捂热的。
我也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奢望。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
冲淡他的恨,也……冲淡他对疏晚的执念。
直到那天,府里的老嬷嬷诊出我有了身孕。
已经两个月了。
我拿着那张诊脉的单子,手都在抖。
这是我和萧决的孩子。
一个鲜活的,与我们血脉相连的生命。
我欣喜若狂,觉得这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
我觉得,这个孩子,或许能成为我们之间真正的纽带。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萧决回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那天晚上,他回来了,还带了一壶酒。
他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带着少见的笑意。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王爷,我……我有了身孕。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我,眼神一点点变冷,像是烧红的铁,被瞬间浸入了冰水。
你说什么
我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强撑着笑意,期待地看着他。
他盯着我的小腹,眼神复杂。
有震惊,有厌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慌。
他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沈梨落,他一字一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不配。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配生下我的孩子。他眼中的恨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一个仇人的女儿,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不配怀上萧家的骨肉!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狠狠地刺穿了。
原来,他这一个月的温和,都是假象。
原来,在他心里,我依旧是那个不堪的,让他憎恶的存在。
为什么……我流着泪问他,萧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你做错了什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最大的错,就是你不该活着!五年前,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他今天喝了酒,情绪比平时更加激动。
他说,今天是疏晚当年答应嫁给他的日子。
他说,他今天去梨园,仿佛又看到了疏晚穿着嫁衣,对他微笑的样子。
他说:如果她还在,此刻,怀着我的孩子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将我凌迟。
我终于明白,我所有的希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大腿流下。
我低下头,看到了裙摆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孩子……我的孩子……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想要抓住他。
萧决也看到了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的醉意和恨意瞬间被惊慌所取代。
来人!快叫大夫!他抱着我,声音在颤抖。
我躺在他怀里,意识渐渐模糊。
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萧决,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也是你,亲手杀死了我心里,最后一点爱意。
5
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
大夫说,我本就体弱,又受了巨大的刺激,伤了根本,以后……再难有孕了。
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听着。
心,已经疼到麻木,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晚晴哭得撕心裂肺。
萧决站在床边,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这些天,他一直守在我房里,亲手喂我喝药,对我体贴入微。
可我,再也不需要了。
我的心,已经随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了。
我不再看他,不再同他说话。
他喂我药,我便喝。他为我盖被,我便受着。
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似乎是被我的冷漠刺痛了。
他端着药碗,坐在我床边,低声说:梨落,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
若是在从前,我定会欣喜若狂。
可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王爷言重了。我说,声音嘶哑而疏离,是妾身福薄,留不住这个孩子。
我的平静,让他眼底的痛色更深。
不是的……他想解释什么。
我却打断了他:王爷,我想休息了。
我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我开始拒绝喝药。
晚晴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为所动。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早就被掏空了,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
喝再多的药,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就这样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对我而言,死,是一种解脱。
萧决知道了,冲进我的房间,第一次在我面前失了态。
他端着药碗,红着眼眶,几乎是命令地对我说:喝下去!
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
那是我小产后,第一次笑。
王爷,我说,您是以什么身份,在命令我呢是杀了我孩子的凶手,还是……恨不得我死的仇人
他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黑色的药汁,溅湿了他的锦袍。
他看着我,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累了。
真的累了。
爱不动了,也恨不起了。
我只想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牢笼,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彻底心如死灰。
我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畏惧什么。
每日只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看着云卷云舒,看着叶绿叶黄。
我知道,我在等。
等那一场雪,等那梨花落尽。
6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
我的身体愈发地差了,整日咳嗽,帕子上的血迹也越来越深。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只是摇头。
所有人都知道,我时日无多了。
这天,是疏晚的忌日。
天阴沉沉的,下起了鹅毛大雪。
整个王府,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色之中。
一大早,萧决就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袍,去了梨园。
他要在那里,为他的挚爱,守上一整天。
而我,却在这一天,病得几乎要死了。
我发着高烧,浑身滚烫,意识都开始模糊。
晚晴跪在梨园外,哭着求萧决请太医。
可守门的侍卫拦着她,冷冷地说:王爷有令,今日谁也不见。
晚晴磕头磕得额头都出了血,声音嘶哑。
求求你们了!王妃快不行了!求王爷救救她!
风雪中,她的哭喊声,显得那么微弱而绝望。
我在昏沉中,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想让她别哭了。
没用的。
在萧决心里,十个沈梨落,也抵不上一个林疏晚的忌日。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
我想去看看雪。
我想在死前,再看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晚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扶着我,泪如雨下。
小姐,您别动……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骗我。
我知道,萧决不会让太医来的。
我推开她,赤着脚,一步步走到了廊下。
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身上。
真冷啊。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它在我的掌心,迅速融化成一滴冰冷的水。
就像我的生命。
我看向梨园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
我仿佛能看到,萧决独自坐在雪中,抚摸着一块冰冷的石碑,神情悲痛而专注。
他所有的温柔和深情,都给了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而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却在他的冷漠里,一点点走向死亡。
喉咙里又是一阵剧痒,我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鲜红的血,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像一朵朵绝望的红梅,触目惊心。
晚晴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雪夜。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倒下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却是:
萧决,这场雪真大。
不知,能不能将我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都彻底掩埋干净。
7
我没死成。
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据说是晚晴的哭喊声惊动了路过的管家,管家做主请来了太医,才保住了我一口气。
萧决是在第二日清晨,才出现在我房里的。
他满身风雪,眼底布满血丝,看起来疲惫不堪。
他看到床上形容枯槁的我,眼神复杂。
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他问,声音嘶哑。
我懒得回答。
爱惜
我这具破败的身体,还有什么值得爱惜的
我的沉默,让他有些烦躁。
他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才说:昨日……是疏晚的忌日。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闭上眼,不想再听。
他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沈家害死了她。
我的心,微微一动。
直到昨日,长风查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当年那场大火,起火点并非疏晚的闺房,而是……国公府的柴房。而且,火势蔓延得极快,不像是意外。
我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更奇怪的是,萧决的声音更低了,国公府的卷宗里记载,大火那晚,你父亲沈将军,根本不在京中,而是在城外三十里的军营操练。
他说这些,是在试探我吗
还是说,他终于开始怀疑了
王爷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终于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
他被我眼中的平静刺痛了。
沈梨落,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他逼问我,当年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看着他焦急而困惑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现在才来问我,是不是太晚了
在我爱你的时候,你对我弃如敝履。
在我心死之后,你却想来探寻所谓的真相。
何其讽刺。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王爷若是想为林小姐翻案,便自己去查吧。别来问我。
我的冷淡,彻底激怒了他。
沈梨落!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你以为我不敢查吗你以为沈家真的能置身事外吗你别忘了,你是沈家女!若真查出什么,你和你全家,都得给疏晚陪葬!
陪葬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好啊。
我轻轻地说。
我等着那一天。
萧决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看不懂我了。
他看不懂,我眼中的死寂和解脱。
是啊,死亡对我来说,早已不是威胁。
而是,我翘首以盼的归宿。
8
萧决真的开始着手重查五年前的旧案了。
他整日忙于查阅卷宗,审问旧人,很少再回王府。
只是,他开始源源不断地往我这里送东西。
千年的雪参,百年的灵芝,各种名贵的药材,堆满了我的库房。
宫里的御医,也三天两头地被他请来为我诊脉。
他似乎,是想用这些东西,留住我这条命。
可太晚了。
我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那些苦涩的汤药,喝下去,除了增加我的痛苦,再无他用。
我开始抗拒喝药,抗拒进食。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快一点结束这一切。
萧决知道了,从大理寺匆匆赶了回来。
他冲进我的房间,看到我原封不动推到一旁的药碗和饭菜,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发怒,而是蹲下身,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
梨落,算我求你,喝了吧。
他端起那碗药,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
只要你肯好起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想要什么
我曾经想要的,是你的一点点爱。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别过头,避开了他递过来的药勺。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梨落……
王爷,我轻声说,别白费力气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看着窗外枯黄的树枝,油尽灯枯,药石无医。
不!他激动地打断我,不会的!我找遍了天下最好的大夫,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他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不肯接受现实。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怜。
这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这个让我痛苦了五年的男人,此刻,竟然也会有如此无助和恐慌的时候。
萧决,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查到什么了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查到了一些……线索。他艰难地说,当年的火,确实有蹊跷。疏晚的死……可能,另有隐情。
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的反应,让他更加不安。
梨落,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查清楚真相,还你和你家人一个清白。他急切地保证,等案子了了,我们就……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萧决,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又何谈,重新开始呢
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我不再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起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那天之后,他依旧每日派人送来汤药。
我没有再拒绝。
晚晴喂我,我便喝。
只是,我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我是在用他迟来的悔恨,熬着我最后的一点时光。
我想看看,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
9
真相,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被彻底揭开的。
萧决找到了林疏晚当年最信任的贴身侍女,那个在大火后便销声匿迹的侍女。
原来,她并没有死,而是被疏晚提前送出了京城。
侍女带回了一封,疏晚临死前写的信。
那封信,是写给萧决的。
萧决拿到信的时候,手都在抖。
他是在我的房间里,拆开那封信的。
他似乎是想让我,第一时间,见证他的清白。
讽刺的是,那封信,却成了宣判他罪孽的铁证。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急促,有些地方还沾染了早已干涸的血迹。
疏晚在信里说,她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父亲,镇国公,与当时的二皇子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而她,成了他们计划中,用以牵制和拉拢手握兵权的摄政王萧决的棋子。
他们逼她嫁给萧决,好在日后,利用她来左右他的决定。
疏晚性情刚烈,不愿成为棋子,更不愿心爱之人陷入险境。
她决定,用一场假死,来脱离这一切。
她原本的计划,是买通下人,在柴房放火,制造混乱,然后趁机逃出京城。
可她没想到,她的父亲和二皇子,早已察觉了她的意图。
他们将计就计。
在那天晚上,派人将她迷晕,锁在了房间里。
他们点燃的,不是一场能让她逃脱的火。
而是一场,能将她和所有秘密,都烧成灰烬的,真正的大火。
他们要用她的死,来嫁祸给政敌沈家,同时,也用这份仇恨,将萧决牢牢地绑在他们的阵营里。
信的最后,疏晚写道:
阿决,我知你看到此信,定会痛不欲生。但请你,务必隐忍。
二皇子势大,羽翼已丰,你若此刻与他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晚,梨落妹妹曾试图救我,却被他们的人打伤。我求她,不要将真相告诉你,我怕你冲动之下,为我报仇,会自寻死路。
阿决,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若有来生,晚晚再与你,共赏梨花。
信,从萧决颤抖的手中,飘然落下。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跪倒在地。
不……不……
他痛苦地嘶吼着,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他终于知道了真相。
他恨了五年的人,是无辜的。
他折磨了五年的人,是差点为了救他挚爱而丧命的恩人。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亲手将那个唯一爱他的女人,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我。
那眼神里,是无尽的悔恨,绝望,和乞求。
我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的心里,也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觉得,很吵。
王爷,我轻声说,您能出去吗
我想,安静一会儿。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了出去。
那背影,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
疏晚,你看到了吗
你用性命守护的秘密,终究还是揭开了。
你用性命守护的男人,如今,生不如死。
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10
我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太医说,我的五脏六腑,都已衰竭,全凭一口气吊着。
萧决彻底疯了。
他处置了镇国公和二皇子,用雷霆手段,为林疏晚报了仇。
京城因此掀起了腥风血雨。
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他日日守在我床前,一遍遍地跟我说话。
说他错了,说他后悔了,说他爱我。
爱我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我从不回应他,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帐幔。
这天,我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我对晚晴说:我想去看看梨园。
晚晴哭了。
萧决听到了,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
梨落,你想去梨园我带你去!我马上带你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从床上抱起,用厚厚的披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他的怀抱,很温暖。
可我的心,却是一片冰凉。
这是我嫁入王府五年,第一次,踏足这片梨园。
隆冬时节,梨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挂着残雪,萧瑟而孤寂。
萧决抱着我,走到梨园中央的一棵老树下。
他说:梨落,你看,这是我亲手种下的第一棵梨树。
他说:等春天来了,这里会开满梨花,像雪一样,很美很美。
他说:以后,每年春天,我都陪你来看梨花,好不好
我靠在他怀里,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好。
我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萧决,我不喜欢梨花。
他浑身一僵。
我抬起眼,看着那些枯枝。
梨花,是你的执念,是你的枷锁,也是……我的牢笼。
我恨了它五年。
他抱着我的手臂,在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梨落……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哽咽,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是温热的。
我伸出手,想要为他拭去。
可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决,我说,你放我下来吧。
我想自己站一会儿。
他依言,将我轻轻地放在地上,却依旧用手臂环着我,怕我摔倒。
我站在这片我从未涉足过的土地上,抬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轻声说,我叫梨落,落叶归根的落。
我娘说,生我的时候,院子里的梨花,落了一地。
她说,梨花落尽,便是新生。
萧决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不……梨落,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离开我的……
我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继续说:
萧决,我不恨你了。
我也不爱你了。
从我的孩子掉落的那一刻起,沈梨落,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等着梨花落尽的,躯壳罢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脸。
我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被仇恨蒙蔽,被执念束缚,亲手毁掉了所有。
萧决,我看着他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其实,当年宫宴,你救我上岸后,你的玉佩,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离你那么近。
说完,我笑了。
那是他记忆中,我第一次,对他笑得如此灿烂。
像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然后,在他惊恐绝望的目光中,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11
沈梨落死了。
死在了他的怀里,死在了那个她恨了五年的梨园里。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像一场纷扬的大雪,终于落定。
萧决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那么静静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天,开始下雪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
轻轻地,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也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贴着她的。
冰冷刺骨。
他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梨落……
他叫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了。
他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藏了他的玉佩。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她就……
原来,他错过了一颗那么真挚,那么滚烫的心。
他用这颗心,去祭奠一个虚假的仇恨。
他将这颗心,亲手碾碎,挫骨扬灰。
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划破了王府死寂的上空。
他抱着她的尸身,跪在雪地里,痛不欲生。
他想起了所有。
想起她初嫁时,眼中的羞怯和爱慕。
想起她无数个日夜,在灯下等他归来的身影。
想起她端来汤药时,小心翼翼的眼神。
想起她怀着他们的孩子时,那转瞬即逝的喜悦。
想起她病入膏肓时,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一幕一幕,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凌迟得鲜血淋漓。
他终于明白了。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他憎恨的仇人之女。
他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
雪,越下越大。
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罪恶和悔恨,都彻底掩埋。
梨园里,枯枝挂雪,宛如开出了一场,永不凋零的,白色的梨花。
只是,那个叫梨落的姑娘,再也看不到了。
梨花落尽。
她的生命,落尽了。
他的世界,也随着她,彻底落尽了。
12
自沈梨落死后,摄政王萧决,便称病不上朝,将自己锁在了王府里。
他没有为她举行盛大的葬礼。
只是在梨园那棵最老梨树下,为她立了一块碑。
碑上,没有刻摄政王妃,只刻了四个字——
爱妻,沈梨落。
一个,她生前从未得到过的称呼。
他遣散了王府大部分的下人,只留下晚晴和几个老仆。
他将她的房间,维持着她生前的模样,每日亲自打扫,不许任何人碰。
他开始学着,过她曾经的生活。
喝她喝过的苦药,吃她吃过的清粥。
他常常一个人,在她的房间里,坐上一整天。
抚摸她用过的梳子,看着她绣了一半的帕子,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残留的气息。
他戒了酒。
却染上了另一个习惯。
他开始咳嗽。
不是装的,是真的咳。日复一日,撕心裂肺。
太医说,是心病,是郁结于心,伤了肺腑。
药石无医。
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这样,很好。
这样,他就能体会到,她当年是怎样的痛苦。
每年春天,梨花盛开的时候,他都会在树下,摆上一壶清酒,一把琴。
他不会弹琴。
他只是坐在那里,从清晨,到日暮。
看着满树繁花,仿佛能看到她站在花下,对他微笑。
可他知道,那都是幻觉。
她不爱梨花。
她恨梨花。
于是,第二年,他命人,将满园的梨树,都砍了。
一棵不留。
他亲手种下的梨园,又被他亲手毁灭。
就像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爱人一样。
晚晴曾问他:王爷,您这又是何苦
他没有回答。
只是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土地,很久很久。
后来,他在那里,种满了桃花。
因为她最后那个笑容,像极了初绽的桃花。
可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那个他想与之共赏桃花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一年又一年。
他从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白发老人。
他守着一座空荡荡的王府,守着一座孤坟,守着一份永无止境的悔恨,活了很久很久。
在一个梨花早已被遗忘的春日。
他坐在桃花树下,咳出了一口血。
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他看着满树的桃花,笑了。
梨落……
他轻声呢喃。
我来……陪你了……
这一次,换我,等你。
他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倒在了那片落英缤纷的桃林里。
终其一生,他都在等待。
等待一场救赎。
可他不知道,他的救赎,早就被他亲手,埋葬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待梨花落尽。
便是,无尽的悔,和永恒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