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像丧钟,东宫的门环突然发出闷响。
>当那卷沾着马粪的羊皮摊在案上时,我才知道李世民要的不是皇位——他想要我像西市混混那样死在街头。
>明日玄武门,对掏。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竖中指小人。
>我是太子李承,本该名正言顺登基的人。
>可此刻羽林军统领坠马重伤,九门守将集体轮值换防。
>更讽刺的是,我贴身太监袖口绣着玄甲军的暗纹。
>站在空无一人的玄武门前,我拔出镶满宝石的佩剑。
>远处马蹄声如雷,大地在震动。
>李世民从晨雾中策马而来,抛给我一把豁口的柴刀:皇兄,这才叫对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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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鼓,在长安城死寂的夜里沉沉敲响,一声,又一声,钝重得如同为谁提前敲起的丧钟。那声音穿透东宫重重殿宇的寂静,直直砸在李承的心口上,让他握着朱笔批阅奏疏的手指猛地一僵,一滴浓重的朱砂滴落在秦王于洛阳开文学馆,延四方学士的奏报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像极了凝固的血。
殿内烛火煌煌,映着他身上明黄的太子常服,本该是天下最尊贵的颜色,此刻却沉重得如同枷锁。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是帝国庞大而冰冷的躯体,每一道折子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提醒着他储君的责任,也昭示着那近在咫尺、本该名正言顺的至尊之位。
殿下,夜已深,该歇息了。贴身内侍高德忠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
李承没有抬头,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朱红上。父皇病重,沉疴难起,朝堂暗流汹涌如冰层下的深渊。他是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天子。只要按部就班,只要耐心等待,那顶染血的冠冕终将落在他头上。这是名分,是法理,是天地间最不可动摇的秩序。李世民他的二弟,那个战功彪炳、锋芒毕露的天策上将他凭什么李承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朱笔的笔杆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凹痕。凭什么他敢觊觎凭什么他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凭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凭他在洛阳收买人心的所谓文学馆笑话!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东宫那厚重、象征着森严等级与绝对安全的朱漆大门门环,骤然发出几声沉闷至极的撞击声。那声音突兀、粗野,毫无礼数,在寂静的子夜里炸开,惊得殿角守夜的宫灯火焰都猛地一跳。
高德忠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李承,只见太子殿下眉头紧锁,眼中掠过一丝被打断思绪的愠怒和深重的疑虑。
何人如此大胆李承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雷霆。
奴才……奴才这就去看看。高德忠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是跌撞着奔向殿外。
李承的心莫名地往下沉。这不寻常。东宫门禁森严,入夜后除非父皇急召,否则绝无可能有人敢如此放肆叩门。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脊背。
高德忠很快回来了,步履虚浮,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如纸。他双手捧着一卷东西,不是奏疏的绢帛,也不是书信的竹简,而是一块粗糙、肮脏的羊皮。那羊皮卷上,赫然沾着几块深褐色的、半干涸的马粪,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气。他捧着羊皮卷的手抖得厉害,几乎不敢递到李承面前。
殿……殿下……高德忠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拿来。李承的声音冷硬如铁,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瞬间膨胀到顶点,几乎要撑裂他的胸腔。他厌恶地伸出手。
高德忠像是捧着烧红的烙铁,颤抖着将那卷肮脏的羊皮放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奏疏。羊皮卷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仿佛刚从某个泥泞肮脏的角落里被捡拾起来。
李承强忍着那股刺鼻的气味,用指尖的指甲,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谨慎,挑开了粗糙的系绳。羊皮卷无声地摊开,露出里面潦草、狂放、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字迹。那墨迹是黑的,却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只有一行字,力透羊皮,张狂得如同出鞘的利刃,狠狠扎进李承的眼帘:
**明日玄武门,对掏。**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没有任何掩饰。赤裸裸的挑衅,简单粗暴到了极致。
李承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为之僵硬。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高德忠:谁送来的!
高德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奴……奴才该死!门开时……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只有这东西被……被钉在门环上!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是……是根粗陋的箭矢钉住的……那箭头,磨得……磨得异常锋利,像是……像是军中的制式……
李承的目光死死钉回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刺着他的神经。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羊皮卷的右下角。
那里没有署名,没有印章。
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木炭随意勾勒的图案:一个极其简陋的小人,歪歪扭扭地立着,右手却嚣张地、无比清晰地伸出了一根挺直的中指!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李承脑中名为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压下那股焚心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惧。
李世民!这两个字从李承的齿缝间迸出,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惶。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宽大的袍袖带倒了案几上那只精巧的越窑青瓷笔洗。哗啦一声脆响,瓷片混合着清水和未干的墨汁,在光滑的金砖上四处飞溅,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打碎、搅乱的思绪。
他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名正言顺法理纲常在这赤裸裸的、带着市井无赖般羞辱的对掏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李世民,他要的不是通过朝堂运作,不是通过百官拥戴来名正言顺地夺取帝位!他要用最野蛮、最原始、最不堪的方式,把他这个大唐太子,未来的天子,像西市斗殴场上那些为了几枚铜钱就打得头破血流的混混一样,在玄武门前,像屠狗般对掏掉!他要让李承的血染红玄武门的青砖,让整个天下都看到,所谓储君,所谓天命所归,在他李世民的刀锋面前,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这不仅仅是篡位,这是彻底的践踏!将他李承的尊严,连同整个皇权的神圣外衣,一起剥光,踩进烂泥里!
他……他怎么敢!李承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高德忠匍匐在地,抖得更加厉害,不敢接话,只有额头撞击金砖的细微声响。
来人!李承猛地抬头,对着殿外厉声高喝,试图用声音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传羽林军统领张士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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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一片死寂。夜风穿过空旷的庭院,带来远处宫墙下巡逻卫士甲叶偶尔碰撞的微响,除此之外,再无回应。那份寂静,比方才门环的闷响更让人窒息。
李承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再次提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传张士贵!即刻觐见!
这一次,殿外终于有了动静。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低级侍卫服色、面生的年轻卫士惶恐地探进头来,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不安:禀……禀太子殿下……张……张统领……他……他……
他怎么了说!李承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张统领……昨夜……昨夜在宫城北苑……巡视马场时……坐骑……坐骑突然惊了,坠……坠马重伤!那侍卫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医……太医说……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侍卫没敢再说下去。
李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张士贵!他一手提拔、视为心腹的羽林军统领!掌管着宫城禁卫,是他李承在长安城内最重要的武力依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坠马重伤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那……副统领何在李承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弱。
副统领……奉……奉兵部紧急调令,今晨已率精锐……前往骊山营换防……侍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骊山营离长安数十里之遥!李承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御座扶手,才勉强稳住。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鬓角渗出,沿着紧绷的颌线滑落,滴在明黄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兵部的调令没有他这个监国太子的副署,兵部何来权力调动负责宫城防务的羽林军副统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阵阵窒息。
九门……李承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沙砾,九门守将……今日……是何人当值
那侍卫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回殿下……昨夜……兵部与十六卫府联合行文……言……言突厥细作或有异动……为保京畿万全……临时……临时调整了九门轮值序列……今日……今日所有要害城门……皆已……皆已换防完毕……
换防李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换成了谁的人!
侍卫吓得浑身一抖,语无伦次:奴才……奴才不知……只知……只知都是……都是生面孔……口令……口令也全换了……
轰的一声!李承只觉得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兵部!十六卫府!生面孔!全换了!就在这短短一夜之间!他苦心经营多年,自以为牢牢掌控的宫城防务,他登基道路上最坚实的屏障,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像翻烙饼一样,轻而易举地、彻底地掀了个底朝天!对方的手,早已悄无声息地探进了最核心的机枢之地,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巨网,而他自己,直到此刻,直到那张沾着马粪的羊皮卷甩到脸上,才如梦初醒!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狠狠射向一直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高德忠。这个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几年,他自认为最信任、最贴心的老奴!此刻,高德忠那卑微的姿态,那抖动的身体,在李承眼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背叛的可能。
高德忠!李承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抬起头来!
高德忠浑身剧震,如同被鞭子抽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张布满皱纹、此刻毫无血色的脸。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
李承没有看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死死钉在了高德忠因为跪伏而稍稍滑落的右臂袖口内侧。
那里,靠近袖根的地方,在深青色宫绸的映衬下,赫然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图案——一面边缘带着火焰纹的、造型古朴的盾牌!那是天策上将府玄甲军的标志性暗纹!是李世民麾下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精锐的身份象征!平日里,它只会出现在玄甲最核心将佐的贴身衣物或甲胄内衬之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承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下去。什么坠马,什么换防,什么细作异动……所有的巧合,所有的意外,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他李承,堂堂大唐太子,监国储君,早已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早已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捆缚,成了网中游鱼,砧上之肉!
好……好……好一个玄甲暗纹!李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刻骨的恨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比哭声更令人心悸。他指着高德忠,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孤待你不薄啊……十几年……十几年啊!你就是这么回报孤的嗯!
高德忠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想哀求,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
李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他大步走向殿内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和御用兵器的紫檀木架,脚步沉重而决绝。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象征着皇权传承的玉圭、金印,最终死死地钉在了一柄剑上。
那是他的佩剑。剑鞘通体以紫檀木为底,上面镶嵌着七颗硕大浑圆、价值连城的南海明珠,周围更以金丝掐嵌出繁复华丽的云龙纹饰,在烛火下流转着令人炫目的宝光。这是一件完美的礼器,一件彰显无上尊贵的装饰品。它象征着太子位份的崇高,却唯独不像一件能饮血的兵器。
李承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光滑的剑鞘。那华贵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生疼。这柄剑,如同他此刻的处境。华丽的外表下,是早已被蛀空的虚弱和不堪一击的实质。
他猛地一把将剑从架上抓起!沉重的分量压得他手腕微微一沉。没有半分犹豫,拇指用力一顶剑格上的机簧!
锵——!
一声清越却又带着几分迟滞的龙吟响起。剑身出鞘三寸。露出的剑身,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着烛火,闪烁着如秋水般潋滟的寒光。然而,那寒光之下,靠近剑脊的地方,却隐隐能看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扭曲纹路——那是铸造时留下的瑕疵,是金玉其外之下,致命的脆弱!
李承死死盯着那三寸剑锋,眼中最后一丝幻想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燃烧到极致的疯狂。名正言顺呵……李世民用一把沾着马粪的羊皮卷,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完成的宫城易手,用他贴身老奴袖口的玄甲暗纹,彻底撕碎了这虚幻的泡影!
他唰地一声,将剑完全推回鞘中。那华丽的明珠金鞘,此刻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冰冷刺骨,像握着一块墓碑。
备马!李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殿下!高德忠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模糊,带着最后的、绝望的劝阻,不可啊!秦王……秦王必在玄武门布下天罗地网!此去……此去凶多吉少啊!留得青山在……
住口!李承厉声打断他,眼神如刀,剐过高德忠的脸,你这背主的奴才,有何资格劝孤‘留青山’孤的‘青山’,早就被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啃噬殆尽了!
他不再看高德忠,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投向那注定通向地狱的玄武门方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孤是太子!是大唐的储君!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通向太极宫的路上!死在李世民面前!孤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在玄武门前,亲手弑杀他的储君皇兄!看看这煌煌史笔,会如何书写他这‘千古一帝’的登基之路!
他握紧了那柄华贵而虚弱的佩剑,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明黄的袍袖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壮。
寅时末刻,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长安城如同沉睡的巨兽,笼罩在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霭之中。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吸入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玄武门。
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转换、浸透无数血雨腥风的巨大宫门,此刻静默地矗立在浓雾里,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凶兽。平日里森严的守卫,那些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的羽林卫士,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宽阔的宫门前广场空无一人,只有李承孤零零的身影,和他身后那匹同样显得焦躁不安的御马。
死寂。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心跳几乎停滞的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马蹄偶尔不安地刨动脚下巨大青石板的声音,嗒、嗒、嗒……空洞地回响在浓雾弥漫的巨大空间里,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李承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他来了。独自一人。没有依仗,没有随从,甚至没有通知任何一个可能还忠于他的、如同风中烛火般微弱的势力。他知道,那毫无意义。通知,只会暴露那些可怜虫的位置,让他们提前成为李世民的刀下亡魂。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一个绝望的、近乎自杀的信号。他要用自己的血,溅在玄武门的青石上,让这血腥的篡位,带上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
他勒住马,停在距离玄武门巨大的门洞尚有数十步的地方。浓雾翻涌,门洞深处幽暗如墨,仿佛通往九幽地狱的入口。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拔出了那柄镶嵌着七颗明珠、金丝掐嵌云龙纹的佩剑。
呛啷——
剑鸣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单薄。剑身在浓雾中反射着微弱的、自身携带的华光,那七颗明珠幽幽地亮着,却无法驱散丝毫的黑暗与寒意,反而更衬得这场景诡异而绝望。
李承紧握着剑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他死死盯着那幽深的门洞,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雾的冰冷湿气,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在等待。等待那必然到来的雷霆一击,等待那柄注定会刺穿他胸膛的利刃,等待那终结一切的死亡降临。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轰隆隆隆……
并非来自玄武门内!而是从身后!从长安城坊市的方向!由远及近,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滚过大地,又像是决堤的洪水奔涌而来!脚下的青石板开始剧烈地震颤,仿佛整座皇城都在瑟瑟发抖!
来了!李承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猛地转过身,面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浓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搅动、撕裂!如同沸腾的怒涛。紧接着,一道黑色的铁流,裹挟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冲破浓雾的屏障,出现在李承的视野尽头!
玄甲!清一色的玄甲!如同地狱涌出的魔兵!沉重的黑色铁甲覆盖着骑士和战马的每一寸要害,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嗜血、毫无感情的眼睛。他们沉默着,只有马蹄踏碎青石板的巨响汇成一片死亡的轰鸣,如同潮水般向着孤零零的李承席卷而来!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森严冰冷的阵列,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伐之气,足以让任何对手肝胆俱裂!
为首一骑,如同劈开怒涛的黑色礁石,冲在最前方!那人身形挺拔如山岳,同样覆盖着冷硬的玄甲,头盔下的面容被面甲遮挡,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燃烧着炽热战意的眸子!他手中没有持矛,也没有握刀,只是控着缰绳,驾驭着那匹神骏异常、四蹄踏雪的黑马,以一种摧枯拉朽、睥睨天下的姿态,向着李承,向着玄武门,狂飙突进!
李世民!
李承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尽管看不到脸,但那独一无二的气势,那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姿态,不是他那二弟又是谁!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看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黑色铁流,看着那为首骑士眼中冰冷的杀意,看着那足以碾碎一切的铁蹄洪流……他手中的明珠佩剑,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轻飘飘得如同一根稻草!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为首的黑甲骑士——李世民,在距离李承仅仅二十余步的地方,猛地一勒缰绳!
唏律律——!
神骏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剧烈地刨动了几下,带起凌厉的风声,然后重重落下!巨大的冲势戛然而止,稳稳地钉在李承面前!如同磐石!他身后的玄甲洪流,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在几乎同一瞬间,齐刷刷地勒停!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令人绝望的恐怖控制力。马蹄声骤停,只有战马沉重的喘息和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浓雾在铁甲骑士们带起的狂风中稍稍散去一些,露出双方对峙的身影。一边是孤身一人、手持华而不实佩剑的太子李承。另一边,是沉默如山、杀气腾腾的玄甲铁骑!
李世民端坐马上,居高临下。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马鞍旁一个不起眼的皮囊。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轻蔑。
李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握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死死盯着李世民那只手,等待着对方抽出那柄必将染血的致命武器——是那把伴随他征战四方、饮血无数的定唐刀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李世民的手从那皮囊里抽出的,却并非任何一件李承想象中寒光四射的神兵利器。
那是一把……柴刀。
一把再寻常不过、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不堪的柴刀。木柄粗糙,布满经年累月使用留下的污垢和汗渍。刀身黝黑,布满了各种磕碰的痕迹,刃口处更是崩开了几道明显的豁口,最深处足有半寸宽,钝得恐怕连枯枝都难以利落斩断。刀背上,甚至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草屑和暗褐色的泥土。
李世民的手指随意地勾着那柴刀的护手,如同拎着一块破铁片。他隔着浓雾,隔着冰冷的铁甲面罩,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一切,精准地锁定了李承脸上那混杂着惊愕、屈辱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他手臂猛地一扬!
那柄豁了口的、沾着泥土草屑的破柴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短暂、却充满侮辱性的弧线,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摔落在李承脚前几步远的青石板上!
金属撞击石板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广场上异常清晰地回荡,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李承的脸上。
紧接着,一个冰冷、沉稳、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铁甲面罩,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砸向呆若木鸡的李承:
皇兄。
李世民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欣赏李承此刻的表情。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扫过李承手中那柄在微光下依旧闪烁着珠光宝气的佩剑,最后落回地上那把破柴刀上。
这才叫‘对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