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刃裁春
君家最耀眼的星辰陨落时,京城下了十年不遇的暴雪。
刑场上,未婚妻宣锦瑟当众指证我玷污她清白,高官们轻笑着将叛国文书塞进我的衣袖。
五年后矿坑深处爬出的恶鬼,成了天景城的新主人。
我设宴款待昔日仇敌,席间漫不经心展示他们勾结敌国的铁证。
当宣锦瑟跪在雪地求我放过宣家时,我俯身擦掉她睫毛上的冰晶:当年那场雪,可比今日冷多了。
最后我踏碎君家族谱,在祠堂牌位前留下一盏长明灯。
君家已死。
1
风雪刑场
京城十年不遇的暴雪,是在君枫被押上刑场那日骤然落下的。雪片大得惊人,沉甸甸的,像是要把整个污浊的天地彻底覆盖、埋葬。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脸面,刮过刑台上那张曾经令整个京城闺秀失色的容颜。此刻,那容颜上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在风雪中攒动,嗡嗡的议论声压不住风雪呼啸。一道道目光,或鄙夷、或惊诧、或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芒刺,狠狠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君枫!君家年轻一代第一人呵,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有人高声唾骂,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
真想不到啊,连宣家小姐都敢……
叛国!还玷污未婚妻的清白!简直罪该万死!
这些声音,君枫听在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他微微抬了抬眼,目光穿透纷乱的雪幕,落在刑台正前方那座临时搭起的华丽暖棚上。明黄的绸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棚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
棚下,坐着几位身着朱紫官袍的大人物。为首那位,面白无须,眉眼细长,正是权势熏天的吏部侍郎王崇。他端着一只暖玉酒杯,杯中是温热的御酒,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刑台上的景象,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王崇身侧,紧挨着他坐着的,便是君枫曾经视若珍宝、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宣家嫡女,宣锦瑟。
她裹在一件极其华贵的火狐裘里,衬得一张小脸愈发楚楚可怜,如同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娇花。只是那双往日含情脉脉、盛满春水的眼眸,此刻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只余下微微颤抖的肩头,似乎在无声地控诉着莫大的委屈与恐惧。
当监斩官冗长而冰冷的宣判词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刑场的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君枫身上。
人犯君枫,奸淫掳掠,叛国通敌,罪证确凿!按律当斩!监斩官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刺耳异常。
宣锦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最后的宣判惊醒了。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一种近乎绝望的潮红。她挣脱了身旁侍女的搀扶,踉跄着冲出暖棚,扑到刑台边缘,任由冰冷的雪花灌进她华美的衣领。
君枫哥哥!她凄厉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风雪,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宣家待你不薄,我待你一片真心……你怎能……怎能如此禽兽不如!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迅速凝结成冰晶。她伸出手,纤纤玉指直直指向台上那个仿佛被风雪冻僵了的青年,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字字泣血:是他!就是他!昨夜潜入我的闺房……他、他玷污了我的清白!还威胁我……若敢声张,便要灭我宣家满门!
人群哗然!如同滚油中泼进了一瓢冷水,彻底炸开了锅!那些原本还带着些许怀疑的目光,瞬间被宣锦瑟这亲口指证的悲愤彻底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和鄙夷。
畜生!真是畜生啊!
宣小姐太可怜了……
杀了他!千刀万剐!
君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落在了宣锦瑟的脸上。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一切的黑暗。
2
夫所指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指控他罪行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份刻意表演出来的惊惶与悲愤。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他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对过往所有情意与信任的彻底嘲弄和埋葬。
就在这千夫所指、万念俱灰的顶点,刑台旁的官差忽然上前一步,动作粗暴地开始搜身。君枫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很快,一个官差猛地从他宽大的袖袍深处,抽出了一卷用火漆密封、印着特殊暗纹的羊皮纸卷!
找到了!官差高高举起那卷羊皮纸,声音亢奋得变了调,大人!密信在此!
暖棚里的王崇,眼中精光一闪,嘴角那抹笑意终于不再掩饰,彻底扩散开来,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碾碎蝼蚁的快意。他放下酒杯,对身旁的一个心腹微微颔首。
那心腹官员立刻会意,站起身,接过官差呈上的羊皮纸卷,当众拆开火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足以让全场听清的语调,开始宣读所谓的通敌密信内容:
……北狄狼主亲启:君枫顿首。所允诺黄金十万两、城池三座,望狼主依约发兵南下……时机已至,京中布防图已由宣家小姐锦瑟秘密传递……君家愿为内应,事成之后,裂土封王……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君枫的耳膜,凿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宣家小姐秘密传递君家愿为内应好一个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的栽赃!
假的……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艰难地从君枫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得瞬间就被风雪的咆哮和人群的怒骂淹没,……都是假的……
宣锦瑟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尖利地盖过了他:事到如今,人赃并获,你还要狡辩!君枫,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她的指责义正词严,充满了被深深伤害后的悲愤,完美地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
暖棚里,王崇终于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棚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刑台上那个被风雪裹挟、被千夫所指的年轻人,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他拢了拢身上的紫貂大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风雪:
罪证确凿,铁案如山!君枫,你还有何话说
君枫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宣锦瑟那张写满正义的脸上。风雪灌进他单薄的囚衣,彻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死的万分之一。所有的辩解,在如此精心策划的构陷面前,在权力赤裸裸的碾压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将自己彻底吞噬。耳畔,只剩下宣锦瑟那声声泣血的控诉、王崇冰冷威严的宣判、以及整个京城对他滔天的唾骂声浪,汇聚成一片喧嚣的、令人窒息的炼狱。
最后一丝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听到监斩官冷酷的指令:时辰到!行刑——
然而,那高高举起的鬼头刀并未落下。
3
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一声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疾呼,如同裂帛,骤然撕破了刑场令人窒息的喧嚣!马蹄声碎,由远及近,踏碎一地积雪!
只见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风雪,直抵刑台之下!马背上跳下一个风尘仆仆、满面焦灼的君家老管家,他手中高高擎着一卷明黄!
圣旨!圣上有旨!老管家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力竭,却字字如雷,君枫一案,疑点重重!着即押入天牢,待三司会审,详查分明!不得延误!钦此——!
王崇脸上那掌控一切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冰雕被狠狠敲了一记,裂开难以置信的纹路。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卷明黄的圣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阴鸷的寒光。宣锦瑟的哭声也戛然而止,脸上血色褪尽,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取代了悲愤。
那冰冷的鬼头刀,最终悬停在了君枫头顶三寸之处,刀锋映着雪光,寒气森森。刽子手的手臂微微颤抖,看向监斩官。
整个刑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过一张张惊愕、不解、失望的面孔。
君枫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线微弱的、几乎被绝望冻僵的光,艰难地刺破了无边的黑暗。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漩涡。圣旨三司会审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不过是更深泥沼的入口。王崇眼底那抹来不及掩饰的阴鸷,宣锦瑟瞬间的失态,都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最后的清醒。
他被人粗暴地从刑台上拖下来,沉重的镣铐磨破了手腕的皮肤,渗出血丝,混着冰冷的雪水,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经过暖棚时,王崇那冰冷得如同毒蛇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被打断猎食的暴戾。宣锦瑟则飞快地别开了脸,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被火狐毛领掩住大半的侧影。
4
风雪杀人夜
押往天牢的路,仿佛没有尽头。风雪更大了,天地一片混沌。就在囚车驶出城门,进入一段荒僻的官道时,异变陡生!
杀——!
一声暴戾的嘶吼划破风雪!道路两侧的枯木林中,骤然射出数十道黑影!他们动作迅捷如豹,身着粗陋却便于行动的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凶狠嗜血的眼睛!手中钢刀在雪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山匪!是黑风岭的山匪!押送的官差惊恐地大叫,瞬间乱作一团!
袭击来得太快、太猛!这些山匪显然训练有素,目标明确至极!他们根本不理会那些惊慌抵抗的官差,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直扑囚车!几把钢刀同时劈砍在囚车的木栅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保护人犯!为首的军官嘶吼着拔刀,试图组织抵抗。然而一支淬毒的弩箭无声无息地破空而来,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他捂着喷血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重重栽倒在雪地里。
混乱!彻底的混乱!囚车被狂暴的力量劈开!一只布满老茧、沾着泥污和血腥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了君枫的胳膊,将他从破碎的囚车里猛地拖拽出来!
走!一个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蒙面首领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完成任务般的冷酷。他粗暴地将君枫往前一推,力道之大,几乎让他摔倒。
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刺骨的寒风灌进肺里。君枫踉跄着被推搡前行,耳边是官差临死的惨叫、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还有身后那些山匪刻意发出、充满暴戾的呼喝:
一个不留!别留下活口!
老大说了,这小白脸必须‘消失’!做得干净点!
消失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君枫的心上!不是意外,不是巧合!是处心积虑的灭口!在这荒郊野外,风雪杀人夜,让他彻底消失!王崇!宣锦瑟!还有……君家内部那些急于抹去污点的影子!所有人的面孔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最终化为一片噬人的血海!
5
绝境求生
求生的本能,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爆发的凶性,在绝望的深渊里猛地炸开!就在被推搡着经过一具官差尸体旁时,君枫的目光死死锁住了尸体腰间挂着的一把短匕!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装作被脚下的尸体绊倒,身体猛地向下一沉!攥着他胳膊的山匪头子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电光石火之间,君枫的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只剩一道残影,精准地抓住了那冰冷的刀柄!
噗嗤!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匕首没有刺向控制他的山匪头子,而是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狠狠扎进了拖拽着他另一只胳膊的喽啰大腿!
啊——!惨叫声凄厉响起!那喽啰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妈的!找死!山匪头子又惊又怒,反手一刀就劈向君枫的后背!
凛冽的刀风割裂空气!君枫根本来不及多想,凭着本能猛地向前一扑!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削掉了他一缕头发和一片囚衣!冰冷的死亡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重重摔进厚厚的积雪里,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全身。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手脚并用地在雪地里翻滚、爬行,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道路旁那片陡峭的、被风雪遮蔽的斜坡冲去!身后,是山匪头子暴怒的吼叫和喽啰们追赶的脚步声。
斜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是咆哮奔涌的、尚未完全封冻的凌河!
拦住他!别让他跳河!山匪头子气急败坏地嘶吼。
晚了!
君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蹬地,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决绝地跃下!
冰冷的、浑浊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四肢百骸!湍急的暗流如同狂暴的巨手,撕扯着他的身体,将他拖向未知的深渊。他呛了几大口水,腥涩的味道直冲鼻腔。求生的意志在灭顶的寒冷和窒息中疯狂燃烧,他凭着本能,拼命划水,朝着一个隐约透出微光的方向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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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时,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冰冷坚硬的河岸岩石!
他用尽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拖离了那噬人的水流,瘫倒在冰冷泥泞的岸边。刺骨的寒风瞬间裹了上来,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刮着他的骨头。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走仅存的热量。伤口在冰冷的刺激下反而麻木了,只有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提醒着他还活着。
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沉沉浮浮,仿佛随时会再次坠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君枫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风雪似乎小了些。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他面前。那人穿着一身磨得发亮的粗布短袄,外面胡乱套着件破烂的兽皮坎肩,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布满陈年的伤疤。他脸上同样蒙着一块脏污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君枫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不是山匪的凶残嗜血,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又像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得只剩下生存本能的野兽。冰冷,疲惫,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属于人的情感波澜。
那人只是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风雪在他身后打着旋。
君枫的嘴唇哆嗦着,冻得发紫。他看着那双眼睛,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求生欲在无声地燃烧、嘶吼。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撑起身体,却只是徒劳地又摔回泥泞中。
高大的身影终于动了。他缓缓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沉重感。一只布满厚茧、沾着矿灰和血污的大手伸了过来,没有搀扶,而是像拎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抓住了君枫后颈的衣领。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君枫感觉自己像一片破麻袋被提了起来。身体悬空,剧痛和眩晕同时袭来。他没有挣扎,或者说,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能任由自己被这个沉默如山、眼神如冰的男人,拖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风雪弥漫的、更深的黑暗深处。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只看到远处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蛰伏的黑色山峦轮廓,还有那男人兽皮坎肩边缘,被风吹动的一缕染着暗褐色的、不知是泥还是血的毛边。
6
年归来
五年光阴,如同凌河底卷过的暗流,无声无息,却又足以彻底重塑一个人,磨平所有棱角,只留下冰冷的锋刃。
又是一个大雪天。天景城,这座扼守帝国西北门户、因扼守通衢商道而富庶却也饱受边患滋扰的重镇,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新任城主府邸的议事厅,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门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厅内弥漫的低气压。几位身着不同品阶官服、掌管着天景城军政钱粮要职的官员,垂手肃立,额角却隐隐渗出细汗。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主位。
主位上,新任城主君枫斜倚着宽大的紫檀木椅,一身玄色锦袍,袍摆用暗金线绣着低调而威严的夔龙纹。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光滑冰冷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发出极轻的、如同冰凌碎裂的哒、哒声。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卷薄薄的册子,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五年时光,彻底洗去了当年京城贵公子的清雅温润。他的脸庞轮廓如同刀削斧劈,线条冷硬,下颌绷紧。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却透着一股子沉铁般的冷硬。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眸光沉静如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光芒,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让被注视者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薄唇紧抿,没有一丝弧度,仿佛世间再无任何事物能牵动他的情绪。
他看册子的速度很慢,仿佛在细细品味着什么。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炉火偶尔噼啪爆响,还有那令人心头发紧的、规律的叩击声。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指尖的叩击声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厅中每一个官员的脸。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压力,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很好。君枫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天景城,果然‘名不虚传’。
他随手将那册子丢在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边军饷银,连续三年亏空三成。库粮账册,虚报三成。军械损耗,对不上号的,足够再武装一个千人队。他每说一句,声音就冷上一分,如同冰层在缓缓加厚,而凌河渡口的商税,落到府库的,竟不足实收的一成半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扑通!扑通!
掌管钱粮的司库主事和负责渡口税收的市令,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们煞白的脸颊滚落。
城主!城主明鉴!下官……下官……司库主事语无伦次,浑身筛糠般抖着。
是……是前任张大人……市令试图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前任君枫微微挑眉,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前任张大人,此刻怕是正在阎王殿里排队,等着清算他贪墨的每一两银子吧
他微微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案几上,十指交叉,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刺向地上抖如落叶的两人:本官只问一句,他贪墨的银子,是进了他一个人的口袋,还是……喂饱了在座的诸位,甚至……喂饱了更上面,那些伸得太长的手
此话一出,不仅跪着的两人面无人色,连旁边站着的几位官员,包括统领城防军的校尉,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惊疑不定地交换着。
从今日起,君枫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凌河渡口商税,由本官亲信接管盘查。边军粮饷、军械损耗,三日内重新造册,每一两银子、每一粒米、每一件兵刃的去向,本官都要清清楚楚。旧账,本官既往不咎。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如同寒风吹过冰原。
但若新账再出纰漏……他拿起案几上一支硬木狼毫笔,手指微微用力,咔嚓一声脆响,笔杆在他指间断为两截!断口参差,木刺森然!
这,就是下场。他将断笔随意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7
暗桩密报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映照着官员们惨白的脸和君枫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渊的眼眸。
天景城的冬天,从这一刻起,彻底变了天。
城主府邸的暖阁,与外厅的肃杀凛冽判若两个世界。银丝炭在兽头铜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干燥温暖的松木香气。几盆名贵的素心兰在暖意中舒展着碧绿的叶片。君枫已换下那身威严的玄色官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缎常服,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
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地图,还有几封刚刚送达、用特殊火漆密封的信函。他正执笔在一张精细的西北舆图上勾画着什么,神情专注,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依旧透着挥之不去的冷硬。
城主,一个清冷利落的女声在门口响起。青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身利落的青色劲装,腰间悬剑,面容清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她是君枫流落西境矿坑时救下的孤女,也是如今他最信任的影卫统领。
君枫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舆图上移动:说。
信鸽回来了。青鸢走到案边,双手呈上一枚极细小的铜管,上面带着风雪的寒气,西境十二城,所有暗桩回报均已确认。王崇那老贼在西境布下的‘钱袋子’和‘耳目’,名单、据点、联络方式,尽数在此。包括……当年黑风岭那批‘山匪’的真正幕后指使,也已确认,是王崇的心腹死士统领,代号‘黑鹞’。
君枫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笔尖悬停在舆图上标注着黑风岭三个小字的地方,一滴浓墨无声地晕染开来,将那个地名洇染得如同凝固的血污。五年前风雪中的嘶吼、冰冷的河水、拖拽着他如同拖拽死狗的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无数破碎而冰冷的画面瞬间刺入脑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深的冰冷。他放下笔,接过青鸢手中的铜管,指尖微微用力,精巧的机关打开,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他迅速展开,锐利的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嗯。片刻后,他只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将丝帛放在烛火上。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
时机差不多了。君枫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河,宣家那边呢
宣府后日便是宣老太爷六十大寿。青鸢立刻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帖子已经送来府上。宣家那位小姐……宣锦瑟,听闻城主您履新,似乎颇不平静,近日频频派人打探您的消息。她刻意加重了宣锦瑟三个字,目光落在君枫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8
宣府寿宴
君枫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他拿起书案上那张印着烫金寿字、用上好薛涛笺制作的请柬。请柬制作得极其精致华美,透着一股子世家大族没落前最后的、用力过猛的浮华气息。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请柬上宣府恭候大驾几个字,指尖冰冷。
备一份厚礼。他淡淡吩咐,目光却越过请柬,投向暖阁窗外那依旧飘着细雪的沉沉夜空,深不见底,就说……本城主,必定准时赴宴,为宣老太爷……贺寿。
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着他冷硬的侧脸,在窗纸上投下一道孤绝而深沉的剪影。
宣府寿宴,灯火辉煌,丝竹盈耳,将冬夜的寒气驱散殆尽。前厅里,高朋满座,皆是天景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景象。宣老太爷一身簇新的福字团花锦袍,坐在主位上,接受着众人的恭维,红光满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宣锦瑟陪侍在祖父身侧,一身水红色织金云锦宫装,云鬓高挽,珠翠环绕,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依旧是那个艳冠天景的宣家明珠。只是那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和游移,目光不时飘向厅外风雪弥漫的庭院。
锦瑟小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老太爷好福气啊!
宣家有此明珠,何愁不兴
恭维声不绝于耳。宣锦瑟含笑应对,姿态优雅,心底却像揣着一只受惊的兔子。那个名字,那个她以为早已被风雪和凌河彻底埋葬的名字,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君枫!天景新城主!这怎么可能!那个废物,那个被她亲手推入地狱的废物,怎么可能爬出来,还坐上了如此高位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强撑着笑容,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就在宴席气氛渐入高潮之时,厅外庭院的风雪中,骤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踏碎冰凌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瞬间压过了厅内的所有喧嚣!
喧闹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洞开的、风雪涌入的厅门。
9
风雪归来
风雪如幕。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缓缓步入厅堂。大氅的皮毛领子上沾着细碎的雪沫,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拂动。他身后,只跟着一个面容清冷、腰悬长剑的青衣侍女。
来人正是君枫。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礼节性的淡漠笑意。然而那双眼睛,深潭般幽邃,目光扫过之处,如同寒流席卷,厅内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宣老太爷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化为一片僵硬的惨白。宣锦瑟更是浑身剧震,手中端着的白玉酒杯当啷一声失手跌落!酒液泼洒在她华美的裙裾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如同淋漓的鲜血!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惊骇的尖叫冲口而出!那双曾经盛满虚假泪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死死盯着那个风雪中归来的亡魂!
君枫的目光,在宣锦瑟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俏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恨意,也没有丝毫波动,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他的视线便移开,落回主位的宣老太爷身上。
宣老太爷,福寿安康。君枫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大厅,君某来迟,还望恕罪。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
君……君城主……宣老太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厅内其他宾客,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五年前京城那场震动朝野的大案,虽被压下,但在场这些嗅觉灵敏的权贵,又有谁不知晓内情这位新上任、手段酷烈的城主,与宣家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
无妨。君枫随意地摆摆手,仿佛主人般走向主桌旁特意为他预留的上位。青鸢上前一步,沉默而利落地为他解下沾雪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身更加深沉内敛的玄色锦袍。
他从容落座,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参加一场寻常宴会。侍女立刻为他斟上热酒。他端起酒杯,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玉杯边缘,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鸦雀无声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脸色惨白如鬼的宣锦瑟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诸位,他开口,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今日宣府大喜,本官初来乍到,恰逢其会,也备了一份薄礼,权当为寿宴……助兴。
他话音未落,侍立一旁的青鸢已上前一步,手中托着一个半尺见方、毫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10
铁证如山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宣老太爷更是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助兴这位煞星带来的助兴,只怕是要人命!
君枫的目光掠过宣锦瑟毫无血色的脸,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玩味,轻轻颔首。
青鸢面无表情,手指在木匣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机括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木匣四面如同莲花般无声地绽放开来!
匣内并非奇珍异宝,也非古玩字画。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是厚厚一叠泛黄的陈旧纸张、几枚样式古朴的青铜印信、几卷用特殊丝线捆扎的羊皮卷,还有几封同样陈旧、却盖着清晰火漆印鉴的信函!
死寂!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打开的紫檀木匣上,充满了惊疑和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君枫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姿态优雅从容。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薄礼,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切割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这些,是本官闲暇时,整理的一些旧物。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账目。五年前,北境军粮‘霉变亏空’三百万石的原始账册抄录。霉变的粮食,最后出现在了西狄边市的粮仓里,利润……相当可观。
他又拈起一枚青铜印信,印纽是一只造型狰狞的秃鹫。吏部侍郎王崇大人,在西境经营多年的‘私印’。用它签发的路引、通关文书,足以让敌国细作在我境内畅通无阻。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一卷羊皮卷上。这是三年前,西狄狼主亲笔签下的密约副本。承诺只要王大人能‘保证’凌河渡口商队‘顺利’通过,并‘适时’提供边军布防图,所得利润,五五分账。落款处的血指印,想必王大人很熟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几封火漆完好的信函上,唇角的冷意更深。至于这几封……是王大人与朝中几位‘重臣’大人,关于如何‘处置’当年那个碍事的君家小子、如何‘安抚’宣家、如何‘瓜分’君家部分产业的书信往来。字迹,想必诸位也认得出来
一件件!一桩桩!铁证如山!触目惊心!通敌!叛国!构陷忠良!贪墨军资!桩桩件件,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随着君枫那平淡却字字诛心的讲述,厅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了冰窟!宣老太爷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落,瘫软在地,双眼翻白,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11
血海深仇
祖父!宣锦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倒在地。她精心梳妆的发髻散乱,珠钗歪斜,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水红色的宫装沾染了酒渍和地上的灰尘,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光彩照人她抬起头,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神涣散,如同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绝望地望向主位上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男人。
不……不是的……君枫哥哥……她涕泪横流,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无尽的哀求,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当年……当年我是被逼的!是王崇!是他逼我的!他拿宣家满门性命威胁我!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啊!求求你!看在……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
情分君枫终于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脚下、如同烂泥般的女人。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清晰的、如同冰棱碎裂的嘲讽。他踱步到她面前,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
厅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宣锦瑟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在回荡。所有宾客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看着这如同炼狱的一幕。
君枫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肮脏的脸颊,而是用冰冷修长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拂去她睫毛上凝结的一颗、因极度恐惧和寒冷而冻结的细小冰晶。
指尖的冰冷触感让宣锦瑟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舔舐。
君枫凝视着她那双被泪水、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眼睛,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平缓,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她最后一丝幻想:
宣小姐,当年刑场上的那场雪……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张扭曲的脸,看到了五年前那漫天飞雪、千夫所指的绝望刑台。
可比今日……冷多了。
宣锦瑟瞳孔骤然缩紧,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如死灰,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君枫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仿佛脚下只是一团碍眼的污秽。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满堂宾客,最后落在青鸢身上。
收好。他淡淡吩咐,指的是那个盛满了催命符的紫檀木匣。
是。青鸢利落上前,重新合上木匣。
12
族谱撕裂
君枫转身,玄色锦袍在满堂死寂和绝望的目光中拂过,如同踏过一片废墟的君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青鸢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风雪依旧在宣府门外呼啸,仿佛在哀悼一个世家最后、徒有其表的繁华,终被碾为齑粉。
宣府寿宴上的惊雷,以最快的速度炸响了整个京城。紫檀木匣中的铁证,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掀起滔天巨浪,瞬间席卷朝堂!
通敌叛国!构陷忠良!贪墨军资!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直指吏部侍郎王崇及其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集团!
皇帝震怒!龙颜失色!五年前那桩疑点重重、最终不了了之的君枫案,瞬间被翻了出来,成为点燃这场滔天怒火的引线!
王崇府邸当夜便被如狼似虎的禁军团团围住!抄家!锁拿!昔日门庭若市、权势熏天的吏部侍郎府,一夜之间沦为死寂的囚笼。王崇本人,在禁军破门而入时,试图悬梁自尽,却被及时救下,如同死狗般拖入天牢。他面如金纸,眼神涣散,口中只反复喃喃着完了……全完了……,昔日的阴鸷与威严荡然无存。
依附于他的党羽,从朝堂重臣到地方大吏,如同被惊雷劈中的猢狲,惶惶不可终日。名单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被锁拿归案。整个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曾经只手遮天的王党集团,在君枫精准而冷酷的打击下,如同被阳光暴晒的雪人,迅速崩塌、瓦解,被连根拔起!
而在这片席卷朝堂的腥风血雨之中,君府却陷入了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仆役们个个屏息凝神,步履匆匆,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正厅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寒意。君家现任家主,君枫的嫡亲叔父君明远,端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下首坐着几位族老和核心管事,个个面沉似水,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不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
孽障!这个孽障!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族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这是要彻底毁了君家!毁了列祖列宗百年的基业!王崇倒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们了!
当初就不该留他性命!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咬牙切齿,眼中凶光闪烁,刑场上就该让他人头落地!哪会有今日之祸!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君明远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焦躁和恐惧,王崇完了!他手里那些东西,保不齐……保不齐就有当年我们……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当年为了撇清关系,为了保住君家所谓的清誉,他们中不少人,或明或暗,都参与了那场对君枫的构陷和落井下石!君枫脱离囚笼后,他们更是默许甚至推动了黑风岭的意外!
他如今权势滔天,挟雷霆之威归来,岂会善罢甘休一位较为沉稳的族老忧心忡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示好他终究是君家血脉……
血脉君明远像是被这个词刺痛,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眼神阴鸷得可怕,在他眼里,君家早就不是他的家了!是仇敌!是必须碾碎的绊脚石!你没看到他是怎么对付王崇和宣家的吗狠辣!绝情!不留一丝余地!示好只怕是引狼入室,自取其辱!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上来,淹没了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家仆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家……家主!不好了!城主……城主他……带人……带人往祠堂方向去了!
什么!君明远霍然起身,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君家祠堂,位于府邸最深处。这里供奉着君家历代先祖的牌位,是家族精神的象征,庄严肃穆,不容亵渎。平日里香烟缭绕,静谧无声。
此刻,这份静谧被彻底打破。
沉重的祠堂大门被两名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亲兵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巨响!风雪瞬间灌入,吹得长明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在森然林立的牌位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君枫缓步踏入。他依旧是一身玄衣,外面罩着同色的狐裘大氅,肩头落着细碎的雪沫。风雪在他身后呼啸,卷起他玄色的衣袂,衬得他身影愈发孤绝挺拔。青鸢按剑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一排排肃穆的牌位,从最上方的开基始祖,到近几代先人的名讳。檀香的气息混合着陈年木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这里,曾是他幼年开蒙、学习族规、被寄予厚望的地方。每一块牌位,都曾承载着家族的荣光与期望,也见证了他曾经的虔诚与归属。
而如今,这一切在他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讽刺和无法弥合的裂痕。
他没有上香,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惊惶的呼喊。
13
长明灯灭
君枫!你要干什么!君明远带着几位族老和管事,气喘吁吁地冲到祠堂门口,却被君枫带来的亲兵冷硬地拦在门外。君明远脸色铁青,指着祠堂内的君枫,手指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祠堂重地,供奉先祖!岂容你带兵擅闯!你这是大逆不道!是要遭天谴的!
其他族老也纷纷怒斥:
快出来!惊扰了祖宗英灵,你担待得起吗
君枫!别忘了你姓君!你的骨血里流的是君家的血!
君枫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门口那群惊怒交加、色厉内荏的族人。风雪从洞开的大门涌入,吹动他的发丝和衣袍。祠堂内长明灯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在光影中显得冷硬如铁,一半隐在阴影里深不可测。
他的目光扫过君明远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扫过那些或愤怒或惊惶的族老,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骨血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门外的风雪和斥责,五年前,刑场风雪之中,当那叛国的文书被塞进我衣袖,当我的‘未婚妻’当众指证我玷污她清白,当我君家为了撇清干系,默认那场黑风岭的‘意外’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所谓的‘骨血’,可曾……护过我分毫
祠堂内外,一片死寂。君明远等人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所有斥责和怒骂瞬间卡住,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那些过往的龌龊和不堪,被君枫用如此平静、却又如此锋利的语言,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祠堂森严的祖宗牌位之下!
君家……君枫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沉默的牌位,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厌倦,是决绝,是彻底的割裂,于我而言,早已……名存实亡。
他不再理会门外那些失魂落魄、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族人,目光转向青鸢,淡淡吩咐:拿来。
青鸢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呈上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君枫解开锦缎,露出里面一本厚厚册子的真容——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君氏族谱》四个大字,在长明灯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这是维系一个家族血脉传承、记录所有族人名字、象征着宗法礼制最核心的圣物!
门外,君明远等人看到那本族谱,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不!住手!君枫!你敢!君明远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来,却被亲兵死死架住。
君枫恍若未闻。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族谱封面上那冰冷的烫金字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然后,他双手稳稳地托起了那本承载了君家数百年历史的厚重族谱。
目光平静地扫过祠堂内肃穆的牌位,仿佛在做最后的确认。
下一刻!
他托着族谱的双手,猛地向两侧一分!
嗤啦——!!!
一声刺耳至极、令人心胆俱裂的撕裂声,骤然响彻死寂的祠堂!那本象征着君家传承、凝聚了无数代人心血的深蓝色族谱,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废纸,被硬生生、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
纸张撕裂的纤维声,清晰得如同骨骼断裂!
碎纸片如同蓝色的枯叶,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烫金的君氏族谱字样,在残破的纸页上,显得格外刺眼和凄凉。
门外,君明远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哀嚎,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几位族老和管事也如同瞬间被抽空了魂魄,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地看着祠堂内那如同神魔般撕裂族谱的身影,看着那漫天飘落的、象征着君家荣耀与传承彻底破碎的蓝色纸屑!
祠堂内,长明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了一下。
君枫面无表情,随手将手中残破的两半族谱丢弃在地,如同丢弃两件肮脏的垃圾。碎纸落在那片狼藉的蓝色纸屑之上。
他微微侧首。
青鸢立刻上前,双手恭敬地奉上一盏灯。这灯造型古朴,青铜为体,灯盘不大,里面盛满了清澈的灯油,一根崭新的、粗壮的灯芯静静地躺在油中。
这是一盏崭新的长明灯。
君枫接过灯盏。他的手指稳定,没有丝毫颤抖。他走到祠堂最前方、供奉着始祖牌位的长明灯阵前。这里,灯火如豆,幽幽燃烧,象征着家族香火永续。
他没有去点燃那盏新灯。
他只是弯下腰,动作沉稳而郑重,将这盏未曾点燃、冰冷崭新的长明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始祖牌位正前方最中央的位置。
青铜灯盏落在冰冷的供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祠堂内清晰可闻。
然后,他直起身。
玄色的身影在祠堂摇曳的灯火和门外肆虐的风雪背景中,显得无比孤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盏崭新的、冰冷的、象征着某种终结与起始的长明灯,又看了一眼供案上那象征着家族传承、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幽幽灯火。
他缓缓转过身,玄色的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再未看那满地狼藉的族谱碎片和门外瘫倒的族人一眼。
走吧。他对青鸢说,声音平静无波。
是。青鸢按剑紧随。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祠堂冰冷的地面,踏过那象征君家彻底终结的破碎蓝色纸屑,迎着门外呼啸的风雪,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风雪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背影。
空寂的祠堂内,只剩下那盏崭新的、冰冷的青铜长明灯,静静地、永恒地矗立在始祖牌位之前。幽幽的灯火在灯阵中跳动,映照着满地破碎的深蓝,和那冰冷灯盏上无声的铭文,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家族的彻底消亡,与一个崭新传说的冷酷开端。
风雪呜咽,如同古老的挽歌,在君府死寂的上空盘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