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泣泪,映得满室喜庆都蒙上了层凄惶。姜婉坐在铺着鸳鸯锦褥的拔步床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凤冠上垂落的东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到心口。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亥时三刻。她嫁入东宫已近三个时辰,楚昭却始终没来。
贴身侍女画春端着一碗燕窝进来,见自家小姐仍穿着那身繁复的太子妃礼服,眼圈不由泛红:小姐,殿下许是被要事绊住了,您先卸了妆歇息吧。
姜婉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再等等。
她记得三月初三那日,在曲江池畔的画舫上,楚昭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玄色蟒袍,金线绣就的五爪龙在日光下流转着耀目的光。他执起她的手,将一支羊脂玉簪插入她发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婉婉,待我禀明父皇,必以太子妃之礼相迎。
那时他眼底的温柔,是真的。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楚昭走了进来。他脱下沾着夜露的披风,紫金冠上的明珠随着动作轻晃,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殿下。姜婉起身时,凤冠上的珠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她此刻慌乱的心跳。
楚昭没看她,径直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喉结滚动间将茶水一饮而尽。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出细微的风声。
今日苏侧妃身子不适,孤去瞧了瞧。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姜婉握着袖口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苏瑶是三天前被抬入东宫的侧妃,听说进府那日,楚昭亲自为她描了眉。
妹妹既不适,殿下该多陪陪她才是。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些,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楚昭腰间系着的玉佩——那是苏瑶的陪嫁之物,鸽血红的玛瑙上雕着并蒂莲。
楚昭忽然笑了,转身一步步逼近她。他身形高大,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双狭长的眼微微眯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怎么,太子妃这是在怪罪孤
姜婉被迫仰头看他,凤冠的重量压得脖颈发酸。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苏瑶惯用的凝神香。
臣妾不敢。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不敢楚昭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蹙眉,姜丞相的女儿,有什么不敢的
他的指尖冰凉,眼神里的阴鸷像淬了毒的冰棱:你父亲在朝堂上与皇叔一唱一和,逼父皇立你为太子妃时,怎么没想过孤敢不敢
下颌的疼痛让姜婉眼眶发热,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让她心动不已的面容此刻却狰狞得陌生。原来他从未信过她,这场婚事在他眼里,不过是父亲布下的棋局。
殿下明鉴,父亲……
住口!楚昭猛地甩开她的脸,凤冠上的珠串狠狠砸在地上,一颗东珠滚落到他脚边,被他碾在靴底,别在孤面前提你父亲!
他转身拂袖而去,殿门重重关上的声响震得烛火剧烈摇晃。姜婉踉跄着扶住桌沿,望着满地狼藉的珠翠,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无声地哭了起来。
画春连忙上前抱住她,哽咽道:小姐,委屈您了。
姜婉摇摇头,泪水打湿了锦缎衣襟。她知道,从踏入这座东宫开始,她的琴瑟和鸣之梦,就已经碎了。
翌日清晨,姜婉顶着一夜未眠的倦容去给皇后请安。穿过抄手游廊时,远远看见苏瑶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来。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撒花宫装,领口袖边绣着缠枝莲纹样,头上插满了赤金点翠的首饰,走一步便叮当作响。看见姜婉,她连忙敛衽行礼,姿态谦卑得恰到好处:臣妾见过太子妃姐姐。
姜婉颔首:苏妹妹不必多礼。
姐姐昨夜睡得可好苏瑶抬起头,眼角眉梢带着得意的笑意,殿下说姐姐初来乍到,怕姐姐拘束,特意让臣妾多照看些。她说着,故意露出腕间的玉镯——那是楚昭昨日赏赐的。
姜婉心中刺痛,面上却依旧平静:有劳妹妹挂心了。
进了皇后寝宫,楚昭竟也在。他穿着明黄色常服,正陪皇后说话,看见姜婉进来,眼神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皇后对姜婉倒是温和,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家常,又赏赐了些东西。苏瑶在一旁乖巧地帮腔,句句都在捧姜婉,却总在不经意间提起楚昭对她的关照。
昨日臣妾偶感风寒,殿下特意守了臣妾半宿,还亲手为臣妾熬了姜汤呢。苏瑶轻抚着鬓角,语气娇柔。
皇后笑着打趣:看来太子对你们二人都是上心的。
楚昭端起茶杯,掩去眼底的情绪:都是父皇母后教导有方。
姜婉垂着眼,指尖冰凉。她注意到楚昭喝茶的手指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到的。她猛地想起昨夜他拂袖而去时,袖口似乎勾到了凤冠上的珠钗。
请安回去的路上,苏瑶故意放慢脚步,与姜婉并肩而行。穿过月洞门时,她忽然压低声音:姐姐可知,殿下为何不喜你
姜婉侧头看她。
苏瑶笑得越发得意:因为姐姐太像一个人了。她顿了顿,看着姜婉错愕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像当年抛弃殿下的那个宫女。
姜婉浑身一震。她曾听父亲提起过,楚昭幼时在行宫养病,曾被一个贴身宫女照顾过,后来那宫女不知为何突然失踪,楚昭因此大病一场,性情也大变。
你胡说!姜婉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是不是胡说,姐姐日后便知。苏瑶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殿下留着你,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还有些用处。等他厌了,姐姐的下场……怕是比那宫女还不如呢。
说完,她笑着转身离去,石榴红的裙摆在青石板路上划出艳丽的弧线。
姜婉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来他对她的那些温柔,那些承诺,都只是因为她像另一个人。那她这颗真心,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回到寝殿,画春递上一封家书。姜婉拆开一看,是父亲的字迹,说楚恒皇叔近日在朝堂上处处针对姜家,让她在东宫谨言慎行,莫要给人抓住把柄。
她将信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宫廷的漩涡已经开始旋转,而她身处中心,无处可逃。
楚昭开始频繁地留宿苏瑶的偏殿。每次经过那座挂着瑶光阁匾额的院落,姜婉都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笑语声,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她白日里处理东宫庶务,夜晚便独自坐在窗前,对着那支楚昭送她的玉簪发呆。画春劝她:小姐,您得争一争啊,再这样下去,您在东宫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姜婉只是摇头。她想要的不是地位,是楚昭的心。可那颗心,早就被仇恨和猜忌填满了。
这日是姜婉的生辰,画春特意做了长寿面。姜婉看着碗里卧着的荷包蛋,忽然想起小时候生辰,父亲总会亲自为她煮一碗面,说:婉婉要一辈子平平安安。
正出神时,楚昭走了进来。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手里还拿着一个锦盒。
姜婉有些意外,起身行礼:殿下。
今日是你生辰楚昭将锦盒放在桌上,母后宫里送了些东西,孤给你带过来了。
锦盒里是一支赤金步摇,凤凰衔珠的样式,十分华美。姜婉却觉得,远不如头上那支朴素的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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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殿下。她轻声道。
楚昭看着她头上的玉簪,眼神暗了暗:怎么还戴着这个
臣妾喜欢。姜婉下意识地护住发间。
楚昭忽然伸手,猛地拔下那支玉簪。姜婉猝不及防,头皮一阵刺痛,几缕发丝被带了下来。
喜欢他捏着玉簪,语气冰冷,你以为孤不知道这玉簪是姜丞相托人给你的吧上面刻着的记号,是你们姜家与楚恒联络的暗号,对不对
玉簪的尖端划破了他的手指,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滴落在白玉簪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姜婉又惊又痛:殿下您胡说什么!这玉簪是您送我的啊!三月初三,曲江池畔……
够了!楚昭厉声打断她,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你还敢提曲江池!那日你故意引孤去,就是为了让楚恒的人看见,好让他们以为你已经得了孤的信任,是不是
他将玉簪狠狠摔在地上,白玉碎裂的声音刺耳至极。姜婉,你和你父亲一样,满肚子都是算计!
姜婉看着地上的碎玉,又看着楚昭手指上的血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她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忽然笑了,泪水却汹涌而出:楚昭,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吗
楚昭被她笑得心头一跳,随即更加恼怒:你以为装可怜就有用吗孤告诉你,就算你是真心的,孤也不会信你!永远不会!
他转身离去,留下姜婉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里,对着满地碎玉,哭得撕心裂肺。
画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连忙上前抱住姜婉,心疼得直掉眼泪:小姐,别哭了,不值得。
姜婉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发哑,眼泪流干。她看着地上的血迹,忽然觉得很累。也许苏瑶说得对,她在楚昭心里,从来都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可以被随意猜忌和伤害的棋子。
那夜之后,姜婉病了。高烧不退,呓语连连。画春急得团团转,去求楚昭,却被挡在瑶光阁外,说殿下正陪着苏侧妃。
姜丞相得知女儿病重,入宫求见,却被楚昭以外臣不得擅入东宫为由拒之门外。
姜婉躺在床上,意识模糊间,仿佛又回到了曲江池畔。楚昭笑着执起她的手,阳光落在他发间的紫金冠上,温暖而耀眼。
楚昭……她喃喃低语。
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该多好。
姜婉病了半个月才好转,只是病愈后,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沉默寡言。
楚昭来看过她一次,见她形容枯槁,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但想起姜丞相与楚恒在朝堂上的勾结,那点异样的情绪又被压了下去。
身子好些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问一个陌生人。
姜婉靠在床头,没有看他:劳殿下挂心,臣妾无碍。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淡。楚昭皱了皱眉,竟有些不习惯。从前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爱慕和期盼,像只温顺的小鹿。
苏侧妃怀了身孕,孤已经奏请父皇,晋她为良娣。楚昭说出这个消息,目光紧紧盯着姜婉的脸,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嫉妒或不甘。
可姜婉只是微微颔首:恭喜殿下,恭喜苏良娣。
她的平静让楚昭莫名火大:姜婉,你就没有一点反应
臣妾该有什么反应姜婉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苏良娣有孕,是东宫的喜事,臣妾自然该恭喜。
楚昭被她看得心头发闷,他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哭,那样闹,也不愿看到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他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以为装出这副样子,孤就会信你
姜婉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殿下信不信,与臣妾无关。
楚昭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松开了手。他转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凋零的秋菊,声音有些干涩:下个月是父皇的寿辰,你好好准备一下。
说完,他便走了。
寿辰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姜婉穿着一身石青色宫装,安静地坐在楚昭身边,像一尊精致的木偶。
楚恒皇叔端着酒杯走过来,目光在姜婉身上流连片刻,笑道:太子妃今日看起来清减了不少,是东宫的日子不好过吗
楚昭脸色一沉:皇叔说笑了,婉婉只是近日偶感风寒。
楚恒哈哈一笑,凑近楚昭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太子可要当心啊,别让外人占了东宫的主位。
楚昭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他看向姜婉,见她正低头用银簪拨弄着碗里的莲子羹,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苍白。
宴席过半,苏瑶忽然捂住肚子,痛苦地叫了一声:啊……我的肚子……
众人一惊,楚昭连忙起身扶住她:怎么了
殿下……臣妾肚子疼……苏瑶疼得脸色发白,眼角却偷偷瞥了姜婉一眼。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脸色凝重:启禀殿下,苏良娣这是动了胎气,恐怕……恐怕保不住了。
什么楚昭猛地回头,目光如刀般射向姜婉,是不是你做的
姜婉怔住了,随即缓缓摇头:臣妾没有。
不是你是谁苏瑶哭着抓住楚昭的衣袖,方才臣妾看到姐姐给臣妾的汤里加了东西……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婉身上,有怀疑,有鄙夷,有幸灾乐祸。姜婉看着楚昭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忽然觉得很累。
她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楚昭,你信吗
楚昭看着她平静的脸,心头一阵狂跳。他想说不信,可苏瑶痛苦的呻吟,楚恒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姜丞相与楚恒的勾结……这一切都像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
将太子妃打入冷宫!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姜婉没有反抗,任由侍卫将她带走。经过楚昭身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楚昭,那年曲江池畔的风,是暖的。
楚昭浑身一震,等他回过神来,姜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冷宫潮湿阴暗,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姜婉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眼神空洞。
画春被拦在外面,她身边只剩下一个年迈的老宫女。老宫女叹着气,给她端来一碗稀粥:娘娘,趁热吃点吧。
姜婉摇摇头,她不饿,只是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楚昭来看过她一次,隔着一道冰冷的铁门。他穿着明黄色的蟒袍,身姿挺拔,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他的疲惫。
为什么不辩解他问,声音沙哑。
姜婉靠在墙上,没有看他:辩解有用吗
楚昭沉默了。他派人查过,那日的汤里确实有滑胎的药粉,而那药粉,恰好是姜家药铺里独有的。
苏瑶的孩子没了。他说。
我知道。姜婉的声音很轻。
你就没有一点愧疚
姜婉终于抬眼看他,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楚昭,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早就回不去了。
楚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芜,忽然害怕起来。
婉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要你认错,孤可以放你出来。
姜婉摇摇头:我没错。
楚昭的耐心耗尽了,他猛地踹了一脚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好!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求孤!
他转身离去,脚步踉跄。
日子一天天过去,冷宫的冬天格外寒冷。姜婉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不止,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
她偶尔会想起父亲,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腊月的雪下得紧,冷宫的窗棂糊着破旧的棉纸,挡不住呼啸的寒风。姜婉裹着单薄的被褥,蜷缩在床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老宫女端来一碗热姜汤,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忍不住抹泪:娘娘,喝点吧,暖暖身子。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
姜婉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她小口啜饮着,姜汤的辛辣在喉咙里灼烧,却驱不散肺腑间的寒意。
外面……下雪了吗她轻声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下着呢,下得可大了。老宫女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听说东宫的梅花开了,雪映红梅,好看得紧。往年这个时候,娘娘最爱去梅林赏梅了。
姜婉握着碗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姜汤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是啊,她曾那样喜欢红梅。那年冬天,楚昭还不是太子,只是个意气风发的皇子。他带着她偷偷溜出皇城,去城外的梅林赏雪。他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红梅,插在她发间,笑着说:婉婉,你比这梅花还要好看。
那时的雪,也是这样大。那时的他,眼底没有阴鸷,只有纯粹的温柔。
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竟染上了一点刺目的红。
老宫女吓得脸色发白:娘娘!您这是……
姜婉摆了摆手,将染血的帕子藏在袖中,声音微弱:无妨,老毛病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也好,撑不住了,就不用再等了。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等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几日后,画春终于设法混进了冷宫。她看到姜婉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样子,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跪在姜婉床前,泣不成声:小姐,您怎么成了这样丞相大人被皇叔陷害,说他通敌叛国,已经被打入天牢了!
姜婉猛地睁大了眼睛,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被褥。
父亲……她喃喃低语,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是绝望的恨意。
楚恒!又是他!他不仅要毁了她,还要毁了她的家族!
小姐,您一定要撑住啊!画春抓住她的手,奴婢听说,殿下已经开始怀疑苏良娣了,他查到那日的药粉,是苏良娣自己换的!
姜婉缓缓摇头,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查出来又如何父亲已经入狱,她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一切都回不去了。
画春,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枕下摸出半块碎裂的玉簪,那是她后来偷偷捡起来的,帮我……把这个……还给殿下。
画春接过碎玉,触手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小姐,您想说什么奴婢替您带给殿下!
姜婉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告诉他……霜华落尽,好梦已醒。不必……再等了。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画春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枯枝上,簌簌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楚昭是在三天后才知道姜婉的死讯的。
那时他刚从楚恒的府邸回来,手里拿着楚恒与苏瑶勾结的证据。苏瑶已经招供,是她自己动了胎气,嫁祸给姜婉,目的就是为了除掉她,独占东宫。而楚恒,则是幕后推手,他利用苏瑶,挑拨离间,就是为了让他与姜丞相反目,趁机扳倒姜家,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开了楚昭的心脏。他想起姜婉在寿宴上平静的眼神,想起她在冷宫里说的那句我们之间,早就回不去了,想起她最后看他时,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芜。
是他,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
他疯了一样冲向冷宫,一路上撞倒了无数宫女太监,玄色蟒袍上沾满了雪泥。
冷宫的门虚掩着,寒风从里面灌出来,带着一股死寂的寒意。楚昭推开门,看到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冰冷的木板床,还有炉子里早已熄灭的灰烬。
婉婉!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姜婉!你出来!
老宫女颤巍巍地走出来,递给他一块用锦帕包着的碎玉:殿下,这是……太子妃娘娘留下的。
楚昭接过碎玉,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断裂处,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他认出了这半块玉簪,是他送她的那支。
她什么时候走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三日前……夜里走的。老宫女抹着泪,娘娘走的时候,说……说霜华落尽,好梦已醒,不必再等了。
不必再等了……楚昭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是啊,不必再等了……她不等我了……她不等我了!
他像个疯子一样在冷宫里跑来跑去,翻箱倒柜,像是在寻找什么。他抓起桌上的破碗,狠狠摔在地上;他扯下墙上的旧画,撕得粉碎。
婉婉!你回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他跪在地上,双手插进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你回来好不好我把一切都还给你!我把姜家还给你!我把东宫还给你!你回来啊!
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飘落的白雪。
画春站在门口,看着状若疯癫的楚昭,眼中没有同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恨意:殿下,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小姐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她到死都在恨您!
楚昭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画春:她恨我她凭什么恨我我爱她!我那么爱她!
爱画春冷笑,您的爱,就是把她打入冷宫就是让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陷害入狱就是让她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死去殿下,您的爱太可怕了!小姐承受不起!
楚昭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上。他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泪水混合着血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他想起初见时,她穿着淡粉色罗裙,站在曲江池畔,笑靥如花;想起大婚之夜,她穿着凤冠霞帔,在红烛下等他到深夜;想起她生辰那天,她看着碎玉簪,哭得撕心裂肺;想起她在冷宫里,最后看他时,那片死寂的眼神……
一幕幕,像凌迟的刀,将他的心脏切割得鲜血淋漓。
他是爱她的,从见她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可他的爱,被童年的创伤扭曲,被宫廷的阴谋裹挟,变成了猜忌,变成了伤害,变成了一把刺向她心脏的利刃。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比如她的温柔,比如她的信任,比如……她的命。
姜婉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没有太子妃应有的规格,只有一口薄棺,几个老宫女送行。
楚昭没有去。他把自己关在姜婉曾经住过的寝殿里,不吃不喝,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
殿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淡粉色的罗裙还挂在衣架上,桌上放着她没绣完的帕子,妆奁里那支赤金步摇依旧华美,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拿起那支步摇,指尖划过凤凰衔着的明珠,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她发间的玉簪。他又想起她最后留下的那半块碎玉,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婉婉,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话,声音嘶哑,你不是最喜欢红梅吗我把东宫的梅林都移到这里来了,你看看好不好
他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姜婉还在身边。他会对着空气说话,会笑着给不存在的人夹菜,会在深夜里惊醒,大喊着她的名字。
宫人们都说,太子疯了。
苏瑶被废黜,打入了比冷宫更偏僻的别院,不久后就传来了疯癫自尽的消息。楚恒因谋逆罪被处死,姜丞相被平反出狱,却因女儿惨死,心灰意冷,辞去了丞相之位,回了江南老家。
朝堂之上,风波平息。楚昭依旧是那个太子,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温润如玉的样子。他变得更加阴鸷,更加偏执,眼神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他下令,东宫的梅林永远不许修剪,任由梅枝疯长。每到冬天,红梅怒放,雪落枝头,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楚。
有人说,在雪夜梅林里,常常能看到太子的身影。他穿着玄色蟒袍,戴着紫金冠,独自站在梅树下,一站就是一夜。他会对着红梅喃喃自语,会伸手去抚摸花瓣,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婉婉,你冷不冷
婉婉,你回来好不好
婉婉,我错了……
寒风穿过梅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又是一年三月初三,曲江池畔的画舫依旧,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穿着淡粉色罗裙的女子,也没有那个执手许诺的少年。
楚昭站在画舫上,手里拿着那半块碎玉,望着粼粼的波光。阳光落在他发间的紫金冠上,却再也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渊。
他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霜华落尽,好梦已醒。
是啊,霜华落尽,他的梦,也该醒了。
他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冷的曲江池。玄色的蟒袍在水中展开,像一朵盛开的墨莲,迅速沉没,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池畔的柳枝轻轻摇曳,像是在叹息。
那一年的风,或许还是暖的。只是那个盼着风暖的人,已经不在了。
霜华凋尽,旧梦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