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记忆的灰烬与未竟之蓝 > 第一章

>我造了台时间机器,想从死神手里抢回车祸的妻子。
>第一次回去,邻居家的孩子替她躺在了马路上。
>第二次尝试,整辆校车栽进了深谷。
>第三次,妻子拉住我说:别再救了。
>每次你拨动时间的指针,死神只是换个人收割。
>我的离开是定数,你的执念,正把更多人拖进深渊。
>说完,她转身,走向了那辆注定驶来的卡车。
>如今我又在实验室,手里捏着一粒能抹去记忆的药丸。
>这次,是忘了她还是忘了那些替我赴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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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低沉的嘶吼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弥漫,那声音不像发动机的轰鸣,倒像是空间本身在痛苦地呻吟,一下下刮擦着我的脑壳,震得牙根发酸。每一次启动,幽蓝的电弧如同不甘被困的野兽爪牙,在冰冷的金属缝隙里疯狂乱窜,空气里那股子刺鼻的焦糊味儿,浓得能盖过常年浸润这里的机油和冷却液气味,吸一口都觉得粘稠滞重,仿佛吞咽着看不见的凝胶。
艾伦·索普,就是我,正干着一件撕裂时间这块看似结实布料的活儿。这间位于大学物理系地下的实验室,曾是我探索宇宙奥秘的圣殿,如今却成了我孤注一掷、对抗命运的祭坛。四壁堆满了演算图纸和废弃零件,中央那台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造物——我的时间机器——如同一个蹲伏的金属巨兽,低吼着它的不满。它的外壳布满了我无数次调试留下的焊痕与刮擦,每一道都记录着绝望的深度。
最后一次校准完成,冰冷的触控面板上,代表时空坐标的数字如同跳着最后一场踢踏舞,疯狂旋转后,死死钉在那个刻进我骨髓里的日子——一年前的今天,下午三点十七分。伊莎贝尔生命画上句号的刻度。我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重重按下了那颗猩红的启动钮。
嗡——嘎吱!
不是想象中的平稳飞驰,感觉更像是整个世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发了疯似的拧绞!眼前瞬间炸开,视野碎裂成亿万片高速旋转的彩色玻璃渣,刺得眼球生疼。耳朵里灌满了空间结构被强行撕开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尖锐得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怪兽正在疯狂啃噬现实的筋骨。疼!不是皮肉撕裂的疼,是每一个细胞、每一粒构成我的粒子都在被粗暴地拆解、拉伸,然后一股脑儿丢进一条由纯粹混乱和灵魂尖啸组成的隧道。我感觉自己快被这狂暴的时空漩涡彻底碾磨成虚无的粉末。
意识在绝对的虚无里无助地飘荡,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已历尽千年。
脚猛地砸在坚实的地面上,震得膝盖生疼,一股真实的、带着尘土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叶。熟悉的街景碎片一样强硬地塞满我的眼睛:午后懒洋洋的金色阳光慷慨地洒下,在行道树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斑,街角那家伊莎贝尔最爱的橡果咖啡店,正飘出诱人的烘焙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还有,就在前方十几米,那个该死的十字路口,那盏交通信号灯,正无情地闪烁着,绿意将尽,红灯即起,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以及,路边那辆崭新得刺眼、白得瘆人的小货车。司机,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正全神贯注地埋头刷着手机屏幕,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浑然不觉自己那怠惰的车轮,即将碾碎一个由血肉与爱构筑的世界。
时间:三点十五分。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扼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目标清晰得像刀刻斧凿——阻止伊莎贝尔踏入那个死亡路口!我像一颗被绝望点燃后射出的子弹,不管不顾地沿着人行道内侧冲了过去,皮鞋后跟急促地叩击着柏油路面,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像一串倒计时的丧钟。路人惊诧、探究的目光像细密的针,瞬间扎满我的后背。
伊莎贝尔!停下——!
嘶吼声从我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像一块粗粝的破布,狠狠撕破了午后虚假的宁静。
她就在那里。离路口只有几步之遥。她正站在街边,微微仰头看着橱窗里的什么,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独立书店LOGO的纸袋,里面是新买的几本画册。暖褐色的长发被初夏的微风温柔地撩起几缕,午后的阳光跳跃着,在她温柔恬静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辉。听到那声嘶哑变调的呼喊,她惊讶地转过头来,那双总是含着春日湖水般笑意的浅褐色眼睛瞬间瞪圆了,盛满了纯粹的困惑。
艾伦你怎么——
熟悉的、带着一丝软糯尾音的疑问只吐出一半,我已经像扑向悬崖边缘的殉道者,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扑到她跟前,手臂死死箍住她的腰身,将她向后猛地一拽!巨大的惯性带着我们俩像断了线的木偶,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砸在路边坚硬的花坛水泥沿上。尖锐的景观植物枝杈穿透薄薄的衬衫,在后背划开几道火辣辣的刺痛。
几乎就在我们倒地的同一秒,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骤然加速——
吱嘎——砰——哗啦——!
刺耳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轮胎摩擦声与沉重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闷响,如同两柄巨锤,狠狠砸进所有人的耳膜!
一辆原本规规矩矩准备左转的黑色轿车,为了躲避那辆如同白色幽灵般突然启动、毫无征兆冲出来的小货车,司机惊恐地猛打方向盘!失控的车头像一匹脱缰的疯马,狠狠撞上了路边停着的另一辆银色SUV。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SUV像玩具一样被硬生生顶上了人行道,沉重的车尾如同巨斧般横扫过去——
啊——!一声短促、稚嫩、充满了人类最原始恐惧的尖叫声,像一根被骤然剪断的琴弦,戛然而止,余音却久久回荡在凝固的空气中。
我死死搂着怀中惊魂未定、身体剧烈颤抖、大口喘着粗气的伊莎贝尔,心脏疯狂地撞击着喉咙,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目光越过她剧烈起伏的肩膀,越过散落一地的画册和飞溅的汽车玻璃碎片,死死钉在几米外人行道的边缘。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穿着附近橡树湾小学醒目的蓝白条纹校服,一个鲜红色的书包,像一朵被无情车轮碾碎、踩扁的塑料花,孤零零地甩在更远处。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周围的世界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有人颤抖着拨打手机语无伦次,有人徒劳地试图靠近做点什么,更多的人只是捂着嘴,脸色惨白地呆立当场。
是邻居家的小托马斯。每天下午三点十分,他都会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准时经过这个路口,书包里装着当天的作业,口袋里揣着几枚硬币,去街角那家彩虹糖便利店,买一根他最爱的草莓味棒棒糖。他会甜甜地喊我索普叔叔,会好奇地扒着我实验室的门框往里张望。
现在,他代替伊莎贝尔躺在了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代替了我的妻子。用他刚刚开始绽放的、无限可能的未来,填平了我试图偷取时间的沟壑。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污水,从头顶直浇下来,瞬间把我整个人浇得透心凉,连灵魂都在打颤。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痉挛让我猛地推开怀中的伊莎贝尔,狼狈不堪地弯下腰,对着花坛里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植物根部,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喉咙被胃酸灼烧得如同刀割,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一种沉入地狱的绝望在口腔里弥漫。
伊莎贝尔冰凉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她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茫然:艾伦……天啊……那孩子……是你……是你救了我可那孩子……天啊……
她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砸在我的手臂上,滚烫又冰凉。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小小的身体上,充满了无法承受的负罪感。
我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蓝白条纹,那小小的、静止的轮廓。周围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人群的喧哗和哭泣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中扭曲、旋转,最终坍缩成一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第一次所谓的成功,代价是一条无辜的、鲜活得如同晨露般的小生命。我自以为是的爱,成了杀死他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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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的实验室,比穿越时空本身更像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凌迟。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抗议,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拆散成零件,又被一个蹩脚的工匠草草拼装回去。头痛欲裂,像有两根烧红的铁钎从太阳穴狠狠贯入,在脑髓里反复搅动。小托马斯最后那声被命运剪刀骤然剪断的尖叫,和他躺在人行道上那小小的、了无生气的姿态,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带来尖锐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然而,另一种感觉同样鲜活、同样霸道地占据着我的感官——伊莎贝尔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她惊魂未定却真实存在的、带着体温的触感,她眼中残留的劫后余生的光芒,还有她指尖那淡淡的、混合着咖啡和松节油(她画画时沾上的)的熟悉气息……这些感觉如同滚烫的蜜糖与冰冷的毒药,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烈地交战、撕扯,几乎要将我的神经寸寸崩断。
不够……这还不够!
我对着眼前冰冷沉默、外壳上还残留着焦痕的机器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托马斯那张总是带着腼腆笑容的小脸在我眼前晃动,愧疚像剧毒的藤蔓,从心脏深处疯狂滋生蔓延,紧紧缠绕、勒紧,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窒息感。但是,伊莎贝尔还活着!这个念头如同无边黑暗深渊里唯一摇曳的光点,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顽固地燃烧着。也许……也许只是运气背到了极点像买彩票永远中不了奖的倒霉蛋也许下一次,我能找到一个更安全、更万无一失的时间锚点,一个没有任何人会被无辜波及的、时间的绝对缝隙这个想法如同魔咒,一旦在绝望的土壤里生根,便以燎原之势疯狂蔓延,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和那点可怜的犹豫。我必须再试一次!为了弥补这可怕的、沾满鲜血的错误,为了……把完整的伊莎贝尔带回来。这念头成了支撑我摇摇欲坠世界的唯一支柱。
修复机器的过程榨干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精力和实验室里所有能找到的资源。我像个被魔鬼附身的工匠,在刺鼻的焊锡烟雾和浓重的机油气味中,佝偻着背,双眼布满血丝,反复演算、焊接、调试、推翻重来。手指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渗出的细小血珠混入冰冷的金属缝隙里,留下暗红的印记。头痛如跗骨之蛆,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小锤在颅骨内壁永不停歇地敲打,奏响死亡的鼓点。支撑我麻木动作的,只剩下那个偏执到病态的念头:这次,一定要成功,要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把她从死神的镰刀下拉回来,让生活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之前。
时空坐标再次被精确锁定在那个带来无尽噩梦的日子。猩红的启动键,被我带着孤注一掷、近乎自毁的狠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按了下去。
第二次的时空穿梭,痛苦变本加厉,如同将第一次的折磨放大十倍。身体不再仅仅是穿越的载体,更像是被投入了宇宙级的粉碎机,反复碾磨、拆解、再粗暴地重组。意识在混沌狂暴的时空乱流中沉浮、撕裂,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当双脚再次触及到坚实的地面时,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如同海啸般袭来,眼前发黑,胃里翻腾倒海,我不得不扶住旁边冰冷粗糙的石壁才能勉强站稳,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地点变了。不再是熟悉的城市街道和弥漫着咖啡香的路口。这里是……城郊通往河谷公园的盘山公路。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能看到远处如同银色丝带般蜿蜒的河流,和两岸郁郁葱葱、深不见底的翠绿山谷。初夏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而过,本该令人心旷神怡,但此刻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不祥预感。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分。距离那场夺走伊莎贝尔的车祸发生,还有整整三十七分钟。按照她雷打不动的习惯,此刻她应该正开着那辆红色的小车,平稳地行驶在这条山路上,去艺术中心接她绘画班那群可爱的孩子们下课。
我成功了!提前了这么久!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全身,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不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机会!一个近乎完美的、绝对安全的机会!视野所及,山路空旷,只有几辆私家车零星驶过,像缓慢移动的甲虫。只要拦住她几分钟,让她在那个死亡时刻错过那个死亡路口就好!一切都能挽回!我立刻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指尖因为激动和残余的眩晕感而剧烈颤抖,屏幕解锁了好几次才成功,准备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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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的拇指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
嘎吱——哐当!!!!
一阵刺耳得足以让人头皮炸裂、灵魂出窍的金属剧烈摩擦声和轮胎绝望的尖啸声,如同地狱的号角,骤然撕裂了山间午后慵懒的宁静!那声音蕴含着巨大的动能和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紧,骤然停跳!
视线尽头,山路最险峻的那个近乎发卡形的陡峭弯道上,一辆明黄色的校车!它庞大的车身如同一个醉酒的巨人,正以一种完全失控的姿态猛烈摇晃着,车头绝望地扭向一边,巨大的惯性让它像一头脱缰的钢铁怪兽,轻而易举地冲破了路边那圈象征性的、简陋得可怜的金属护栏!时间仿佛被一只巨手按下了慢放键,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带着残酷的清晰度,深深烙进我的脑海:扭曲变形的银色护栏碎片如同慢镜头般在空中四散飞舞,刺眼的午后阳光在黄色的车身上反射出冰冷、晃眼的光斑,巨大的车身彻底失去平衡,像一具被无情抛下的巨大黄色棺椁,裹挟着崩落的碎石和漫天扬起的呛人尘土,翻滚着、撞击着山崖,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无可挽回地坠向下方那片深不见底、被浓密树冠遮蔽的幽深峡谷!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脏麻痹、血液冻结的死寂。仿佛连山风都屏住了呼吸,连鸟鸣都彻底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峡谷深处传来的、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破裂的回响。
几秒钟后——或者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遥远而沉闷的、如同大地发出痛苦呻吟般的撞击声,才从深不可测的谷底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接着,是几声极其微弱、扭曲变调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声,如同垂死蚊蚋的哀鸣,随即被更深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彻底吞没。
手机从我僵直得如同石膏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砸在坚硬粗糙的路面上,屏幕瞬间裂开无数道蛛网般的凄惨纹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四肢冰冷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耳朵里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令人疯狂的嗡鸣声,像有无数只毒蜂在颅内筑巢,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那辆校车……那辆本该载着欢声笑语、载着几十个家庭希望的黄色校车……此刻正躺在谷底,里面是……
我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挪到被撞得支离破碎、豁开巨大缺口的护栏边缘。碎石和扭曲卷曲的金属碎片散落一地,新鲜的断口在阳光下闪烁着狰狞刺眼的光芒。峡谷深处,浓密得化不开的墨绿色树冠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只能看到一股灰黄色的、带着浓重泥土和草木腥气的烟尘,如同不散的冤魂,缓慢而执拗地升腾、弥漫开来,给这片如画的风景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纱幔。
我救了她吗伊莎贝尔……她甚至还没出现在这条山路上。她安然无恙。可那辆校车……那些孩子……
轰!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引擎低吼声。一辆亮眼的红色两厢小车,从弯道的另一侧平稳地驶来,然后在我身后几米远的路边缓缓停下。车窗降下,露出伊莎贝尔那张此刻写满了惊愕、困惑和一丝不安的美丽脸庞。她暖褐色的长发被山风吹拂着。
艾伦
她的声音穿透了我耳中那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嗡鸣,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关切,天哪!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刚才那声音……好可怕!是什么掉下去了山体滑坡吗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我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又焦急地投向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峡谷豁口。
她的车,那辆熟悉的红色小车,安然无恙地停靠在安全的路边。她就在眼前,几米之遥,完好无损,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颜料和薰衣草柔顺剂的温暖气息,以及那份对我毫不掩饰的关切。
可我的目光,我的灵魂,却像被磁石死死吸住,无法从那道吞噬了无数鲜活生命的峡谷边缘移开分毫。那升腾的、裹挟着绝望的烟尘,如同招魂的幡旗,在风中扭曲变形;谷底隐约传来的、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哭喊和呻吟(或许只是我的幻觉),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耳膜,凿进我的心脏。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弯下腰,对着路边冰冷的碎石和枯黄的杂草,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和喉咙,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扭曲的世界。
她立刻推开车门冲了下来,冰凉的手带着关切和恐惧,用力拍着我的背,声音里充满了惊慌:艾伦!艾伦!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好难看!下面……下面到底掉下去了什么是车吗有人吗
她顺着我空洞绝望的目光望向那深谷,声音里的恐惧越来越浓。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她那双盛满了惊恐和茫然的浅褐色眼睛,又不由自主地转向那片刚刚吞噬了数十条幼小生命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幽深峡谷。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彻底堵死,被巨大的罪恶感和绝望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冰冷彻骨的绝望,像峡谷底部弥漫上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雾,瞬间攫住了我跳动的心脏,将它冻结成冰。
两次了。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拯救,都像用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一片片凌迟我的心。伊莎贝尔活着,呼吸着,站在我面前,这曾是我唯一的渴望。可那代价……托马斯书包那抹刺眼的鲜红,他躺在人行道上小小的、静止的身影;峡谷深处那升腾不散的、裹挟着哭嚎的灰黄烟尘……这些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清醒和昏睡的每一刻,在脑子里日夜不停地尖叫、盘旋,疯狂啃噬着我仅存的一丝理智和清醒。身体早已被掏空,被透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疼痛,持续不断的头痛成了我生命里永恒不变的、令人发狂的背景噪音。实验室冰冷的、惨白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枯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布满了疲惫的纹路,活脱脱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仅靠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
最后一次……
我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而可怖的自己,低哑地呢喃,声音破碎得如同秋风扫过枯叶,只看一眼……就一眼……
这个念头虚弱得像狂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熄,却成了我濒临崩溃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支撑我不彻底垮掉的稻草。不是为了改变那该死的结局,不是为了寻求那可笑的救赎,或许……仅仅只是为了积蓄一点告别的勇气抑或是,这穿越时空的痛楚本身,已经成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病态的瘾连我自己,也早已在这绝望的循环里迷失,分不清方向了。
启动程序,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中,再次运行。这一次,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似乎被更深的疲惫所覆盖,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虚空感和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身体像一件千疮百孔、磨损到极致的破旧衣服,被时空的狂暴激流最后一次粗暴地冲刷、撕扯。
双脚,终于再次落到了地面。
熟悉的街景,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暖意,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再次涌入视野。橡果咖啡店那熟悉的木质招牌依旧悬挂着,散发出若有若无、此刻却令人作呕的甜腻烘焙香气。时间:三点十六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那辆象征着死神的、崭新得刺眼的白色小货车,像个苍白而执着的幽灵,依旧分毫不差地停在记忆中的街边。司机……依旧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刷着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对即将发生的惨剧浑然不觉。
一切精确得像一场被精心编排、无限循环的噩梦回放。命运的齿轮,冰冷、精确、严丝合缝地转动着,嘲笑着我所有徒劳的努力。
心脏像被一只从冰窖里伸出的手狠狠攥紧,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僵硬地杵在人行道边缘,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又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腿如同焊死在地面,抬不起来;喉咙像是被水泥封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空洞的眼睛,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看客,麻木地、被动地等待着那场早已注定的、血色的终局上演。
艾伦
一个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在我身后响起。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背景噪音。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一根紧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琴弦。
我浑身剧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回过头。
伊莎贝尔就站在离我几步之外。午后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缝隙,在她暖褐色的、微微卷曲的发梢跳跃,在她温柔而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她穿着那条我无比熟悉的淡蓝色棉质连衣裙——正是出事那天她穿的那条,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眼神里没有一年前那一刻应有的惊讶、疑惑,更没有面对即将降临的死亡时应有的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悲伤,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尘埃落定的了然。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间长河的层层厚重纱幔,早已看穿了所有挣扎、所有轮回、所有徒劳无功的悲喜剧。
她的视线,平静地越过我因震惊而僵硬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那辆白色小货车上,停顿了一秒,又缓缓移向街角那个即将完成最后一次闪烁、由绿转红的交通信号灯。那目光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巨石落地的确认,一种接受宿命的疲惫。
你……又回来了。
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深秋无风的湖面,波澜不惊,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穿透力,直接刺入我混乱、绝望、濒临崩溃的核心。这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她知道了!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震惊,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彻底失语,只能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朝我走近一步,脚步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她抬起手,没有直接碰触我,只是虚虚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拦在了我的去路前方。她微微仰起头,那双曾经总是盛满温暖阳光和笑意的浅褐色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那张因惊骇、狼狈、绝望而扭曲得如同困兽的脸庞。
别折腾了,艾伦,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情人间的低语,却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坎上,停下吧,别再……救我了。
那声救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带着无尽的苦涩。
为什么!
我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的质问,声音如同破旧风箱的抽拉,字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伊莎贝尔!我能阻止!我一定能阻止它!我能再试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总有别的办法……
濒临崩溃的脑子里,疯狂的念头再次如同沸水般翻腾。再提前一个小时直接冲过去打晕那个该死的司机用石头砸烂那辆货车的引擎总有一条路!总有一线生机!
没用的,艾伦。
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悲伤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几乎要将人溺毙,每一次你倒转时间的指针,想要把我从那条既定的轨道上拽回来……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精准、最不残忍的词句,目光投向喧嚣却冷漠的街道,又仿佛在凝视着某种超越凡俗、冰冷无情的宇宙法则,死亡,它并没有消失。它从不消失。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洞察,它只是……换了一张脸孔。像掷骰子一样,随机地,落在了另一个完全无辜的生命头上。一个你从未想过、也永远无法预料的……陌生人。
她的话语,像无数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一根根精准无比地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托马斯惊恐的、戛然而止的尖叫,峡谷深处升腾的、裹挟着哭嚎的灰黄烟尘……那些被我刻意用意外、巧合来麻痹自己良知的画面,此刻在伊莎贝尔平静而残酷的陈述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狰狞,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将我彻底淹没。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意外。每一次我自以为是的拯救,每一次我按下启动键的壮举,都在世界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挖开了一个新的、更深的、埋葬着无辜者的坟墓。我的双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沾满了永远洗刷不净的鲜血。
不……不是这样……
我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要逃离这太过沉重、太过可怕的真相,喉咙里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嗬嗬低吼,徒劳地、虚弱地否认着,我只是想……想救你……我不能没有你……
艾伦,看着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双盈满泪水、如同破碎琥珀般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磐石般的决绝,还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解脱光芒。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爱……是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放手。是学会接受生命里无法避免的离别。
她的声音又缓缓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放手吧,艾伦。为了我,也为了……所有那些可能被卷入这无妄之灾的人。让这一切……回到它本来的样子。让命运的河流,按照它既定的河道流淌吧。这是唯一的救赎。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远处,那盏无情的交通信号灯开始了它最后的倒计时。绿灯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的挣扎,然后,黄灯短暂地亮起,发出刺眼的警告——
红灯即将登场。
与此同时,那辆白色小货车的引擎,发出一声慵懒的、如同死神打哈欠般的启动低吼,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青烟。司机终于放下了手机,双手握住了方向盘。
伊莎贝尔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翻涌着千言万语——有不舍,有刻骨的眷恋,有对生命最深的留恋,有对我无尽的心疼,但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磐石般的平静和彻底的接受。她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似乎想努力给我留下最后一个温暖的笑容,一个属于过去的、阳光下的伊莎贝尔的笑容,却只牵动出一个无比苦涩、破碎的弧度,比哭泣更令人心碎。
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
淡蓝色的棉布裙摆,在她转身的瞬间划出一个轻盈而绝望的弧线,像一只折翼的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她挺直了脊背,像一只明知飞不过沧海却依旧扑向烈火的飞蛾,又像一个走向祭坛的圣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不可动摇的坚定,朝着那个吞噬一切的十字路口,朝着那辆蓄势待发、如同苍白死神坐骑的白色小货车,迈开了平静而从容的脚步。
一步。两步。她的背影在午后斜射下来的、刺眼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却又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伊莎贝尔!不要——!回来!
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劈裂了周遭的空气,带着血沫的腥甜气息。身体的本能像被无形的钢索拉扯,完全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前扑去,试图抓住那片即将消逝的淡蓝。
就在我的脚抬起,身体向前猛扑的瞬间——
嘎吱——轰!!!
熟悉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作呕的空间撕裂感,不再是来自外部,而是源于我身体内部的每一个粒子!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拉扯、扭曲、撕碎成亿万片疯狂旋转的彩色玻璃!那撕裂时空结构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彻底,仿佛要将艾伦·索普这个存在过的痕迹,从这个时空节点上彻底抹除!我的嘶吼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掐断在喉咙深处。意识被抛入一个由纯粹剧痛和终极混沌构成的漩涡,急速地向下沉沦、坠落、分解……
最后烙印在即将熄灭的意识底片上的,是伊莎贝尔那抹淡蓝色的、义无反顾走向命运终点的背影。它在扭曲变形、光怪陆离的光线中,如同一个永恒的剪影,定格了所有的不舍与牺牲。然后,无边的、冰冷的、绝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彻底吞没了这最后的画面,也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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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嘀…**
单调、规律、冰冷得如同机械心跳的电子音,像屋檐下永不停歇的雨滴,固执地、一下下敲打着我混沌的意识边缘。
眼皮重得像是压着千斤秤砣,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我残存的所有力气。眼前先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光晕,然后逐渐聚焦成刺眼的天花板灯管轮廓,那光芒像针一样扎着眼睛。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彻底覆盖、抹杀了记忆里最后残留的那一丝温暖咖啡香和……冰冷尘土与血腥混合的绝望气息。
我回来了。
不是那个位于大学物理系地下、充满机油、臭氧和绝望气息的冰冷铁盒子般的实验室。这里是医院。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床单,纯白的被套,一切都白得刺眼,白得毫无生气。手腕上缠绕着冰凉的束缚感,连接着床边那台发出嘀嘀声的仪器。身体的感觉像是被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反复碾压了无数遍,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酸软无力得像一摊烂泥。最要命的是头颅深处那种持续的、沉闷的、如同钝器反复敲击的疼痛,一下,又一下,规律得让人发疯。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光线,凑了过来。
索普博士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医生的声音刻意放得很缓很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却掩盖不住眼底那丝谨慎的观察。
我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火辣辣地疼,只勉强挤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她……
医生明显沉默了一下,短暂得像一次心跳的停顿。他似乎在脑中飞快地检索着最合适、最不刺激的措辞,眼神里混合着职业性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您被发现晕倒在您大学实验室的地板上,索普博士。情况……相当危急,生命体征极度紊乱,脑电波活动异常活跃且混乱,呈现出严重创伤后的特征。您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我消化这个信息的时间,也像是在斟酌下一句,我们为您做了最全面的检查……从生理指标上看,没有发现器质性损伤,但神经系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您……显然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身心折磨。
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沉重的、宣告般的语气,关于您的妻子,伊莎贝尔女士……唉,索普博士,我真的很抱歉。一年前那场意外车祸……我们都深感痛心。请您……务必节哀顺变。眼下,您最最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让身心都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恢复,其他的……暂时不要多想……
后面的话语渐渐模糊、失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满了水的毛玻璃。一年前……意外车祸……节哀……医生显然认为我仍深陷在丧妻之痛的旧伤里无法自拔,甚至引发了严重的精神和生理反应。他不知道,就在刚才,就在那意识断片的黑暗之前,我又一次眼睁睁看着那抹淡蓝色的身影走向毁灭。他不知道小托马斯,不知道峡谷里坠落的校车和那些消逝的笑脸……不知道那一次次重复、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绝望轮回。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悲伤过度、出现严重幻觉和精神崩溃的可怜鳏夫。
医生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专业心理疏导、需要严密观察精神状态、按时服药之类的话,和旁边的护士低声交流着什么脑电波异常峰值、需要排除器质性病变之类的专业术语,然后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与担忧的表情离开了。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永恒不变的、冰冷规律的嘀嘀声,和我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空气中交织。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像一只垂死的蜗牛在黏稠的树脂里缓慢爬行。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将冰冷的、五彩斑斓的光斑投射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变幻着迷离而虚幻的光影。身体依旧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但那种穿越时空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感,正在如同退潮般慢慢消退,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灵魂被抽空般的疲惫感,以及头颅深处那顽固不化、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闷痛。
我极其费力地、几乎是挪动着脖子,目光缓慢而艰难地扫过惨白的床头柜。
一个透明的、没有任何标签、只有拇指大小的塑料药瓶,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墓碑。旁边,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起毛的普通打印纸。
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中。我知道那是什么。在发起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越尝试之前,在那绝望和偏执攀升到顶峰的疯狂时刻,我为自己准备的终极后路。一个理论上能够精准定位并清除特定记忆片段的神经抑制剂配方——是我利用实验室的设备和知识,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偷偷合成的。失败了无数次,最终只得到了这么孤零零的一粒成品。当时那疯狂的想法是:如果这次还是失败……如果这循环往复、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痛苦和罪孽感真的无法承受……那就吞下它。忘掉所有关于时间机器的痴心妄想,忘掉那一次次按下启动键带来的、叠加的绝望深渊,忘掉托马斯,忘掉峡谷里的烟尘……只保留最初那个纯粹的、仅仅是失去伊莎贝尔的、被世界抛弃的悲伤。像一个格式化后的硬盘,只保留最初安装的那个悲伤程序。
也许那样,反而能获得一种空洞的、麻木的平静一种行尸走肉般的解脱
我挣扎着,调动起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抬起那条仿佛灌满了铅、不属于自己的手臂。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终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那个同样冰凉的小药瓶。它很小,很轻,握在手心几乎没有重量。我把它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塑料瓶身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真实感。
然后,我用另一只同样颤抖的手,拿起了那张纸。动作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展开。
纸上没有画着复杂的化学分子式,没有标注剂量和反应方程式——那些东西早已刻在我混乱的脑子里。只有一行字。是我在第三次出发前,用近乎癫狂、力透纸背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字,墨迹浓黑、凌乱、深重,如同垂死挣扎的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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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她
还是忘了那些替我死的人**
黑色的字迹像带着倒刺的荆棘,狠狠扎进我的瞳孔,刺入我的脑海。
忘了她抹去伊莎贝尔·索普这个名字,连同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抹去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的酥痒,她发梢在阳光下跳跃的金棕色光泽,她眼中永远盛满的、能将冰雪融化的温柔笑意,还有最后那个淡蓝色的、决绝走向毁灭、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的背影让我的世界彻底失去所有色彩和温度,变成一个没有她的、空荡荡的、连回声都没有的废墟只留下一个顶着悲伤鳏夫名号的空壳,在无意义的时光里慢慢腐朽风化
还是……忘了托马斯忘了那个穿着蓝白条纹校服、背着鲜红色书包、像只快乐小鹿般蹦跳的身影忘了他躺在冰冷人行道上那小小的、静止的、扭曲的姿态忘了邻居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空洞绝望的眼神忘了峡谷深处升腾弥漫的、带着泥土和草木焦糊味的灰黄色烟尘忘了被山风撕碎、隐隐传来的、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孩童哭喊忘了自己那双看似为了爱情、实则早已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双手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只留下一个被社会同情的意外受害者家属的空壳,假装那些因我而起的可怕罪孽从未发生心安理得地继续扮演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小小的白色药丸,此刻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它那么小,那么圆润,像一颗裹着诱人糖衣的剧毒糖果。窗外的霓虹灯光变幻着色彩,流淌进来,在光滑的药丸表面涂抹上幽蓝、暗红、惨绿的光痕,如同魔鬼在耳边低吟着甜蜜的诱惑。
我把它举到眼前,凑近那惨白的灯光。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心电监护仪那永恒不变的、如同丧钟倒计时的嘀…嘀…嘀…声,像在耐心地、冷酷地丈量着我走向最终悬崖的最后几步。冰凉的塑料药瓶硌着汗湿的手心,那粒小小的白色药丸,在变幻不定的霓虹光影下,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闪烁着幽微的、不祥的、充满诱惑的光芒。
忘了她让伊莎贝尔·索普这个名字,连同她所有的温暖、笑声、指尖残留的松节油气味、厨房里飘出的烤面包香,彻底从我生命的画卷上被橡皮擦无情地抹去让我的世界退回到一片没有她的、永恒的灰白荒漠只留下一个名为艾伦·索普的、顶着悲伤鳏夫标签的空洞躯壳,在漫长而无意义的时光河流里,如同朽木般慢慢沉没、腐烂
还是……忘了托马斯忘了他校服上那鲜红得刺眼的书包带,忘了他像只被车轮碾过的、折断了翅膀的雏鸟般躺在地上的姿势忘了邻居家从此熄灭的灯火和再也听不到的孩童笑声忘了峡谷里弥漫不散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泥土腥味和焦糊味忘了新闻里滚动播报的失踪名单和遇难者照片忘了自己每一次怀着拯救的悲壮按下时间机器启动键时,那双看似被爱情驱使、实则早已沦为死神帮凶的、沾满他人鲜血的手
药丸在汗湿的指尖微微转动,触感光滑而冰凉。它所承诺的遗忘,是甜蜜的毒药,是沉入无梦深渊的终极诱惑。只要指尖轻轻一推,喉结滚动一下,这蚀骨的剧痛,这足以压垮任何灵魂的沉重罪孽感,这永无止境、循环往复的绝望噩梦……或许就真的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彻底的黑暗,彻底的虚无,彻底的……平静。
我闭上眼,试图隔绝眼前的一切,隔绝那个没有答案的抉择。
然而,黑暗中,那些画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鲜活,带着令人窒息的力量。
伊莎贝尔转身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不是怨恨,不是恐惧,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是看透宿命后的磐石般的平静,是……诀别。那双浅褐色的、如同破碎琥珀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那张因疯狂、绝望和不解而扭曲的脸庞,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神明悲悯凡人的光芒。那光芒,比任何谴责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放手吧,艾伦……让这一切……回到它本来的样子……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深秋山谷里最后一声叹息,穿透记忆的喧嚣与时间的壁垒,再次无比清晰地在我灵魂深处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
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小托马斯那声戛然而止的尖叫。短促,稚嫩,充满了对这个阳光明媚世界最后的不解和纯粹的惊恐。那声音那么微小,却又那么沉重,像一根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想要逃避、想要沉溺于遗忘的软弱念头。
紧随其后的,是峡谷的风声。呜咽着,盘旋着,卷起谷底的尘土和草木灰烬,也卷来了那被风撕扯得更加破碎、更加绝望的哭喊余音,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呼吸。
药丸冰冷而沉重,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窗外的霓虹,在小小的药瓶上涂抹下最后一道幽蓝诡谲的光痕,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悄然隐去。病房沉入了更深的、如同坟墓般的寂静之中,只有那嘀…嘀…嘀…的心电声,像一位冷酷的计时官,耐心地、无休止地等待着我,去完成这道注定没有正确答案、只有无尽痛苦的选择题。我紧紧攥着那粒小小的、白色的、象征着遗忘与解脱(抑或是更深沉沦)的药丸,它仿佛在我的掌心跳动,带着魔鬼的低语,也带着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空气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拉扯着受伤的肺叶,更牵扯着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画面——托马斯书包那抹刺眼的鲜红,峡谷烟尘弥漫的灰黄死寂,伊莎贝尔裙摆那抹走向毁灭的淡蓝……它们不再是简单的记忆碎片,而是交织成了一张巨大无形的、由罪孽与悲伤编织的网,将我牢牢地、绝望地困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上,困在这个比时间机器更令人窒息、更看不到出口的永恒囚笼里。灯光惨白,墙壁无声,只有那粒小小的药丸,在掌心散发着冰冷的、诱惑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