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压60/40,血氧82!护士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顾瑾年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扯开碍事的口罩:加压输血!再开一条静脉通路!他的白大褂前襟全是血,袖口被苏念挣扎时抓出的褶皱像扭曲的河流。
麻醉师老陈按住他的肩膀:瑾年,你得出去。
放屁!顾瑾年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那是我老婆和孩子!
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产科主任林教授疾步走进来。她只看了一眼监护仪就直接走到顾瑾年面前:胎盘早剥面积超过70%,DIC已经发作,现在必须立刻切除子宫。她顿了顿,声音放轻,孩子才28周,存活率...
还有胎心!顾瑾年突然吼出来,指着超声屏幕上那个微弱的闪光点,您看,还在跳!他的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林教授摘下口罩,露出满是皱纹的脸:瑾年,你知道这种情况下即使孩子取出来...
再给我二十分钟。顾瑾年突然抓住林教授的手,那双手上还沾着苏念的血,就二十分钟,我求您。
记忆像坏掉的放映机突然闪回。三年前那个雨夜,苏念蜷缩在浴室地砖上,身下漫开的血水把她的白睡裙染成淡粉色。那时候他们刚结婚一年,那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让苏念眼睛亮得像星星。她每天趴在顾瑾年肚子上听胎动,笑着说孩子肯定随他,踢人都这么有礼貌。
胎停了。当时值班的医生这样说。苏念整整三个月没走出卧室,有天顾瑾年下班回家,发现她把所有婴儿用品都堆在客厅中央,自己抱着那个没拆封的奶瓶睡着了,脸上全是干涸的泪痕。
顾医生!患者血氧还在掉!护士的喊声把他拽回现实。顾瑾年抹了把脸,手套上的血蹭在脸颊上,热得发烫。
准备剖宫产。他声音突然冷静下来,林教授,请您主刀。
整个手术室瞬间安静。老陈倒吸一口冷气:你疯了现在取出来连抢救的机会都...
那是我和念念的孩子。顾瑾年解开手术衣的系带,露出里面的洗手服,按流程我应该回避,但今天我要做这个手术。他转向林教授,喉结剧烈滚动,如果...如果必须选一个,保大人。
最后一句话像是抽干了他所有力气。苏念上周还趴在茶几上画育儿室的设计图,圆珠笔在纸上沙沙地响。她歪着头问他要不要做成星空顶,说这样宝宝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当时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耳后那缕碎发金灿灿的。
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瞬间,顾瑾年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鲜血涌出来的样子像极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看的落日,苏念当时指着天边的云霞说,你看像不像打翻的草莓酱现在这些草莓酱正从她身体里汩汩流出,浸湿了他的鞋套。
子宫收缩乏力,出血量已经超过2000ml!
继续输血!静推10单位缩宫素!
顾瑾年的视野开始模糊。他想起今早出门前苏念突然拉住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的手掌温暖干燥,睫毛在晨光中投下小小的阴影。宝宝刚才踢我了,她笑着说,肯定是个调皮鬼,像你。
胎儿取出!林教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顾瑾年转头看见那个小小的身体,青紫色的,安静得像个人偶。护士迅速接过孩子往抢救台跑,他盯着那个方向,突然发现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1.2公斤,Apgar评分1分!新生儿科医生的语速飞快,准备气管插管!
手术台这边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顾瑾年回头看见苏念的心电监护变成了一条疯狂的锯齿线。室颤!立即除颤!他扑过去按住电极板,透过一片血红看见苏念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将死的翅膀。
200焦耳,充电完毕!
所有人离开!顾瑾年按下放电按钮的瞬间,突然想起他们婚礼那天,苏念穿着婚纱在更衣室门口绊了一下,他伸手去扶时被她拽着领带拉过去。她嘴唇上的口红蹭到他嘴角,带着草莓蛋糕的甜味。顾医生,她当时贴着他耳朵说,你要对我负责一辈子哦。
除颤器发出沉闷的砰声,苏念的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弹起又落下。监护仪上的直线依旧冷酷地延伸着。
第二次除颤,300焦耳!
顾瑾年的手术帽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想起苏念第一次胎停后,有次半夜醒来发现她站在阳台边上。夜风吹起她的睡裙,那瞬间他几乎窒息。他光着脚冲过去抱住她,听见她在他怀里崩溃大哭:我只是想看看星星...我们的宝宝是不是变成星星了
恢复窦性心律!护士的欢呼声让他回过神来。顾瑾年跌跌撞撞地退后两步,撞上了器械台。镊子剪刀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在死寂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教授还在缝合伤口,她的眼镜片上溅了血,看起来像诡异的红月亮。孩子有微弱自主呼吸了,新生儿科医生突然说,要不要转NICU
顾瑾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今天早上交接班时,护士长还开玩笑说他黑眼圈重得像熊猫。没办法,他当时转着钢笔笑,我家小祖宗半夜非要吃酸辣粉,跑遍半个城才买到。其实那天苏念吐了七次,最后只能抱着马桶睡,他跪在旁边给她揉腰,数着她脊椎骨一节一节的凸起。
顾医生护士轻轻碰了碰他血迹斑斑的袖子。
转。他哑着嗓子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两个都给我保住。
当苏念被推往ICU,那个巴掌大的孩子被装进转运暖箱时,顾瑾年终于瘫坐在手术室墙角。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幕亮起,是苏念昨天设的壁纸——B超照片上那个模糊的小点,她特意在旁边P了个笑脸。锁屏通知栏里还有她没来得及读的消息:老公,我肚子有点疼...
顾瑾年把手机按在胸口,蜷缩着像子宫里的胎儿。走廊上传来推床滚轮的声音,由近及远,像生命流逝的轨迹。他突然想起医学院第一节课,老教授说的话:医生要永远保持理性。当时阳光透过教室的百叶窗,在地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极了此刻ICU门缝里漏出的光。
而他现在终于明白,当至亲的生命在天平上摇晃时,没有哪个医生能保持理性。就像没有哪个丈夫能眼睁睁看着爱情变成心电监护仪上的一条直线。
ICU的自动门开了又关,顾瑾年站在走廊中间,左边是妻子苍白的脸,右边是保温箱里那个小得可怕的孩子。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他数着苏念胸口微弱的起伏,突然想起他们大学时养的仓鼠——那只叫团子的小东西死前也是这样,肚皮的起伏越来越慢,最后变成一条直线。
顾医生,您得去休息。护士长张梅递来一杯温水,杯壁上立刻凝满水珠,苏老师这边有我们看着。
顾瑾年摇摇头,水杯在他手里晃了一下,洒在早就血迹斑斑的白大褂上。这件衣服还是苏念上周亲手熨的,她挺着肚子站在熨衣板前,哼着走调的歌。当时阳光透过厨房窗户,把她耳边的绒毛照得金灿灿的。
瑾年!林教授从新生儿监护室出来,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露出下巴上的一道血痕——那是抢救时被器械划伤的,孩子情况不太好,肺透明膜病变,需要立即打固尔苏。
顾瑾年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岳母。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直到电话自动挂断。前天晚上苏念还趴在沙发上跟她妈视频,撒娇说想吃老家腌的酸黄瓜。老太太在屏幕那头笑出满脸褶子:让你家顾医生学着做,总不能孩子生出来连口外婆的味道都尝不到。
顾瑾年!林教授提高音量,你有没有在听
打。他哑着嗓子说,指甲掐进掌心旧伤里,多少钱都打。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念的母亲王亚娟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头发乱得像鸟窝,脚上还穿着家里的塑料拖鞋。她身后跟着苏念的弟弟苏阳,小伙子眼睛红得像是刚被砂纸搓过。
我女儿呢王亚娟一把抓住顾瑾年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早上打电话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顾瑾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像被砂纸磨过。最后还是林教授开口:突发性胎盘早剥,现在暂时稳定了,但还没过危险期。
王亚娟的视线移到顾瑾年血迹斑斑的白大褂上,突然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在走廊里炸开,几个护士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器械盘。
你明明是个医生!老太太浑身发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天天给别人看病,怎么连自己老婆都看不好
顾瑾年没躲,左脸火辣辣地疼。他想起苏念怀第一个孩子时,有次半夜腿抽筋疼醒,他迷迷糊糊地起来给她揉小腿。黑暗中苏念突然说:老公,要是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得找个会照顾你的人。他当时气得咬了她一口,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绑我裤腰带上。
妈!苏阳拉住母亲,姐夫也不想...
孩子呢王亚娟突然打断儿子,眼睛瞪得老大,我外孙呢
新生儿科的李医生正好从监护室出来,摘下口罩时露出疲惫的脸:目前有自主呼吸了,但体重只有1.2公斤,颅内出血二级...他看了眼顾瑾年,欲言又止。
王亚娟突然腿一软,要不是苏阳扶着差点跪在地上。造孽啊...老太太的哭声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刮着顾瑾年的耳膜,我早说不该急着要孩子,念念上次流产后身子一直虚...
妈!顾瑾年突然提高音量,又猛地收住。监护仪滴滴的报警声从ICU里传出来,几个医护人员冲了进去。他透过玻璃看见苏念的胸口被除颤器吸起来又落下,像条脱水的鱼。
患者室颤!准备除颤!
顾瑾年想冲进去,却被王亚娟死死拽住。都是你!老太太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要不是你非要这个孩子,念念怎么会...
200焦耳准备!所有人离开!
砰的一声闷响透过玻璃传来,顾瑾年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跳了一拍。大学时他第一次带苏念去游乐场,这丫头非要坐跳楼机。机器升到最高点时她死死攥着他的手,在急速下坠的瞬间尖叫着喊顾瑾年我爱你。现在那只手正毫无生气地垂在病床边,指尖泛着青紫。
data-fanqie-type=pay_tag>
恢复窦性心律!护士的喊声让走廊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王亚娟突然挣脱儿子,扑到顾瑾年身上又捶又打:你凭什么决定保孩子啊凭什么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的拳头砸在他胸口,不疼,但每一下都像锤在心脏上。
妈!苏阳红着眼把母亲拉开,姐夫人还在这站着呢,说明姐没事...
你知道什么!王亚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颤抖着点开一段录音。苏念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妈,要是我生产时出意外,一定要保大人...瑾年他心软,到时候肯定舍不得孩子...
录音戛然而止。顾瑾年感觉有人往他脊椎里灌了液氮,从尾椎一路凉到天灵盖。这是上周三晚上的通话,当时苏念在阳台打电话,他正在厨房煮牛奶。锅里的牛奶扑出来时他还纳闷,苏念明明最讨厌姜味,怎么突然要他煮姜汁撞奶。
听见没有这是念念自己的意思!王亚娟的指甲几乎戳到他鼻梁上,你凭什么不听她的啊
顾瑾年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新生儿科的紧急呼叫——孩子血氧急剧下降。他转身就往NICU跑,听见王亚娟在身后嘶吼:顾瑾年!你敢再让我女儿冒险试试!
保温箱里的孩子小得像个褪了皮的兔子,浑身插满管子。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断闪烁,血氧已经从85掉到62。李医生正在调整呼吸机参数,额头上的汗珠滴在透明箱盖上。
固尔苏效果不好,现在气胸了。李医生语速飞快,要立即穿刺排气。
顾瑾年盯着那个小胸膛上可怕的凹陷,突然想起苏念第一次做NT检查时,B超屏幕上那个像小海马一样游动的影子。当时苏念躺在检查床上,抓着超声耦合剂瓶子紧张得直抖:老公你快看,宝宝在吃手指呢!
顾医生护士递来穿刺包,您来还是...
我来。顾瑾年戴上手套,手指出奇地稳。针头刺入那层薄得透明的皮肤时,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苏念发高烧,他给她打点滴。针头刚碰到皮肤她就哭得像个孩子,最后他只好把针扎在自己手背上示范:你看,一点都不疼。
有气泡出来了!护士惊喜地叫道。顾瑾年看着血氧数值慢慢回升,耳边却响起苏念流产那晚的哭声。她蜷缩在急诊室的检查床上,身下的垫子全是血:老公,我们的海马宝宝是不是游走了
凌晨三点,顾瑾年瘫坐在两个监护室之间的走廊长椅上。手机里有37个未接来电,其中15个来自科室。他知道明天还有三台预约手术,但现在他的手指连咖啡杯都端不稳。
喝点水吧。张梅递来一杯温热的葡萄糖,你嘴唇都裂了。
顾瑾年机械地接过纸杯,水温刚好是苏念喜欢的那个温度——她总嫌他倒的水太烫,说他是开水怪兽。有次他半夜醒来,发现苏念正偷偷用他的杯子喝药,被他抓包后还理直气壮:苦死了!用你的杯子喝感觉能甜点。
顾医生...张梅欲言又止,医务处来电话,说媒体知道了这事,想采访...
滚。顾瑾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纸杯在他手里捏变了形,糖水洒在裤子上,黏糊糊的一片。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医务处主任带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过来。顾瑾年认得其中一个是《健康报》的记者,去年还采访过他关于微创手术的课题。
顾主任,医务处主任搓着手,这两位想了解一下尊夫人的情况,您看...
顾瑾年慢慢站起来,白大褂上的血渍已经变成暗褐色。他想起苏念最讨厌被围观,有次他论文获奖,校报记者来拍照,她躲在镜头外直摆手:别拍我别拍我,我脸圆得像个月饼。
我妻子不是新闻素材。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哑得吓人。医务处主任尴尬地咳嗽一声,凑到他耳边:瑾年,院长意思是这事涉及医患关系,最好...
最好什么顾瑾年突然提高音量,最好让我对着镜头说医院多么伟大,把我老婆孩子当宣传工具他一把扯下胸牌摔在地上,塑料壳裂成两半。去他妈的医患关系!那是我老婆!那是我孩子!
记者们尴尬地后退两步。顾瑾年转身走向ICU,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说:理解一下,顾医生太累了...
苏念的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她躺在雪白的被单里,像个被雨打湿的纸人。顾瑾年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总是暖烘烘的手现在冰凉得像大理石。他想起求婚那天,他紧张得把戒指掉进了咖啡杯里。苏念笑着捞出来戴在无名指上,说这是她见过最甜的戒指。
念念,他把脸贴在她手心里,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你骂我吧,像上次我把你养的多肉浇死那样骂我...苏念当时气得三天不跟他说话,最后他用小夜灯做了个对不起的投影灯才哄好。
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顾瑾年数着苏念的呼吸,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王亚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保温桶,眼睛肿得像核桃。
趁热吃。老太太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放,转身就走。桶里飘出姜汁撞奶的香味——苏念最爱吃这个,但她妈妈总嫌太甜不肯做。顾瑾年突然想起第一次去苏念家,王亚娟也是这样板着脸端来一碗酒酿圆子,转身时却偷偷抹眼泪。
妈...他叫住老太太,声音哽在喉咙里,对不起...
王亚娟的背影僵了一下,没回头,但肩膀明显垮了下来。那个...她声音闷闷的,孩子怎么样了
顾瑾年刚想回答,护士突然冲进来:顾医生!孩子出现呼吸暂停!
NICU里乱成一团。保温箱里的孩子全身发绀,小小的胸膛一动不动。李医生正在做胸外按压,那力度看起来几乎能按断那些纤细的肋骨。
肾上腺素准备!顾瑾年扑到保温箱前,透过塑料罩看见孩子青紫的小脸。他突然想起苏念第一次胎停后做的那个噩梦,她半夜哭醒说梦见个小孩在漆黑的水里往下沉,怎么抓都抓不住。
心率回来了!护士喊道。顾瑾年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保是上周拍的B超照片——那个模糊的小点旁边,苏念用涂鸦笔画了个笑脸,还写着爸爸妈妈的小星星。
王亚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老太太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自知。会好的...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他,念念小时候早产,生下来才四斤多,现在不也...
监护仪突然发出一连串尖锐的警报。顾瑾年抬头看见血氧数值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往下掉。气胸复发!李医生喊道,准备二次穿刺!
穿刺针再次刺入那层薄得透明的皮肤时,顾瑾年听见王亚娟在身后小声念经似的嘟囔:观世音菩萨保佑...祖宗保佑...老太太身上飘来淡淡的檀香味,和苏念衣柜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当阳光终于透过NICU的窗帘照进来时,孩子的血氧暂时稳定在了85。顾瑾年瘫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看着王亚娟趴在保温箱前小声跟外孙说话:宝贝乖,妈妈等你呢...老太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保温箱的透明罩,正好对着孩子的小脚丫——那脚丫小得像粒花生米,脚趾甲还没芝麻大。
妈...顾瑾年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您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守着。
王亚娟摇摇头,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个红色的小荷包:这是念念满月时戴过的...她颤抖着手把荷包系在保温箱边上,能辟邪...
荷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两个字,线头都开了。顾瑾年突然鼻子一酸——苏念总说自己的手工活是妈妈教的,但永远学不到妈妈十分之一的好手艺。
护士突然推门进来:顾医生!苏老师醒了!
顾瑾年几乎是飞奔向ICU。推开门的瞬间,他看见苏念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正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像钢琴的黑白键。
念念...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生怕用力一点就会捏碎这只纸蝴蝶。苏念的睫毛颤了颤,目光慢慢聚焦到他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顾瑾年读懂了那个口型——宝宝。
宝宝很好,他把脸贴在她手心里,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度,是个男孩,1.2公斤,像你,睫毛特别长...
苏念的嘴角微微上扬,眼泪却从眼角滑下来,洇湿了枕头。顾瑾年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散场时苏念哭得隐形眼镜都掉了,他蹲在地上找了半小时,最后发现眼镜就挂在她自己衣领上。
别哭...他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手指碰到她冰凉的脸颊,宝宝在NICU,等你好了就能...
苏念突然皱起眉,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气音:...不...要...
顾瑾年僵住了。他想起王亚娟播放的那段录音,胃里像塞了块烙铁。念念,他声音发颤,孩子很坚强,他...
苏念的手突然在他掌心动了动,食指轻轻划了一下——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回家。去年她急性阑尾炎住院,半夜疼得睡不着,也是这样在他手心里划回家。
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吻了吻她的指尖,尝到咸涩的泪味,我保证。阳光渐渐强起来,照在苏念无名指的婚戒上——内圈刻着他们结婚那天的日期,还有一行小字:顾医生专属病人。
走廊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新生儿科的护士推门而入:顾医生!孩子又出现呼吸暂停,这次更严重!
顾瑾年感觉苏念的手指突然攥紧了他的袖子。她的眼睛瞪大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疯狂上涨,报警声刺耳地响起来。
念念!放松!深呼吸!顾瑾年按住她发抖的肩膀,转头对护士喊,叫林教授来!快!
苏念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口,仿佛能透过墙壁看见NICU里的孩子。顾瑾年突然想起她流产后第一次看见邻居家的婴儿车,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患者血氧下降!准备插管!
当林教授带着抢救团队冲进来时,顾瑾年被挤到了墙角。他透过人缝看见苏念的眼睛一直望着他,那眼神让他想起他们养的仓鼠团子死前的样子——湿漉漉的,满是哀求。
血压测不到了!
上多巴胺!
顾瑾年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新生儿科的电话——孩子抢救过来了。但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念的瞳孔渐渐散大,监护仪上的波形越来越平缓。
室颤!准备除颤!
200焦耳充电完毕!
所有人离开!
砰!
苏念的身体在病床上弹起又落下,像暴风雨中的小船。顾瑾年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出海,苏念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最后蜷在他怀里小声说:老公,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上,这样你每次看海都能想起我。
恢复窦性心律!
医护人员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顾瑾年踉跄着扑到床前,看见苏念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垂死的蝴蝶最后的挣扎。她的嘴唇动了动,顾瑾年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气音:
...看...宝宝...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手腕上还戴着入院时系的病人腕带——上面苏念两个字被血渍晕开了一些,像朵小小的梅花。
椭圆会议桌对面坐着七位伦理委员会成员,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冻住了。医务处主任老周正在念病历摘要,那些医学术语从喇叭里传出来,冷冰冰地砸在地板上。
...妊娠28周,胎盘早剥面积达80%,DIC发作,新生儿体重1.2kg,Apgar评分1分...
顾瑾年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NICU的号码。他手指发僵,差点没拿住手机。屏幕上是李医生的消息:孩子颅内出血加重,需要立即决定是否继续有创抢救。
顾医生。坐在正中的刘教授敲了敲桌子,根据医疗常规,这种情况下我们建议...
建议什么顾瑾年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放弃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炸开,震得玻璃窗嗡嗡响。
刘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惨白的灯光: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继续抢救对患儿来说可能只是延长痛苦。而且...他看了眼病历,苏念女士的录音也表明了她的意愿。
顾瑾年的拳头砸在会议桌上,震翻了面前的矿泉水瓶。水漫过桌沿滴在他裤腿上,但他感觉不到。那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下来的情况下说的!他的嗓子哑得像是吞了一把砂纸,现在她醒了,她问宝宝...
顾瑾年!老周突然提高音量,你是个医生!这种情况下如果换成别的患者家属,你会怎么建议
会议室突然安静得可怕。顾瑾年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布满血丝,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想起上个月查房时,那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的父亲跪在地上求他救命,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们尽力了,但继续治疗只会增加孩子痛苦...
那不一样...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那是我和念念的孩子...
护士突然推门进来,凑到他耳边:顾医生,苏老师情况不太好,林教授让您马上过去。
ICU的自动门在顾瑾年面前缓缓打开。苏念的病床前围满了人,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林教授正在指挥推注药物,看见他来了,眼神突然变得复杂。
肝功能急剧恶化,林教授拉着他退到墙角,凝血功能完全崩溃,现在怀疑是妊娠期急性脂肪肝。
顾瑾年感觉有人往他胃里塞了块烙铁。妊娠期急性脂肪肝——这个他在医学院就背得滚瓜烂熟的病,发病率只有万分之一,死亡率高达80%。上个月科里业务学习,他还讲过这个病的早期症状:恶心、乏力、右上腹隐痛...苏念上周不就是一直说胃不舒服吗他还笑她是产前焦虑。
为什么不早说...他抓住林教授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为什么没做肝功能...
瑾年!林教授压低声音,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患者需要立即进行血浆置换,但以她现在的凝血功能...
顾瑾年转身扑到病床前。苏念的脸色蜡黄得像旧报纸,嘴角有新鲜的血迹。护士正在更换已经浸透的纱布,下面的穿刺点还在渗血。她的睫毛轻轻颤着,像是垂死的蝴蝶在挣扎。
念念...他握住她的手,那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两圈。婚戒松松地挂在无名指上——怀孕后她手指变细,却死活不肯摘下来,说摘了就不算已婚妇女了。
苏念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带血的气泡。顾瑾年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气音:...宝宝...照片...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相册里最新的是昨天拍的——保温箱里那个小得可怜的身体,浑身插满管子,但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他把屏幕举到苏念眼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看,我们的孩子...他在等你...
苏念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落在屏幕上。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混着血迹在枕头上洇开一朵小小的梅花。她的手指突然在他掌心动了动,划出那个熟悉的回家。
王亚娟突然冲进病房,手里攥着个老式录音笔。老太太的头发全散了,眼睛里布满血丝:顾瑾年!你给我出来!
走廊上,王亚娟按下播放键。录音笔里传出顾瑾年自己的声音,年轻得几乎认不出来:...我顾瑾年发誓,会用生命保护苏念,永远把她的意愿放在第一位...背景音里有喧闹的人声和碰杯的声音——这是他们婚礼上的誓言。
听见没有王亚娟的指甲戳在他胸口,这是你亲口说的!现在念念躺在里面,你却在救那个要了她命的...
妈!顾瑾年抓住老太太的手腕,孩子也是念念的骨肉!她现在醒着,她要看孩子照片...
那是她心软!王亚娟突然嚎啕大哭,拳头砸在他肩膀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为了这个孩子遭了多少罪...
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旧手机——苏念高中时用的那部,漆都磨掉了。她颤抖着点开一段录音,苏念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传出来:
今天是2023年5月12日,宝宝28周啦。如果你能听到这个,妈妈可能已经变成星星了...录音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先录生日祝福吧。宝贝1岁生日快乐!妈妈给你准备了...
录音突然跳到另一段:3岁生日快乐!这时候你应该会上幼儿园了,要听爸爸的话,别学他挑食...
顾瑾年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这些录音明显是分很多次录的,背景音有时是清晨的鸟叫,有时是深夜的雨声。苏念的声音有时轻快,有时哽咽,但都在描述那个她可能永远看不到的未来。
...18岁生日快乐!这时候你应该要上大学了,妈妈给你织的围巾放在...录音突然中断,最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泣。
王亚娟关掉录音,整个人佝偻得像棵枯树:她每天都录...怕孩子以后没有妈妈...
顾瑾年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他想起苏念最近总是躲在浴室里很久,出来时眼睛红红的。他以为只是孕激素导致的情绪波动,还开玩笑说她像只红眼睛的小兔子。
护士突然推开ICU的门:顾医生!苏老师血氧又掉了!
抢救持续到深夜。顾瑾年站在角落里,看着一波又一波的医护人员轮番上阵。他的手机不断震动——NICU发来的病危通知,要求家属签字。但他现在连笔都握不住,更别说做决定。
凌晨三点,林教授摘下口罩,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汗:暂时稳住了,但...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顾瑾年挪到病床前。苏念的身上又多了几条管子,整个人像是被医疗器械淹没的小岛。他轻轻抚开她额前的碎发,发现发根处有细小的血点——这是凝血功能障碍的表现。学医十年,他第一次恨自己懂得这么多。
念念...他的嘴唇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我们的孩子很坚强,他在等你...话没说完就哽住了,因为苏念的睫毛突然颤了颤,一滴泪顺着太阳穴滑进鬓角。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新生儿科的护士冲进来:顾医生!孩子...孩子突然抓住我的手指!
顾瑾年跟着护士跑到NICU。保温箱里,那个小得不可思议的孩子确实微微张开了手掌,像朵将开未开的小花。李医生激动地指着监护仪:血氧自己升上来了!心率也稳定了!
顾瑾年颤抖着把手伸进保温箱的操作孔。当他的一根手指碰到孩子掌心时,那五根细得像线头的手指突然蜷起来,轻轻握住了他。
天哪...护士捂住嘴,他在抓爸爸的手!
这一刻,顾瑾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一路冲到头顶。他想起苏念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也是这样瞪大眼睛,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肚皮上:老公快摸!宝宝在跟你击掌呢!
回到ICU时,王亚娟正坐在病床边给女儿梳头发。老太太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婴儿,嘴里还哼着走调的歌谣——顾瑾年认出这是苏念手机里常放的那首摇篮曲。
妈...他哑着嗓子说,孩子情况好转了。
王亚娟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梳着苏念枯黄的发梢:念念小时候发烧,我就这样给她梳头...老太太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总说妈妈梳的头不疼...
顾瑾年的手机突然响起警报。他设置的文献提醒——关于妊娠期急性脂肪肝的最新治疗方案。屏幕上跳出一篇美国病例报告:患者接受肝移植后存活。
林教授!他冲出病房,差点撞上正在查房的林教授,肝移植!我们可以...
林教授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瑾年,以苏念现在的凝血功能...
那也要试!顾瑾年抓住林教授的肩膀,联系器官分配中心,我这就去做配型!
顾医生!护士长突然从护士站探出头,有您的加急快递!
快递文件袋里是一沓厚厚的检查单——全是苏念的,最早可以追溯到怀孕12周。顾瑾年翻到肝功能那页,发现ALT和AST在20周时就轻微升高,但没超过正常值两倍。最下面夹着一张便签纸,是苏念的字迹:老公,如果出意外,优先保孩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永远爱你的念念
便签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PS:别怪自己,你是个好医生,也会是个好爸爸。
顾瑾年蹲在走廊墙角,把那张纸按在胸口,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想起苏念总说他哭起来丑得像被踩扁的包子,然后会用温热的掌心抹掉他的眼泪。但现在那只手正毫无生气地搭在病床边,指尖因为缺氧泛着青紫。
顾医生...护士小声叫他,医务处又打电话来,说媒体...
让他们滚!顾瑾年吼出这句话时,感觉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咽下那口血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要去做肝移植配型。
配型检查像一场酷刑。当针头扎进脊椎抽取骨髓时,顾瑾年死死咬着牙,眼前闪过苏念做羊水穿刺时的样子。她当时也是这样咬着嘴唇,却还对他笑:没事,比打屁股针轻多了。
回到病房时,天已经黑了。王亚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部旧录音笔。顾瑾年轻轻给老太太披上外套,发现她口袋里露出半张照片——年轻的苏念穿着学士服,在阳光下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他们毕业那天,他偷偷用手机拍的,后来洗出来送给了王亚娟。
配型结果明天才出来。林教授悄声说,你先休息...
我不累。顾瑾年坐到病床边,握住苏念的手。那只手上全是针眼,青一块紫一块。他想起这双手曾经多么灵巧——能包出漂亮的饺子褶,能把他乱糟糟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能在深夜他写论文时轻轻按在他太阳穴上。
监护仪突然发出警报。顾瑾年跳起来时,看见苏念的血压像坐了滑梯一样直线下降。医护人员冲进来,他被挤到墙角,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再一次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多巴胺静推!
准备插管!
心跳停了!开始心肺复苏!
林教授的胳膊压在苏念胸口,每一次按压都让那个瘦弱的身体剧烈震颤。顾瑾年数着按压次数,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一起看《急诊科医生》,苏念还吐槽电视剧里的CPR太假:真抢救时肋骨至少断三根。现在她自己的肋骨正在林教授手下发出可怕的咔咔声。
恢复自主心律!
当监护仪上重新出现波形时,顾瑾年已经瘫坐在墙角。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幕自动亮起——是NICU发来的照片:保温箱里的孩子睁开了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像极了苏念。
念念...顾瑾年爬到病床前,把手机举到苏念眼前,你看,我们的孩子睁开眼睛了...他在等你...
苏念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顾瑾年俯身去听,听见几个模糊的气音:...名...字...
顾星辰。他哽咽着说,叫他小星星好不好就像你说的...我们的宝宝变成星星了...
苏念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苍白的微笑。监护仪上的波形突然变得平稳了一些,像是暴风雨中短暂的风平浪静。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滴银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