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沉,只有靠近窗棂的地方,斜斜地洒进几缕午后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我坐在窗边的矮凳上,膝上摊着那件耗费了无数心血、终于完工的大红嫁衣。金线绣成的并蒂莲在袖口处开得正艳,针脚细密,每一针都浸透着对未来的期许。现在只需要再调整一下腰侧那朵缠枝牡丹的叶瓣,让它更服帖些。
窗外院子里,传来堂妹清脆又带着点撒娇的声音:
奶奶~阿姐的嫁衣都改好了,那她的红绣鞋呢什么时候开始做呀我新描的那个‘蝶恋花’的鞋样子可好看了,给阿姐用正合适!
堂妹的声音里满是少女的雀跃和对姐姐婚事的期待。
奶奶的声音随即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囡囡别操心,鞋……不用做了。
啊不用做堂妹的声音充满诧异,出嫁的姑娘哪有不自己绣红鞋的阿姐的手艺那么好……
我说不用做,就是不用做。奶奶的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点不容置喙的强硬,打断了堂妹的话,早就……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堂妹的好奇心显然被勾了起来,奶奶,您什么时候准备的快给我看看嘛!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特别好看
现在不行,奶奶的声音似乎更沉了,像压着一块石头,等你……等你成亲的时候,自然就看到了。你的那双……也准备好了。
我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捏着针的手指悬在半空。堂妹的也准备好了奶奶什么时候悄悄准备了这些在我们埋头赶制嫁衣的时候可这完全不合规矩啊!新嫁娘的红绣鞋,向来是最贴身、最私密的物件,承载着对未来夫婿的祈愿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无一不是新娘子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这不仅是习俗,更是一种……仪式感。奶奶最重这些老理儿,怎会……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奶奶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眼神也避开了我询问的目光。
奶奶,我放下针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心中的疑虑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刚才听您和堂妹说……我的红绣鞋,您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奶奶的脚步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终于转向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她走到我面前,没有立刻回答,看了看我。
囡囡,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枯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家……有祖上传下来的吉物。
那双鞋,是福气。你太婆当年穿着它,风风光光嫁给了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受不完的敬重。多少代的新娘子,都指着沾它的福分呢。
福气祖传的吉物
奶奶的话语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头。祖传的吉物……太婆穿过……福气……这些词在脑海里盘旋,非但没有驱散那份不安,反而让好奇心和一种隐隐的寒意交织得更紧。那究竟是怎样一双鞋能让奶奶打破坚守了一辈子的规矩
奶奶,我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那我能看看吗这是祖传的吉物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堂妹不知何时也溜进了房间,听到我的话,立刻雀跃地附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奶奶手中的托盘。
奶奶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将托盘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僵硬。她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绷紧,浑浊的眼睛严厉地扫过我们俩,那目光像冰冷的井水,浇熄了堂妹的热情,也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胡闹!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吉物岂是能随便看的尤其是你!她指着堂妹,小孩子家家的,八字轻,莫要冲撞了!快出去!等你成亲时,自然有你的!
堂妹被奶奶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住了,小嘴一瘪,委屈又困惑地看了我一眼,终究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快快地退了出去。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奶奶,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被掩盖的秘密。空气仿佛凝固了,午后的阳光也显得更加昏沉。
奶奶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但眼神里的凝重丝毫未减。她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囡囡,听话。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你自然会见到。现在……继续改你的嫁衣吧。不再多言,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留下满室的寂静和我心中翻腾的疑云。
那双鞋,像一个禁忌的符号,悬在了我婚期的倒计时上。
……
日子在忙碌和隐隐的焦虑中滑过。堂妹似乎忘记了那天的插曲,依旧活泼地帮我张罗着婚礼的琐事,只是偶尔看向奶奶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不解。而我,每当夜深人静,捏着针线,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奶奶房间的方向,想象着那双绣花鞋,究竟是怎样的福气。
终于,到了成亲的前夜。喧嚣了一整日的宅院终于沉寂下来。堂妹累得早早睡下了,呼吸均匀而绵长。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而紧张的脸,心里却空落落的——嫁衣已经完美无瑕,可那双至关重要的红绣鞋,依旧是个谜。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奶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脸在廊下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囡囡,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沉睡的鬼神,跟我来。该去请你的婚鞋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终于来了!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好奇混合着莫名的寒意再次升腾起来。我站起身,手心微微出汗,跟着奶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她没有走向自己的卧房,而是引着我,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向宅子深处那个平日里极少开启的祠堂。夜色浓重,只有奶奶手中那盏摇曳的豆油灯,投下昏黄晃动的光晕,照亮脚下青石板缝隙里幽暗的苔藓。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小小的空间:正中的供桌上,摆放着爷爷、我早逝的父母,以及堂妹父母的牌位,在幽暗中静默地矗立,仿佛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间的人。
然而,我的目光瞬间就被供桌上一个突兀的存在牢牢攫住了。
就在牌位前方,正中央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双鞋子。
一双红得刺目的绣花鞋。
那红色如此鲜艳,如此饱满,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竟像是刚刚染就,流淌着一种妖异的、不属于这陈旧祠堂的光泽。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繁复到令人眼花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得不似凡人之工。最令人心悸的,是鞋尖——那里缀着两粒硕大无朋的珍珠!圆润,饱满,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湿漉漉的幽光,如同某种深海巨兽在黑暗中睁开的、毫无感情的眼睛。它们静静地吸附在血红的缎面上,成为这双鞋最诡异也最夺目的焦点。
这双鞋……以前祭拜时从未见过!它就像凭空出现,带着一股与周围庄严肃穆的祖先牌位格格不入的、鲜活而邪异的气息。
跪下,给祖宗磕头。奶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我依言跪下,对着那些沉默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那股祠堂特有的、混合着香灰和腐朽的气息直冲鼻腔。起身时,我看到奶奶也跪在一旁,她枯槁的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双红鞋,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敬畏祈求还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念念有词模糊不清,只偶尔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保佑……福气……平安……
祠堂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还有奶奶那近乎耳语、却带着诡异韵律的碎念。烛火在红鞋光滑的缎面上跳跃,那两粒硕大的珍珠反射着幽光,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终于停下了她的低语。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站起身。她走到供桌前,伸出那双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双红绣鞋从供桌上取了下来。
她转过身,将那抹刺眼的红捧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拗。
囡囡,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这就是你的婚鞋。祖上传下来的……大吉之物。
她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香灰的符纸,压得我心头一滞。
穿上它,明日……风风光光地出嫁。
它会带给你……你太婆那样的福气。
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一辈子的……受人敬重……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我的目光无法从那红得妖异的鞋面和那两粒冰冷硕大的珍珠上移开,指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滑腻冰凉的触感。祠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那两粒珍珠,幽幽地闪烁着,像两只不眠不休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绣花鞋被塞进我怀里,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缎面,皮肤下猛地窜过一阵细微的麻栗。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才没让它脱手摔在地上。
奶奶……喉头发紧,一句这鞋看着邪气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被那沉甸甸的福气压了回去,咽进肚子里。
我捧着那双妖异的红绣鞋,像是捧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圣物,而奶奶也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回到了我那间点着红烛、弥漫着脂粉香气的闺房。房门关上,隔绝了祠堂的阴冷气息,但那双鞋带来的诡异感却如影随形,甚至在这本该温馨的待嫁空间里,显得更加突兀和……危险。
昏黄的烛光下,那红鞋的色泽愈发浓艳欲滴,鞋尖的珍珠冷冷地反射着烛火,如同活物的眼瞳。
来,囡囡,试试。奶奶把我怀里的鞋轻轻放在床前的脚踏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看看怎么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和抗拒。指尖再次触碰到鞋面,那滑腻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激得我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定了定神,坐在床沿,脱下自己的软底布鞋。冰冷的空气触到脚趾,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我拿起一只红鞋,沉甸甸的,仿佛灌了铅。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右脚缓缓探入鞋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黏稠感瞬间包裹了脚趾!冰冷,滑腻,像一脚踩进了尚未凝固的胶水里,又像是被什么活物湿漉漉的口腔贪婪地吸吮住!脚踝处的皮肤猛地绷紧,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刺骨的寒气顺着脊椎骨蛇一样疯狂往上爬!
啊!我痛得低呼出声,本能地想立刻把脚抽回来!
我感觉那鞋内壁竟像生了无数细小的、带着吸力的倒刺!它们牢牢地吸附着我的皮肉,纹丝不动!仿佛我的脚不是穿进了鞋,而是陷入了某种冰冷黏稠的沼泽!
奶奶!我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猛地抬头看向她,这鞋……这鞋不对劲!太……太紧了!像……像活的一样在咬我!而且……我慌乱地低头指着脚踝,它……它好像在吸住我!我拔不出来!
昏黄的烛光下,奶奶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听到我的惊呼时,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行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枯瘦的手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胡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严厉,但尾音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什么活不活的!小孩子家家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她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只穿着绣花鞋的脚。
她的目光锐利得近乎贪婪,在那鞋口和我皮肤交接的地方反复逡巡。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带着祠堂的香灰味,喷在我的小腿上。
你看,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碰了碰那紧紧裹住我脚踝的鲜红缎面边缘,指尖微微发抖,这不是……这不是好好的吗多好!
可是……我感觉冷汗涔涔,那黏稠冰冷的吸吮感和细微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而且这鞋有些大……啊!脚踝处猛地传来一阵更强的吸力,像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皮肉,我瞬间就想把这只鞋给脱下来。
别动!奶奶猛地抓住我的小腿,力道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如同铁箍,别动它!听着,囡囡!她的脸凑得极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滚着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恐惧、哀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听奶奶的话!别脱,把另一只也穿上。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诅咒般的强调:
这是错觉!你的错觉!
你太婆当年也是这样!
睡一晚就好了!睡过这一晚!
明早起来……明早起来,它就合适了!就会严丝合缝!你就会有大福气!像你太婆一样!
穿着……睡一晚上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这冰冷、黏腻、如同活物般啃噬着我的东西,要穿着它……睡觉这简直是酷刑!
对!穿着睡!奶奶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却躲闪着不敢再看我的脚,只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脱了就不灵了!福气就跑了!你必须穿着它!直到明天上轿!她猛地站起身,仿佛再多待一秒就会崩溃,记住!千万别脱!熬过去就好了!
说完,她像是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我的房间,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留下我一个人,瘫坐在床沿,双脚被那妖异的红鞋死死咬住,冰冷黏稠的触感和细微却持续的啃噬痛感,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我奶奶那句令人绝望的指令——穿着它,睡这一夜上。
红烛燃烧着,烛泪无声地堆积,像凝固的血块,一滴,又一滴。窗外,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如同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我低头看着脚上那双红得刺目、如同活物般吸附着我的绣鞋,鞋尖那两粒硕大的珍珠在烛光下幽幽闪烁,冰冷,湿漉,仿佛正贪婪地汲取着我的恐惧和体温。
奶奶的话鬼魅般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穿着睡……福气……
……
窗外,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死鱼肚般的灰白。这一夜,如同在地狱边缘挣扎。那冰冷黏稠的吸吮感从未真正停止,像无数细小的水蛭附着在脚踝和小腿的皮肤下,贪婪地吮吸着我的血液和体温,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和麻木。意识在极度的疲惫、恐惧和那诡异吸力的侵蚀下,时而清醒,时而沉入无边的黑暗。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更深的绝望——我的脚,被那红鞋死死咬住,纹丝不动。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终于艰难地透过窗棂,我发现自己……还活着。
但身体的感觉,却比死更可怕。
那股冰冷的吸吮感似乎真的减弱了,甚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被彻底填满的包裹感。我试着动了动脚——毫无反应。仿佛双脚已经不再是我的,而是两块沉重的、冰冷的石头。
我艰难地低下头。
脚上那双红绣鞋,赫然在目。
它们不再是昨晚那种强行裹挟、吸附的紧绷感。此刻,它们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我的双脚,线条流畅,仿佛是为我的脚型量身定制。鞋面那血红的绸缎在晨光下流淌着一种妖异的、近乎液态的光泽,鲜艳得刺眼。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样纤毫毕现,透着一种非人间的精美。最令人心悸的,是鞋尖那两粒硕大的珍珠——它们不再是昨夜那种湿漉漉的冷光,而是变得圆润饱满,散发着一种冰冷、坚硬、却又无比璀璨的光泽,如同深海中被打捞起的、价值连城的宝物,在昏暗的房间里熠熠生辉,夺人心魄。
它们……变合适了。漂亮得令人窒息。
可我的心底,只有无边的寒冰在蔓延。这合适不是舒适,而是一种彻底的禁锢!我尝试着弯曲脚踝,想把这双妖物脱下来。脚踝的肌肉绷紧了,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纹丝不动!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动不了了!不仅仅是脚,我惊恐地发现,我甚至连手指都无法抬起!整个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只有眼珠还能艰难地转动,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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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啊!手指!哪怕动一下!我在意识深处疯狂呐喊,但指尖如同冻结在冰里,毫无反应。
说话!喊出来!告诉她们!我拼命想张嘴,想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声带却像被彻底麻痹,只有那无助的、微弱的气流摩擦声。
我……彻底被囚禁在这具躯壳里了!像一尊被钉死的,还残留着意识的蜡像!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奶奶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眼睛还带着惺忪睡意、却立刻被那双红鞋吸引住的堂妹。
哇——!堂妹发出一声惊叹,小跑着冲到床边,蹲下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红鞋,尤其是鞋尖那两粒光彩夺目的珍珠,阿姐!这鞋……这鞋太好看了!比画上的仙女儿穿得还好看!这珍珠……天哪,奶奶!我也想要!我成亲的时候,我也要穿这样的!一模一样的!她兴奋地摇晃着奶奶的胳膊,完全没注意到我僵直的身体和眼中无法言说的惊恐。
奶奶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堂妹的手背,浑浊的眼睛扫过我脚上的红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混合着麻木和某种……如释重负的诡异情绪。她看向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傻丫头,急什么你的那双,自然也是好的。奶奶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谈论一件寻常物件。
堂妹这才把目光从鞋上移开,好奇地看向我。她凑近了些,歪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阿姐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太紧张了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阿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脸色好白啊……是这粉涂得太厚了吗
听到了!我听到了!堂妹!救我!这鞋是怪物!奶奶她……我的内心在疯狂嘶吼,眼球拼命转动,试图聚焦在堂妹脸上,传达出最深的恐惧。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在厚重的脂粉下滑落,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堂妹看到了我的眼泪,更困惑了:阿姐你怎么哭了大喜的日子……她有些无措地看向奶奶,奶奶,阿姐她……
别吵你阿姐!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打断了堂妹的关切,新娘子紧张是常事!要静心!别问东问西的,扰了你阿姐的福气!她放下水盆,快步走到我面前,用身体隐隐隔开了堂妹探究的视线。
奶奶的目光落在我惊恐圆睁、布满血丝、泪痕狼藉的眼睛上,却没有任何安抚,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我此刻的僵硬、失语和泪水,都是这场仪式中再正常不过的环节。
她知道!她绝对知道!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死寂的意识中炸开。奶奶那如释重负的眼神,那刻意回避的冷漠,那对堂妹好奇心的粗暴打断……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恐怖的真相——她清楚这双鞋的可怕!她清楚穿上它的后果!她亲手把我送进了这个活棺材!
为什么!巨大的疑问和悲愤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福气为了家族所谓的荣光还是……为了她自己!她昨晚在祠堂念叨的认主……难道她也是被这双鞋控制的不……不对……她能动,她能说话!她更像是……看守者献祭者无数混乱恐怖的猜测在禁锢的脑海中翻腾。这双鞋到底是什么是祖传的诅咒是某个邪灵的化身它吞噬新娘是为了什么维持它的鲜活获取某种力量而奶奶,她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守护秘密的牺牲品还是……主动献祭子孙以求某种庇护的帮凶!
奶奶伸出手,那枯枝般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摆弄我的身体。她把我僵硬的身体扶正,让我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坐在床沿。然后,她拿起梳子,开始为我梳头。动作熟练,却毫无温情,梳齿刮过头皮,带来冰冷的触感。她拿起脂粉,粗糙的手指带着香灰和祠堂的气息,在我脸上粗暴地涂抹,试图掩盖那绝望的泪痕和惨白的脸色,粉质呛得我几乎窒息。她拿起口脂,那鲜艳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色,涂抹在我麻木的嘴唇上,如同给祭品画上最后的封印。
整个过程,我就像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我的身体任由她摆布,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珠在眼眶里绝望地转动,试图穿透奶奶那层冷漠的壳,看到一丝悔意或痛苦。但我看到的,只有深潭般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执行力。
堂妹被奶奶呵斥后,不敢再靠近我,但依旧在房间角落徘徊,眼睛时不时瞟向我脚上的红鞋,眼神里充满了艳羡和一丝残留的不解。她低声嘟囔着:真好看……这鞋子……阿姐穿上它一定有大福气……可阿姐怎么看起来……好难过……她终究是害怕奶奶的威严,不敢再问。
别碰!吉物,沾了生人气就不灵了!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制止了堂妹又一次下意识想摸鞋的动作。
堂妹讪讪地缩回手,但目光依旧黏在那双鞋上,嘴里只剩下痴迷的重复:真好看……真好看……
终于,这场冰冷而诡异的梳妆结束了。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而陌生的脸,被厚重的脂粉覆盖,泪痕被粗暴抹去,嘴唇猩红如血,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深处却燃烧着无法熄灭的恐惧火焰。这根本不是待嫁的新娘,而是一个被精心装扮、即将献上祭坛的牺牲品。
奶奶拿起那顶沉重的红盖头,猩红的绸缎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着陈旧布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祠堂的气息。她走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闪过——是怜悯是愧疚还是……一种更深的、与恐惧同源的麻木亦或是……完成使命后的解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将那顶象征着喜庆与祝福,此刻却如同死亡幕布般的红盖头,轻轻地、不容抗拒地,盖在了我的头上。
眼前骤然被一片绝望的猩红彻底吞噬。
视觉被剥夺的瞬间,其他感官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上那双红绣鞋的存在感——它们不再仅仅是鞋,而是成为我身体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冰冷,沉重,带着一种诡异的契合。鞋尖那两粒珍珠,隔着盖头,仿佛也在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如同两只贪婪的眼睛,注视着我最后的挣扎,也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祭礼,即将开始。而堂妹那充满羡慕的真好看,像最后的诅咒,萦绕在猩红的黑暗里。
……
不知过了多久,那该死的唢呐声又来了!穿透清晨薄薄的雾气,尖锐、凄厉,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海。这哪是喜庆的乐曲分明是地狱恶鬼的尖啸,是催我上路、踏入深渊的号角!
救命……谁来……谁来救救我啊!我在心底疯狂嘶吼,可喉咙像被铁水焊死,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只有盖头下那片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猩红。我感觉自己被两只粗壮得像铁钳般的手架着胳膊,粗暴地往前拖拽。但真正让我移动的,不是她们!是脚!是那双该死的红绣鞋!
一股庞大、冰冷、带着绝对恶意的意志,像无数条毒蛇的芯子,顺着我的脚踝疯狂钻入!它蛮横地接管了我的双腿,我的身体!我的膝盖像生锈的铰链,被那股力量强行掰弯、抬起、落下……每一次所谓的迈步,都伴随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屈辱!鞋底接触冰冷的地面,不是行走,而是被某种黏稠冰冷的力量死死吸附住,再被那股意志像拔萝卜一样狠狠扯起!每一步都像踩在插满冰锥的烂泥潭里!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疯狂打颤,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
动啊!哪怕动一下手指!证明我还是我!绝望在意识深处尖叫。但身体沉重得如同铅铸,每一个关节都像被冰封。除了眼球还能在惊恐中转动,我依旧是一尊被钉死的蜡像!甚至连那无助的嗬嗬声都发不出来了!彻底地禁锢!彻底的囚禁!
盖头的边缘随着这被操控的行走微微晃动,露出一线狭窄的、血红的视野。就在这晃动的缝隙里,我惊恐地、无比清晰地看到——脚下那双红得刺目、如同浸透鲜血的鞋尖,那两粒硕大惨白、如同死人眼珠般的珍珠,正诡异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
不是我的腿在动!是鞋!是鞋自己在走!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脑海。它们像两只贪婪的红色毒蜘蛛,拖拽着我这具空壳,一步,一步,精准而冷酷地朝着那喧天锣鼓和刺耳唢呐的源头挪去!珍珠闪烁着冰冷、湿漉的幽光,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饱含食欲的节奏感。
它们在笑!它们在嘲笑我的无力!恐惧像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疯狂绞动。心脏在肋骨后面像擂鼓般疯狂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窒息剧痛。我想尖叫,想用尽全身力气把这只妖物从脚上撕下来!可喉咙被那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我彻底成了一具囚笼,一个被红鞋寄生并操控的活体祭品,只能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两粒惨白的眼睛,在血红的盖头缝隙下,一下,又一下,向前挪动,将我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新——娘——子——到——!
司仪拖长的尖细嗓音,如同淬了冰的毒针,带着一种非人的阴冷腔调,直直扎进耳蜗,穿透我的灵魂。那股操控的力量猛地一压!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摁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
咚——!
我的双膝不受控制地、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地、屈辱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骨头撞击地面的剧痛清晰地传来,却被脚踝处那股更加冰冷黏稠、如同活物吮吸骨髓般的触感迅速吞噬、覆盖。仿佛那撞击的痛苦,只是献给这双妖鞋的微不足道的开胃小菜。
痛……好痛……意识在剧痛中发出哀鸣,但身体依旧僵硬如石。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红。盖头厚重,像浸透了鲜血的裹尸布,隔绝了所有光明和希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发腻的劣质香烛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千年古墓深处散发出的陈旧灰尘和朽木的腐臭气息,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一——拜——天——地——!
司仪那如同鬼魅吟唱般的唱礼声在头顶炸响,每一个拖长的字音都像重锤砸在我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作用于我的肩膀和脖颈!我的身体像一个被钉上十字架的罪人,被强行按着,僵硬地、毫无尊严地向前倾伏、叩首!
砰!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就在额头触地的刹那,脚踝处那股冰冷的吸吮感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爆发!像是鞋子里蛰伏的无数冰冷滑腻的触须被彻底激活、狂舞!它们带着贪婪到极致的吸力,狠狠绞缠住我的皮肉,甚至……开始清晰无比地啃噬我的骨头!细微而尖锐的撕裂感,伴随着一种诡异的、如同吮吸骨髓般的滋滋声,从脚踝处疯狂向上蔓延!
呃啊……它在吃我!它在活生生地吃我!骨头……我的骨头!一声短促到极致的痛呼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层层叠叠的嫁衣,湿冷黏腻地贴在早已冰凉的皮肤上。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
不知是那深入骨髓的剧痛,还是这绝境中爆发的最后意志,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冲破了部分禁锢!我的喉咙,那被焊死的闸门,猛地被冲开了一道缝隙!
放……开……我……!积蓄已久的恐惧和垂死的挣扎终于撕裂了喉咙的禁锢,发出了一声嘶哑变形、却充满极致绝望的尖叫,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厅堂里凄厉地炸开!我用尽灵魂燃烧的力量,想要甩开那抓住我胳膊的、可能是喜婆也可能是无形力量的手,想要把那双深陷泥潭、正在啃噬我的脚拔出来!
动了!我的身体……能动了!一丝微弱的、带着剧痛的希望刚刚升起,却在下一秒被彻底碾碎!
就在我挣扎的瞬间——
那股操控的力量骤然变得狂暴!它不再是牵引,而是变成了绝对的、碾压式的镇压!脚下的冰冷吸吮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无数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毒藤,猛地缠绕上来,瞬间彻底、蛮横地接管了一切!
不——!我惊恐地发现,身体虽然能动了,却完全不再受我控制!就像……就像有人强行扯断了我的神经,接上了另一套提线系统!我的双腿……我的躯干……我的手臂……乃至我的脖颈……彻底沦陷!成了这妖鞋的傀儡!
那股庞大、冰冷、充满恶意的意志,顺着脚踝处的吸盘,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蛮横地、彻底地侵入了我的身体!它粗暴地碾碎了我所有反抗的火花,像最高明也最残忍的傀儡师,精准而冷酷地掌控着我身体的每一丝颤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我向后挣扎的微弱力道,被这股意志轻易地扭转、化解,甚至被扭曲利用,变成了推动这具木偶身体向前迈步的、更强的动力!
不……停下……求求你……停下……我的意识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哀求,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被那冰冷的意志洪流淹没。身体完全成了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玩偶,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操控着,一步一步,机械地、不可抗拒地朝着厅堂深处那扇挂着猩红囍字布帘、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门洞走去——那里,是通往婚房的方向,也是我生命和灵魂的最终屠宰场。
更可怕的是周围人的反应!
我的尖叫,我那绝望的挣扎,在这死寂的厅堂里本该如同惊雷!可……没有!没有任何惊呼!没有司仪的呵斥!没有喜婆的慌乱!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
只有司仪那毫无波澜、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的声音,再次平淡地响起:
起——身——!
仿佛我刚才那声凄厉的尖叫和剧烈的挣扎,只是他们眼中新娘紧张过度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早已预料到的插曲。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纸人,麻木地执行着既定的程序。架着我的喜婆,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像铁钳般稳固。我能感觉到她们粗糙的手指按在我的胳膊上,冰冷而稳定,没有任何因我的尖叫而产生的慌乱或迟疑。
盖头下狭窄的视野里,能看到两旁影影绰绰的宾客身影。他们……他们在动!在交头接耳!但那动作僵硬而重复,如同皮影戏里被牵线的角色。他们发出的低语声,嗡嗡作响,却听不清任何具体的字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充满了空洞和虚假的热闹感。没有一个人对我刚才的异常表现出丝毫的惊诧或关心!
他们看不见吗听不见吗还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或者……他们看到的,只是正常的婚礼流程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比脚底的寒气更甚。这整个场景,这满堂的宾客,这麻木的司仪和喜婆……都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仿佛我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只为吞噬我而存在的恐怖仪式中,而所有参与者,都是这仪式的帮凶或……傀儡!
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脚踝处更深、更清晰、如同凌迟般的刺痛和吸吮感。那红绣鞋仿佛在兴奋地颤抖、低语!鞋尖那两粒惨白的珍珠光芒大盛,每一次被那股力量抬起,都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贪婪和饱食后的满足。我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鞋子内部那些细小的、冰冷滑腻的触须,正疯狂地钻入我的皮肉,沿着血管和神经向上蔓延,贪婪地、大口地吮吸着我的血液、我的体温、我的生命力……我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存在痕迹!
盖头沉重地遮蔽着视线,眼前只有一片象征死亡的血红。但我能感觉到方向。穿过弥漫着腐朽香烛味、如同停尸间的厅堂,穿过冰冷空旷、仿佛通向无间地狱的漫长走廊。每一步,都离那最终的、彻底的吞噬更近一步。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力气被彻底抽干榨尽,意识像狂风中的最后一点烛火,摇曳不定,被那冰冷彻骨、贪婪无尽的吸力,无情地拖拽着,沉向永恒的、无声的黑暗深渊。只有脚上那双红得刺目、如同活物般操控着我走向毁灭的绣鞋,和鞋尖那两粒闪烁着冰冷、贪婪幽光的珍珠,是这猩红地狱中唯一清晰的、令人绝望的坐标。
不知走了多久,那股力量猛地将我往前一推。
砰!
后背撞上了冰冷坚硬的门框。眼前猩红的盖头晃动,露出门内景象的一角——同样铺着猩红绸缎的喜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血痂。
那股力量毫不留情地操控着我,僵硬地迈过门槛,踏入这间散发着陈旧霉味和浓重血腥气的婚房。房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死寂的厅堂,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外界的声响。
操控的力量将我牵引到床边。我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坐了下去。身下是冰冷滑腻、如同浸泡在血水中的绸缎触感。
坐下的瞬间,脚踝处那疯狂的吸吮感骤然加剧!仿佛无数根冰冷的针管同时扎进了骨髓!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残存的意识撕碎!
痛!好痛!意识发出本能的尖叫。
但这剧痛,竟成了我感知自己身体的最后回响。
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刺骨的麻木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从脚踝向上蔓延。它不像之前的禁锢,而是一种彻底的……剥离。
脚……我的脚呢我惊恐地想去感知我的双脚,却只感觉到一片虚无的冰冷。膝盖……小腿……它们的存在感正在飞速消逝!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抹去!
不!不要!意识在尖叫,却指挥不动任何一根神经。那麻木感无情地向上侵蚀,大腿……腰腹……手臂……像冰雪覆盖大地,所过之处,触觉、温度觉、痛觉……所有属于身体的感知,统统被冻结、被吞噬!甚至连那撕心裂肺的啃噬剧痛,都迅速变得遥远、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观看别人的痛苦。
视野开始剧烈地模糊、旋转、褪色。盖头下那片猩红,像劣质的染料在水中化开,变得混沌不清。唯有脚下那双红绣鞋的感觉,却异常地、恐怖地清晰起来!
它不是通过触觉被感知,而是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
一种冰冷、沉重、贪婪的存在感!鞋尖那两粒珍珠,不再需要视觉,就在我的意识中幽幽发亮,散发出冰冷、湿漉、带着无尽饥饿的幽光!它们成了我意识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唯一的实体!
就在这身体感知被彻底剥离、意识即将被那冰冷沉重的鞋感完全吞噬的边界,无数的幻象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我仅存的意识!
没有画面,只有感知的洪流!是这双鞋无数个前任宿主临死前的最后感觉!
一个绝望的意识感知到自己脚趾被冰冷包裹、融化、重塑……变成一粒新的、圆润的珍珠……那过程没有痛,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存在的湮灭……
另一个意识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像沙漏里的沙子,被鞋底无形的吸口疯狂抽走,身体迅速干瘪,而鞋尖的珍珠却贪婪地膨胀、发亮……
无数个被吞噬、被转化的存在感碎片,带着极致的冰冷、绝望和冰冷的怨毒,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意识核心!它们不是记忆,而是同化过程的预演!是这妖鞋向我展示的、即将成为的现实!
嗬……意识深处发出最后一丝破碎的呜咽,已经分不清是恐惧还是那冰冷鞋感本身的低鸣。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被融化。那沉重的、冰冷的鞋感正沿着意识向上蔓延,所过之处,我的概念在模糊、在消散。我的存在,正一点点变成这红鞋的养料,变成它意识中那两粒贪婪珍珠的一部分!
我是谁……我在哪……残存的自我认知在冰冷的重压下摇摇欲坠。
脚……我的脚……变成了什么……珍珠……这个念头带着非人的恐惧划过即将熄灭的意识火花。
就在这存在即将彻底消散的临界点,无数的幻象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一个个穿着嫁衣的模糊身影,在同样的婚床上痛苦翻滚,她的脚踝被同样的红鞋死死咬住,皮肤下蠕动着诡异的凸起……她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而鞋尖的珍珠,却诡异地、一点点地变得更大、更亮……
另一张惨白的、沾满泪痕的脸,在绝望中低头,看到自己的小脚趾正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僵硬、惨白,最终……融化、重塑,变成了一粒新的、湿漉漉的珍珠,镶嵌在鞋尖……
无数的脚踝!不同年代的、穿着各式破烂嫁衣的脚踝!它们都套着这双永不磨损的、妖异的红绣鞋!白骨从腐朽的布料中刺出,脚趾的位置,无一例外地……都变成了冰冷圆润的珍珠!
累累的白骨堆积如山,每一具骸骨都穿着破碎的嫁衣,空洞的眼窝望向同一个方向——那双高高在上、吞噬了她们一切的红绣鞋!那鞋尖的珍珠,在尸山之上闪烁着,像无数双冰冷的、饱食后的眼睛!
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带着极致的痛苦、绝望和冰冷的怨毒,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意识。它们不是画面,而是直接烙进灵魂的感知!是这双鞋无数个前任宿主临死前的最后印记!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分不清是剧痛还是恐惧。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被融化。脚踝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仿佛已经不属于我。那冰冷的吞噬感正沿着小腿疯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血肉枯萎,生机断绝。我的身体正一点点变成这红鞋的养料,变成它鞋尖那两粒珍珠的一部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却像被裹进了冰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窒息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残存的意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低下头,视线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已然模糊的缝隙,死死盯住自己的脚——那双被红绣鞋吞噬、正在被转化的脚!
眼前所见,让我残存的意识彻底坠入冰窟。
鞋尖处,那两粒硕大、惨白、散发着冰冷幽光的珍珠……它们正在发生变化!
其中一粒珍珠的侧下方,诡异地凸起了一小截!那形状……那形状分明像是一小段扭曲的、被强行挤压包裹的……趾骨!惨白的骨质从同样惨白的珍珠里突兀地顶出来一小截,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融合感。更可怕的是,那骨质的色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与珍珠一模一样——光滑、冰冷、圆润!仿佛我的脚趾,正被那妖异的珍珠贪婪地吞噬、转化、同化!那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我的意识感觉到的,是鞋通过最后的连接传递给我的、它正在完成的杰作!
嗬……最后的意识发出不成调的、濒死的抽气声,眼前彻底被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吞噬的边缘,却仿佛感觉到更多……无数双变成珍珠的脚趾……无数个消散的自我……它们都在向我涌来……汇入那永恒的、冰冷的珍珠光泽之中……
脚踝处那早已变得遥远的啃噬感陡然达到了顶点!像有无数冰冷的细小牙齿在疯狂撕扯、咀嚼我最后一点存在的核心!
就在这存在即将彻底湮灭的临界点,一只手——一只冰冷、僵硬、带着腐朽尘土气息的手——猛地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攥住了我头上那厚重的红盖头!
不——!意识发出湮灭前最后的、无声的呐喊。
嗤啦!
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如同宇宙终结的丧钟。
猩红的帷幕被粗暴地掀开、扯落。
眼前骤然亮起的,不是摇曳的喜烛。
是绿!
幽暗、惨绿、如同无数腐烂磷火汇聚而成的鬼火之光,阴惨惨地照亮了整个房间。这光跳跃着,映照出的景象让我那即将消散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意识,发出了终极的战栗。那绿光本身,也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气息,仿佛与鞋尖的珍珠幽光同源。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这冰冷绿光与无边黑暗的深渊时,一声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唢呐声,穿透了老宅厚重的墙壁,穿透了我那几乎不存在的意识屏障,像一根冰冷的、淬毒的针,狠狠扎了进来。
……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的意识好像清醒了。紧接着,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几分娇憨、几分羞涩,却又隐隐透着点不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了进来,隔着庭院,穿过窗棂:
奶奶……这鞋……好大啊……感觉……走路都会掉啊……,而且有点疼。

那不仅仅是有点疼!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残破的心脏,比贯穿身体的铁钉更冷。我想嘶吼,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警告她,想告诉她这鲜红嫁衣下的白骨深渊!可喉咙里只有被血块堵住的、嗬嗬的抽气声,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身体被死死钉在冰冷的红绸上,像一只被展示的、濒死的蝴蝶标本。
傻丫头,奶奶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对我说话时流露过的、近乎刻意的轻松和安抚,福气鞋嘛,忍一忍,穿一晚上就好了。你看这珍珠,多亮堂,多富贵!当年你太婆……
奶奶的声音絮絮叨叨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刺进我的耳膜。
我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微微活动的眼珠,视线越过冰冷的床沿,穿过紧闭的窗棂缝隙,投向外面模糊的庭院景象。堂妹的身影隐约晃动,她正坐在我坐过的那个冰冷的梳妆台前吗她是不是也正对着那面映照过无数新娘惨白面庞的铜镜
感觉……怪怪的……堂妹的声音又飘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不安,比刚才更清晰了,这缎子……摸着……好凉啊……像……像……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那种滑腻、冰冷的触感,那种如同活物鳞片的触感!就像我昨夜一样!
凉点好,凉点精神!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瞬间压过了堂妹的疑虑,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哪有不紧张的别胡思乱想!来,把那只也穿上!
外面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只有堂妹细微的、带着点疼痛的吸气声。
然后,我听到了。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轻响。像是一颗圆润的小石子,掉落在木地板上。
紧接着,是堂妹短促地惊呼:呀!奶奶!这、这珠子……掉了一颗!
掉了一颗鞋尖那两粒硕大的、惨白的珍珠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不……不是掉了……是我!是我这颗!
堂妹!快看!快看这颗珠子!我的意识在惨白的珍珠囚笼里疯狂冲撞,如同困兽。外面堂妹的惊呼清晰地传来,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这颗滚落的珠子!这是警告!唯一的警告!
就在堂妹惊呼的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倏地穿透了紧闭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涌入这间死寂的喜房。那气息带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一种诡异的、类似珍珠粉末的微光粉尘。这寒气……是因我的异动而起的吗
这股寒气精准地扑向喜床,扑向被钉在床上的、我那早已冰冷的躯壳!
呃!冰冷的刺痛感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刺入我困在珍珠中的意识核心!更可怕的是,我清晰地感觉到,贯穿那躯壳的冰冷铁钉,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我的挣扎惊动,正沿着它们冰冷的表面,从床榻深处……暴怒地向上爬!这剧变,是我拼死挣扎引来的反噬!
恐惧攫住了我残存的意识,但绝望中更升起一丝扭曲的希冀——堂妹,你看到了吗你感觉到这屋里的异变了吗快逃啊!
与此同时,外面堂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惊疑:奶奶……您……您怎么不说话这珠子……它……它在动!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胡说!奶奶的声音猛地响起,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珠子怎么会动!你看花眼了!快!快把鞋穿好!
不……不是……堂妹的声音带着哭腔,真正的恐惧开始蔓延,它在滚!它……它自己滚起来了!滚到床底下去了!奶奶!这珍珠……在动!好可怕啊——!
奶奶!这珍珠……在动!好可怕啊——!
堂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透了她的每一个音节。我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样——一定是像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颗滚落在地、微微颤动的惨白珍珠,小小的身体因为惊惧而瑟瑟发抖。
囡囡!别怕!别怕!奶奶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强硬,那是……那是你看错了!是风吹的!对,是风!她的解释苍白无力,连她自己恐怕都不信。听奶奶的话!快坐下!把鞋穿好!新娘子哪有不紧张的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了!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声和堂妹带着哭腔的抗拒:不……奶奶……我不穿了……这鞋……它真的在咬我!脚好疼……好冰……她的声音充满了真实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惧,那感觉,我感同身受。冰冷的吸吮感,细微的啃噬痛,正沿着她的脚踝向上蔓延。
胡说八道!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严厉,试图用音量压过恐惧,什么咬不咬的!新鞋挤脚是常事!是你自己太紧张了!心慌就觉得哪哪都不对!乖,坐下!忍一忍就过去了!奶奶什么时候骗过你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病态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说服堂妹,更在说服她自己。睡一觉!等天一亮,吉时一到,穿上它出门,保管你顺顺当当!福气满满!听奶奶的,睡一觉就好了!啊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
奶奶的声音像魔咒,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强行安抚的意味。她的声音穿透房门,也清晰地传入我这颗冰冷珍珠的意识中。
睡一觉就好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我残存意识的最深处,瞬间打开了我昨夜所有痛苦的记忆闸门!那冰冷黏稠的包裹感,那彻夜不休的啃噬痛,那身体一点点被剥离掌控的绝望……最后,是彻底的僵硬和失语!而所谓的好了,就是变成现在这样——一颗冰冷的珍珠,意识被囚禁,即将彻底消散!
堂妹!别信她!她在骗你!她在把你送上死路!我的意识在珍珠内疯狂呐喊,试图驱动这颗冰冷的囚笼去撞击门板,去制造更大的声响。可那沉重的束缚感如同亿万斤的枷锁,将我死死禁锢。刚才那次挣扎引来的寒气反噬和铁钉震动,已经耗尽了这缕意识最后的气力。珍珠纹丝不动,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无法再激起。我的存在感正在飞速地、不可逆转地……稀释。
外面,堂妹的抽泣声渐渐小了,抗拒的拉扯声也微弱下去。
奶奶……真的……睡一觉……就能好吗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疲惫、疼痛和一种被强行安抚后的、茫然的顺从。奶奶的魔咒和那持续不断的啃噬痛苦,正在消磨她的意志。恐惧和剧痛让她渴望一个解脱的承诺,哪怕这个承诺来自深渊。
当然!奶奶还能骗你不成奶奶的声音立刻抓住这丝动摇,语气变得异常温柔而肯定,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安抚,你看你阿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在房里等着上轿呢!乖,听话,躺下,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忍过这一阵,睡着了就不疼了。等天亮了,一切都会好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堂妹似乎被奶奶半扶半抱着,躺在了……是那张矮榻还是冰冷的地面我无从得知。只听到她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以及奶奶那如同摇篮曲般、却字字淬毒的低声絮语:睡吧……囡囡……睡吧……睡着了就好了……就好了……
随着奶奶的魔音和那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啃噬,堂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药物催眠般的平稳。她的意识,正在被痛苦和奶奶的谎言强行拖入黑暗。
而困在珍珠中的我,意识也在同步地、不可抗拒地……沉沦。
奶奶那反复念叨的睡一觉就好了,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我残存的意念。
堂妹那沉重、被强行安抚的呼吸声,像远去的丧钟。
脚上那双红绣鞋对堂妹的啃噬感,隔着空间,仿佛也传递到了我这颗冰冷的珍珠上,带来一种诡异的共鸣。
珍珠内那惨白的光泽,似乎也在随着我的意识减弱而一点点……黯淡下去。
感知在模糊。
时间感在消失。
自我……在瓦解。
那滑腻冰冷的红鞋缎面触感……那沉重如山的束缚感……那紧挨着的、属于堂妹那颗新珍珠的微弱存在感……都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无关紧要。
睡一觉……就好了……
奶奶最后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的疲惫。
我的意识,像风中最后一缕青烟,在珍珠那冰冷死寂的核心,无声地、彻底地……弥散。
只留下一点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属于物质本身的……惨白幽光。
永远地,凝固在鞋尖。
与旁边那颗新生的、同样惨白的珍珠,幽幽相伴。
等待着,下一个被福气许诺的脚踝。
和那句……永恒的谎言:
睡一觉,就好了。
……
无边无际的黏稠黑暗,仿佛沉入了墨汁凝固的海底。没有痛,没有冷热,没有时间。只有一种永恒的、被钉住的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百年。一丝微弱的光线,带着浓重的灰尘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灰与陈旧木头混合的气息,刺破了这死寂的黑暗。
我……醒了
意识像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却发现自己……依然存在。不是珍珠,不是鞋,更像是一缕附着在这间破败喜房尘埃里的……残念。
窗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唏嘘和深入骨髓恐惧的议论声:
造孽啊……老陈家这是撞了哪门子邪神祖坟冒黑烟了
谁说不是呢!大孙女嫁过去,洞房都没入就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才隔了多久小孙女也是一模一样!花轿抬出门,走到半道,抬轿的就觉得轿子轻得不对劲!掀开帘子一看……我的老天爷!人就那么……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就剩下一顶空轿子!连那新郎官都吓得屁滚尿流,回去就疯了!
唉,可怜陈婆子……两个心尖尖上的孙女都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都没落下啊……这打击,谁能受得了
可不是嘛!今天……今天晌午,有人找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那门……虚掩着一条缝……推门一看……声音猛地压得更低,带着毛骨悚然的颤抖,就……就看见她……吊在后院那棵老歪脖子槐树上!晃晃悠悠的……那脸……青紫青紫的……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望着天!舌头……唉!发现的时候,身子都硬得跟柴火似的了!那样子……真是被活活逼死的啊!作孽!太作孽了!
啧啧啧……这宅子怕是不能要了,邪门!太邪门了!沾了血煞了!赶紧走!离这晦气地儿远点!
议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荒草丛生的小巷尽头。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再次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这座吞噬了三条性命的老宅。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像凝固的血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这缕残存的意识。是她……是她亲手把我和堂妹推入了这红鞋的深渊,用那句睡一觉就好了的谎言,将我们送上了不归路。如今,她也……选择了终结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痛苦和罪责这结局,讽刺得令人心碎。
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洇染开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老宅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死寂中,只有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泣。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中,后院的方向,那棵吊死了奶奶的老槐树下,突然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不是风声。
像是……麻绳摩擦树皮的轻响。
我的残念(或者说,这宅子本身残留的怨念)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后院。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了。
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一个身影正从悬吊的姿态……缓缓地、极其诡异地落了下来!她的动作僵硬而精准,脚尖无声地触地。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是奶奶!不,不是那个佝偻苍老、满脸皱纹的奶奶!
月光下,她的身形……变得挺拔了许多!腰背不再佝偻,脖颈的皮肤在月光下竟透出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光泽。那张曾经布满沟壑、写满沧桑和麻木的脸……此刻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那些深刻的皱纹……竟然平复了大半!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二十岁!只有那双眼睛,浑浊依旧,却闪烁着一种冰冷、漠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的光芒。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但此刻穿再年轻了许多的身体上,显得异常古怪和不合身。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怀里,正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抱着一样东西。
那双红得刺目的绣花鞋!
在惨淡的月光下,那双鞋的红色仿佛更加浓稠欲滴,像是刚从血池里捞起。鞋面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路,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着妖异的微光。鞋尖上,那两粒硕大的珍珠……幽幽地闪烁着,冰冷、圆润、带着一种永恒不变的贪婪光泽。它们……还在!
奶奶(或者说,这个变年轻了的女人)低头,目光落在怀中的红绣鞋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她枯瘦的手指(虽然年轻了些,但指节依旧突出)极其轻柔地拂过光滑的缎面,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然后,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这间吞噬了她两个孙女的老宅,扫过那棵曾悬吊着她尸体的老槐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深潭般的麻木和一种……任务完成后的释然
她转过身,抱着那双妖异的红绣鞋,脚步异常轻快地、悄无声息地朝着宅院的后门走去。那扇早已腐朽的木门,在她面前无声地开启,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为她服务。
月光下,她抱着红鞋的身影,像一道扭曲的剪影,迅速融入了屋后那片荒草丛生的野地,朝着村外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
没有回头。
那双红得刺目的绣花鞋,在她怀里,鞋尖的两粒珍珠,在月光下反射出最后一点冰冷的幽光,如同恶魔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一下。
它们……远未结束。
它们只是……离开了这个被榨干的地方。
去寻找……下一个福气许诺的脚踝。
和下一个……愿意供奉它们的奶奶。
死寂的老宅里,只剩下我这缕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念,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声地战栗着。奶奶最后那年轻、麻木、抱着红鞋离开的背影,成了我意识彻底湮灭前……最深的、永恒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