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栏杆上的光斑
九岁的夏天总是黏糊糊的,蝉鸣把空气煮得发烫,连风都带着股柏油马路被晒化的味道。表哥家的溜冰场就在镇中心的老电影院旁边,铁皮搭的棚子下,旱冰鞋碾过水泥地的声响像一把把小剪刀,咔嚓咔嚓地把闷热的午后剪出细碎的风。
我总爱扒着入口处的铁栏杆,看阿飞在人群里穿梭。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背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成麦色的小腿。表哥说他是
飞毛腿,能在三分钟里绕场滑二十圈,可我数过,他每次滑到我面前,总会放慢半拍。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时,那双眼睛就亮闪闪地往我这边瞟,像藏着两颗夏天的星星。
小红又来看你阿飞哥啦
表哥靠在售票台边嗑瓜子,笑得不怀好意。我脸一热,赶紧转身去看墙上的海报,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阿飞滑到栏杆边,旱冰鞋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李哥,借瓶橘子汽水。
他声音里带着点喘,汽水开瓶的滋滋声里,我好像能想象出他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
其实我早就在偷偷学倒滑了。每天放学绕路来表哥这儿,踩着姐姐淘汰的旧旱冰鞋
——
那双鞋太大,我在里面塞了两双厚袜子,还是晃得厉害。摔在地上时,水泥地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膝盖发麻。有次正揉着淤青的膝盖,听见阿飞和表哥聊天,那丫头今天没来早走了,估计被你滑太快吓着了。
我赶紧把脸埋在膝盖里,听见他低低地笑,心里像被丢进颗薄荷糖,凉丝丝的甜。
真正和他搭上话,是个下雨的傍晚。我躲在储藏室避雨,听见外面有争执声,扒着门缝一看,是阿飞正把自己的伞往一个女生手里塞。那女生红着脸推辞,他却把伞柄往人怀里一塞,光着膀子冲进雨里,旱冰鞋踩过水洼,溅起一串银亮的水花。等他浑身湿淋淋地跑回储藏室找毛巾,才发现缩在角落的我。
你怎么在这儿
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拽下来。水珠顺着他发梢往下滴,在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我盯着他胳膊上的水珠,没敢抬头,等雨停。
他哦了一声,蹲下来翻找干净的衣服,刚才那是我表妹,别怕。
我突然想起表哥说过,阿飞根本没有表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后来我升了初中,学校在镇子另一头。晚自习放学的路要经过阿飞的学校,我总故意磨蹭到他们放学,假装看河水,其实在数从校门里走出来的男生。他总是和一群人勾肩搭背,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走路带风。有次他和朋友打闹,胳膊肘撞到我后背,我吓得差点把书包扔河里。对不住啊,他声音里带着笑,我头也没回地往前走,后背却像被撒了把辣椒面,又烫又麻。走出去老远,才敢回头看
——
他还站在原地,朝我这边望,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没说出口的尾巴。
那个下小雨的傍晚,他朋友拦住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是慌。那男生手里攥着封信,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的槐树,阿飞和几个男生正靠在树干上,看不清表情。拒绝的话脱口而出,甚至没敢看那男生的脸,对不起,我不想谈恋爱。
攥着那封没拆开的信往垃圾桶走,手腕突然被拽住。阿飞站在我面前,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是开玩笑的。
他语气硬邦邦的,手指却烫得惊人。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雨水的潮气,像刚洗过的白衬衫。我知道。
我低下头,看见他校服裤脚在滴水,我先走了。
他没松手,那封信……扔了。
我打断他,挣开手往前跑。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可耳朵却烧得厉害。跑过巷口时回头,他还站在槐树下,路灯的光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薄薄的雪。
第二章
冰刀划过的告白
周末的溜冰场像个沸腾的蒸笼,迪斯科音乐震得人耳膜发疼。我正扶着栏杆练习倒滑,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吓得我差点坐地上,回头一看,阿飞正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胆儿这么小
他穿着件黑色运动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谁让你吓我。
我别过脸,假装整理鞋带,心跳却像被旱冰鞋碾过,咚咚地乱响。他没说话,就在我旁边慢慢滑着,偶尔故意撞一下我的胳膊,每次碰撞都像有电流窜过,麻得我指尖发颤。
中场休息时,他突然拽着我的手腕往外走。穿过攒动的人影,旱冰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渐渐远了,后巷的路灯忽明忽暗,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有事吗
我挣了挣手,没挣开,他的掌心很烫,带着点薄茧,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我喜欢你。
他突然停下,转过身来。这句话像块冰砖,啪
地砸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看着他喉结滚动,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惊人,从你第一次扒着栏杆看我滑冰,就喜欢了。
其实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久到梦里都在练习怎么回应。可真听到时,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张了张嘴,只说出句荒唐的话:我心里有人了。
阿飞的手猛地松了。我趁机抽回手腕,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烫得人发慌。他愣了愣,突然笑了,挠挠头,哦,这样啊。
可那笑容没到眼底,眼角耷拉着,像只泄了气的气球。那我……
不打扰你了。
他转身要走,我却突然想起数学课代表
——
那个总帮我讲题,会把笔记借我抄的男生,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对不起。
我低声说。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没事。
旱冰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渐渐远了,后巷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满墙斑驳的光影。
那晚我没回家,在溜冰场待到关门。表哥收拾东西时看我不对劲,跟阿飞吵架了
我摇摇头,踩着他的旱冰鞋一圈圈滑。冰刀划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响,像在替我说那句没敢说的话:其实我在撒谎。数学课代表的笔记本还在我书包里,可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找不出半分心动,只有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张网,网住了我不敢承认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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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去溜冰场,总故意避开阿飞可能出现的时间。可越是躲,记忆就越清晰
——
他滑旱冰时被风吹起的衣角,递汽水时碰到我指尖的温度,雨夜里站在槐树下的沉默。有次表哥无意中提起,阿飞最近总问你怎么没来。
我假装没听见,低头系鞋带,却把鞋带给系成了死结。
他小学毕业那天,我躲在储藏室里,听见他跟表哥告别,去镇东头的中学,以后可能来不了了。那丫头呢
表哥问。谁还能有谁,总穿红裙子那个。
我屏住呼吸,听见他沉默了几秒,可能早就忘了我了吧。
旱冰鞋被拖走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咬着嘴唇,把那句
我没忘
咽成了眼泪。储藏室里堆着表哥淘汰的旧冰鞋,一双双并排躺着,像一排沉默的见证者。我拿起其中一双,鞋面上的划痕里还嵌着灰尘,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教我滑冰时说的话,别怕,摔了我扶你。
第三章
车站重逢的雪
高一寒假,我在汽车站等去县城的车,北风刮得脸生疼。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蛇皮袋里的棉被硬邦邦的,硌得我肩膀发麻。去县城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差点把手里的热水袋掉地上。
阿飞站在几步开外,高了好多,穿着件黑色羽绒服,袖口磨得发亮,手里也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他瘦了,下颌线变得清晰,眼角多了道浅浅的疤,像被什么东西划的。你……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像被冻住了。
刚从深圳回来。
他走近几步,我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混着冷空气,有点刺鼻。打工嗯,电子厂,流水线比我滑旱冰还快。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和小时候一样,可那笑容里多了点什么,像被砂纸磨过,有点糙。
雪突然下了起来,细小的雪粒落在他头发上,转眼就化了。这疤……
我指着他眼角,话没说完就后悔了。他摸了摸那道疤,笑得有点痞,跟人抢靠窗的床位,被啤酒瓶划的。
我想起他以前总说
打架是最没出息的事,鼻子突然一酸,赶紧低下头看脚尖。
你在县城读书
他问。嗯,高一。成绩肯定很好吧。
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就不行,读不进去,不如早点出来挣钱。
雪越下越大,落在蛇皮袋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候车室的广播响了,催促去县城的乘客检票,我拎起袋子要走,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指尖粗糙,像磨过砂纸。上次在溜冰场,我是认真的。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雪光在跳,我知道那时候你可能觉得我小,不懂事,但我没骗你。
检票员在喊最后一遍,我挣了挣手,他却抓得更紧。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奇怪,
他喉结动了动,但我总觉得,不说会后悔一辈子。
雪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霜,你……
现在有男朋友吗
我想起这两年,每次放学经过他以前的学校,都忍不住往里面看。想起有次在镇上的供销社碰到他朋友,听人说他去深圳了,跟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
想起自己在日记本里写过好多次
阿飞,又一次次涂掉,纸页都被磨得发毛。
没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湖面裂开了条缝。他眼睛突然亮了,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那……车要开了。
我打断他,挣开手往检票口跑,跑出去老远,才敢回头看
——
他还站在雪地里,羽绒服的黑色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个没说完的逗号。
在县城读书的日子,像被拉慢了的胶片。每周五放学,我都要在车站等去镇上的车,心里总隐隐盼着什么。直到第二个周末,车刚到站,就看见阿飞靠在站牌上,穿着件蓝色工装,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等你好久了。
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把苹果往我手里塞,厂里发的,挺甜。
苹果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麻。我们沿着河边慢慢走,他说在汽修厂当学徒,每天跟机油打交道,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刮火柴。师傅说我学得快,以后能自己开个店。
他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像小时候滑旱冰时的样子。
路过溜冰场时,铁皮棚子已经拆了,改成了卖电动车的店面。还记得你总摔在那个角落。
他指着一块水泥地,我总在旁边假装系鞋带,就怕你摔疼了没人扶。
我突然想起那些偷偷练习的傍晚,每次摔倒时,好像都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背上,暖融融的。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像偷来的蜜糖。他总在我放学的路口等我,自行车后座绑着个竹篮,有时是刚摘的草莓,有时是镇上买的桂花糕。我坐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腰,能闻到他身上的机油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比县城里任何香水都好闻。有次路过电影院,海报上是部爱情片,他突然停下车,周末有空吗
我点点头,看见他耳朵红了,像被夕阳染过。
那场电影我记不太清讲了什么,只记得黑暗里,他的手几次想碰到我的手,又缩了回去。散场时,他突然说:等我攒够钱,就去县城开家店,天天能接你放学。
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眼角的疤淡了些,像被月光抚平了。
第四章
误会织成的网
高二下学期的一个周末,我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大刘蹲在石头上抽烟。他是阿飞的朋友,以前总跟他们一起在溜冰场打闹。小红。
他站起来,把烟摁灭在鞋底,表情有点复杂。阿飞呢
我往他身后看,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
大刘挠挠头,你还是别找他了。为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石头沉了下去。他犹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他跟邻村的小丽好上了,昨天我还看见他们在河边散步,手牵手呢。
小丽这个名字,我听过。阿飞提过,说她是邻居家的妹妹,总让他帮忙修家电。你看错了吧。
我强笑着说,手指却攥得发白。我亲眼看见的!
大刘提高了声音,那丫头都跟我们说,阿飞答应她,等她初中毕业就订婚。
回家的路好像特别长,巷子里的槐花开了,落了一地白,像堆碎掉的雪。我想起上周阿飞还说,要带我去县城新开的公园划船,他说那里的湖面像溜冰场的镜子,能照见两个人的影子。口袋里的苹果还没吃,是他昨天塞给我的,现在摸起来,凉得像块冰。
去汽修厂找他那天,阳光特别好,蝉鸣把空气都吵得发涨。远远就看见他蹲在地上修摩托车,小丽站在旁边,递给他一瓶水,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仰头喝水时,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嘴角还带着笑。那一幕像把钝刀子,慢慢割着我的心,疼得人喘不过气。
我没上前,转身就走,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走到巷口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阿飞的声音,带着点急。我没回头,脚步更快了,眼泪掉在地上,砸在落满槐花的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托大刘带信来的时候,我正在做数学题。信纸皱巴巴的,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直到墨迹都变得模糊,然后把纸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晚自习时,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抛物线,我却总想起溜冰场的旱冰鞋,它们滑出的弧线再美,也有停下来的时候。
那个夏天好像特别长,蝉鸣吵得人睡不着。每次放学路过汽修厂,都忍不住往里面看,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穿蓝色工装的身影。有次表哥来县城看我,说:阿飞找你好几次了,你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没有。
我低头吃饭,米粒呛进喉咙,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高三开学那天,我在车站碰到小丽。她穿着件粉色连衣裙,手里拎着个崭新的行李箱。小红姐。
她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你去哪
我问,声音有点干。去深圳打工,阿飞哥送我去车站。
她往我身后看了看,他说怕你看见不高兴,躲在那边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见阿飞站在广告牌后面,露出半个肩膀,还是那件蓝色工装,袖口磨得发亮。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眼里有好多话,像没说出口的潮水,可我转身就上了车。汽车发动时,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他还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广告牌下,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后来我去广州读大学,临走前整理东西,在旧书包的夹层里,发现了那片被我撕碎又偷偷拼起来的信纸。对不起
三个字旁边,还有几行模糊的字迹,像是被水洇过:我跟她没关系,只是帮她修洗衣机,你信我……
后面的话看不清了,纸页边缘有深深的指痕,像被人攥了很久。
第五章
广州的安稳与空缺
广州的夏天总是湿漉漉的,南风一吹,连空气都带着股黏糊的甜。我在大学城的图书馆里写论文,空调吹得人胳膊发冷,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楼下等你,带了热奶茶。
陈默是我的学长,在学生会认识的。他说话温吞,做事却很细心,会在我熬夜写论文时带一份热粥,会在下雨天提前把伞送到教学楼。和他在一起很安心,像坐在平稳行驶的船里,不会像跟阿飞在一起时,总担心下一秒就会翻船。
我们恋爱三年,他求婚那天,在珠江边放了烟花。我知道我不够浪漫,
他挠着头,戒指盒有点歪,但我会对你好,一直好。
我点头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阿飞的脸
——
他当年在溜冰场说
我喜欢你
时,是不是也这么紧张
婚礼在广州办的,简单却热闹。陈默给我戴戒指时,手在抖,我笑着说
别紧张,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什么。后来回想起那天,总觉得教堂的钟声里,混着点别的声音,像旱冰鞋划过地面的轻响。
女儿念念出生那天,陈默在产房外哭成了泪人。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我突然明白,有些错过不是遗憾,是命运在帮你选一条更稳的路。就像当年阿飞没去深圳,就不会有后来的重逢;就像我没去县城读书,也许早就和他在柴米油盐里消磨了所有心动。
有次整理旧物,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表哥拍的,溜冰场里,阿飞在前面滑,我在后面追,两个人都笑得傻乎乎的,背景里的铁皮棚子被阳光晒得发亮。陈默凑过来看,这是你说的那个阿飞嗯。挺精神的。
他笑了笑,帮我把照片放进相册,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他说得对,都过去了。可为什么在某个失眠的夜里,我总会想起那个雪天的车站,阿飞眼里的光像两簇小火苗;想起汽修厂门口,他追出来时焦急的喊声;想起溜冰场拆了那天,他站在废墟前,像丢了什么宝贝。
第六章
同学会的眼泪
小学同学会的饭店在镇中心,推开门就听见有人喊
小红。晓梅拉着我坐下,说
阿飞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把你请来,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度烫得人发慌。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窗外。头发稀了些,眼角有了细纹,穿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朝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和小时候一样,可那笑容里,多了好多我读不懂的东西,像被岁月泡过的茶,苦里带点回甘。
念念……
几岁了
他没话找话,手指在桌布上划来划去。两岁了。
我说,他
哦
了一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喉结动得很用力。晓梅借故走后,包厢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像有层看不见的膜,把我们和外面的热闹隔开了。
你结婚那天,我在你家邻居门口站了好久。
他突然说。我握着杯子的手开始抖,热水溅在虎口,烫得人一缩。看见你穿着婚纱出来,裙摆拖在地上像朵云。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陈默给你开车门时,特别小心,我就想,这样也好。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茶杯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其实那天我想冲过去的,
他的声音发哑,想问问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可我怕你骂我疯子,怕你觉得我不要脸。
他哭得像个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后来我总在想,那天在汽修厂,我该追上去的。该去县城找你,告诉你小丽只是让我修洗衣机,告诉你我跟她没什么。可我那时候太怂了,怕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怕你早就忘了溜冰场的事。
我没忘。
我哽咽着说,我什么都没忘。
那个扒着铁栏杆的夏天,那个冰刀划过的告白,那个雪地里的重逢,都像刻在骨子里的花纹,从未褪色。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阿飞,
我轻轻说,都过去了。
陈默的温柔,念念的笑脸,广州的安稳,像一层厚厚的棉被,裹住了那些曾经的疼。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又喝了杯酒。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落,可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有些月光,注定只能照在回忆里,就像溜冰场的冰刀,再锋利,也划不开岁月的河。
离开菜馆时,雪还在下。他坚持要送我,走在积了雪的路上,他的脚印深,我的浅。快到表哥家时,他突然说:那时候在深圳,我总梦见你。梦见你还在溜冰场扶着栏杆,我滑过去,你就朝我笑。
我没说话,想起自己在广州的夜里,也梦见过溜冰场。梦见他拉着我的手滑冰,冰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像没有尽头。
要是那时候我再勇敢点……
他没说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
要是。就像溜冰场的旱冰鞋,总要换新的;就像夏天的蝉鸣,过了季就会停。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九岁的夏天,我终于学会了倒滑,撞进阿飞怀里。他扶住我的腰,笑得露出小虎牙,笨蛋,终于学会了
我点点头,看见他眼里的光,像揉碎了的星星。冰刀划过地面,蝉鸣在耳边响,我们就那样一直滑,好像永远都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