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霉运缠身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气,像是要把人骨头缝里的霉气都泡出来。陈建军站在大哥陈建国的墓碑前,指间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烟灰落在青灰色的石碑上,混着淅淅沥沥的雨珠,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家族成员们身上那些丑陋的癌斑。
哥,我又来看你了。他对着冰冷的石碑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小伟今年评上铁路系统的先进了,小雅也考上重点高中了。你说,这霉运是不是该到头了
墓碑上的照片里,陈建国笑得意气风发。那是2010年拍的,他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站在刚封顶的楼盘前,身后是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森林。谁能想到,仅仅两年后,这个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就会被肝癌拖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陈建军掐灭烟头,雨水顺着他眼角的皱纹往下淌。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午后,小叔叔陈建业被发现死在自家猪圈里,手里还攥着半截电线。当时法医鉴定是意外触电,可只有陈家人才知道,那天早上,小叔叔还哼着小曲给猪喂食,说等月底就跟邻村的秀兰姑娘领证。
秀兰是陈建军母亲那边的远亲,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人影。陈建军至今记得她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来家里商量婚事的样子,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可小叔叔头七还没过,秀兰就被她娘强行拉去了医院。那天陈建军去镇上买东西,正好撞见秀兰从卫生院出来,脸色比墙上的白石灰还难看,见了他就往路边的槐树林里躲,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后来听人说,秀兰嫁给了临县一个丧偶的老木匠,比她爹还大五岁。陈建军偶尔去临县赶集,远远见过那个老头一次,背驼得像座小山,走路一瘸一拐的。秀兰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个襁褓,头发用根红绳随便扎着,再也不见当年的灵气。
建军叔,雨大了,咱回吧。身后传来小伟的声音,这孩子跟他爹一样,说话总是稳稳当当的。陈建军转过身,看见十六岁的小雅正撑着伞站在弟弟身后,小姑娘眉眼间有她母亲的影子,只是眼神里总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陈建军接过小伟递来的伞,忽然想起大哥临终前的样子。那时陈建国已经吃不下东西,全靠输液维持,却总在清醒的时候拉着陈建军的手说:建军,你嫂子不容易,俩孩子还小……说到最后,眼泪就顺着眼窝往鬓角流,在消瘦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深色的沟壑。
嫂子林慧确实不容易。大哥走的那年,小伟刚上初中,小雅还在念小学。林慧以前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说话轻声细语的,嫁给大哥后就辞了工作专心顾家。可男人一走,她像是变了个人,白天在建材市场给人看店,晚上还去夜市摆地摊,硬生生把俩孩子拉扯大。
只是这两年,关于林慧的闲话越来越多。有人说看见她跟一个开货车的男人在桥头饭馆吃饭,也有人说半夜见陌生男人从她家院子里出来。陈建军听了只当没听见,他知道林慧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要在这嚼舌根的村子里活下去,总得有自己的法子。
小雅,下周家长会我去。陈建军拍了拍小姑娘的头,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你哥忙,别让他来回跑了。
小雅点点头,没说话。这孩子从小就沉默,不像小伟那样会哄人开心。陈建军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想起自己那个没缘分的侄子——当年三弟陈建业的女朋友怀着六个月的身孕,也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可三弟查出肝癌晚期后,那姑娘第二天就消失了,听说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过。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陈建军抬头望向远处的村庄,白墙黑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墨画。他知道,在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藏着多少关于陈家的议论和猜测。
2
往事如烟
陈家老宅在村子最东头,院墙早就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院子。陈建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脚下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稍不留神就会滑倒。他记得小时候这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爷爷奶奶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叔叔姑姑们围着八仙桌吃饭,孩子们就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可现在,只剩下满院的荒草和断壁残垣。去年夏天台风过境,西厢房的屋顶彻底塌了,露出黢黑的房梁。陈建军走到房梁下,仰头望去,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总觉得那房梁上还挂着什么东西,像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是2008年的事了。三弟陈建业去世后,隔壁村的王老太拄着拐杖来家里,颤巍巍地说:建军啊,你家这事太邪门,怕是阳宅不干净。王老太家里也曾接连出事,后来请了风水先生看,才慢慢好转。
陈建军当时只当是老人迷信,没往心里去。直到半年后重建老宅,工人从东厢房的房梁里掏出个东西来——那是个用桐木做的女人人偶,一尺来高,穿着褪色的红布衣裳,胸口插着一把生锈的铁锥,锥子上还缠着几缕头发。
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傻了。还是村里的老木匠认出这是厌胜之术,说是建房时工匠被亏待了,才会做这种东西报复。陈建军这才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事——当年盖这房子时,爷爷奶奶为了省工钱,不仅克扣工匠的饭食,还故意刁难,最后连说好的工钱都赖掉了大半。
那伙工匠走的时候,领头的那个老木匠指着我家屋顶骂,说要让陈家断子绝孙。父亲躺在病床上咳得撕心裂肺,当时我还年轻,只当是气话……
陈建军把人偶烧了,灰烬埋在村后的杨树林里。王老太听说后,特意跑来叮嘱:这东西放了几十年,怨气重得很。你得出去躲三年,不能沾家里的土气。
于是陈建军带着大哥一家搬到了县城,租了套商品房住。那三年里,他不敢回村,连电话里都不敢提家里的事。可三年刚过,大哥就说想回老宅看看,说落叶总要归根。陈建军拦不住,只能跟着回去。
谁能想到,刚回村不到半年,大哥就查出了肝癌。
建军叔,你在这儿啊。一个声音打断了陈建军的思绪。他转过身,看见林慧提着个篮子站在门口,篮子里装着些纸钱和水果。
嫂子。陈建军赶紧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建国的忌日,我来烧点纸。林慧的声音很平静,只是眼角的红丝暴露了她的情绪,孩子们在家做作业,我就自己过来了。
陈建军接过篮子,领着林慧往堂屋走。堂屋的供桌上还摆着爷爷奶奶的牌位,牌位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林慧拿出纸钱,用火柴点燃,火苗舔着黄色的纸页,很快化成一堆灰烬。
建军,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林慧蹲在地上,看着灰烬被风吹散,建国这辈子没亏过谁,做生意讲究诚信,待人也和善,怎么就……
陈建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事,关于爷爷奶奶和那个逃难的外地人的故事。那是1945年的秋天,日本兵刚撤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找到爷爷奶奶,说当年逃难时把一箱财宝寄存在这里。
我爷爷当时一口咬定没这回事,还叫了村里的人把他赶走。母亲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那男人没哭没闹,就在门口抓了把土塞进嘴里,说‘陈家占我财物,我咒他世代不得安宁,男丁早夭,女眷受苦’。
母亲说,那男人走后没多久,爷爷就查出了肝癌,不到半年就死了。接着是奶奶,同样的病。然后是父亲和叔叔们,像是被下了咒一样,一个个都逃不过。
或许这就是命吧。陈建军叹了口气,祖辈造的孽,总要有人偿还。
林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灰烬。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她身上,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陈建军忽然发现,才四十出头的林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嫂子,你也别太苦了自己。陈建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孩子们都大了,该享福了。
林慧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没事。只要孩子们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陈建军知道她没说实话。村里的闲话他听了不少,说林慧跟镇上开五金店的老王走得近,又说她经常跟一个货车司机在村口的茶馆见面。他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这个女人为陈家付出了太多。
对了,小雅说想转学去县城读高中。林慧转移了话题,我打听了,县一中的升学率高,就是学费贵点。
钱的事你别操心。陈建军立刻说道,我这两年做点小生意攒了点钱,够孩子们读书的。
林慧点点头,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孩子们该放学了。
陈建军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风吹过空荡荡的院子,带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像是那个逃难男人嘴里的土腥味,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3
因果循环
小伟的先进工作者奖状寄到村里那天,陈建军特意买了鞭炮,在老宅门口放了一通。噼里啪啦的响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眼神里有羡慕,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建军叔,这太张扬了吧。小伟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说,就是个小奖状,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怎么不值得陈建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咱陈家终于出了个有出息的,就得让全村人都知道!
他这话一半是说给小伟听,一半是说给那些看热闹的人听。这些年,陈家就像是村里的禁忌,谁家有孩子不听话,大人就会说:再闹就让你跟陈家似的。陈建军受够了这种指指点点,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陈家的霉运到头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雅突然说:爸,我想去爷爷的坟上看看。
陈建军愣了一下。自从大哥去世后,这还是小雅第一次主动提去上坟。他看了林慧一眼,见她点头,便说:明天正好周末,我带你去。
第二天一早,陈建军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小雅和祭品往村后的坟地去。路上要经过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座孤零零的坟,那是陈建军从未见过的太爷爷的坟。小时候他问过爷爷,为什么太爷爷的坟孤零零的,爷爷总是瞪他一眼,说小孩子家别瞎问。
叔,那是谁的坟啊小雅指着那座孤坟问,眼睛里充满好奇。
是你太爷爷的。陈建军放慢车速,你爷爷的爸爸。
那为什么没人去上坟啊小雅追问。
陈建军沉默了。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太爷爷是个游方郎中,一辈子没结婚,到老了才收养了爷爷。至于太爷爷是怎么死的,母亲也说不清,只知道是突然就没了,被人发现时已经断气好几天了。
可能是……没人记得了吧。陈建军含糊地回答。
到了坟地,陈建军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小雅跪在大哥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就一直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不说话。
你爸要是知道你考上重点高中,肯定高兴坏了。陈建军在一旁说,他最疼你了,小时候总说你跟他小时候一样,倔脾气。
小雅还是没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陈建军看着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孩子心里藏了太多事,不像小伟那样会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
叔,我听说……我们家以前不这样小雅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他们都说我们家被诅咒了,是真的吗
陈建军心里一沉。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孩子们总会长大,总会听到那些关于家族的流言蜚语。只是他没想到,小雅会问得这么直接。
都是些瞎话,别信。陈建军蹲下来,看着小雅的眼睛,人这一辈子,谁还没点坎儿过去就好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小雅擦掉眼泪,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执拗,爷爷、小爷爷、爸爸,还有太爷爷,都走得那么早。妈妈说,这是报应。
陈建军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林慧这些年过得苦,心里肯定有怨气,可他没想到她会跟孩子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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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也是急糊涂了。陈建军叹了口气,有些事,说起来话长。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小雅。他从爷爷奶奶苛待工匠说起,讲到那个逃难的外地人,讲到那些接连逝去的亲人,讲到房梁上的人偶……他以为小雅会害怕,会哭,可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越来越亮。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太爷爷太奶奶贪了别人的东西小雅问,语气异常平静。
或许吧。陈建军不确定地说,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谁也说不准。
我觉得不是。小雅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如果真是报应,为什么小伟哥没事为什么我也没事
陈建军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啊,如果真有诅咒,为什么小伟和小雅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可能……是报应到头了吧。陈建军喃喃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陈建军看着小雅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孩子身上有种不一样的东西,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人看到希望。
回到家时,林慧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在院子里说话。那男人穿着体面的西装,手里提着个公文包,看起来像是城里来的。见陈建军回来,林慧赶紧介绍:建军,这是县文物局的李同志,来了解点情况。
陈同志你好。李同志伸出手,笑容温和,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们村可能有抗战时期遗留的文物,想来了解一下。
陈建军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看了林慧一眼,见她眼神躲闪,就知道这事跟她有关。
李同志想问什么陈建军不动声色地说。
是这样的。李同志拿出笔记本,我们收到线索,说抗战时期曾有一位姓赵的先生将一批文物寄存在你们村的陈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果然是为这事来的。陈建军深吸一口气,把当年听母亲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同志。他没隐瞒,包括爷爷奶奶如何霸占那些财宝,如何赶走那位赵先生。
李同志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那你知道那些财宝后来去哪了吗他问。
不清楚。陈建军摇摇头,我爷爷去世前没提过,可能早就被挥霍光了吧。
李同志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那位赵先生是著名的爱国商人,当年为了保护这些文物,差点丢了性命。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在寻找这批文物,直到去世都没放弃。他的后人最近联系到我们,希望能完成老人的遗愿。
陈建军沉默了。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逃难的男人站在陈家门前,抓起泥土塞进嘴里的样子,能感受到他心里的绝望和怨恨。
如果能找到那些东西,我们会物归原主的。陈建军郑重地说。
李同志点点头,又跟林慧聊了几句,就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陈建军忽然问:嫂子,是你联系的文物局吧
林慧低下头,轻声说:前阵子整理建国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有几张地契和书信,上面提到了这批东西。我想……或许该还给人家。
陈建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伟和小雅能平安长大。或许,真正的报应不是死亡,而是让活着的人背负愧疚,直到愿意偿还为止。
4
尘埃落定
找到那些财宝纯属偶然。李同志走后没几天,村里修路,挖掘机在陈家老宅后面的菜窖遗址处,铲出了个布满铜锈的箱子。
当时陈建军正在工地监工——他这两年接了村里的修路工程,想给家乡做点实事,也盼着能积点德。挖掘机铁臂带着轰鸣扬起时,他正蹲在路边给工人发烟,眼角余光瞥见那抹暗沉的铜色,心里猛地一跳。
停!他扔掉烟蒂冲过去,靴底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挖掘机师傅吓了一跳,操纵杆猛地回位,铁铲悬在半空簌簌发抖。陈建军扒开翻涌的黄土,指腹抚过箱子上凸起的缠枝纹,那纹路里嵌着的黑泥,像极了当年那个外地人吞下去的土色。
建军叔小伟不知何时骑着电动车来了,安全帽下的脸透着铁路工人特有的严谨,我刚从镇上办事回来,听人说这边挖出东西了。
陈建军没回头,指尖叩了叩箱盖,传来沉闷的空响。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说爷爷奶奶当年总在深夜往菜窖里搬东西,地窖口的石板缝里总渗着油亮的光。
去叫你妈来。陈建军的声音发紧,喉结上下滚动,再把李同志的电话找出来。
小伟应声要走,却被陈建军叫住。他指着那口箱子,声音压得极低:别让旁人靠近,尤其是村里那些老人。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小伟心里。他望着叔叔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总听见母亲在夜里哭,说什么箱子报应,那时他以为是母亲思念父亲产生的胡话。
林慧赶来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织完的毛衣。她看到那口铜箱的瞬间,手里的毛线团啪嗒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是这个……她声音发颤,蹲下身抚摸箱锁上的狮头纹,建国以前总说,爷爷的床底下藏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
陈建军的心沉得更厉害。他让工人围起警戒线,自己则找了把撬棍,深吸一口气插进箱缝。铁锈剥落的脆响在寂静的工地上格外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箱盖掀开的刹那,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檀香的气息涌了出来。阳光透过云层照进箱内,映得那些金银器皿泛出冷冽的光——翡翠镯子上的绿像极了小叔临终前吐出的胆汁,金条的纹路里卡着的黑泥,与当年那个外地人吞下的土别无二致。
林慧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陈建军这才发现,她毛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用颤抖的手织就的。
报应……真是报应啊……她哽咽着,眼泪砸在箱子边缘,建国走前三个月,总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人影在院子里转,蹲在菜窖口扒土吃……
这话让陈建军想起更久远的事。他十岁那年,曾偷溜进爷爷奶奶的卧房,在床底摸到过个冰凉的物件。当时奶奶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说那是会咬人的东西。
李同志带着文物局的人赶来时,太阳已经偏西。考古专家用软毛刷清理掉金条上的泥土,发现每根金条内侧都刻着个赵字。
这些确实是赵先生当年寄存的文物。李同志拿着放大镜,声音里带着激动,他的后人去年还来我们局里登记过,说这批东西里有对玉如意,是他母亲的陪嫁。
陈建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对玉如意静静躺在箱底,玉色温润,只是柄部有道裂痕,像极了小姑淋巴癌化疗后脱落的头发。
清点文物时,林慧突然指着箱角的油纸包说:这里面还有东西。
油纸一层层揭开,露出本泛黄的账本。专家翻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上面记着赵先生寄存的每样物件,最后一页写着行小字:民国三十四年秋,托于陈家,盼平安归。字迹力透纸背,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赵先生的后人下周就能到。李同志合上账本,郑重地对陈建军说,他们想亲自道谢。
陈建军却摇了摇头。他望着那口空箱子被装上卡车,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瘦得只剩层皮,却总在半夜喊还你都还你,手指在空中胡乱抓挠,像是要抓住那些流失的财宝。
不用谢。陈建军的声音有些沙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
那天晚上,陈建军在老宅的废墟上坐了很久。月光透过断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极了房梁上那个女人偶的轮廓。他想起重建房子时,从梁上取下的那个人偶,胸口的刀痕深得能塞进手指,红布衣裳浸着暗红色的污渍,像是陈年的血。
都结束了。他对着空荡的院子低语,仿佛能听见工匠当年的怒喝,听见那个外地人吞土时的呜咽。
小雅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捧着本相册。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照片上的男人说:爸说这是赵爷爷的儿子,去年在报纸上见过,他现在是博物馆的馆长。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眉眼间竟与当年那个逃难的外地人有几分相似。陈建军忽然想起,大哥去世前曾托人打听赵家人的下落,只是那时战乱留下的线索早已模糊。
明天我陪你妈去县城。陈建军合上相册,有些事,该当面说清楚。
林慧却在那天夜里发起了高烧。她躺在床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找我……孩子是无辜的……陈建军守在床边,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忽然明白那些关于她的流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要在这个讲究因果的村子里活下去,总得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第二天清晨,林慧的烧退了。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镜中的女人两鬓已生了白发,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我不去。她将木梳重重拍在桌上,要去你们去,我没脸见人。
陈建军没再劝。他知道林慧心里的苦——大哥走后,她白天在建材市场扛钢管,晚上去夜市卖袜子,那些关于情人的闲话,不过是村里人对她坚韧的另一种解读。
赵家人来的那天,天阴得厉害。赵先生的孙子赵文博捧着爷爷的牌位,在陈家老宅前站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穿着黑色中山装,动作缓慢地弯腰,抓起一把土,像他爷爷当年那样慢慢塞进嘴里。
我爷爷临终前说,不求财宝归还,只盼陈家能明白,‘贪’字头上一把刀。赵文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他说当年在这儿吞的土,是想让自己记住,人心有时比战乱更可怕。
陈建军领着小伟和小雅,在赵文博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阳光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老宅新砌的墙面上,那些曾经藏着人偶的房梁,如今已换上崭新的钢筋。
这些年……对不起。陈建军的声音哽咽,他忽然想起大哥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对生命的眷恋,更多的是解脱。
赵文博摆摆手,让人将一面写着拾金不昧的锦旗递过来。我爷爷说过,怨恨像种子,埋在土里会发芽。他望着陈家新盖的楼房,现在种子挖出来了,该让土地喘口气了。
那天下午,赵文博带着文物离开时,特意走到小雅面前,从包里掏出支钢笔: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正直的人。
小雅接过钢笔,指尖触到笔帽上的温度,突然想起父亲的日记本里写过一句话:若有来生,愿做个清白的人,睡在干净的土上。
陈建军站在门口,看着赵家人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风拂过新栽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他想起迁坟时挖出的那具早已腐朽的棺木,想起爷爷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别学我们……
夕阳西下时,陈建军去了大哥的墓地。墓碑上的照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照片里的男人笑得依旧意气风发。他蹲下身,将一束野菊放在碑前,泥土的气息混着花香漫上来,清新得让人心颤。
哥,都结束了。他轻声说,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碑,小伟升了副队长,小雅考上重点高中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有力。陈建军抬头望去,只见一列火车正从铁轨上驶过,车窗里透出温暖的光。他知道,那是小伟工作的列车,载着无数人奔向远方,也载着陈家新一代的希望。
回到家时,林慧正在厨房做饭,油烟从窗户里飘出来,带着饭菜的香气。小雅趴在桌上写作业,台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陈建军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走到院子里,望着满天的繁星。那些曾经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霾,似乎都随着文物的归还而消散了。他想起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双眼睛,记录着世间的善恶,只是这报应从不是简单的诅咒,而是让后人在血泪中明白,有些底线,永远不能触碰。
夜风掠过院子,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陈建军摸出烟盒,发现里面是空的。他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脚步轻快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知道,未来的路还长,但至少,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