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荒村食我 > 第一章

律师函那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躺在我的邮箱里,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硬砖头,冰冷又硌手。我拆开它,手指被锋利的纸边划了一下,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公寓窗户照进来,光柱里尘埃狂舞,可那封信上的内容,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遗产继承通知……我喃喃念着,目光被最后那个地名死死钉住——莫回村。祖父那座藏在深山里、连地图上都找不到半点痕迹的、只存在于他零星呓语和族人极度避讳里的荒村。
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悲伤,绝不是。一股近乎灼热的电流从脊椎直窜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都兴奋地奔涌起来。莫回村!对于一个靠贩卖恐惧为生的恐怖小说作家来说,这简直是命运砸下来的金矿!灵感枯竭的焦躁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素材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个地方,光是名字就带着一股阴风——莫回,莫回,有去无回
我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狂热,打包了最简单的行李:强光手电、备用电池、压缩饼干、净水药片、一台老旧的录音笔,还有一摞用来记录灵感的空白笔记本。至于恐惧那正是我赖以生存的食粮。车子一头扎进盘山公路,引擎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孤独地回荡,两侧的密林越来越深,浓绿得发黑,树冠交织着,贪婪地吞噬着天空。手机信号一格一格地消失,最终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彻底掐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越来越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当导航彻底失灵,只剩下一条被荒草几乎吞没、布满深深车辙印的泥泞小路时,我知道,莫回村到了。停下车,推开车门,一股阴冷的、混杂着陈年木头朽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的风,扑面而来,钻进我的鼻腔,直透肺腑。
眼前是一片彻底荒芜的村落。残破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像被抽掉了骨头的老人,勉强支撑着,墙壁上布满雨水冲刷出的黑色泪痕。瓦片碎裂跌落,露出朽烂的椽子,如同怪物狰狞的肋骨。枯死的藤蔓如同巨大的、僵死的蟒蛇,死死缠绕着残垣断壁。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任何活物的声息。死寂。绝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唯一的例外,是村子中央,一幢明显比周围房屋高大、结构也更完整的青砖老宅。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那里,虽然同样陈旧,却透着一股顽固的威严。这应该就是祖父的祖屋,那封律师函里提到的遗产核心。
走近祖屋,两扇厚重的、布满深深裂纹的木门紧闭着。门缝和门板上,贴满了东西。不是普通的封条,而是一张张褪色发黄、字迹却依旧狰狞的符纸!上面用暗红近黑的墨汁,反复书写着巨大的、带着尖锐转折的警告:
**莫回!**
**速离!**
**生人勿近!**
那墨迹,干涸得像凝固的血痂,笔画扭曲,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凉的疯狂。我皱紧眉头,心底那点因职业兴奋而燃起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警告泼了一小盆冷水。谁贴的祖父还是……村里最后的其他人为什么是这种形式
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涌上来。我伸出手指,捻住一张符纸的边缘。纸页粗糙得像砂纸,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质感。用力一撕——
嗤啦!
声音在死寂中异常刺耳。符纸断裂,但更多的碎片顽固地粘在木门上,像垂死挣扎的枯叶蝶。我干脆上手去抠那些顽固的纸屑。指甲猛地刮过粗糙的木纹,一根细小尖锐的木刺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我的食指指甲缝里。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我下意识地甩手,把那根带血的木刺甩掉,指尖渗出一小滴鲜红的血珠。这微不足道的伤口,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才的狂热,带来一丝真实的、带着痛感的寒意。我看着那扇布满抓痕般符咒残迹的木门,深吸一口山间阴冷的空气,用力推去。
吱呀——
沉重、干涩、仿佛几百年未曾开启过的门轴摩擦声,撕破了荒村的死寂,远远传开,又在空荡的村落里撞出沉闷的回音。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浓重灰尘、陈年霉烂木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古老药材仓库的、带着甜腥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我屏住呼吸,踏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倔强的阳光从破窗棂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浓密得如同浓雾般的尘埃。脚下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均匀的灰白色积尘,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
但我的目光,却瞬间被地面上的景象攫住了。
灰尘!那些厚厚的积尘上,并非一片空白。上面布满了痕迹!不是脚印,也不是动物的爪痕,而是一种……极其规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心梳理过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纹路!它们以某种特定的、我无法理解的韵律,在房间的地面上延伸、交错,形成一片片奇异的、活着的图案!
更诡异的是,靠近墙角、通往内屋的门口附近,那里的灰尘……在动!极其缓慢,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轻微地起伏、流动着,形成新的、微小的波纹。就像有什么完全透明的东西,刚刚从那里悄无声息地经过,扰动了尘埃。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头皮阵阵发麻。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惊心。
谁!我低喝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无人回应。只有那灰尘,依旧在缓慢地、自顾自地流动着,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惊骇。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职业的本能却像一剂强心针,压倒了那瞬间涌起的恐惧。素材!绝佳的素材!我颤抖着手掏出录音笔,按下开关,红色的指示灯亮起。
记录:抵达祖父祖屋,莫回村。屋内灰尘呈现异常规律移动……有活物非视觉可捕捉形态初步判断,非风……我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脆弱。
强压着狂跳的心,我举着手电筒,开始探索这幢死寂的祖宅。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进入内室。光线更暗了。手电光柱扫过布满蛛网的房梁、摇摇欲坠的家具,最后落在一张蒙尘的旧式八仙桌上。
桌上,放着一个黑木相框。我走过去,拂去玻璃上的厚灰。一张老旧的、边缘泛黄的黑白照片显现出来。照片上是三个人。中间坐着一位穿着旧式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深邃的老者——我的祖父。他的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感,仿佛隔着几十年的时光,穿透相框玻璃,直直地盯着此刻闯入的我。他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都穿着朴素的旧式布衣,表情显得有些拘谨,眼神低垂,不敢直视镜头。
祖屋深处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时间凝固的气息,唯有那诡异的灰尘,在光线下无声地流淌,仿佛某种活物的呼吸。探索的冲动驱使着我,脚步下意识地走向厨房的方向。厨房很小,土砌的灶台占据了大半空间,旁边堆着一些早已朽烂的柴草。灶膛黑洞洞的,像一张饥饿的嘴。
我下意识地伸手,探进那冰冷的灶膛深处。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预想中彻底的冰冷和死寂。一股极其微弱、但绝对真实存在的……暖意,从指腹传来!像一块在冰天雪地里埋藏了许久,内里却还顽固地保留着一丝热度的石头!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灶台……不久前还有人用过或者说,有东西用过这念头比看到移动的灰尘更让人毛骨悚然。灰尘可能是某种物理现象,但这残留的余温……是活生生的证据!
寒意更深了,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散发着诡异余温的灶台,冲出厨房,回到光线稍好的堂屋。我需要光,需要一点虚假的安全感。我拿出背包里的户外应急灯,啪地打开,惨白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让角落里那些模糊的阴影显得更加可疑。
夜,以一种粘稠而沉重的姿态,降临了莫回村。窗外没有一丝灯火,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风声在破败的屋宇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时而像哭泣,时而又像某种压抑的窃笑。
我蜷缩在应急灯惨白光圈的边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悬停在空白页面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录音笔在身旁无声地运转着,红光在黑暗中像一只警惕的眼睛。恐惧不再是隔岸观火的素材,它变成了实质的、冰冷的汗珠,顺着我的脊背滑落。
寂静像水银一样灌满了屋子,沉重得让人耳鸣。
突然——
嗒…嗒…嗒…
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的呜咽,从门外传来。
脚步声!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粘滞的拖沓感。不是一个人在走,而像是……很多双脚,穿着湿透了的沉重鞋子,在门外泥泞的地面上缓缓地、一步一顿地移动。那声音绕着祖屋的外墙,不紧不慢,一圈,又一圈。每一次落步,都精准地踩在我心脏收缩的间隙,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布满符咒残骸的木门。应急灯的光线只够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门缝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脚步声在门外徘徊,越来越近,又缓缓远去,循环往复。每一次靠近,都让我几乎能想象出一张腐烂的脸贴在门缝外向内窥视的情景。
它们在外面。它们想进来还是在等待什么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动了门外的东西。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风声呜咽的深处。
门外重新归于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屋里回荡。我瘫软下来,后背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带来一阵阵寒意。恐惧的潮水暂时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沉的寒意。
这一夜,在极度的警惕和断断续续的昏沉中煎熬过去。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终于艰难地透过破窗棂,照亮屋内浓密的尘埃时,我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丝。天亮了。那些东西……走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而麻木僵硬。应急灯的电池已经耗尽,惨白的光消失了。我摸索着,慢慢走向那张蒙尘的八仙桌,想喝口水压压惊。
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桌上,就在昨夜我放水壶和压缩饼干的地方,赫然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粗陶碗。碗里盛放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物体:几块颜色发黑、边缘卷曲、渗出可疑暗红粘稠液体的肉块;几根扭曲缠绕、泛着灰白光泽、像是某种动物内脏的东西;还有一些辨认不清的、半腐烂的植物根茎。一股极其浓烈、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重的血腥、内脏的腥臊、还有腐烂植物特有的甜腻恶臭——从碗里散发出来,弥漫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
腐烂的祭品。
它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中央,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来自昨夜徘徊者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问候。
呕……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呕吐的欲望。恐惧不再是无形无质的幽灵,它变成了眼前这碗令人作呕的实物,带着腐烂的气息,狠狠地砸在我的神经上。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在我被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角落时,悄无声息地潜入屋内,放下了这个
那扇门,明明是关着的!窗户……那些破旧的窗棂,真的能完全阻挡住它们吗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穿了我的皮肤,深入骨髓。这个地方,这个所谓的遗产,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陷阱!
强烈的逃离欲望瞬间攫住了我。什么灵感,什么素材,在活生生的恐怖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我踉跄着冲向门口,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手刚抓住冰冷的门环——
咣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村子的另一个方向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狠狠砸落在地,又像是一扇巨大的木门被暴力地关闭。声音在死寂的清晨里回荡,异常刺耳。
我猛地停住动作,心脏几乎跳出喉咙。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村子的深处,似乎靠近中央的位置。
去不去
职业的本能和求生的欲望在脑海里疯狂撕扯。那声音太突兀,太不寻常了。是意外还是……某种指引或者陷阱最终,那该死的好奇心和不弄明白就写不出好故事的执念,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暂时压倒了逃离的冲动。我需要真相,哪怕这真相会要了我的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小心地绕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祭品,抓起背包里的强光手电和一根顺手在门边摸到的、充当武器的粗木棍,推开祖屋的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莫回村,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雾气中,能见度很低。残破的房屋在雾气里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我循着记忆中巨响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湿滑的小路前进。每一步都格外谨慎,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只有死寂。
绕过几座坍塌了大半的土房,雾气似乎淡了一些。前方,一座明显不同于其他民居的建筑轮廓显现出来。它比祖父的祖屋更加高大、肃穆,飞檐翘角,尽管同样破败不堪,布满苔藓和裂痕,但青砖的质地和规模,都彰显着它在村中特殊的地位。
祠堂。
那扇厚重、漆皮剥落的巨大木门,此刻竟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深沉的黑暗。刚才那声巨响,很可能就是这门发出的!是谁打开的或者……是谁关上的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冰冷的汗水浸湿了棍身。走到门前,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用木棍的一端,小心翼翼地顶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嘎……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地向内开启。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香灰、朽木和潮湿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祠堂内部比祖屋更加空旷、幽深。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处的破瓦缝隙漏下,形成几道光柱,勉强照亮了弥漫的浮尘。
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扫过布满蛛网的房梁、空荡的神龛……最后,落在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后墙的黑色木板上。
那是一面巨大的族谱板!
木板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从上至下,按照辈分排列。字迹是阴刻的,涂着早已褪色的朱砂,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迹。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牵引,顺着林氏的脉络向下寻找……寻找祖父的名字。
找到了。
**林守拙**——祖父的名讳,清晰地刻在那里。
然而,就在祖父名字的下方,紧挨着的、属于他儿子(也就是我父亲)那一支的位置,本该是我父亲名字的地方,却赫然刻着:
**林默**
我的名字!冰冷地刻在属于亡者的族谱之上!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我的视线,如同被冻住般,僵硬地移向名字的右侧——那里,按照古老的格式,应该刻着生卒年月。
**生:壬申年三月初七**
那是我的生日。
而紧接其后的**卒**字后面,刻着的日期,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大脑深处:
**癸卯年七月廿三**
昨天!是昨天!我抵达莫回村、推开祖屋大门的那一天!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荒谬、恐惧和彻骨寒意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祠堂里空洞地回荡。
幻觉这一定是极度疲惫和恐惧下的幻觉!
我猛地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头,再睁开,手电光死死地聚焦在那行字上。
**林默,卒于癸卯年七月廿三。**
字迹清晰,冰冷,不容置疑。那干涸的朱砂,像是我昨日指尖渗出的血珠。
不……不可能!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昨天还好好的!我还活着!呼吸着这带着腐烂气息的空气!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这族谱……是谁刻上去的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它预示着什么宣告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源自生物本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跑!必须立刻跑!离开这个诅咒之地!什么写作,什么遗产,都见鬼去吧!
我猛地转身,想冲出祠堂。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祠堂深处神龛方向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块悬挂的破布被风吹拂不!那感觉……更像是一个人,在阴影里,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
谁!我厉声喝道,手电光猛地扫向那个角落!
光束所及之处,只有空荡的神龛、积满厚灰的供桌,以及角落里堆放的破烂杂物。空无一人。只有尘埃在手电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祠堂的每一个缝隙、每一片阴影,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彻骨的寒意让我不敢再多停留一秒。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祠堂,反手重重地带上那扇沉重的木门!
咣当!
又是一声巨响,在死寂的村落里绝望地回荡。
我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口、朝着我那辆唯一能带我逃离这个地狱的越野车方向狂奔!泥泞的小路湿滑不堪,残垣断壁在雾气中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出来将我吞噬。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要炸开,但我只有一个念头:上车,发动,离开!永不再回!
村口就在眼前!穿过前面那片相对开阔的打谷场,就能看到停在泥路尽头的车了!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极度的恐惧中挣扎燃烧。
然而,就在我冲进打谷场边缘的瞬间,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打谷场中央。
月光,不知何时已经取代了薄雾,清冷如水的光辉洒满了这片空地。在这片惨白的光华之下,打谷场上……坐满了人!
一张张腐朽的、布满尸斑和霉烂痕迹的脸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们穿着破烂、沾满泥土的旧式衣裤,僵硬地围坐在一张张破旧的、布满污垢的八仙桌旁。桌上空空如也,没有菜肴,没有碗筷。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头颅僵硬地抬起,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望向村口——望向僵立在打谷场边缘的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嗅觉。那不是一具两具尸体,而是……整个村子的人!他们都在这里!以一种早已死去多时、却又被某种邪恶力量强行维持着在场姿态的方式,坐在这里!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无数双空洞的眼窝带来的冰冷凝视,如同无数根冰锥,刺穿我的灵魂。极致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死寂到令人发疯的凝固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从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张腐烂的、无法开合的嘴里,以一种低沉、含混、如同无数人梦呓叠加般的共鸣,清晰地传递出来:
就差你了……
声音在月光下冰冷地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耐心。
……开席吧。
开席吧……开席吧……开席吧……
那含混、重叠、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腐朽回声,在死寂的打谷场上空盘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耳膜,钉进我的骨头缝里。
逃!
这个念头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炸裂在我冻结的脑海里。双腿灌了铅,肌肉因极度的恐惧而痉挛,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生理的极限。我猛地拧转身躯,试图向着与那片死亡宴席相反的方向——村外那条泥泞小路,我的车!——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就在转身发力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冷至极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那触感……冰冷、粘腻、滑溜,像握住了深海里浸泡了千年的朽烂缆绳,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坚硬!仿佛五根只剩下骨头和少许干枯皮肉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命门!
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喉咙的封锁。我疯狂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甩动胳膊,想要挣脱那可怕的钳制。左脚在湿滑的泥地上猛地向后蹬踏,试图借力前冲。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骨裂声,从我脚踝处传来!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席卷了整条小腿!不是扭伤,那感觉清晰无比——是骨头断了!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个破麻袋一样,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
冰冷的、带着腐臭气息的泥水猛地灌进我的口鼻!视线瞬间被泥泞遮蔽。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右手腕依旧被那冰冷僵硬的手死死攥着,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左脚的剧痛一阵阵冲击着意识,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挣扎的念头。被抓住了。像猎物一样,被拖向那张死亡之席。
那只冰冷的手,开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拖拽着我。我的身体在泥泞中犁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湿透的衣服裹满了冰冷的烂泥,每一次拖拽,断掉的脚踝都在泥水里剧烈摩擦,带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让我昏厥过去。
方向,正是打谷场中央,那片沐浴在惨白月光下的宴席!
我徒劳地用还能动的左手扒拉着湿滑冰冷的泥地,指甲在泥土里抠出血痕,却无法减缓分毫被拖行的速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
距离那张主桌越来越近。那些围坐的、腐烂的身影,在月光下纤毫毕现。空洞的眼窝仿佛聚焦在我身上,嘴角那些僵硬的、撕裂般的弧度,似乎……上扬了一分像是在无声地欢迎它们没有动,只是僵硬地坐着,但那种被无数道冰冷目光锁定的感觉,比被拖行的痛苦更让人崩溃。
最终,拖行的力量停了下来。我被粗暴地甩在了一张空着的、布满厚厚污垢的八仙桌旁——正是主位!正对着打谷场入口的方向。
那只冰冷的手松开了我的手腕,留下五道深紫色的、散发着淡淡腐臭的指印。我瘫软在冰冷的泥地里,断腿剧痛钻心,全身湿透冰冷,不住地颤抖,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到眼前粗糙的桌腿,和桌腿旁……一双双沾满黄泥、脚趾腐烂外露的、穿着破烂草鞋的脚。
嗬……嗬……我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泥水和腐烂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麻木的冰冷感,从我的右手掌心传来。不是被攥住的冰冷,而是……一种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冰冷。我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移向自己还沾满泥浆的右手。
月光清晰地照在上面。
我的右手……掌心,还有手指的关节处……皮肤的颜色变了!不再是活人的血色,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泛着灰败光泽的……死青色!皮肤下的肌肉似乎也失去了弹性,变得干瘪、僵硬,像……像那些拖拽我的东西!
不!这不可能!
一股比断腿更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想抬起手凑到眼前细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断腿,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但我看清了!那绝不是泥污的颜色!那是……腐烂的征兆!
归……乡……一个沙哑、含混、仿佛砂纸摩擦喉咙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方传来。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祖父。
他就站在我的桌旁,那张在祖屋照片里见过的、清癯而冰冷的脸,此刻近在咫尺。长衫的下摆沾满泥点,身体如同其他村民一样,散发出浓烈的腐败气息。皮肤呈现出一种油浸纸般的蜡黄与灰败交织的颜色,布满深褐色的尸斑。他的眼珠浑浊不堪,像两颗蒙尘的劣质玻璃珠,毫无生气地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嘴角,却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拉扯出一个与照片上截然不同的、诡异而僵硬的微笑。
他微微俯下身,那张腐朽的脸凑得更近,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深处和内脏腐烂的恶臭几乎让我窒息。他那只同样覆盖着死灰色皮肤、指甲发黑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指向打谷场中央那张巨大的、空无一物的主桌。
宴……他干裂、乌黑的嘴唇翕动着,挤出这个字。声音不再是之前那含混的共鸣,而是清晰地、带着一种冰冷金属质感的沙哑。
开席吧。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重重砸落。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打谷场上,那围坐的、僵硬如木雕的腐烂身影们,头颅齐刷刷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转向了我所在的主桌方向。无数双空洞的眼窝,聚焦在我身上。它们腐烂的嘴角,似乎都在同一刻,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拉扯出与祖父如出一辙的、冰冷而僵硬的微笑。
月光惨白,毫无温度地流淌在每一张腐烂的脸上,流淌在我那只正迅速失去血色、透出死灰的手上。断腿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此刻,另一种更冰冷、更彻底的麻木感,正从那只手开始,沿着手臂的血管和神经,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
祖父那只覆盖着尸斑的手,冰冷地搭在了我尚且温热的肩膀上。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挣脱的、宣告归属的意味。他的脸就在我的侧上方,浑浊的眼珠似乎映着月光,又似乎只是两潭凝固的死水。
我张了张嘴,想嘶吼,想质问,想咒骂这该死的一切。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声音。唾液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流下,滴落在沾满泥泞的前襟上。意识像浸在冰冷的泥浆里,沉重而模糊。
开……席……那个含混腐朽的声音,再次从我的头顶响起,不是祖父,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是那些围坐的身影喉咙里发出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共鸣。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扫过眼前那张空荡荡的、布满污垢的主桌桌面。桌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还有一些干枯的草屑和不明污渍。就在桌面的中央,靠近我的这一边,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一个清晰的、五指张开的手印!
那手印的轮廓,大小……分明与我自己的右手完全吻合!指关节的凸起,掌心的纹路……只是,那印在厚厚灰尘上的颜色,不是活人的掌印该有的灰扑扑,而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像……像昨夜在祖屋门口,我抠符咒时被木刺扎破指尖渗出的那滴血的颜色!
什么时候印上去的我昨晚被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时还是今天清晨看到那碗祭品后我完全没有印象!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猛地窜上我的后颈,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我下意识地想抬起自己的右手去看——
动不了!
那只刚刚还显现出死灰色的右手,此刻仿佛被浇筑进了冰冷的石膏里,沉重、僵硬,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手腕处被祖父抓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麻木感,正顺着胳膊向上侵蚀!我的左手还能动,我猛地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臂,触手所及,一片冰冷坚硬!皮肤下的肌肉如同冻僵的石头!
呃……一个痛苦的、意义不明的单音从喉咙里挤出。我惊恐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右臂。月光下,那层灰败的死青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手掌向小臂蔓延!皮肤表面,一些细小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纹路,正在悄然浮现、扩散……
嗬……嗬……祖父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满足的叹息。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我僵硬的身体往主桌的座位方向按了按。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我的身体,在这股冰冷的力量下,不由自主地、僵硬地向前挪动了一点。断腿在泥地里摩擦,却只带来一阵遥远而模糊的钝痛。麻木感已经侵占了大部分躯干。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晃动,月光下那些腐烂的身影变得影影绰绰,像一片片在死水中浮沉的破败阴影。
唯有打谷场中央那张巨大的主桌,在视野中异常清晰。桌面上,那个暗红色的、属于我的掌印,像一块永不愈合的烙印,刺痛着我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
开席……那个腐朽的、重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祖父搭在我肩上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冰冷粘腻的触感,顺着我僵硬麻木的右臂向下滑落,最终,覆盖在了我那只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覆盖着死灰色和黑色纹路的右手手背上。
他的手,冰冷,坚硬,如同覆盖着苔藓的岩石。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透过皮肤(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皮肤的话),渗透进我早已麻木的骨头里。他抓着我的手,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法抗拒的力道,牵引着它,向上抬起。
我的手臂,像一根不属于我的、生锈的杠杆,在令人牙酸的僵硬摩擦感中,被强行提起。断腿在泥泞中拖出无力的痕迹。那只覆盖着死灰色和黑色纹路的手,不受控制地在祖父冰冷手掌的引导下,越过桌沿,悬停在那张布满污垢、空无一物的主桌桌面上方。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我手背皮肤下浮现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黑色血管纹路,以及指尖那已经开始变得乌黑的指甲。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深处、朽木和内脏腐败的浓烈恶臭,正从我的这只手上散发出来,与我身上沾染的泥水腥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归……祖父贴在我耳边,那个腐朽的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式的平静。
覆盖在我手背上的、祖父那只冰冷的手,微微用力,向下压去。
我的右手,那只正在迅速腐烂、失去最后一点活人温度的手,在祖父冰冷力量的牵引下,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缓缓地、僵硬地……按了下去。
不偏不倚,恰好覆盖在桌面上那个暗红色的、属于我自己的、带着血痕的手印之上!
掌印与掌印,完美重合。
就在指尖触碰桌面那冰冷粗糙纹理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如同无数细小冰针瞬间刺入骨髓的剧痛,猛地从重合的手掌处爆发!沿着手臂的骨骼和神经,闪电般窜向心脏!那不是血肉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强行撕裂、被强行烙上印记的剧痛!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冲破了我麻痹的喉咙,在死寂的打谷场上空撕裂开来!但这声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后半截变成了破碎的、如同溺水般的嗬嗬声。
视线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彻底被抽空。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彻底瘫软下去,断腿在泥泞中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却只带来一阵遥远而模糊的钝感。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冷的麻木中沉浮、坠落。耳边祖父那腐朽的声音,似乎变得异常遥远,又异常清晰:
……礼成……
礼成什么礼归乡礼入席礼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看到,打谷场周围那些僵硬围坐的身影,无数张腐烂的脸上,那僵硬拉扯的嘴角弧度……似乎更深了。空洞的眼窝里,仿佛亮起了一星极其微弱、如同磷火般的幽绿光芒。
浓烈的腐败气息,彻底包裹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