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隔世药香烬 > 第一章

1
裂隙
林薇最后闻到的,是急诊室特有的消毒水味,混着硝酸甘油片微苦的气息。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时,她正俯身给心梗病人做胸外按压,掌心下的胸骨随着力度下陷,规律得像秒针在跳动。病人家属在身后哭哭啼啼,护士正准备推来除颤仪,她甚至能看清仪器上闪烁的200J字样。
然后是白光。
不是手术灯的冷白,是带着温度的、能吞噬一切的亮。她感觉自己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间,白大褂的下摆缠上手臂,口袋里的听诊器撞得肋骨生疼——那是她刚工作时父亲送的,银质听头被磨得发亮,此刻却像要嵌进骨头里。等失重感消失,鼻尖钻进的是潮湿的泥土气,还有种清苦的、类似黄芩的药香,混着腐叶的微腥。
姑娘,你这身打扮……是戏班的
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林薇猛地回头,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站在竹林里。他背着半满的药篓,竹编的篓底露出几株带泥的草药,手里捏着株七叶一枝花,根茎上还挂着湿润的黑土。他头发用根朴素的木簪束着,额前垂着几缕碎发,被山风轻轻吹动,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映着竹叶的青影。见林薇盯着自己发愣,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靛蓝色的腰带随着动作轻晃,此地是青峰山南麓,方圆三十里只有我这处药庐。你从何处来
男子叫沈慕言,是这方天地里的医师。他的药庐建在半山腰,原木搭的屋架被岁月磨得发亮,茅草屋顶压着青石板防风雨,檐下挂着串晒干的玉米和红辣椒,颜色鲜活得像幅画。门前晒着成片的金银花,竹匾里摊着切成薄片的天麻,风一吹,药香漫到竹林深处,引得几只蜜蜂嗡嗡打转。
林薇花了两天接受现实——她,市一院心内科主治医生林薇,在抢救病人时,穿进了一个连抗生素都没听说过的架空时空,遇到了一个和曾经的病人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她在这药庐住了下来。
沈慕言听她说细胞细菌时,总是蹙眉沉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篓边缘,但从不多问。只是在她用煮沸的麻布给砍柴人包扎伤口时,他会默默把陶罐里的热水添满;在她让高烧的孩童喝淡盐水时,他会蹲在灶前,把柴火劈得更细些,让盐块化得更快。
你说伤口会‘发炎’,是因为看不见的‘细菌’在作祟第七天夜里,沈慕言借着油灯看她写的笔记。那是她用炭笔写在宣纸上的,字迹被灯芯的热气熏得微微发卷。他指尖划过无菌操作四个字,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页沙沙响,就像腐木上长的霉
林薇正用炭笔勾勒人体骨骼图,闻言抬头笑了。油灯的光在她眼里跳动,像揉碎的星子:差不多。所以处理伤口前,手要洗干净,器械要煮透,这样才能杀死那些‘霉’。
沈慕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油灯的光晕在她眼尾投下浅浅的阴影,鼻尖沾着点炭灰,像只偷喝了墨汁的小猫。他忽然觉得,这来自异世的姑娘,比他见过的所有草药都要奇特——明明带着锋芒,却藏着温润,像青峰山深处的玉竹,看着纤弱,却能顶开顽石。
2
药庐
林薇开始系统地教沈慕言现代医学。她先从基础的生理结构讲起,用炭笔在宣纸上画出心脏的四个腔室,笔锋细腻,连瓣膜的褶皱都画得清晰。你看,这里是左心室,她指尖点在纸面,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它收缩的时候,血液会被泵到全身,就像你药庐里的水车,把水送到田里。
沈慕言听得专注,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吹乱了宣纸上的墨迹。他手指轻轻点在主动脉的位置,指腹带着草药的清香:所以你说的‘心梗’,是这里堵住了就像水渠被石头堵了,下游的田地会旱死
对!林薇眼睛亮了,像找到知音的孩童,你说得太对了!心脏堵了,心肌就会坏死,就像缺水的禾苗,很快就会枯萎。
他恍然大悟,又拿起她写的消毒条目,宣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你说的‘酒精’,和我们用的烧酒是不是一类
林薇找沈慕言要了些高度烧酒,倒在陶碗里点燃,看着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碗沿,酒精挥发后,碗底剩下的液体果然更清亮刺鼻。那天下午,他们在药庐后面支起蒸馏器——用沈慕言熬药用的陶壶,配上打通关节的竹筒,外面裹着浸了凉水的麻布。沈慕言蹲在灶前烧火,柴火噼啪作响,映得他侧脸发红;林薇站在一旁控制冷凝管,不时用麻布擦去竹筒上的水珠。看着清澈的液体滴进陶碗,带着熟悉的酒精味,两人都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
沈慕言则教林薇辨认草药。春日里,他带她去后山采蒲公英,指腹捏着顶端的黄花轻轻转动:这个全草能入药,清热解毒,和你说的‘消炎’有点像。林薇摘下一片叶子,沾了点唾液涂在手臂上,果然有些清凉的刺痛感,像极了稀释后的碘伏。
他还教她把脉。林薇的手指搭在沈慕言的手腕上,能感觉到他脉搏沉稳有力,像山涧的溪流,不急不缓。这是平脉,常人如此。他声音低沉,带着胸腔的共鸣,若跳得快而虚,可能是气虚;慢而沉,或许是寒症。林薇想起心电图上的窦性心律波形,忽然觉得,两种医学体系,其实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世界,就像山巅的月亮,从东边看是圆的,从西边看,也是圆的。
那年夏天,山下的李村爆发了痢疾。村民们一个个上吐下泻,很快就脱水昏迷,眼眶陷得像两口枯井。沈慕言按惯例开了止泻的药方,用了黄连、黄柏,却收效甚微,药汤刚灌进去,就被吐得一干二净。
林薇看着送来的病人,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按压皮肤后,回弹的速度慢得惊人。她知道是脱水导致的电解质紊乱,心脏像被揪紧了:慕言,快煮米汤,加适量的盐和糖,比例大概是……她想了想,像你平时腌菜的咸度,再加点甜味就好。一定要让他们喝下去,补充水分和力气。
沈慕言二话不说,立刻让学徒架起大锅煮米汤,自己则守在林薇身边。又有人送来个已经昏迷的孩子,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棉絮。林薇当机立断,从沈慕言的旧银针里挑了根最粗的,在火上烤过消毒,又磨尖了针尖,做成简易的针头;再找了段空心的芦苇管,用烧酒浸泡后,当做输液管。她让沈慕言按住孩子的手臂,找到较粗的静脉,小心翼翼地把骨针送进去,再将温热的糖盐水顺着芦苇管缓缓推进去。
沈慕言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孩子的脸色一点点从灰败变得红润,呼吸也从微弱变得平稳,眼里满是震惊。这……这是将药直接送进血脉里他声音都在发颤。
是补充体液。林薇擦了擦额角的汗,白大褂的领口已经湿透,他们不是中了邪,是身体里的水和盐分跑光了,就像田里的庄稼,缺水缺肥,自然长不好。
那天晚上,两人守在临时搭建的病棚里。林薇教村民们用石灰消毒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在地上画出隔离区域,用木炭写着清洁区污染区;沈慕言则带着几个学徒熬汤喂药,沙哑着嗓子安抚惊慌的村民。天快亮时,最后一个病人退了烧,开始喊饿,林薇靠在草垛上,头一歪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块写满字的木炭。沈慕言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袍子上还带着草药的清香。
晨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疲惫却安心的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沈慕言忽然觉得,这药庐有了她,才真正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以前是他一个人的药香,现在,是两个人的人间烟火。
3
裂痕
感情是在某个秋夜破土而出的。那天林薇整理笔记到深夜,炭笔在宣纸上划过的声音,在寂静的药庐里格外清晰。沈慕言端来一碗温热的银耳羹,瓷碗边缘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里面加了他自己晒的桂圆干,果肉饱满,浸在琥珀色的汤里。
你总说我们这里的糖不够纯,他把勺子递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去,耳根却悄悄红了,我攒了些蜂蜜,比红糖甜些。
林薇低头舀了一勺,银耳的胶质滑过喉咙,带着蜂蜜的清甜,漫进心里。她想起曾经的爱人离开后现代医院里永远喝不完的速溶咖啡,想起值夜班时冷掉的盒饭,忽然觉得,这山野间的粗瓷碗,比任何精致餐具都要温暖。
慕言,她轻声说,瓷勺在碗底轻轻磕碰,眼底微微湿润,等忙完这阵,我教你做简易的血压计吧。用橡皮管和玻璃管,能测出心脏泵血的压力,就像你听脉能知道气血盛衰一样。
沈慕言坐在她对面,油灯的光映在他眼里,像落了两颗星星:好。那我教你认冬虫夏草,这东西只有雪山才有,冬天是虫,夏天是草,治虚损最好。等明年雪化了,我带你去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怕被风吹走:林薇,你……还会回去吗
林薇的动作停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穿越过来的那道白光,像个随机的喷嚏,毫无预兆地将她抛到这里,她不知道它何时会再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抓住。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抬起头,望进他清澈的眼睛,但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沈慕言笑了,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像新月落在眼底。他伸手,犹豫了很久,才轻轻拂去她肩上的一缕头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烫得林薇心跳漏了一拍。药庐外的秋虫还在鸣叫,油灯的光晕里,药香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温柔的夜曲。
可幸福像药汤上的浮沫,轻轻一碰就散了。
入冬后,林薇开始失眠。起初是夜里盗汗,醒来时白大褂的后背能拧出水;后来是晨起时手指发麻,握笔都觉得费力。她对着铜镜梳头,黄铜的镜面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鬓角那根刺眼的白发,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睛发疼。她伸手拔掉,指尖都在抖,看着那根白发落在掌心,忽然觉得恐慌——这具身体,好像在加速走向衰老。
只是累了。沈慕言给她把脉,手指搭在她腕上,能感觉到她的脉搏虽然还平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浮,像快要干涸的溪流。他熬了当归黄芪汤,用小火炖了两个时辰,药香浓郁,我给你炖了当归黄芪汤,补补气。你最近太累了,村里的接生、山里的摔伤,你都亲力亲为。
林薇喝着汤,笑了笑,没告诉他,她最近连爬后山都觉得喘,记忆力也差了很多,有时会突然忘记青霉素的英文怎么说,甚至对着熟悉的草药,一时叫不出名字。她知道,这具身体不属于这个时空,就像强行种在盐碱地的花,开得再艳,根也会慢慢烂掉,最终枯萎。
她开始疯狂地整理笔记。从基础的外科缝合术,详细到如何分层缝合皮肤、肌肉,用什么材质的线不易感染;到如何判断宫外孕——她见过村里一个产妇因此大出血去世,血流得像决堤的河,她却无能为力,只能把详细的症状和急救方法写下来;甚至画了张简易的心肺复苏流程图,标上按压的深度(约五厘米)和频率(每分钟一百次),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演示如何打开气道。
这里,她指着人工呼吸的步骤,对沈慕言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定要捏住鼻子,确保气体进入肺部,而不是胃里。很多人就是这里做错了,白白耽误了抢救时间。
沈慕言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像两只淡青色的蝶,眼眶泛红:别写了,歇会儿吧。这些我慢慢学,不急。
没事。林薇笑着,笔尖却在纸上顿了一下,墨点晕开,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泪,多写点,以后万一……你用得上。万一她不在了呢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却像根刺,扎在两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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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药庐外飘着雪,簌簌地落在茅草屋顶上,像给屋子盖了层白棉被。沈慕言在炭盆里烧了松针,屋子里弥漫着清冽的松香,驱散了药味的苦涩。林薇靠在他肩上,听他讲小时候在药谷跟着师父学认药的事。师父是个严厉的老头,却会在冬夜里给他掖好被角,会在他采错草药时,先骂他一顿,再耐心教他辨认。
师父说,每种药都有它的归处,就像人一样。沈慕言握紧她的手,她的手越来越凉了,像块温不热的玉,林薇,你是不是……不属于这里
林薇沉默了很久,雪花落在窗棂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我像颗被风吹来的种子,在这里发了芽,却长不高。
沈慕言把她抱得更紧了,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我就做你的土壤,哪怕只能让你多待一天,一个时辰,我都守着。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像幅被时光定格的画。
4
诀别
开春时,林薇已经走不动路了。她的皮肤失去了弹性,用手指按下去,要很久才能回弹;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而密;曾经清亮的眼睛也变得浑浊,像蒙了层雾。沈慕言把她的床挪到窗边,那里能看到后山的竹林,春天时,竹笋会破土而出,密密麻麻的,像绿色的剑,直指蓝天——那是林薇最喜欢看的景象。
慕言,她躺在病榻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气若游丝,还记得我教你的消毒步骤吗伤口一定要冲洗干净,用煮沸过的水,哪怕病人喊疼也要坚持。很多时候,疼一时,能救命一世。
记得。沈慕言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骨头,皮肤薄得像层纸,能看清下面淡青色的血管。他把自己的手搓热了,再去握她的,想给她些暖意,你说过,一时的疼,是为了以后不更疼。上次王猎户被熊抓伤,我按你说的,用烧酒冲洗伤口,他疼得骂娘,现在却好得很快,疤都快没了。
还有发烧,林薇咳了两声,帕子上沾了点淡红色的血,她不动声色地叠起来,藏在枕下,不是所有发烧都要退烧,有时候是身体在和病毒打仗,强行退烧反而不好。就像田里长了杂草,不能只割草,要除根。
嗯。沈慕言的声音哽咽了,喉结上下滚动,你教过我的,都记得。上次二柱子家的娃发烧,我没给退烧的药,只给了些清热解毒的,让他多喝水,果然三天就好了。他娘还送了筐鸡蛋来,我说不用,她非要留下……
林薇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枯萎的花,却带着温柔的暖意。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指尖却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把我那个小本子拿来。
那是她穿越时代的工作手册,蓝色的塑料封面已经磨出了毛边,后面几页空白,她用来记了些零碎的想法:比如如何用艾草和酒精做简易的消毒剂,比例是多少;如何用竹筒做引流管,直径要多大才合适;甚至还有几味草药的现代药理分析,是她结合沈慕言教的知识,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最后一页,她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是我想的……剖腹产的步骤遇到难产时……或许能用。
沈慕言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很潦草,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了。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纸页上。
别哭啊。林薇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舍,我这辈子,救了很多人,也被你救了……够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慕言,别怕,我们还会见到的,到时候……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她的手轻轻垂了下去。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沈慕言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夕阳把竹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把林薇葬在了山顶,那里能看到整个青峰山。他在坟前种了株她最喜欢的蒲公英,风一吹,白色的绒毛就会飘向远方,像她从未离开过。
5
寻踪
林薇走后的第一年,沈慕言按她的方法,救了个难产的妇人。当婴儿响亮的哭声响起时,他站在产房外,看着天边的月亮,想起林薇说过,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肺开始工作的信号。
第三年,山下爆发了小规模的天花。沈慕言想起林薇讲过的疫苗,虽然做不出真正的疫苗,但他把得过天花的人的痘痂磨成粉,吹进健康人的鼻孔里,竟真的降低了死亡率。
第五年,他根据林薇的笔记,改良了外科缝合的针线,用蚕丝浸泡在酒精里消毒,伤口愈合得更快了。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本事,都来自那个穿白大褂的姑娘。
第十年,他在一本残破的古籍里看到记载:极北之地有极光,光中有隙,可通异世。
沈慕言几乎是立刻就收拾了行囊。他带了林薇的笔记,带了她磨的那根骨针,带了一包她最喜欢的蒲公英种子。他走了整整三年,翻过雪山,穿过荒漠,终于在一个极寒的冬夜,看到了古籍中描述的极光。
绿色的光带在天幕上舞动,中间果然有一道细微的裂隙,透着和当年一样的白光。沈慕言深吸一口气,握紧怀里的笔记,一步踏了进去。
失重感比林薇描述的更剧烈,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响。不知过了多久,他跌落在一片坚硬的地面上,耳边是从未听过的嘈杂声——有金属摩擦的锐响,有无数人说话的嗡嗡声,还有一种规律的、类似蜂鸣的声音。
他抬头,看到的是高耸入云的建筑,比青峰山顶的松树还要高,上面镶嵌着无数块透明的板子,反射着刺眼的光。行人穿着奇装异服,手里拿着发光的小盒子,脚步匆匆。
这就是林薇的世界吗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见建筑门口有个穿蓝色短褂的女人在倒垃圾,那女人见他这副模样,吓得手里的铁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是拍戏的女人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束发的木簪。
沈慕言没听懂拍戏是什么意思,只攥紧笔记往光亮处走。医院的玻璃门滑开时,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涌过来,他忽然想起林薇总说,现代医院的消毒水比他药庐的艾草水冲得多。
大厅里人来人往,有人推着躺着病人的铁架子床匆匆跑过,床脚的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沈慕言顺着墙上的指示牌往前走,那些红色的字他认得——林薇教过他简体字,说这是她那个世界的通用写法。
主治医师介绍的板子在走廊尽头,沈慕言走到近前时,手指都在抖。照片上的林薇比他记忆中年轻些,白大褂领口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衫,胸前的铭牌闪着金属光。他数着照片下方的字:林薇,心内科,毕业于协和医学院……这些词他大多不懂,只死死盯着林薇两个字,像要把它们刻进眼里。
有人在他身后轻拍了下肩膀:先生,您找哪位医生
沈慕言回头,看见个穿粉色大褂的姑娘,胸前别着导诊台的牌子。他指了指照片:我找她。
导诊姑娘笑着指了指斜对面的诊室:林医生正在出诊呢,您先去挂号……
话音未落,沈慕言已经冲了过去。诊室的门没关严,他推开门时,正看见林薇低头写病历,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发顶,镀上一层浅金。她握着笔的手悬在纸上,指尖的银戒指反射着光——那戒指他认得,是他用青峰山的月光石给她磨的,她穿越时竟戴在手上。
林薇。他声音发颤,带着十年山野风霜的沙哑。
林薇抬头的瞬间,沈慕言看见她眼里的光一点点变了——从职业性的平和,到骤然的错愕,仿佛心口的弦被一只大手扫了一下一般,但最后定格为了礼貌的疑惑,她很确定他不认识这位先生。她放下笔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椅子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先生,您是她的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胳膊上,眉头微微蹙起,您受伤了,需要先处理一下吗
沈慕言这才感觉到胳膊上的疼,可比起心口的钝痛,这点伤算什么。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让她看清楚自己,却被桌角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林薇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和当年在药庐给她把脉时一模一样。
您先坐。林薇扶他在椅子上坐下,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碘伏和纱布,我先帮您处理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蘸了碘伏的棉签擦过伤口时,沈慕言没觉得疼,只盯着她低垂的眼睫。那睫毛比他记忆中长些,像春末青峰山刚抽芽的柳丝。
谢谢。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林薇包扎完伤口,递给他一杯温水:您找我有什么事
沈慕言握着水杯,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漫上来,却暖不了冰凉的心脏。他张了张嘴,那些在雪山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话,此刻全堵在喉咙口——他想说我是沈慕言,想说你教我的蒸馏术救了好多人,想说我在你坟前种的蒲公英已经蔓延到山腰了。
可最后,他只说了句: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林薇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很远的地方是来求医吗她拿起听诊器,我先给您听听吧。
冰凉的金属头贴上胸口时,沈慕言猛地一颤。他想起最后那段日子,他也是这样给林薇听诊,听着她的心跳从有力到微弱,像风中残烛。
心率有点快。林薇收回听诊器,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您最近是不是经常头晕
沈慕言点头。穿越裂隙时的撕裂感还在骨子里蔓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关节在发僵,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我给您开个检查单,先去做个全面检查。林薇撕下化验单递给他,指尖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忽然咦了一声,您的手……
沈慕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布满了老年斑,指关节也肿得变形了——不过几天时间,他竟老得像个七十岁的老翁。
林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您跟我来,我先安排您住院。
6
终焉
沈慕言住进307病房时,窗外的梧桐树刚抽出新芽。林薇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查房,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医生,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滚动着他的各项检查数据。
沈先生,昨晚睡得好吗她总是先问这句话,然后伸手探他的额头,试体温的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沈慕言起初还能回答还好,后来只能点头或摇头。他的嗓子像被草药渣堵住了,说话越来越费力。但他喜欢听林薇说话,听她和年轻医生讨论他的病情——器官衰竭速度太快,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衰老症各项指标都在降,只能尽量维持。
这些词他大多不懂,却能听出里面的无奈,就像当年他看着林薇的头发一点点变白时的心情。
他开始给林薇讲青峰山的细节。讲药庐的茅草屋顶每年要换一次,不然会漏雨;讲后山的泉眼冬天不结冰,水质清冽最适合煎药;讲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白大褂口袋里掉出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
你当时说,这叫‘维生素C’,能治坏血病。沈慕言望着天花板,声音含糊,我后来在山里找了三个月,才发现野山楂的维生素C含量最高。
林薇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坏血病是因为缺了某种东西吗她像听故事一样认真。
嗯。沈慕言笑了,就像田里缺了肥料,庄稼长不好。
他的记忆越来越混乱,有时会把眼前的林薇当成药庐里的她。有天夜里他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抓住林薇的手喊:别去剖尸体,村民会打你的。
林薇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挣开。她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听他断断续续说着消毒输液抗生素,这些本该是她熟悉的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有种奇异的陌生感。
第二天沈慕言清醒后,看着林薇手腕上的红印,眼里满是歉意。林薇却递给他一个苹果:您昨晚说的剖尸体,是那个姑娘做的
是。沈慕言咬了口苹果,果肉的清甜压不住苦涩,那年瘟疫,她非要找出病因,被村民扔石头,我就站在她前面挡着。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她总说我护着她,其实是她……给了我全世界。
林薇没说话。她想起自己抽屉里那本笔记,前几天夜班时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旁边写着慕言亲测,烧酒提纯三次可达75%,字迹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笑脸。
沈慕言的日子不多了。他开始出现昏迷,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林薇把他的床位调到靠窗的位置,这样他能看到外面的梧桐树。有天下午他醒着,忽然指着窗外说:像青峰山的竹林。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下的梧桐叶绿得发亮,风一吹,叶子沙沙响,确实像极了沈慕言描述过的竹林。
您想出去看看吗她问。
沈慕言摇了摇头,指了指床头柜。林薇明白他的意思,把那本笔记拿过来,放在他怀里。他枯瘦的手指抚过封面,像在抚摸稀世珍宝。
林医生,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晰了些,这本笔记……您留着吧。
林薇点头:好。
里面有一页……他喘了口气,画着剖腹产的步骤,您……或许用得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她确实翻到过那页,当时还惊叹于绘图者的精准,却没多想。现在想来,那笔触、那术语,竟和自己的习惯如此相似。
沈慕言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越来越弱。林薇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凉得像块冰。监护仪的声音渐渐变缓,最后拉成一条直线,尖锐地划破病房的寂静。
就在那一瞬间,林薇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眼前发黑。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指尖触到冰凉的听诊器——那是她刚从沈慕言胸口拿下来的,还带着他最后一点体温。
护士们进来时,看见林医生站在床边,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她们以为她是在为病人难过,没人知道,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片模糊的光影——竹林、药炉、漫天的蒲公英,还有一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在晨光里对她笑。
林医生小护士轻声喊她。
林薇转过身,眼眶泛红,却没掉泪。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笔记:把这个……收起来吧。
那天晚上,林薇值夜班。急诊室送来个心梗病人,她俯身做胸外按压时,掌心下的胸骨下陷,规律得像秒针在跳动。恍惚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按压深度五厘米,频率每分钟一百次。
她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速度。监护仪发出长鸣时,她直起身,额角的汗滴落在白大褂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晚风卷进来,带着城市夜晚的喧嚣。林薇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忽然想起沈慕言讲过的青峰山的夜晚——没有灯,只有月亮和星星,还有药庐里永远亮着的一盏油灯。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片干枯的蒲公英绒毛,是白天从笔记里掉出来的。风一吹,绒毛轻飘飘地飞起来,撞在玻璃上,然后缓缓落下。
林薇的心脏又隐隐作痛,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她抬手按了按胸口,白大褂的口袋里,那本泛黄的笔记硌着腰,像块带着温度的烙铁。
也许,等忙完这阵,该去翻翻看那本笔记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