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沈建国,是个酒鬼。
顾屿是风雪里,唯一给我披上外套的人。
他带我走出那个破败的家,许诺给我一个全新的未来。
后来,他身边多了个叫许安然的女孩。
念念,安然她只是身体不好,我需要多照顾她。
在我爸再次举起皮带的那个雨夜,我没有等来顾屿。我抓住了我爸的手腕,说出了那个埋藏了十年的,关于我妈的秘密。
那个家的噩梦结束了。我和顾屿的,也该结束了。
1.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要把这栋老旧的居民楼冲垮。
屋里,沈建国喝空了最后一个酒瓶,通红的眼睛转向我。
钱呢他声音沙哑,带着酒后的浑浊,我让你去拿的钱呢。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口中的钱,是我下个月的生活费,也是我辛辛苦苦兼职攒下的学费。
没钱。我说。
这两个字像点燃了引线。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解下了腰间的皮带。
那条黑色的牛皮皮带,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光。我童年里无数个夜晚,都是伴随着它破空的声音度过的。
反了你了!
皮带带着风声朝我脸上抽过来。
上一世,我尖叫着抱头蹲下,任由皮带雨点般落在我的背上、腿上,哭着求他别打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躲。
在皮带即将落下的那一刻,我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皮带头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带起的风刮得我皮肤生疼。
沈建国愣住了。
他没想到一向懦弱的我,敢反抗。
他的手腕很粗糙,常年酗酒让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他用力想挣脱,手腕上的青筋暴起。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爸。
我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你再打我一下,我就去告诉警察。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咧开嘴,露出被烟酒熏得焦黄的牙齿:警察老子打女儿,天经地义!警察能管……
我告诉他们,我打断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十年前,你是怎么把我妈推下楼梯的。
他脸上的醉意和怒气,瞬间凝固了。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他看着我,瞳孔里是我平静的倒影。
我知道,这个长达十年的噩梦,终于要醒了。
我松开手,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锁上了门。
隔着门板,我还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靠在门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直到这时,后知后觉的颤抖才传遍四肢。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终于被接通了。
念念
是顾屿的声音,背景里夹杂着轻柔的音乐和一个女孩的笑声。
顾屿。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现在……能来接我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听到他有些为难的声音:念念,怎么了我现在走不开,安然她……不太舒服。
许安然。
又是许安然。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像是要把我的声音也淹没。
我靠着门,听着自己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原来,有些事,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没事了。
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很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2.
我和顾屿的相遇,也在一个雨天。
那年我高三,因为没交齐补课费,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训话。沈建国前一晚喝多了酒,把家里砸得一片狼藉,也顺便拿走了我藏在床垫下的所有积蓄。
我站在办公室里,听着班主任尖刻的话语,一声不吭。
沈念,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爸那个样子,你再不努力,这辈子就毁了!几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以后怎么办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从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雨下得正大。我没带伞,抱着书包冲进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我的衣服,冷得我直哆嗦。
就在我狼狈地跑到公交站台时,一把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我抬头,看见一张干净清隽的脸。
是顾屿。
我们不同班,但我知道他。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绩好,家境好,人也长得好,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
给你。他把伞塞进我手里,自己则退后一步,站在了雨里。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肩膀。
那你怎么办我小声问。
我家就在附近。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快回家吧,别感冒了。
说完,他转身跑进了雨里。
我握着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伞,看着他消失在雨夜里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他会每天早上给我带热牛奶和三明治,会
терпеливо地给我讲我不会的数学题,会在沈建国又一次发酒疯后,骑着单车带我兜遍整座城市,直到我把所有不开心都忘掉。
高考结束那天,他把我送到家门口。
念念,他看着我,认真地说,等上了大学,我们就搬出去住,离这里远远的。我会给你一个家。
一个家。
这三个字,是我从小到大最渴望的东西。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觉得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刻。
可希望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
就像此刻,我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机屏幕上,是他和许安然的合照。
那是许安然朋友圈的背景图,她靠在顾屿的肩上,笑得灿烂又得意。而顾屿,微微侧着头,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照片的定位,是一家我没去过的日料店。
发布时间,是半小时前。
在他告诉我,他因为许安然不舒服而走不开的半小时前。
原来,他所谓的照顾,就是在高级餐厅里,陪着另一个女孩,言笑晏晏。
而我,在他的世界里,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搁置的选项。
房门外,沈建国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我站起身,打开衣柜,从里面拖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这个箱子,还是当年顾屿送给我的,说等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就用它装满我的东西,带我离开。
现在,也是时候了。
只是这一次,带我离开的,只有我自己。
我把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还有那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习题集,以及一张我和妈妈的合照。
照片上的妈妈很年轻,抱着小小的我,笑得温柔。
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妈,我轻声说,我要走了。
离开这个让我窒息了十八年的家。
也离开那个,我爱了三年的男孩。
3.
天亮时,雨停了。
我拖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
沈建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得像头死猪,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酸臭味。
我没有回头,轻轻带上了门。
门锁合上的那一声轻响,像是一道分界线,隔开了我的过去和未来。
我去了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去邻市的票。
坐在候车大厅里,我给顾屿发了条信息。
我们分手吧。
没有质问,也没有争吵。
当失望积攒到一定程度,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
发完信息,我便关了机。
火车开动时,晨光正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有去我们约好要一起上的那所大学。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邻市找了一份包吃住的餐厅服务员的工作,然后报了一个成人高考的辅导班。
新的生活忙碌又充实,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过去的人和事。
白班在餐厅端盘子,晚班去辅导班上课,下课回到宿舍,还要做几套练习题才能睡觉。
餐厅的领班是个叫李姐的爽利女人,见我肯干又话少,对我颇为照顾。
小念,你这么拼,是想考大学啊有次休息时,她递给我一瓶水。
我点点头。
好事儿。她拍拍我的肩,女孩子,还是得多读点书,以后才有底气。
我笑了笑,没说话。
底气不是书给的,是自己给的。
当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时,我就有了离开一切的底气。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换了新的手机号,才重新开了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上百条微信消息,几乎全是顾屿发来的。
一开始是质问。
沈念,你什么意思
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
你到底在哪儿
后来是慌乱。
念念,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你去哪儿了接电话啊!
我找不到你,我很担心。
再后来,是哀求和示弱。
念念,我只是……我跟安然真的没什么,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她爸爸救过我爸的命,我不能不管她。
那天晚上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是安然她突然哮喘发作,我送她去了医院。
你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
看着这些迟来的解释,我没有任何感觉。
一个人如果总是在事后才想起解释和道歉,那他的歉意,多半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
我一条也没有回,直接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世界清静了。
我以为,我和顾屿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画上句号了。
直到那天,餐厅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天是周末,餐厅生意很好,我忙得脚不沾地。
服务员,点单!
我应了一声,拿着菜单走过去,却在看清来人时,脚步顿住了。
是顾屿。
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憔pad。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应该就是许安然。
她正亲昵地挽着顾屿的胳膊,仰着头对他说话,脸上带着甜美的笑。
而顾屿,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4.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安然顺着顾屿的目光看过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从我身上那件印着餐厅logo的廉价T恤,到我脚下那双沾了油污的帆布鞋。
阿屿,这位是她开口,声音甜得发腻。
顾屿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我,声音干涩:念念,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理他,公式化地把菜单递过去:两位好,请问要点些什么
我的平静,似乎刺痛了他。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
沈念,你跟我回去。
先生,请您放手。我挣了一下,没挣开,您这样,影响我工作了。
旁边的许安然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呀,原来是念念姐。你怎么在这里做这个呀是……缺钱吗阿屿,你快放开念念姐,别把人家弄疼了。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那张看似无辜的脸,突然就明白了。
她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她今天,是特意跟着顾屿来找我的。
来向我炫耀,也来向我示威。
顾屿,放手。我加重了语气。
他不但没放,反而握得更紧。
跟我走。他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
这副样子,和那个雨夜里,强硬地要从我手里抢钱的沈建国,何其相似。
我心里一阵反胃。
放手!我猛地一甩,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
力道之大,让他后退了半步。
顾屿,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许安然娇弱的声音:阿屿,你别生气,念念姐肯定是一时想不开……
还有顾屿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闭嘴!
我没有回头。
回到后厨,李姐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怎么了小念遇上熟人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李姐,我就是有点累。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顾屿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生活。
我不得不承认,再见到他,我的心还是会乱。
但那不是爱,而是一种混杂着不甘、委屈和愤怒的复杂情绪。
我凭什么要被他这样对待
凭什么他可以一边享受着我的付出,一边心安理得地照顾着另一个女孩
凭什么他可以轻易地毁掉我所有的期待,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要求我跟他回去
第二天,顾屿又来了。
他没有再带着许安然,一个人坐在昨天的位置,从我上班一直坐到餐厅打烊。
他不说话,也不打扰我,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看着我忙碌。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餐厅里的同事开始议论纷纷。
小念,那个帅哥是你男朋友吧闹别扭了
长得是真不错,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我一概不予理会。
我以为只要我够冷漠,他总会放弃的。
但我低估了他的执着。
或者说,我低估了他骨子里的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控制欲。
5.
这天,我下班走出餐厅,顾屿的车就停在路边。
他靠在车门上,手里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见我出来,他掐灭了烟,朝我走过来。
念念,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绕开他,想走。
他却一步拦在我面前。
就五分钟。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
我站住脚,看着他。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清隽的脸上满是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顾屿,我说,你这样有意思吗
有。他回答得很快,只要能让你回来,做什么都有意思。
我几乎要气笑了。
回来回哪里去我问他,回到那个你随时可以因为别的女人而抛下我的生活里去吗顾屿,你是不是觉得我沈念特别好欺负
他沉默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告诉你,不可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从你为了许安然,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选择缺席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不是的,他急切地解释,那天晚上安然她……
我不想听。我打断他,我不想听任何关于她的事。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我绕过他,快步向前走。
他没有再追上来。
回到宿舍,我刚洗漱完,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沈念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许安然。
我的心沉了一下。
有事吗
我想和你见一面。她说,有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解释清楚。
我本能地想拒绝。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她说:是关于阿屿,也关于……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母亲
好。我说,时间,地点。
她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干净又无害。
念念姐,你来了。她对我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坐下,开门见山:你想说什么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慢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你一直在怪阿屿。
我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其实你误会他了。她说,阿屿他……一直都很爱你。他之所以对我好,只是因为亏欠。
亏欠
嗯。她点点头,抬起头看我,目光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因为,我爸爸是为了救阿屿的爸爸才去世的。而我妈妈,在你妈妈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也因为抑郁症,没过多久就……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妈妈从楼梯上摔下来……
这件事,除了我和沈建国,应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我看着她,声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是谁
她笑了,笑得有些悲伤。
我叫许安然,我妈妈,叫林文静。
林文静。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着。
data-fanqie-type=pay_tag>
然后,我想起来了。
在我妈妈的遗物里,有一本日记。日记的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
文静,对不起。
原来,是她。
6.
我妈叫沈书琴,是个温柔内向的女人。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或者给我讲故事。
她和林文静是最好的朋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后来,她们各自嫁人。我妈嫁给了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沈建国,林文静嫁给了顾屿的父亲,一个成功的商人。
再后来,沈建国开始酗酒,家暴。
我妈的生活,从那时候起,就坠入了深渊。
我一直以为,我妈的死,是一场意外。
是她自己在下雨天,不小心从楼梯上滑倒,摔下去的。
直到我重生,上一世临死前,沈建国喝醉了酒,才无意中说漏了嘴。
是他,在和我妈争吵时,失手将她推了下去。
而现在,许安然告诉我,这一切,另有隐情。
当年,我爸爸公司资金链断裂,是顾伯伯出手相助才渡过难关。为了报答顾伯伯,我爸爸替他去处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结果……出了意外,人没了。
许安然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爸爸走后,我妈妈就病了,很严重的抑郁症。顾家出于愧疚,一直很照顾我们母女。阿屿从小就跟我说,他会像亲哥哥一样保护我。
后来,沈阿姨知道了这件事,她觉得是我爸爸抢走了顾伯伯的注意力,才导致沈建国……变本加厉。她去找我妈妈理论,两个人吵得很凶。再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所有人都以为沈阿姨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楼的,只有我知道,不是。
许安然看着我,目光灼灼。
是沈建国推的她。当时我就在楼梯的拐角,我全都看见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我重生前听到的那句酒后真言,是真的。
原来,许安然早就知道真相。
那你为什么不说我问她,声音干涩。
我不敢。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恐惧,那时候我还小,沈建国那副样子太吓人了。而且,我妈妈不让我说。她说,我们斗不过他的。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枉死,看着我被他折磨了十年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对不起。她说,念念,我知道说这些你可能不信,但我妈妈因为这件事,一直活在愧疚里。她总说,是她害了沈阿姨。没过两年,她就……也走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却觉得无比嘈杂。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顾家对许安然的照顾,不仅仅是因为她父亲的牺牲,更是因为一份牵扯到两条人命的沉重愧疚。
顾屿对我好,是因为爱。
顾屿对许安然好,是因为责任和偿还。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阿屿他不知道这些。许安然说,顾伯伯和顾伯母不让他知道,怕他有心理负担。他只知道,他要照顾我,要对我好。
所以,他一次次地为了你,忽略我,抛下我我看着她,冷冷地问。
不是的。她急忙摇头,他爱你,真的。他找不到你的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快疯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遍遍地打你的电话。后来知道你在这里打工,他二话不说就开车过来,连夜赶过来的。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平衡。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二十万。算是我……代我妈妈,给你的一点补偿。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但……
我看着那张卡,觉得无比讽刺。
一条人命,十年的痛苦,就值二十万吗
我不需要。我把卡推了回去,许安然,我告诉你。我妈的死,我会追究到底。沈建国,必须付出代价。
至于你,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欠我的,不是一句对不起,也不是二十万,而是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真相。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顾屿的照顾,看着我活在地狱里,现在又跑来跟我说这些,不觉得恶心吗
她的脸色白了白。
还有,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离顾屿远一点。不是因为我还爱他,而是因为,你们俩,都让我觉得恶心。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原来,我所以为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和愧疚之上。
顾屿不是我的救赎。
他只是从一个深渊,把我拉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7.
我报了警。
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控沈建国故意杀人,但许安然的证词,足以让他因为过失致人死亡而被立案调查。
警察上门带走沈建国那天,我没有去。
是李姐后来告诉我的,说整栋楼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沈建国被戴上手铐的时候,还在大声咒骂着我的名字,说我这个不孝女,要遭天谴。
我听了,没什么感觉。
他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
这件事之后,顾屿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成人高考的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被本地一所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请李姐和餐厅的几个同事吃了顿饭。
大家都很为我高兴。
小念,你以后就是大学生了,前途无量啊!
是啊,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姐姐。
我笑着一一应下。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大学开学那天,我去学校报到。
办完手续,我拖着行李箱往宿舍楼走。
夏末的校园里,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是新的,充满了希望。
就在我走到宿舍楼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是顾屿。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念念。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已经知道了。他说,所有的事情,安然都告诉我了。
所以呢我冷冷地问,你是来替她求情的,还是来替你自己辩解的
都不是。他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来……求你原谅的。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念念,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如果我知道,我绝对不会……
不会什么我打断他,不会为了许安然一次次地骗我还是不会在我爸打我、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陪着她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事实摆在眼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屿,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我们都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对我,或许有过喜欢,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习惯了我对你的好,习惯了我的百依百顺。而你对许安然,是责任,是愧疚,是你无法摆脱的枷锁。
不是的!他激动地反驳,我爱你,念念,我爱的是你!
是吗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爱我为你洗手作羹汤,爱我为你打理好一切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还是爱我在你每次为了许安然抛下我之后,还能笑着对你说没关系
顾屿,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那个被你驯养得温顺听话的宠物。可现在,那只宠物不想再被你圈养了。
我拉着行李箱,绕过他,走进了宿舍楼。
身后,他久久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8.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的岗位,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书的海洋里。
我很久没有想起顾屿了。
或者说,我刻意地不去想他。
我以为,只要我不见他,不听他的消息,他就会慢慢地从我的世界里淡出。
但我错了。
他用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天,我正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手机响了。
是辅导员打来的。
沈念,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办公室,辅导员指了指沙发上的人,对我说:这位是顾先生,他向我们学校捐赠了一百万,设立了一个贫困生助学金。他指名,要把第一笔助学金给你。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顾屿正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模样。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我时,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不需要。我直接拒绝。
辅导员愣住了:沈念,这可是十万块钱,足够你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老师,谢谢您的好意。我看着辅-导员,态度坚决,但我不能要。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挣钱。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
沈念!顾屿站了起来,叫住我。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他追了出来,在走廊上拦住我。
你为什么不要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挫败,你不是缺钱吗
是,我缺钱。我看着他,但我沈念,再穷也不会要你的钱。
为什么他固执地追问,你还在生我的气
不是生气。我摇摇头,是死心。
顾屿,你是不是觉得,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以用钱来弥补你犯下的错,可以用来抵消你给我的伤害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视着他,你以为你捐点钱,做点好事,就能洗刷掉你和许安然一家带给我的痛苦吗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你的好日子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沈建国已经被判了刑,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你们,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这辈子都欠着我和我妈。
他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我的话击中了要害。
念念……
别这么叫我。我冷冷地说,我嫌脏。
那天之后,顾屿没有再出现在学校。
但我知道,他没有放弃。
他开始用各种方式,试图渗透我的生活。
我勤工俭学的图书馆,突然多了一批昂贵的新书,全是我喜欢的作家的作品。
我住的宿舍,空调坏了,第二天就有人上门免费安装了最新款的。
我甚至在食堂吃饭,打饭的阿姨都会多给我加一个鸡腿,笑呵呵地说:小姑娘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顾屿在背后搞的鬼。
他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让我心软,让我感动。
他太不了解我了。
这些无声的示好,只会让我觉得更加窒息和厌烦。
他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我重新笼罩,让我无法呼吸。
我终于忍无可忍。
我通过辅导员,要到了顾屿的电话,拨了过去。
顾屿,你到底想干什么电话一接通,我便开门见山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想对你好。
我不需要。我说,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补偿,离我的生活远一点,就是对我最大的好。
做不到。他说,念念,我做不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固执。
这辈子,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挂断了电话,心里一片冰凉。
我意识到,对于顾屿这样的人,冷漠和拒绝是没有用的。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偏执地认为,只要他坚持,只要他付出,就能把我重新拉回到他身边。
我必须,让他彻底死心。
9.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们系里有个叫林舟的学长,是学生会主席,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他为人谦和,待人真诚,在系里口碑很好。
他似乎对我很有好感,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我。
会在图书馆我够不到高处的书时,伸手帮我拿下来。
会在我为了赶论文熬夜时,给我送来热乎乎的夜宵。
会在系里组织活动时,不动声色地把我分到他那一组。
我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反感。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一个和顾屿完全不同类型的好人。
于是,当他又一次约我周末去看电影时,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找借口拒绝。
我说:好。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我知道,顾屿的人,一定在暗处看着。
果然,我和林舟刚从电影院出来,顾屿的车就停在了我们面前。
他从车上下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他是谁他问,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反应过来后,立刻上前一步,想把我从顾屿手里拉回来。
这位先生,请你放开她!
顾屿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死死地看着我,重复道:我问你,他是谁!
他是我男朋友。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顾屿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我男朋友。我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顾屿,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林舟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顺势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对顾-屿说:这位先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女朋友。
女朋友顾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自嘲。
沈念,他松开我的手,后退了一步,看着我,你为了让我死心,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是为了让你死心。我平静地说,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痛苦,有不甘,有绝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哀求。
然后,他转身上了车,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片空落落的茫然。
念念,你……身旁的林舟,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回过神,对他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学长,利用了你。
他摇摇头,温和地笑了:没关系。如果是为了帮你摆脱他,我心甘情愿。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我请你喝奶茶吧。我说。
好啊。
我们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谁也没有再提刚才发生的事。
我以为,经过这一次,顾屿应该会彻底放弃了。
可我还是低估了他。
几天后,林舟出事了。
10.
林舟是在参加一场校际篮球赛时受的伤。
被人恶意冲撞,摔倒在地,左腿骨折。
肇事者是对方学校的一个体育生,人高马大,满脸横肉。他只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没收住脚,就想了事。
林舟的队友不干了,两边吵了起来,差点动手。
我去医院看林舟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地吊起。
他脸色苍白,但看到我,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念念,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来看看你。我把手里的水果篮放下,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骨折,得躺几个月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了。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这件事,一定和顾屿有关。
那个体育生,我有点印象。上次顾屿来学校闹事时,他就跟在顾屿身后,像个保镖一样。
顾屿这是在报复。
报复林舟,也是在警告我。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直冲上天灵盖。
我一直以为,顾屿只是偏执,是放不下。
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对不起。我看着林舟,真心实意地说,连累你了。
林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打球嘛,磕磕碰碰很正常。
他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愧疚。
从医院出来,我直接打车去了顾氏集团。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宏伟气派的写字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行色匆匆的职场精英。
这里,是顾屿的世界。
一个和我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没有预约,被前台拦了下来。
我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顾屿的电话。
我在你公司楼下。我说,你下来,或者我上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等我。
五分钟后,顾屿出现在我面前。
他还是那身西装革履的打扮,但神情却异常憔悴。
他把我带到一间无人的会议室。
林舟的事,是不是你干的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顾屿,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你到底想怎么样把我逼疯,还是把所有靠近我的人都赶走
我只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
所以你就去伤害他我提高了音量,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对我好了一点,就要被你这样报复吗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我没有想伤害他,我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教训我气得发抖,你凭什么教训他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的王吗所有人都得按照你的心意来
念念,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看着他,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那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和失望。
顾屿,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几乎是在哀求,也放过你自己。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你就算把全世界的男人都打断腿,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恨你,你知道吗
我恨你毁了我的爱情,恨你让我看清了人性的丑陋,更恨你……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浑身是刺,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不敢再付出真心的人。
我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插进他的胸膛。
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许安然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们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顾屿身边,扶住了他。
阿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关切地问。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一丝责备。
念念姐,你又对阿屿说什么了他为了你,已经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了,你为什么就不能……
闭嘴!
我和顾屿,几乎是同时开口。
许安然被我们吼得一愣,眼圈瞬间就红了。
顾屿却没有看她,他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痛苦和绝望。
念念,他哑着嗓子说,是不是……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原谅我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厌恶。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以退为进的威胁,又是这种试图用愧疚来绑架我的伎俩。
我擦干眼泪,冷冷地看着他。
好啊。我说,那你去死啊。
11.
我说完那句话,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
许安然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理不容的话。
顾屿的身体,也猛地一震。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黯淡得像蒙了尘的玻璃珠。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走出顾氏大厦,外面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任由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心里,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以为,把话说绝,就能和他彻底了断。
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会痛
回到学校,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照顾林舟的事情上。
林舟的伤,比想象中要恢复得慢。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给他送饭,陪他聊聊天,帮他补习落下的功课。
他是个很乐观开朗的人,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总是笑呵呵的。
念念,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的,我自己可以。
反正我也没事做。我说,就当是报答你上次帮我解围了。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我知道,他喜欢我。
但我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我的心,已经死了。
那天,我正在给他削苹果,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顾屿走了进来。
他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一圈,整个人憔hn得不成样子,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和我今天带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林舟的病床前,把果篮放下。
对不起。他对林舟说,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林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会来道歉。
没……没事。
医药费和后续的康复费用,我会全部承担。顾屿说,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说完,他转向我。
念念,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我还没开口,林舟先说话了。
念念,你们去吧。他说,我正好也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放心。
我跟着顾屿走出了病房,来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
秋天的花园,有些萧瑟。
我们找了条长椅坐下,相顾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我爸……他病了。
我心里一动,但没有说话。
肝癌,晚期。他说,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顾家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见你。
我皱起了眉。
他知道了我妈的事。顾屿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是安然告诉他的。他受了刺激,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很后悔,一直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沈阿姨。他说,他想在走之前,亲口跟你道个歉。
我沉默了。
对顾屿的父亲,我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常年在外奔波。
我妈在世时,偶尔会提起他,语气里总带着一丝复杂的敬畏。
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要死了。
还要向我道歉。
真是讽刺。
念念,顾屿的声音里带着哀求,算我求你,去见他一面,好吗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好。我说。
12.
顾家的别墅,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豪华。
花园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巨大的游泳池,还有一排排我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花木。
这里,和我从小长大的那个破败、阴暗的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顾屿的母亲接待了我。
她是个保养得很好的贵妇人,穿着优雅的套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但那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憔悴和哀伤。
她看到我,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我知道,她在怪我。
如果不是我,她的丈夫或许不会病倒得这么快。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有些冷淡,他在楼上书房。
我跟着她走上二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顾母在门口停下脚步,对我说:你进去吧。他……只想单独见你。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看着窗外。
他就是顾屿的父亲,顾正海。
听到动静,他转动轮椅,面向我。
他的脸上,没有了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锐气,只剩下被病痛折磨后的虚弱和苍白。
你……就是沈念吧他开口,声音嘶哑。
我点点头。
像,真像。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怀念,跟你妈妈年轻的时候,真像。
我没有说话。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
孩子,他看着我,艰难地说,对不起。
当年的事,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我不该……不该为了自己的事业,忽略了对书琴的关心。如果我当时能多帮帮她,多拉她一把,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震。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林文静……她都告诉你了我问。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那个女人……她毁了所有人。
如果不是她在我面前挑拨离间,说书琴的坏话,我也不会……对书琴产生误会。
如果不是她嫉妒书琴,故意把沈建国引到她家里去……
他说不下去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他喝了一口,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责里。他说,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碰触。我以为只要我假装忘记,这一切就没发生过。
直到安然告诉我真相,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不仅害了书琴,也害了你,害了阿屿。
他看着我,老泪纵横。
孩子,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能给阿屿一个机会。
他是个好孩子,他只是……被我们这些长辈的恩怨给拖累了。
他爱你,比我们想象的,都要爱。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临死之人的忏悔,或许是真诚的。
但伤害已经造成,再多的道歉,也无法让时光倒流。
您好好休息吧。我站起身,轻声说。
我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走出书房,顾屿正等在门外。
他看到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摇了摇头。
顾屿,我说,有些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他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我从顾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顾正海的话,许安然的话,像两张网,把我紧紧地包裹住,让我喘不过气来。
原来,我所以为的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我妈的死,不仅仅是沈建国的失手,还牵扯着上一辈人的爱恨情仇,嫉妒与阴谋。
而我和顾屿,不过是这场悲剧里,被命运捉弄的两个可怜虫。
我走到一个路口,红灯亮起。
我停下脚步,看着对面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失控地朝我冲了过来。
刺眼的灯光,尖锐的刹车声。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好像看到了顾屿那张写满了惊恐和绝望的脸。
13.
我以为我会死。
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还活着。
我动了动手指,全身都传来剧烈的疼痛。
念念!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林舟。
他坐在我的床边,脸上满是惊喜和担忧。他的腿已经拆了石膏,但走路还有些不便。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你出了车祸,昏迷了三天三夜。他说,医生说你脑震荡,还有几处骨折,不过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车祸……
我记起来了。
那辆失控的轿车,那刺眼的光。
肇事司机呢我问。
抓到了。林舟的脸色沉了下来,是许安然。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是意外。林舟说,她说她本来是想来找你道歉的,结果刹车失灵了。
刹车失灵
这个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了。
顾屿呢我问。
提到这个名字,林舟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他一直在外面守着,三天没合眼了。
你出事的时候,他就在你身后。是他把你送到医院的。
我沉默了。
脑子里,闪过我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张脸。
原来,不是幻觉。
念念,林舟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见他吗
我摇摇头。
不想。
一点也不想。
不管是蓄意谋杀,还是意外事故,这件事,都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许安然,顾屿,顾家……
他们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
林舟几乎每天都来。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我知道,他想让我从那段阴影里走出来。
我努力地配合着,吃饭,做康复训练,按时吃药。
我必须好起来。
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
顾屿没有再出现。
我听林舟说,他父亲在我出车祸后不久,就去世了。
而许安然,因为涉嫌故意伤害,被警方拘留了。
顾家,一下子就垮了。
我听到这些消息,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林舟来接我。
他帮我办好手续,推着轮椅送我出医院大门。
阳光下,一个消瘦颀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顾屿。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里面是白色的衬衫。短短一个月,他像是变了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眼窝深陷,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我,像一尊望妻石。
看到他,林舟的脚步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把我护在身后。
你来干什么林舟的语气很不好。
顾屿没有理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痛苦,悔恨,绝望,还有一丝……祈求。
念念。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我把公司……卖了。
我愣住了。
许安然的案子,我请了最好的律师,但……证据确凿,她至少要判十年。
我爸走了,我妈……也病倒了。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顾家,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念念,你看,他说,老天爷是公平的。
我们欠你的,现在都还清了。
我还清了。
他说。
我看着他那张憔悴到脱形的脸,心里那座冰封已久的火山,突然开始剧烈地颤动。
原来,恨一个人,到极致,是痛。
现在,他朝我走近一步,然后,在我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在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目光中。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有你了。
他仰着头,看着我,眼泪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念念,他哽咽着说,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14.
顾屿跪在我面前,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指指点点。
林舟想上前把他拉起来,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却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
顾屿,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他固执地说,像个耍赖的孩子。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有意思吗我问。
有。他看着我,眼睛红得像兔子,只要能让你心软,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笑了。
心软我看着他,顾屿,我的心,早在你一次次为了许安然抛下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在你为了报复,让人打断林舟的腿的时候,就已经碎了。
在许安然开车撞向我的时候,就已经化成灰了。
你现在来求我,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也凌迟着我自己。
他的脸色,一寸寸地变得惨白。
不是的……他摇头,语无伦次地说,念念,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没错。我打断他,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或者说,你爱你自己,胜过爱任何人。
你现在跪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多后悔。你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无法接受那个曾经对你百依百顺的沈念,彻底离开了你。
你只是,不甘心。
他呆呆地看着我,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顾屿,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之间,早就该结束了。以前是我看不清,现在,我看清了。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我转动轮椅,对身后的林舟说:学长,我们走吧。
林舟点点头,推着我,从顾屿身边经过。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我的心。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我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我的人生,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纠缠。
15.
那之后,顾屿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我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彻底的平静。
我顺利地完成了学业,毕业后,留校做了辅导员。
林舟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他没有再向我表白过,但我们一直保持着朋友的关系。
他会像从前一样,在我忙得焦头烂额时,给我送来一杯热咖啡。
会在我生病时,默默地买好药,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他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守护在我的身边。
我知道他的心意。
但我给不了他承诺。
我害怕。
我怕再次付出真心,换来的,却是又一次的遍体鳞伤。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顾屿。
想起他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刻意地不去打听他的任何消息。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女声。
是……沈念小姐吗
我是。
我是顾屿的妈妈。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阿屿他……他快不行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顾屿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如果不是旁边心电图上那微弱起伏的曲线,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胃癌,晚期。顾母站在我身边,声音里是无尽的哀伤,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扩散了。
他一直不肯做化疗,说……没用了。
他说,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弄丢了你。
他说,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我看着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恨吗
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恨了。
爱吗
更谈不上了。
剩下的,或许只是一声叹息。
命运弄人,造化无常。
顾母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递给我。
这是阿屿的日记。她说,从你离开他之后,他开始写的。
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接过日记本,很沉。
我没有当着她的面打开。
医生说,他可能……撑不过今晚了。顾母看着我,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沈小姐,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什么。但是……你能不能,再跟他……说说话
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我走进病房,来到顾屿的床边。
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他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着。
我俯下身,凑近了,才听清。
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
念念……
念念……对不起……
别走……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那只手上,布满了针眼。
顾屿,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不走了。
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眼角,滑落一滴滚烫的泪。
心电图上那条微弱的曲线,渐渐地,拉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刺耳的,长长的鸣叫。
窗外,下起了雨。
和我遇见他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和他的故事,开始于一个雨天。
也结束于一个雨天。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为我撑起一把伞了。
我一个人,走出了医院。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
我翻开那本日记。
第一页,是他熟悉的,清隽的字迹。
念念走了。我的世界,好像也跟着她一起,崩塌了。
今天,我又去她打工的餐厅了。她瘦了好多,也冷漠了好多。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的心,好痛。
我让人打断了那个男生的腿。我知道我错了,我疯了。可我控制不住。我一想到她会对别人笑,我就嫉妒得快要发疯。
她说她恨我。我知道。其实,我也恨我自己。
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就不那么恨我了
……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念念,如果人生能重来,我多想,在那个雨天,第一个为你撑伞的人,不是我。
这样,你就不会遇见我,不会被我伤害,你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会给你一个家,会让你一辈子,都笑得像个孩子。
雨越下越大。
我合上日记本,抱在怀里,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再见了,顾屿。
再见了,我那段,被你毁掉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