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红烛高烧,谢珩却牵着白月光闯进洞房。
林晚,你只是挡箭牌。
他当众撕碎婚书,纸屑如褪色的蝶落在我嫁衣上。
阿柔身子弱,需要冲喜。
他亲手喂她饮下我的合卺酒。
我笑着咽下喉间腥甜,当夜便被发落城外古庙。
暴雨夜在破败佛堂产子时,血泊中摸到一截断指。
断指紧攥着染血的布条:
等我,晚晚。
门外忽传来谢珩心腹的密报:
少爷,少夫人已按计划送走,您自断一指骗过老夫人,值得吗
1、
红烛泣泪,灼灼地映着满室刺目的红。
龙凤呈祥的锦被,鸳鸯戏水的帐幔,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几乎要将人溺毙。
我端坐在宽大的拔步床边,繁复厚重的嫁衣压得肩头发沉,指尖却冰凉。
满堂宾客喧闹的声浪被隔绝在外,这方寸之地,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哔剥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
谢珩……我的夫君,他快来了吧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猝然洞开。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案头红烛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不是预想中带着温柔醉意的身影。
谢珩站在门口,一身同样鲜红的吉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却凝着寒霜,深不见底。
他并未看我,而是微微侧身,小心翼翼地……牵进一个人来。
苏婉柔。
她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子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此刻,她柔若无骨地倚在谢珩臂弯里,怯生生地抬眼看向屋内,
那双翦水秋瞳里,迅速蒙上一层惹人怜惜的水雾。
她的目光,像带着细小的钩子,轻轻扫过我身上沉重华贵的嫁衣,
最后定格在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怜悯。
喧嚣,死一般的喧嚣瞬间吞噬了整个新房。
所有陪嫁的丫鬟婆子,连同外面探头探脑想看热闹的宾客,全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荒唐至极的一幕。
喜庆的红,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谢珩终于将目光投向我。
那目光,没有半分新婚的旖旎,没有一丝愧疚,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如同在打量一件碍眼的摆设。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细微的抽气声,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狠狠扎进我跳动的心脏:
林晚,你看清楚。
他握着苏婉柔的手,紧得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你,不过是个摆设,一个用来挡掉外面那些闲言碎语的幌子。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案上那份用金泥写就、象征我们结为夫妻的婚书。
下一瞬,他竟松开苏婉柔,几步上前,一把抄起那刺目的红。
刺啦——!
布帛碎裂的声音尖锐地划破死寂。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双手用力,轻而易举地将那承载着林家颜面、我所有期盼的婚书,撕成了两半,四半,无数片……
鲜红的碎片如同被蹂躏的残蝶,又像褪尽了颜色的枯叶,纷纷扬扬,
兜头盖脸地落在我僵硬的身体上,落在我铺展在地的、同样鲜红的嫁衣裙摆上。
冰凉的纸屑贴着皮肤滑落,带来一阵阵战栗。
阿柔,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气。
他转身,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能滴出水来的温柔,小心翼翼地重新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婉柔,目光黏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全然的疼惜,
她身子太弱,经不起那些流言蜚语的磋磨。今日委屈你了,让你受惊。冲一冲,以后就好了。
冲喜!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我林家嫡女,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这定国公府,竟成了给一个外室冲喜的工具!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辱感瞬间压顶而来,几乎将我撕碎。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咽了回去,齿间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
谢珩已经旁若无人地扶着苏婉柔,走到了那张铺着龙凤呈祥锦被的婚床边。
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伸手端起了案上那对刚刚由喜娘斟满、象征着夫妻同甘共苦的合卺酒——本该是我与他共饮的交杯酒。
阿柔,喝了它。
他将其中一杯递到苏婉柔唇边,声音柔得能溺毙人,
压压惊,以后,一切有我在。
苏婉柔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眼波流转,怯怯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隐秘的挑衅和得意。
然后,她微微启唇,就着谢珩的手,小口地啜饮起来。
谢珩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专注而深情。
那杯本该属于我的合卺酒,就这样,由他亲手,喂进了另一个女人的口中。
红烛还在烧,映着满室狼藉的红,映着苏婉柔唇角沾着的一点晶莹酒液,映着谢珩眼中那令人作呕的深情。
而我,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小丑,穿着最华贵的戏服,演着一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惊愕,有鄙夷,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我体无完肤。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谢珩身后阴影里的谢老夫人,缓缓上前一步。
她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戴着象征身份的点翠抹额,脸上是常年礼佛养出的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扫过我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恶。
珩儿,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轻易压下了所有细微的议论,
既已礼成,婉柔也受了这冲喜的酒,便安置吧。至于林氏……
她顿了顿,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我,
国公府重地,容不得污秽冲撞。
佛心慈悲,城外寒山寺清静,让她去那里好好静静心,也为婉柔祈福消灾。
污秽祈福消灾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谢珩闻言,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苏婉柔脸上移开片刻,投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祖母安排便是。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第二眼,便又低下头,柔声询问苏婉柔是否累了。
呵……
一声极轻、极低的笑,从我紧咬的唇缝里溢了出来。
带着血腥味,带着彻骨的冰凉,也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疯狂。
我慢慢抬起头,挺直了早已僵硬的脊梁。
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映着摇曳的烛光,映着满身刺目的红和纸屑,映着谢老夫人惊疑不定的眼神,映着苏婉柔瞬间僵住的得意,也映着谢珩终于带上了一丝错愕的视线。
我笑着,看着谢珩,看着这满屋子的魑魅魍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好,好得很。
定国公府,谢珩,
苏婉柔……我林晚,记下了。
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又被我死死地、倔强地咽了回去。
铁锈味弥漫了整个口腔,成了这个荒唐新婚夜最后的祭奠。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没有撕扯。
我甚至没有拂去身上那些象征着我婚姻破碎的红色纸屑。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繁复的嫁衣裙摆扫过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在所有人或惊愕、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中,我挺直了背脊,
像一个真正打了败仗却拒绝投降的将军,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狼藉和无声的羞辱,走向那扇洞开的、灌满寒风的新房门。
身后,是谢珩对着苏婉柔温存的低语,是谢老夫人威严的吩咐送少夫人去寒山寺,是下人们窸窣的应和。
我走入深秋冰冷的夜色里,将那片虚伪刺目的红,连同那令人作呕的合欢香,彻底抛在了身后。
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和深入骨髓的恨。
2、
寒山寺,
如其名,孤悬于京城远郊的荒僻山岭之中。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日,抵达时,日头早已西沉,只剩下惨淡的余晖勾勒着山门古刹破败的轮廓。
朱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色,山门上的匾额,
寒山古寺四个字也黯淡模糊,透着一股子被时光遗忘的苍凉。
来接引的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尼,法号静尘。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像一截在风中摇曳的枯枝。
她只淡淡扫了我一眼,目光在我依旧穿着的、与这荒凉格格不入的鲜红嫁衣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干瘪的嘴唇吐出几个字:随我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半分怜悯。
仿佛我只是一件被主人丢弃、需要暂时安置的破旧行李。
所谓的精舍,不过是寺庙后山一处几乎废弃的偏院。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在深秋的风里瑟瑟发抖。
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用枯草勉强堵着缝隙。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屋内空荡荡,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一张三条腿的瘸腿桌子,角落里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
冰冷的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
陪嫁丫鬟小桃,是我从林家带来的唯一心腹,一个才十五岁、性子却泼辣坚韧的丫头。
她看着眼前这比柴房还不如的景象,眼圈瞬间就红了,带着哭腔:
小姐!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让您住这种地方!
我们回去!我们回林家去!
老爷夫人绝不会……
小桃。
我打断她,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回林家回去让爹娘看到我如今这副被夫家像垃圾一样丢弃的模样
让他们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让林家本就微薄的颜面彻底扫地
不,我林晚丢不起这个人,林家更丢不起。
去打水,收拾。
我简短地吩咐,径自走到那张破床边,伸手拂去厚厚的灰尘,然后缓缓坐了下来。
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身上的嫁衣沉重而讽刺,我抬手,摸索着颈间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白玉平安扣——那是娘亲在我及笄那年,亲手为我戴上的,祈求我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
指尖传来玉扣微凉的触感,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支撑的力量。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破屋里冰冷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近乎冷酷的清醒。
小桃看着我,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擦了把眼睛,哽着喉咙应了声:
是,小姐!
便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盆浑浊的井水回来,开始拼命地擦拭。
这一夜,主仆二人蜷缩在冰冷的破床上,裹着从府里带出来的唯一一床薄被,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穿过破窗的缝隙,如同鬼哭。
小桃冻得瑟瑟发抖,紧紧依偎着我,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而我,睁着眼,望着屋顶破洞外那方狭窄的、寒星闪烁的夜空,心口那个被谢珩亲手撕开的巨大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冒着彻骨的寒意和恨意。
那恨意,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住我冰冷的心脏,汲取着痛苦为养分,疯狂生长。
3、
日子在寒山寺的破败与孤寂中缓慢爬行,如同冻结的泥浆。
每日除了静尘师太定时送来的、粗糙得难以下咽的斋饭,再无人踏足这荒僻的后院。
静尘师太依旧沉默,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放下食盒便走,仿佛我只是墙角的一蓬荒草。
小桃起初还每日咒骂谢家、咒骂苏婉柔,用她贫瘠的词汇表达着愤怒。
渐渐地,连她也沉默下来,只是每日更用力地擦拭着那瘸腿的桌子,试图从这无望的境地里擦出一丝光亮。
她瘦了很多,原本圆润的小脸凹了下去,眼神里多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和忧虑。
我的身体却诡异地发生了变化。
起初只是晨起时难以抑制的恶心干呕,对着静尘师太送来的清粥咸菜,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接着是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想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昏睡。
月事……已经迟了快两个月。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上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新婚夜……
那唯一的一夜……
混乱中,似乎有过短暂的肌肤相亲……
难道……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不可能!怎么会!
在那种情形下……怎么会!
然而身体的变化不会骗人。
当小桃又一次看着我对着寡淡的菜粥呕吐不止,脸色煞白时,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声音都在发抖:小姐……您……您是不是……有了
那个有了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激不起波澜,只留下更深的、冰冷的绝望。
有了谢珩的孩子
在那个屈辱的新婚之夜,在我被当众撕碎尊严、当成冲喜工具践踏之后,上天竟跟我开了这样一个恶毒至极的玩笑
我捂住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仿佛蛰伏着一个冰冷的怪物,一个带着谢珩血脉的、耻辱的烙印。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这次不只是因为反胃,更是因为灵魂深处涌起的、灭顶的憎恶和恐惧。
闭嘴!
我猛地抬头,眼神凌厉如刀,声音嘶哑得吓人,
不许胡说!
小桃被我从未有过的厉色吓住,噤了声,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寒风呼啸着从破窗的缝隙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这个孩子……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怎么办
杀意,如同最阴冷的毒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心头。
指尖冰冷,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
只要……只要一碗药……
一碗最寻常的、能让人悄无声息血崩的药……就能解决这个麻烦,斩断与谢家最后一丝肮脏的联系。
念头一起,便疯狂滋长,几乎要吞噬掉我所有的理智。
我甚至开始盘算,如何支开小桃,如何在这荒山古寺里,弄到那致命的药引……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杀意即将淹没一切时,腹中,竟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条沉睡的小鱼,在冰冷黑暗的深潭里,轻轻摆了一下尾鳍。
那感觉微弱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恨意和绝望冰封的心脏。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所有翻腾的杀意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剧烈震颤的茫然。
手掌下意识地、颤抖地覆上那个刚才传来动静的地方,屏住了呼吸。
许久,再无异样。
是错觉吗
是寒风带来的幻听还是……那个顽强的小生命,在用他微弱的方式,向我发出无声的抗议和求救
我颓然地放下手,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
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心底那撕裂般的混乱和……
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不合时宜的软弱。
4、
杀,还是不杀
这个带着谢珩骨血的孩子,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却也可能是我在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活着的证明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寒山寺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冰冷。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荒山的风裹挟着枯叶,日复一日地拍打着破败的窗棂,呜呜咽咽。
腹中的小生命,却在这片死寂的冰冷中,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宣告着他的存在。
最初的胎动如同蝴蝶振翅,微弱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渐渐地,那力量变得清晰起来,像是一只小小的手,时不时地在我腹壁上轻轻顶一下,带着一种懵懂而执拗的生命力。
每一次胎动,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矛盾的心上。
恨意依旧如影随形。
这是谢珩的孽种,是他加诸于我身上最深的羞辱,是他毁灭我人生的罪证。
每当我感受到那小小的动作,眼前便会浮现新婚夜他冰冷撕碎婚书的模样,浮现他小心翼翼喂苏婉柔合卺酒的深情,心口便如同被滚油浇过,灼痛得几乎窒息。
杀意,在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寒夜里,依旧会悄然滋生。
可那微弱的、带着温度的顶撞,又像是一簇微弱的火苗,固执地在无边的黑暗里燃烧。
每一次轻轻的踢动,都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娘亲,我在,我在活着!
这微弱的声音,奇异地压过了心头的嘶吼,带来一种令人恐慌的、陌生的悸动。
我的手,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地覆上那凸起的弧度,感受着那鲜活的生命律动,仿佛在确认一个荒谬的事实。
小桃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最初的恐惧和担忧,渐渐被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所取代。
她不再提回林家的事,而是开始笨拙地、偷偷地积攒着一点点干净柔软的布片,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着小小的婴儿襁褓。
她甚至省下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斋饭里仅有的几粒米,偷偷藏起来,想着以后或许能熬点米汤。
小姐,
一次我呕吐得昏天暗地之后,她红着眼睛,用温水沾湿了帕子,轻轻擦拭我的额头,声音带着哭腔,您……您得为了他……吃点东西啊……
她不敢说为了您自己,只敢提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
为了他为了谢珩的孩子
我闭上眼,胃里依旧翻江倒海。
可当小桃颤抖着将半碗温热、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递到我唇边时,我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勉强压下了翻腾的恶心。
不是为了谢珩,不是为了任何人。
是为了……腹中这个与我血脉相连、在绝境中依旧顽强挣扎的小东西。
他,是我林晚的一部分。
是谢珩永远夺不走、玷污不了的一部分。
活下去。
一个清晰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在我心底成型。
带着这个孩子,活下去!
离开这地狱!
我要让谢珩,让苏婉柔,让整个定国公府,亲眼看着我们母子如何在这泥泞里爬起来,如何将他们加诸于我们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这念头,成了支撑我在这破败古庙里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每日咽下粗糙难以下咽的斋饭,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强迫自己扶着冰冷的土墙,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走动,哪怕每一步都牵扯着沉重的负担和刺骨的寒意。
小桃缝制的那些粗陋的布片,也被我默默收下。
活下去,变得不再仅仅是一个念头,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一种带着血腥味的誓言。
然而,这荒山古寺的寒冬,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无情。
一场酝酿了数日的暴风雪,在冬至前夜,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5、
狂风如同发狂的巨兽,在山林间咆哮嘶吼,卷起漫天雪沫,狠狠砸在破庙摇摇欲坠的土墙上。
门窗在狂风中剧烈地颤抖、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扯下来。
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钻进每一个缝隙,将屋内仅存的一丝暖意彻底驱逐。
油灯早已熄灭,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了一切。
小桃蜷缩在角落里,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薄被,依旧冻得牙齿格格作响,脸色青紫。
她惊恐地望着被狂风撕扯得如同鬼影般晃动的窗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姐……风……风太大了……屋子……屋子会不会塌……
我靠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稻草。
腹部的坠痛感,在入夜时分骤然变得猛烈而规律起来,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肚子里狠狠地拧绞、撕扯。
一阵紧过一阵的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我的意志堤坝。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要生了!
在这个破败的佛堂,在这个风雪交加的绝境!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我紧咬的唇缝中溢出。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我的脊椎,直冲头顶。
小姐!
小桃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到炕边,声音都变了调,
您……您是不是要……
热水……布……剪刀……
我死死抓住小桃冰凉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疼痛的浪潮一波比一波汹涌,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撕裂。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狂风的怒吼和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
热水……热水……
小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松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墙角那个小小的泥炉。
炉火早已被钻进来的寒风吹得奄奄一息。
她颤抖着手,试图重新点燃柴火,可柴火是湿的,只冒出呛人的浓烟。
快……点……
剧痛再次袭来,我蜷缩起身体,像一只濒死的虾米,指甲在冰冷的土炕上抓挠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深深的白痕。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击下开始模糊。
这就是我的结局吗
带着这个耻辱的孩子,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破庙里像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掉
不!我不甘心!谢珩!苏婉柔!我还没看到你们的下场!
呃——!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中劈开。
一股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浸透了身下冰冷的稻草,带来一丝诡异的暖意,随即又被更刺骨的寒意取代。
小姐!撑住啊小姐!
小桃哭喊着,终于点燃了那微弱的炉火,将仅存的一点水倒进破瓦罐里,架在火上。
火光摇曳,映着她满是泪水和烟灰的脸,绝望而凄惶。
时间在无边的痛苦和绝望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次阵痛都像是濒死的折磨,每一次喘息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桃的哭喊,狂风的咆哮,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边缘沉浮,身体像是被拆散了架,又反复被重锤砸碎。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7、
就在我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被抽空,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贯穿了全身。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喉咙。
紧接着,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一股巨大的推力,骤然脱离了出去!
剧痛瞬间达到了顶峰,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无尽的虚脱和冰冷。
我瘫软在冰冷的血泊中,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哇——!哇——!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划破了佛堂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狂风暴雨的嘶吼。
生了!
小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手忙脚乱的动静。
她扑到炕边,用颤抖的手,拿起一把在油灯上反复燎烤过的、生锈的剪刀,剪断了脐带。
她脱下自己仅有的、还算干净的一件中衣,将那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小姐!小姐!是个小公子!是个小公子啊!
小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泣音,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襁褓,颤抖地捧到我眼前。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借着角落里泥炉那点微弱摇曳的火光,我看清了襁褓中那张小小的脸。
五官尚未长开,皱成一团,像只红皮猴子,却有着异常清晰的轮廓。
像谁像那个毁了我一生的男人
我挣扎着想抬手,想推开这个带着耻辱印记的孩子,想嘶吼,想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可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筋骨,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地从眼角滑落,混入身下粘稠的血泊里。
7、
就在这时,一股更汹涌、更难以抑制的剧痛猛地从小腹深处炸开。
仿佛有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在腹腔里疯狂搅动。
刚刚退去的温热液体,再次以更凶猛的势头奔涌而出。
呃!
我闷哼一声,眼前彻底一黑。
小姐!血!好多血!
小桃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刺破耳膜。
她手忙脚乱地将婴儿放在我身边,扑过来用那些准备好的、粗糙的布片死死按住我的下身。
可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迅速染红了布片,浸透了身下更多的稻草。
血崩!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我混沌的意识里敲响。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从四肢蔓延开来,迅速吞噬着刚刚生产后残存的一丝热气。
身体越来越轻,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被狂风吹向无边的黑暗深渊。
小桃绝望的哭喊声越来越远……
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在这个破庙里带着这个刚刚降生、却注定不被祝福的孩子
谢珩……苏婉柔……你们赢了……你们终于如愿以偿了……
8、
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强烈的求生欲和不甘,如同回光返照般激发出最后一点力气。
我猛地侧过头,视线模糊地扫过冰冷的炕沿,扫过身下那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血泊……
就在那片粘稠的、几乎将我淹没的暗红之中,靠近炕沿边缘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与周围颜色不同的东西。
像是一截被随意丢弃的枯枝
不!
那形状……那颜色……苍白中透着死气的青灰,上面似乎还缠绕着深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
鬼使神差地,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着、僵硬地伸出手指,朝着那片血泊的阴影里摸索过去。
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僵硬、带着一种滑腻触感。
我猛地一颤,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冰冷僵硬的东西从血泊中抓了出来。
借着泥炉里那点微弱得如同鬼火般的光亮,我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截人类的断指。
切口狰狞,皮肉翻卷,骨头森白地暴露在空气中,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温度,僵硬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断口处缠绕着一圈被鲜血浸透、早已变成暗褐色的布条,那布条的质地……竟有些眼熟,像是……谢珩常穿的那种云锦里衣的料子
断指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一小片同样被血浸透、边缘破碎的布条。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冰冷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是谁的断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佛堂的血泊里是谁留下的
那截冰冷的断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立刻甩开!
然而,一种近乎本能的、疯狂的念头驱使着我。
我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和神智,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掰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
被攥在断指掌心的,是一小块边缘破碎、同样被暗红血渍浸透的布条。
布条不大,只有巴掌大小,质地粗糙,像是从僧衣上撕下来的。
我颤抖着,将那染血的布条在眼前展开。
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凝固的液体,歪歪扭扭、力透布背地写着三个字。
那字迹潦草、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烙印:
等我,晚晚。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瞬间劈开了所有的混沌、剧痛和濒死的冰冷!
晚晚……这个世上,会这样唤我的……只有一个人!
谢珩!
是他!这截断指……是他的!这血书……是他留下的!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新婚夜的冰冷撕扯,当众的羞辱,这数月来的折辱煎熬,腹中这个孩子的耻辱印记……所有的恨意、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被这截染血的断指和三个字,搅得天翻地覆!
为什么他为什么自断手指他为什么留下这样的血书
等我等我去哪里
他不是已经和苏婉柔双宿双飞了吗他不是将我弃如敝履了吗
9、
哐当!
就在我心神剧震、意识几乎再次被这巨大的冲击撕裂时,破败的佛堂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狂风吹得猛地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紧接着,门外呼啸的风雪声中,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喘息的男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那声音……我认得!
是谢珩的心腹长随,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的谢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出现在这荒山破庙之外
少爷!少爷!
谢安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似乎就贴在门外,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属下总算找到您了!您……您的手!快让属下看看!老夫人派的人一直在盯着您院子,属下好不容易才甩开眼线……
他的话,如同另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混乱的思绪上!
少爷谢安在喊谁少爷
谢珩他在这里!
我猛地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扇破败的木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的景象。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谢安的声音带着痛惜和不解:
少爷,您……您这又是何苦啊!为了把少夫人送走,
您不惜……不惜自断一指,伪造那‘血光之灾、冲撞贵体’的假象,才骗过了老夫人,让她同意把少夫人送到这荒庙来避难……
可您看看您这伤!值得吗
少夫人她……她根本不知道您为她做了什么啊!她恨您入骨!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被颠覆的认知上!
自断一指……伪造假象……骗过老夫人……送我避难……
为了……我!
新婚夜的羞辱,当众撕碎的婚书,喂给苏婉柔的合卺酒……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做给谢老夫人看的戏!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握不住手中那截冰冷刺骨的断指。
身下奔涌的热流似乎更加汹涌,带走我仅存的体温和力气。
意识在剧痛、失血、寒冷和这惊天逆转的巨大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门外,谢安还在急切地低语,似乎在劝说着什么。
而我,躺在冰冷的血泊里,怀中是刚刚降生、发出微弱啼哭的婴儿,
手里紧紧攥着那截属于谢珩的、染血的断指,指间缠绕的布条上,等我,晚晚三个血字,在泥炉微弱的火光下,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10、
恨吗依旧恨。
那刻骨的羞辱和这数月非人的煎熬,是真真切切的!
信吗
这突如其来的、以断指和血书为代价的真相
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汗水,再次滑落脸颊。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目光落在襁褓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又缓缓移向手中那截冰冷的断指。
剧痛再次猛烈地袭来,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骨髓,拉扯着我残存的意识坠向无边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写着血字的布条,连同那截断指,死死地攥进了手心。
指骨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谢珩……
我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意识沉入冰冷深渊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带着血腥的决绝,如同诅咒,也如同誓言:
你最好……活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