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妄。
妄,是狂妄,是妄言,是虚妄。
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时,大概是希望我能有几分狂气,不畏天地。可他没算到,我生来就是个废物,一个在这个以灵根论高下的世界里,连一丝灵气都感应不到的纯粹的废物。
所以,我的妄,最终应在了虚妄上。
(一)
我的故事,始于一场火,和一阵风。
火是焚村的烈火,将我熟悉的一切,木屋、田埂、爹的酒葫芦、娘的纺车,都烧成了焦黑的、蜷曲的灰烬。风是那个青衫修士的剑风,他只是为了村口那株他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百年药草,随手一挥,风便成了利刃,收割了我全村人的性命。
那时我正躲在草垛里,学着我爹的样子,偷偷抿一口他藏起来的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也灼烧着我的眼泪。我透过草垛的缝隙,看到了那辈子都忘不掉的景象。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优雅的旗帜,可旗帜下,是生命的凋零。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倒下的人一眼,仿佛只是踩死了几只碍事的蚂蚁。
他取走了药草,准备离开,却最终发现了我。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丝淡淡的、像是清理最后一点垃圾时的不耐烦。
他向我走来。一步,一步,像是死神在敲钟。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爹教我的血性,我娘教我的善良,在那一刻都毫无用处。我只是个废物,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我所有的,只有恐惧,和一句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嘶吼。
你……你看不到我!
声音沙哑,破裂,带着哭腔。这是一个绝望的谎言,一个孩子在黑暗中捂住眼睛就以为鬼怪会消失的天真呓语。
可奇迹发生了。
那个青衫修士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困惑,他眼中的我,身影竟真的在那一瞬与周遭的烟尘和火光扭曲地融合在了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就是这一刹那。
我连滚带爬地翻进了旁边的深沟,忍着浑身的剧痛,在黑暗中死命地向前爬。我没有再回头,但我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我消失的地方停留了很久,最终,他大概是觉得为一个凡人小子浪费时间不值得,转身乘风而去。
我在冰冷的泥水中躺了一夜,第二天,我爬了上来,埋葬了我的村庄。我没有立碑,因为没有木头,也没有力气。我只是将他们一个个摆好,盖上焦土。
我没有哭。眼泪在那一夜已经流干了。我跪在一百三十七座新坟前,心中没有对天道的敬畏,也没有对仙人的向往。我只剩下一种东西,一种像是毒液般在我骨髓里流淌的情感。
恨。
我恨这个世界。恨它的不公,恨它的冷漠,恨它将真理和力量划上等号。
既然如此,既然这个世界信奉真,那我苏妄,便以假来问道。
我要用谎言,走进你们的世界。我要用谎言,站到你们的头顶。我要用一个又一个的虚妄,来构建一个只属于我的真实,然后,将你们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踩在脚下。
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偷酒的少年,我成了一个演员,一个以天地为舞台,以众生为看客的欺诈师。
(二)
青云宗,天下正道之首,山门高耸入云,仙鹤往来,紫气东升。在任何一个说书人的口中,这里都是人间仙境,是求道者的圣地。
可在我眼中,这万丈山门,不过是我要搭建的第一个舞台背景。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我从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那里学来的蹩脚手艺,伪造了一枚玉佩。我将它做旧,在泥土里埋了又挖,用牲畜的血浸泡,再用微火烤出裂纹。我还为它编造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上古大能转世,道法归璞,灵根内敛,非大机缘者不可见的故事。
故事的核心,就是我。
我衣衫褴褛地跪在青云宗山门前,不言不语,直到引来了负责招新的执事。我递上我的信物,开始我的第一场正式演出。我时而悲怆,时而迷茫,时而眼中又闪过一丝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沧桑。
我的谎言,核心不在于天衣无缝,而在于留白。我说得越是模糊,越是充满矛盾,他们就越会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补,去合理化。一个凡人少年,为何有如此心性一块破玉,为何有若有若无的古韵他为何感应不到灵气,却又给我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这些问题,他们会替我回答。
最终,一位白发长老被惊动了。他端详了我很久,也端详了那块玉佩很久。最后,他长叹一声:返璞归真,大巧若拙……或许,是我宗之幸。
就这样,我,苏妄,一个凡人,成了青云宗的外门弟子。
宗门的生活,对我来说,是走在悬崖的钢丝上。我不能吐纳,不能炼气,每一次的集体修行,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公开处刑。我只能继续我的谎言。
我之道,在于观天地,而非窃天地。灵气乃天地之私产,我辈修士,借用便可,何必强求入体
剑法之极,不在于快,不在于利,而在于‘势’。势到了,草木亦可为剑。
符箓之本,非朱砂,非咒文,而是心意。心意所至,白纸亦可镇妖邪。
这些话,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全是我从各种杂书和道听途说中缝合起来的。可我说得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长老们觉得我剑走偏锋,颇有古意,同门们觉得我神秘莫测,深藏不露。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信。
陆正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执法堂的首席弟子,天生雷灵根,为人刚正不阿,或者说,刻板僵化。他像一杆标尺,试图衡量宗门内的一切。而我,恰好是那根无法被他度量的异类。
苏妄!他第一次拦住我,是在宗门的演武场上,我观你数月,从未见你真正出过一招。你若真有传承,何不与我切磋一番,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雷灵根特有的爆裂之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陆师兄,我之道,非争强斗狠之道。万物皆有其序,我若出手,恐乱了你我的‘序’,与修行无益。
巧言令色!陆正长剑出鞘,剑尖直指我的咽喉,修行之路,一步一印,何来虚无缥缈的‘序’今日你若不给个说法,我便要以‘蛊惑同门’之罪,将你押入执法堂!
冰冷的剑气已经刺痛了我的皮肤。我知道,这次躲不过去了。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谎言的支点。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如环佩叮当的声音响起。
陆师兄,请住手。
我闻声望去,看到了她。
她叫凌清,是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被誉为青云宗百年来道心最通明的天才。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不施粉黛,却像是月光下的一捧清泉,干净得不染尘埃。
我认识她。或者说,整个青云宗,没有人不认识她。她是所有弟子仰望的存在,是真实与天才的代名词。
也是我最不想扯上关系的人。因为在她的纯粹面前,我的一切谎言都显得无比肮脏。
陆正看到她,眉头紧锁,但还是收敛了几分气势:凌清师妹,此事与你无关。此人来历不明,言行诡异,我怀疑他是魔道奸细。
凌清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好奇,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她轻声问我:苏师弟,你说的‘序’,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但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我愣住了。
她竟然信了或者说,她愿意去相信。
那一瞬间,我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计谋得逞的窃喜,但更多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让我无所适从的羞愧。
我迎着她的目光,第一次,我说谎说得有些结巴。
序……就是,就是一种……平衡。比如陆师兄的剑,是‘利’序,我的……我的是‘钝’序。利钝交锋,必有一伤,就破了你我之间的祥和之序。
这番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狗屁不通。
可凌清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对陆正说:陆师兄,我明白了。苏师弟的意思是,他的道,讲求‘不争’。你强逼他出手,是坏了他的道心。这比试,不比也罢。
陆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凌清,又看看我,最终冷哼一声,收剑离去。临走前,他那怀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剐了一遍。
我知道,这梁子是结下了。
危机解除,我长舒一口气,对凌清拱了拱手:多谢师姐解围。
我没有解围,她摇了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只是觉得,陆师兄不该那样逼你。每个人的道都应该被尊重。对了,你刚才说的‘利钝之序’,能不能再和我多讲讲我最近在修行上遇到了瓶颈,总觉得自己的剑太‘真’,反而失了变化。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个连剑柄都没握热过的凡人,要去指导一个天之骄女的剑道这谎言的雪球,似乎越滚越大了。
那天之后,凌清真的时常来找我论道。我只能硬着生头皮,将我所知道的所有杂学典故、神话传说、民间智慧都打碎了、揉烂了,再用一套玄之又玄的嗑包装起来,讲给她听。
我讲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她便尝试在剑法中融入寂静与空无。
我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她便去观摩山涧溪流,领悟剑势的柔韧与包容。
让我感到荒谬又恐惧的是,她竟然真的屡有突破。她的剑法变得愈发灵动、难以捉摸,连宗主都对她赞不含糊。
于是,我在宗门内的地位变得更加奇特。一个修为停滞不前,却能指点天才师姐的怪人。长老们看我的眼神愈发深邃,陆正看我的眼神愈发冰冷,而凌清看我的眼神,则愈发……信赖和崇拜。
她会把宗门发的丹药分给我,说:苏师弟,你的道虽不重修为,但固本培元总是好的。
她会送我一本她亲手抄录的《静心诀》,说:师弟你思虑过甚,易伤神魂,此法或可帮你。
我收下那些丹药,转手就扔进了山涧。我翻开那本《静心诀》,看着她娟秀的字迹,只觉得每个字都在灼烧我的眼睛。
我开始失眠。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反复问自己:苏妄,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欺骗了所有人,你利用了最不该利用的善良。你和那个随手杀人的青衫修士,又有什么区别他用剑杀人,你用谎言诛心。
可每当我想起那场大火,想起爹娘冰冷的尸体,心中的恨意又会压过一切。
不,有区别的。我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我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如此说服自己,然后用一个谎言,覆盖另一个谎言,在自我厌恶和偏执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三)
转折,发生在一处名为蜃楼的秘境。
蜃楼秘境,百年一开。传说其中藏有上古仙人的遗迹和法宝,是青云宗弟子最大的机缘之地。按照规矩,只有内门精英弟子才有资格进入,但我,在凌清的力荐和几位长老的默许下,破格获得了名额。
陆正对此当然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但在苏妄或能以奇道,勘破我等常人所不见之机缘的理由下,他的反对无效。
进入秘境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里的空间感异常混乱。我们明明是朝着一座发光的山峰前进,却走了半天,发现山峰还是在原来的位置。脚下的路,走过一遍后,回头再看,景物竟已完全不同。
是空间阵法,陆正祭出他的罗盘,脸色凝重,大家跟紧我,不要走散。
我们小心翼翼地前进,但队伍还是很快就出现了问题。一个师弟指着前方惊叫起来,说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另一个师妹则泪流满面,说我们走进了她儿时的故乡。
幻觉。强大的、能勾动人心的幻觉。
凝神静气,守住本心!陆正厉声喝道,雷光在他掌心闪烁,驱散了部分幻象。
我没有被幻象影响。因为我心中没有思念,只有恨。这片天地对我来说,处处都是异乡。但我却看到了比幻象更可怕的东西。
我看到,在景物变幻的缝隙中,有一瞬间,世界的贴图错了位。一块岩石的纹理,突兀地出现在了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又迅速消失。我还看到,凌清挥剑斩开前方的荆棘时,被斩断的藤蔓在落地的瞬间,有那么零点一秒,变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像是乱码一样的符号。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
就像我当初对那个青衫修士说你看不见我时一样,这是一种……现实被扭曲的感觉。只不过,我的力量是主动的、小范围的,而这里的扭曲,是被动的、无处不在的,仿佛整个世界的底层规则都出了问题。
我们最终被困在了一处巨大的环形山谷里,这里没有任何出口,空间彻底凝固,陆正的罗盘也疯狂旋转,失去了作用。
是绝地。他面色惨白地得出结论。
恐慌在队伍中蔓延。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凌清却显得异常镇定。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站在山谷中央,许久,她睁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悲伤。
这个世界,她轻声说,像是在梦呓,它在哭。
胡说八道!陆正烦躁地打断她,凌清师妹,现在不是你感悟你那套虚无缥pad的时候!
不,是真的。凌清摇了摇头,她望向我,苏师弟,你感觉到了吗这里……很悲伤。像一个……即将讲完的故事。
我浑身一震。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重重迷雾。
故事……
我的力量,不就是讲故事吗我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故事,并让别人相信,于是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真。
那如果……如果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呢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我不再看山,不看水,不看那些所谓的法则和灵气。我开始寻找这个故事的漏洞,寻找它的叙事BUG。
我找到了。
在山谷的最深处,有一面不起眼的石壁。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面普通的岩石,但我却从上面感受到了一丝与我同源、但比我宏大亿万倍的气息。
那是谎言的气息。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石壁。
没有文字,没有图像。但在我的指尖与石壁接触的瞬间,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的、悲怆的信息洪流,冲入了我的神魂。
那是一个人的记忆。
一个无比强大的、我无法想象其境界的人。他的世界正在走向混沌与崩解,万物即将归于虚无。在最后的时刻,他做出了一个选择。
他以自己的神魂为笔,以自己的道果为墨,以整个宇宙的残骸为纸,编织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故事。
他为这个故事设定了规则:山是山,水是水,有日升月落,有四季轮回。他设定了灵气的存在,设定了灵根的优劣,设定了从练气到飞升的一整套修炼体系。
他将幸存的生灵投入这个故事中,让他们以为这就是唯一的真实。
他用一个伟大的谎言,欺骗了所有人,从而稳固住了即将破碎的宇宙,延续了文明的火种。
而我们这些修士,沾沾自喜地感悟着天道至理,其实,只是在当一个好读者,努力去理解这个故事的设定集而已。
我愣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原来,我不是异类。
我才是最接近这个世界真相的人。我那所谓的欺诈之道,根本不是什么旁门左道,而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最本源的法则。
我的信仰,我的恨,我挣扎的意义,我所有的伪装和痛苦,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疯了,苏妄疯了!有弟子惊恐地叫道。
陆正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怒吼道:苏妄!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没有理他。我只是看着凌清,她正用一种担忧又困惑的眼神望着我。
我多想告诉她,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她的道心,她的剑,她的纯真,她的信仰,全都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可我不能。
因为就在我领悟真相的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故事,因为被我这个读者窥破了核心,开始……崩溃了。
轰隆——!
一声巨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我们头顶的天空。
一道漆黑的裂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天穹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裂痕的背后,不是星空,而是深邃、冰冷、吞噬一切的无。
是混沌。是故事外的、真正的真实。
混沌的气息从裂缝中涌入,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为飞灰。我们体内的灵气开始暴走,然后迅速消散。修士们引以为傲的道法,在绝对的真实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戏法,脆弱不堪。
天塌了!天道崩了!
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青云宗的宗主,以及各大门派的顶尖大能们的身影出现在高天之上。他们祭出最强的法宝,施展毕生的修为,试图去弥补那道裂痕。
但没用的。
就像故事里的人物,永远无法修改故事的结局。他们的力量源于这个谎言,自然无法修复谎言本身。他们的每一次攻击,都只是让裂痕变得更大。
世界,在走向终结。
(四)
是你!一定是你!陆正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瞪着我,你这个天外邪魔!是你引来了这一切!
他一剑朝我刺来,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尚未消散的灵力。
但我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的剑,在离我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不是我挡住的,而是凌清。她张开双臂,挡在了我的身前。
陆师兄,够了。她的声音在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陆正看着她,又看看我,最终颓然地垂下了手臂,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哭了,这个一向以刚强示人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啊,还有什么意义呢真假、对错、恩怨……在世界末日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看着挡在我身前的那个纤弱的背影。她还在发抖,但她选择了相信我,或者说,她选择在最后一刻,守护她认为应该守护的东西。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恨意、不甘、痛苦、自嘲……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融化了。融化成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我的一生,都在说谎。为了活命,为了复仇,为了自保。我的每一个谎言,都是为了我自己。
但现在,我看着即将破碎的世界,看着身边这些绝望的、鲜活的生命,看着眼前这个用生命来维护我的女孩。
我忽然想说一个谎。
一个不为我自己的谎。
我轻轻地推开凌清,向前走去,走到了山谷的边缘,走到了天道裂痕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困惑,有麻木,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知道,他们的真理已经救不了这个世界了。
那么,就让我用虚妄来拯救吧。
我闭上眼睛,调动起我全部的神魂,释放出我这一生积攒的所有关于谎言的感悟。我不再去模仿谁,不再去伪装谁。我就是我,苏妄,一个欺诈师。
然后,我开始讲述。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传入了天地之间。
你们看错了。
这,并非天之痕,而是通往永恒的神之门!
旧的世界即将落幕,因为它的法则过于狭隘,它的故事过于陈旧!我们所经历的,并非毁灭,而是蜕变!是飞升!
痛苦是暂时的,混沌是洗礼!所有消散的灵气,都将化为更高级的‘圣力’归来!所有逝去的生命,都将在新的世界里获得不朽!
信我者,得见永恒!
这是一个荒谬到极致的、漏洞百出的谎言。
但在世界末日的背景下,在所有人都失去希望的时候,它成了唯一的、能够抓住的稻草。
我能感觉到,一丝丝、一缕缕的相信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从凌清身上,从陆正身上,从那些绝望的修士身上,从山川河流,从鸟兽虫鱼身上……
整个世界,都在选择相信我的这个谎言。
因为真实带来的,是毁灭。而我的谎言,给予了他们希望。
我的力量,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暴涨。我感觉自己正在膨胀,正在变得巨大,即将超越这具凡人的躯壳。
我知道,要让这个谎言彻底成为真实,我必须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这个新故事的作者,成为这个新世界的法则。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化作无数闪光的信息流,向上飞去,飞向那道漆黑的裂痕。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我看到了陆正,他怔怔地望着天空,眼神中不再有敌意,只有震撼。
我看到了我的师长们,他们放下了无用的法宝,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茫然。
最后,我看到了凌清。
她没有看天空的异象,她只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正在消散的我。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在意识彻底融入天地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了我的村庄,想起了我爹的酒葫芦,想起了那个随手杀人的青衫修士。
我心中的恨,早已消失不见。
原来,最高的慈悲,不是宽恕,而是创造一个不再需要宽恕的世界。
原来,最强的力量,不是掌控真理,而是在绝望中,给予一个温柔的谎言。
我,苏妄,一个骗子,用我的一生,撒下了最后一个,也是最真的谎言。
……
此后,世间再无苏妄。
只有一个传说。传说在天道崩塌的末日,有一位无名的神祇降临,以身合道,重塑乾坤,开启了一个名为神恩的修炼新纪元。
多年以后。
青云宗之巅,已是天下第一人的凌清,迎风而立。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朴素的木雕。那是很多年前,一个笨手笨脚的少年送给她的,少年骗她说,这是传说中神鸟精卫的一根羽毛所化。
她曾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她知道了那只是一个谎言。
但现在,她又有些信了。
她将木雕轻轻放在唇边,闭上眼睛,感受着拂过面颊的风,感受着脚下山脉的沉稳,感受着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安静而温柔的呼吸。
她对着这片崭新的天地,露出了一个无人察觉的、了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