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名叫灼衣。
青丘山的岁月太过漫长了,漫长到我觉得整座山都烦得不行。
山里的老狐狸总是说,人间不好玩,人心也坏,还不如在这山上看看月亮,吸吸灵气,安安稳稳修个长生。
我不信。
我又不是八十岁小狐狸。
我反驳道:人间若是真无趣,为什么凡人总是写诗作赋呢
他们说红尘万丈,说烟花繁华,肯定是有他们道理的。
我不愧是狐狸堆里最聪明的那只狐狸。
我甩着尾巴说的话都这样有文化,我蹲在最高的那棵树上。
我痴痴望着山下灯火通明,眼睛亮晶晶的。
老狐狸骂我,傻丫头,那是凡人自己骗自己的。
他们活得苦,这才要编漂亮话去哄自己开心。
老家伙,坏得很!我才不信哩!
1、
我跳下树,化作人形,赤足踩在溪水当中。
我就要去看看。
看什么小心被人捉去剥皮做成围脖。
我笑嘻嘻转了个圈,我才不怕呢!
我可是修炼了千年的狐狸,谁能捉住我
那夜,我趁着月色正好,偷偷溜下山。
这一逃,就在人间活了百年。
2、
这百年可真畅快。
我见过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雪。
亲眼看到长安的灯火彻夜不灭,
独自看着边关的烽火连天。
我化作过卖花女,在桥头叫卖过杏花。
我故意把花洒在那些穷酸书生的衣襟上,看着他们面红耳赤。
我也扮过江湖侠女,骑马仗剑走天涯。
我专门挑那些欺男霸女的恶霸揍,揍完还要他们对我说谢谢。
后来,我索性在京城最繁华的酒楼里当起了琴女。
每日弹琴饮酒,看人来人往,听悲欢离合。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我的琴音有魅惑的能力。
毕竟我是狐狸。
指尖一挑,弦音便如丝如缕地缠上人心。
听得台下人如痴如醉,魂牵梦绕。
有人掩面为我哭泣。
更有些痴情种,当场掏出银钱往台上扔,说要赎我回家。
我翘着嘴角,尾巴在裙下快活地晃了晃,差点没藏住。
这群凡人,真好骗。
我得意地想:那群老狐狸,果然是骗我的。
人间哪里无趣
分明有趣得很!
凡人虽寿命短暂,却活得比我们这些山精野怪热闹多了。
他们会哭会笑,会为了一首诗落泪,也会为了一壶酒笑到天明。
他们爱得炽烈,恨得也痛快。
不像我们狐狸。
活了几百年,连喜欢一个人都要思前想后,生怕坏了道行。
这多没意思。
3、
那一天,我在酒楼弹着琴曲。
那些琴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琴音清越,时而缠绵语,时而热烈。
引得满堂宾客渐渐静了下来。
就连跑堂的小二都杵在楼梯口,听得忘神。
我漫不经心地抬眼扫过人群。
然后,对上了一双如深潭般的眼睛。
那是个穿着长衫的男人,独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前。
桌上只摆了一壶酒、一只杯。
他眉目如画,轮廓分明。
可那双眼睛里却凝着化不开的忧郁,像是千山暮雪,寂寥又清冷。
我指尖未停。
琴音却微妙地转了个调,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挑逗。
有趣。
这凡人,竟能在我的琴音里保持清醒。
曲终时,满堂喝彩。
我拢了拢衣袖,正矜持着打算起身,却见那身影已走到我面前。
姑娘的琴艺,令人叹服。
他开口,声音低沉又好听,让人耳尖发烫。
我歪头看他,忽然起了玩心,指尖故意蹭过他的袖口:不知公子听得出我弹的是什么
凤求凰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不闪不避。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我噗嗤一笑,故意凑近他耳边,呵气如兰。
那公子……听过狐狸报恩的故事吗
他怔了怔。
酒楼的烛火摇曳着,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
后来,他也笑了,眼角微微弯起倒是真像个狐狸。
若姑娘是狐狸,那我便做那书生,如何
啧。
我收回手,眯眼打量他。
凡人果然有趣。
连骗人的情话,都说得这样好听。
4、
那凡人说他叫谢临渊,是个将军。
我歪着头瞧着他,心道:长得这么漂亮,怎么是个武夫。
可是我们狐狸就是天生爱漂亮的。
我们爱漂亮的地方。
我们爱漂亮的话。
我们爱漂亮的人。
他常常来听我弹琴。
有时候他带酒,有时是空手,总是坐在角落里,目光安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喜欢我。
凡人的喜欢,我见得多了。
他们总爱说一些漂亮的话。
什么一见倾心,什么非卿不娶。
可是一旦知道我是个狐狸,
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
就是贪心不足想要讨要一点狐仙的保佑。
实在无聊得很。
于是,某个夜里,我故意引他去城外的山林。
谢公子,你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倚在窗边,笑得狡黠又妩媚,我可是狐狸。
狐狸最擅长这招了。
果然他的眸色变深了。
我感觉他的呼吸都陡然间重了不少。
当我以为男人不过如此的时候,
他却轻飘飘对我说,夜深了,你不该在这个时间约我的。
我愣住了。
什么
我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到狐狸耳朵差点没从发间冒出来。
这人怎么回事
我都这样勾他了,他居然跟我说夜深了,不该约他
我恼羞成怒,尾巴在裙下气得直甩,一把拽住他的衣襟:谢临渊,你是不是呆瓜!
他低笑了一声,任由我拽着,眼底的颜色却更深了。
灼衣姑娘,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半夜约男人去荒郊野外,是很危险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手指轻轻搭在我拽他衣襟的手腕上,指腹温热。
尤其是——
对你。
我:……
我吓得猛地松开他,后退一步,瞪圆了眼。
这凡人!
居然反过来调戏我!
我可是狐狸!修炼千年的狐狸!
从来只有我戏弄别人的份,哪有被人反将一军的道理!
我气得耳朵发烫,尾巴毛都炸开了,咬牙切齿道:谢临渊,你给老娘等着!
说完,我转身翻窗就跳了出去,连轻功都用上了。
眨眼之间,我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身后,隐约传来他的笑声,无奈又纵容:灼衣姑娘,跑慢点,别摔着。
可恶!
我一边狂奔一边磨牙。
这死男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第二天白日里,他竟主动来邀我去划船。
我坐在窗边梳头发,尾巴尖儿在裙下悠闲地晃着。
待我梳妆打扮好,见他站在楼下。
一袭青衫,眉眼含笑,手里还拎着一盒刚出炉的桂花糕。
灼衣姑娘,今日天气好,不知可愿同游
我眯了眯眼。
这凡人,昨夜装得正经,今日倒主动送上门来了
行吧,看本狐仙怎么吓死你!
我故意换上最轻薄的纱裙,赤着脚跳上他的小船。
湖面波光粼粼,我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他划桨。
再故意把脚伸进水里,把水花全泼在他身上。
谢公子,你怕不怕水鬼呀我歪头问。
他稳稳地划着船,闻言轻笑:不怕。
那怕不怕狐狸精
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回答:更不怕。
嘴硬!
我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船行至山林深处,四下无人,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我忽然站起来,裙摆被风扬起。
一阵白烟散去,我化作原形。
银白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光。
绿莹莹的狐狸眼直勾勾盯着他,龇了龇尖牙。
现在,叫吧。
我甩了甩尾巴,得意道,尖叫懂不懂连滚带爬逃命那种!
可谢临渊只是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
果然……
他低声道,我早就该猜到,这样的琴声,人间难有几回闻。
我:……
这不对啊!
我僵在原地,耳朵被他挠得直抖,尾巴毛都炸开了。
你,你你怎么不叫!
你不怕
我甩了甩尾巴,口吐人言。
怕什么
他眼里映着波光粼粼,笑意清浅。
我气得用爪子拍他手背,我可是狐狸!会吃人的那种!
他居然还敢继续笑:嗯,吃吧。
说着,把桂花糕塞到我嘴边。
气煞我也!
那日之后,他待我如旧。
谢临渊还是会来听我弹琴,坐在老位置,一壶酒,一盏茶。
曲终时,他会轻轻鼓掌。
从袖中变出一包糖,或者一盒刚出炉的酥饼,推到我面前。
只是最近,烧鸡出现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我啃着鸡腿,尾巴在裙下快活地晃,故意蹭到他手边。
他面不改色,手指却精准地捏住我的尾巴尖,轻轻一捋:灼衣,尾巴沾到油了。
我龇牙,作势要咬他。
他居然主动把手腕递过来,还叹气:咬吧,牙口挺好,看来平日没少吃烧鸡。
可恶!
我明明是千年狐妖,怎么反倒被一个凡人拿捏了!
我趴在窗边晒太阳,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谢临渊推门进来,手里拎着荷叶包的烧鸡,香气扑鼻。
我眯着眼瞧他,谢临渊,你是不是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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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步一顿,抬眼看过来。
夕阳的光落在他眉间,衬得他眸色深深。
过了一会,他居然反问我:那你呢是不是喜欢我
区区凡人,居然想将我一军!
我歪头想了想,干脆道:是。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谢临渊愣住了。
那张总是从容淡定的脸,忽然一下红了个透。
从耳根到脖颈,绯色一路蔓延。
哇哦。
我睁大眼,狐狸耳朵都立马冒出来。
这可比吓唬他好玩多了!
我跳下窗台,凑近他,故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敢问谢公子,你脸红什么呀
他喉结滚动了下,慢慢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声音低哑:……别看了。
我扒着他的手指缝偷瞄,笑得狡黠:不行,我要记一辈子!
拿捏凡人的法子,根本都不用什么魅术加持。
一句真心话,就足够了。
5、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登台了。
一曲结束后,台下掌声如潮,可我的眼睛只盯着角落里的那个人。
谢临渊。
他还是穿着那身长衫,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地望向我。
我站起身,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中。
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
谢临渊。
我仰头看他,尾巴在裙下兴奋地摇晃,我们成亲吧。
酒楼里瞬间鸦雀无声。
不知道多少人要为今日而心碎。
谢临渊愣住了:灼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
我理直气壮,你是不是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我掰着手指头数,虽然我觉得很麻烦,但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配合……
他没有说话,却是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我猝不及防撞进他胸膛,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的心跳声又快又重,震得我耳尖发烫。
不用那些。
我只要你。
大婚那日,我穿上了最鲜艳的嫁衣。
红绸铺满长街,喜乐响彻云霄。
谢临渊骑着高头大马来迎我,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眉目如画。
我盖着红盖头,被他牵着手一步步走进喜堂。
耳边全是宾客的贺喜声,可我的注意力全在谢临渊的身上。
因为他的掌心,竟然在微微发抖。
谢临渊。
我偷偷捏了捏他的手指,小声问,你紧张啊
嗯。
为什么
怕你突然变回狐狸跑掉。
我笑了起来,可是你现在跑也来不及啦!
拜天地时,我趁着弯腰的间隙,从盖头底下一直偷偷看他。
谢临渊的侧脸在烛光下格外温柔,唇角一直扬着,像是藏不住欢喜。
原来凡人成亲,是这样的心情。
洞房花烛夜,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我的盖头。
我眨眨眼,冲他一笑:谢公子,现在后悔可晚了。
灼衣,我从未后悔。
那时的我怎么都不会想到。
这个会摸我耳朵的男人,
这个爱我入骨的男人,
这个说灼衣,我从未后悔的男人,
有朝一日,会想要我的命。
6、
十年琴瑟和鸣,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地老天荒。
直到一场大旱降临。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边境战事又起,谢临渊被紧急召回京城。
他常常深夜才归,有时彻夜不归。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容,心疼不已。
一天夜里,我拉住他的手。
让我帮你,我可以求雨。
不行!这会暴露你的身份!
可百姓们正在死去!
我有点急道,反正我有千年道行,用这点法术不会有大碍的。
最终他实在拗不过我,这才勉强同意了。
我在城外设坛作法,引来乌云密布,甘霖普降。
百姓们欢呼雀跃,称这是天降祥瑞。
我却因强行改变天象而遭到反噬,咳血不止。
我咳出的血染红了前襟。
我不禁懊悔自己千年来还是因为贪玩,修炼太少了。
可是我同样爱着这人间啊。
爱着我看过的长安灯火,
也爱他为我折过的江南杏花。
爱那些会为一首诗落泪、一壶酒笑的凡人。
我虽然是狐狸,但是怎么忍心看他们流离失所
夜深时,他从背后抱住摇摇欲坠的我。
灼衣,别再勉强自己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我转身望进他通红的眼睛。
笑着擦去他眼角的泪:没事的,我休息几日就好,我可是最有本事的狐狸啊。
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有时深夜醒来,会发现他正凝视着我。
他的手指悬在我脸颊上方,像是想触碰又不敢。
我假装翻身,他就会立刻收回手,轻轻叹一口。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而谢临渊也越发忙碌。
我安慰自己,他是为了救灾民于水火之中。
一个雨夜,谢临渊又未归家。
我辗转难眠,只好起身为他整理书案。
这十年来做他的妻子,我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我开始学着怎样做一个凡人的妻子。
我想着他总是比我要不容易的。
凡人天不亮就要上朝,夜里还要低着头写东西。
如果是谢临渊在家的话,我肯定会轻手轻脚地过去,替他披上外衣。
再用尾巴悄悄卷起他的手腕。
哪怕只是无所事事般,听着他的呼吸,绵长又均匀。
我喜欢盘在他身边。
我想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段时光。
凡人的一生这样短,我要把每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这样等到下一辈子找到他的时候,才能一件件说给他听。
我正在思念着谢临渊,一封信却从他这一堆公文中滑落。
我其实本来不想窥探他的公务,但信封上斩妖剑几个字却让我心头一颤。
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陛斩妖剑所需药引已确定,需千年狐妖内丹一枚。此剑一成,可斩尽天下妖魔,平定四方战乱。臣已查明,我妻灼衣正是修炼千年的狐妖。为天下苍生计,臣愿大义灭亲,取其内丹铸剑。三日后,请派人于城外接应……
原来那些深夜的凝视,那些突然的拥抱,那些含着泪说的对不起。
都是为这一刻做的铺垫。
我耳边嗡嗡作响,双腿一软,于是跪倒在地。
直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本该愤怒的。
可想到信上的我妻灼衣四个字时,却突然想笑。
谢临渊啊。
若你直言相告,我未必不愿献丹。
千年修行,我早看淡生死。
为这人间,为你守护的苍生。
我何惜一命
可你偏偏选择欺骗。
让我以为那些深情都是真的,
我颤抖着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
窗外雨势渐大,雷声轰鸣,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
想我千年修行,竟看不透一个人的真心。
斩妖剑……原来如此。
我早该想到的。
我想了一夜。
我想了很久,很久。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样复杂的一个问题了。
我坐在谢临渊常待的书房里,到处都是他的气味。
突然,我在想,其实我也可以跑的。
是啊,我能跑的。
若我想逃,一百个谢临渊也拦不住我。
他不过凡人之躯,我若要他死,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心甘情愿把命递到我爪下。
可我没有。
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夜,那些相视而笑的瞬间,通通成了一把可以杀我的刀。
我呆呆坐在那里,尾巴垂落在地上,像条死去的蛇。
7、
窗外雨声渐歇,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我望着那微弱的光,笑了起来。
我把这封关于怎么杀我的信展开,端端正正放在他的桌上。
一个计划在我的心里成形了。
我换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化作一缕青烟潜入皇宫。
皇帝的寝殿外戒备森严,但对我这等修为的狐妖而言,如入无人之境。

老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忽然见到我的时候,吓到不行。
陛下莫惊。
我盈盈下拜,民女灼衣,谢临渊的妻子。
他上下打量我:你就是那只千年狐妖
正是。
我直视他的眼睛,民女已知斩妖剑一事。
皇帝脸色骤变,他是那样的畏惧我。
即便他是真心想要我的命。
真奇怪啊,除了谢临渊其实我没有见过不怕我的人。
他们怕我是妖怪,他们怕我是这样厉害的妖怪。
当老皇帝正要唤侍卫的时候,我却抢先道:陛下,民女愿献内丹
这句话一说出来,殿内一片死寂。
谢爱卿知道吗
他不需要知道。
我接着说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皇帝说:你说来听听。
第一,让他以为我是自己逃走的。
第二——
我的声音顿了顿,指甲不知不觉中已经掐进掌心,留他一命。
我要他活着。
长长久久地活着。
皇帝沉吟片刻,你倒是情深义重。好,朕答应你。
8、
皇帝夸我有情有义,其实他真的夸错狐了。
我看走出宫门的时候,带着初春的寒意。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苍白,几乎透明。
其实我很坏。
我知道,活着一定比死让谢临渊痛苦。
他是那样的一个人。
重情重义,心怀苍生,就连背叛我都要先写一封密信,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罪孽。
可是我要让他记住。
他要的天下太平,是我用命换来的。
而我要他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日日被这份愧疚啃噬着心骨。
但转念一想。
万一我猜错了呢
万一他根本不在乎呢
万一转头就娶了别人,把我的死忘得一干二净呢
那我岂不是白白送命,连报复都落空了。
可是我命都没了,还怕什么呢
我站在宫墙之下,笑了起来。
快意。
我从心里涌出了一股可耻的快意。
谢临渊,你最好痛不欲生。
9、
当谢临渊回到府中时,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推开门的时候,屋内寂静无声。
没有往日灼衣欢天喜地扑过来去拥抱他的场景。
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窗边的琴案上,那把曾日夜相伴的古琴,弦已尽断。
他怔住了。
指尖轻轻抚过琴身,上面还残留着灼衣的温度。
十年来,他一直喜欢听自己的妻子拨弦。
那细细长长的指尖拨弄琴弦时,他总是会看着对方的脸,那张百看不厌的脸上,眉眼低垂,唇角含笑。
他曾说,灼衣的琴音能引百鸟来朝。
灼衣听了便笑,告诉那是因为她本就是狐狸,天生会魅惑众生。
而且,就连他谢临渊不也被迷到神魂颠倒。
是的,他真的为她神魂颠倒。
可如今,琴弦已断,琴音不再。
他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那根断弦,铮的一声响,像是最后的告别。
她走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让他呼吸一滞。
他猛地站起身,推开房里的门。
衣柜空了,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不见了,连她最爱的那支簪子也消失不见了。
桌上只余下一封信,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
十年夫妻,终究敌不过你的天下苍生。
谢临渊瘫软了下来,他知道妻子定是看到了那封密信。
他早就想好了这个结局。
只不过他以为她会恨他,会撕碎那封密信。
会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何背叛。
他甚至想过,若她真要杀他,他便亲手将匕首递给她。
或许,狐狸也用不到匕首。
可她都没有。
她只是轻轻放过他,像拂去衣袖上的一片雪,连恨都不肯留给他。
她只是……走了。
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缓缓跪坐在琴前,指尖摩挲着琴身上每个痕迹,他之前说要换一把新琴,灼衣却摇头,说这把琴上有他们的回忆,舍不得丢。
如今,琴还在,人却已无踪。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灼衣……
他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会为了黎民百姓,想要牺牲灼衣。
若是他自己的命,他愿意千千万万次投身火海当中。
可是偏偏,唯一能救这苍生的,是她的命。
这十年,像是偷来的快乐。
他曾经以为,自己何其有幸,能娶到这样一只灵动狡黠的狐狸。
可现在才明白,
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要他眼睁睁看着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要他亲手推开自己最爱的人,要他背负着这份愧疚。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苦笑着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听见灼衣懒散的声音。
谢临渊,这世上有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事
他当时笑着揉了揉她的耳朵:有啊,比如现在。
可现在呢
这样也好。
灼衣走了最好。
哪怕她再也不会回来,哪怕她此生此世都不愿意再见自己。
只要她活着,就好。
谢临渊摇摇晃晃起身。
一口血还是吐了出来,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10、
炉火越烧越旺,热浪灼得我脸颊生疼。
我褪去外袍,露出里面大红的嫁衣。
衣袂在热风中猎猎作响。
其实我很喜欢这苍生天下。
我在人世间待了百年。
喜欢长安城里的烟火气,喜欢江南的杏花微雨。
所以,我是愿意献出内丹的。
但是我也要让谢临渊吃一点亏。
就那么一点点。
我故意要留下那封诀别信,让他以为我是负气离开。
故意抹去那些痕迹,让他余生都生活在自己还活着的幻想里。
多坏啊。
我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临渊,你以为自己算计了我
哼哼,我可是狐狸呀,我比你更会骗人。
纵身一跃时,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回到第一次谢临渊听到我弹琴时,
回到他第一次在船上摸我耳朵的时候,
大婚那天,他掀开我盖头,眼里还盛着摇曳的烛火。
真奇怪。
我分明是要死了,想起的却全是好事。
而现在我站在这里,身后空无一人。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还没坠下就被热气蒸干。
算了。
我闭上眼,黄泉路上再找你算账。
想到黄泉路这几个字,我竟然还有点期待。
来日若是在黄泉相见,我一定要揪着他的耳朵,得意洋洋地说:谢临渊,你上当啦!
没想到吧!老娘根本没逃,我就是故意的!
你愧疚了吗你后悔了吗
晚上铁定睡不着了吧。
然后看着他,红着眼眶,咬牙切齿地把我按在怀里。
火舌一点点吞噬掉我的身体,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离我而去。
这一刻,我好想再看一眼。
谢临渊啊。
一道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京城。
斩妖剑成,天下将太平。
三月后,边境平定,天下渐安。
11、
谢临渊奉命巡视灾情,路过一座小村庄时,忽见村口立着一座神像。
他本不在意,可当目光扫过那神像的面容时,他浑身一僵。
那神像,竟与灼衣有七分相似,
只是神像双眼紧闭,似在沉睡。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传来村民的议论声:
多亏了这位狐仙娘娘,前些年大旱,是她求来雨水,救了咱们。
是啊,听说她还在别的村子救过不少人,只是从不留名。
可惜……后来再没人见过她了。
谢临渊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忽然想起,灼衣曾说过,她救世,不为名利,只因她爱这人间。
这样的她,怎么会逃
这样的她,若真要离开,会去哪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让他浑身发冷。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可是他不得不想。
天下为什么突然太平了
那柄斩妖剑真的没有炼成吗
谢临渊猛地转身,策马狂奔回京。
他一定要去,找一个答案回来。
谢临渊冲进皇宫时,连侍卫都拦不住他。
他站在殿前,衣袍染尘,眼底赤红。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撕出来的。
陛下,灼衣……在哪里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抬眼。
殿内烛火摇曳,她铸成了那柄剑。
谢临渊浑身一僵,像是被人当胸刺穿,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来找过朕。
皇帝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她说,要你活着。
长长久久地活着。
谢临渊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发抖,那把剑……在哪里
皇帝看着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三个月前,至于剑……
皇帝抬手,示意内侍捧来一柄长剑。
剑身修长,寒光凛冽。
可以赐给你。
谢临渊几乎要倒下。
他强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柄剑。
谢临渊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过那柄剑。
那柄新铸的、天下闻名的斩妖剑。
剑身冰凉,却仿佛烫得他掌心发疼。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原来她不是负气离开,而是替他做了选择。
为什么……
他的声音发抖,像是质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要他活着。
长长久久地活着。
低头时,一滴泪砸在剑鞘上,溅开细小的水珠。
这份泪,到底是什么
恨自己竟以为能算计一只千年狐狸,恨自己亲手将她推向炉火,断送她千年修行。
怒她明明可以逃,可以恨,可以杀了他,却偏偏要殉剑。
她连殉情的资格都不给他,要他余生都困在她还活着的幻想里,却又在接过这一把剑时,想起她早已灰飞烟灭。
可最痛的,还是爱。
爱是即便知道真相,也舍不得摔碎这柄剑。
爱是明知是局,却都甘愿入局。
谢临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的。
他失魂落魄站在长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
灼衣曾倚在他怀里,笑着说:临渊,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可不许跟着来。
胡说什么呢
她却格外认真: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以为那只是玩笑。
原来,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让他活着。
不是饶他一命,不是放过他,而是让他活着。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了。
她知道,若她死了,他一定会随她而去。
所以,她连死,都要算计他。
谢临渊必须活下去。
因为这是灼衣对他的惩罚。
不是饶恕,不是宽宥,而是最残忍的报复。
要他每日醒来,枕边再无她的温度。
要他握剑时,想起这柄斩妖剑里融着她的魂魄。
要他每一次听见雨声,都想起她咳出的血染红前襟的模样。
她要他永远记得,他的余生,是她施舍的。
12、
很多年后,谢临渊战死沙场。
敌军围困,箭矢如雨。
他孤身立于阵前,手中斩妖剑嗡鸣如泣,剑光所过之处,敌寇皆溃。
直到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胸膛。
鲜血涌出的瞬间,他竟笑了。
将士们嘶吼着冲上来,他却只觉得释然。
眼前渐渐模糊,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抹红色身影站在不远处。
情之一字,不死不休。
幸好,黄泉路上,我们终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