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磨刀声又响了。
我闭着眼数绵羊,数到第一百只,终于认命地坐起来。土炕那头空着,被窝早就凉透了。
趿拉着草鞋走到灶房门口。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赵凛背对着我,坐在小板凳上。肩膀宽厚,腰背挺直,手里捏着那把割麦子的镰刀,正一下一下,慢吞吞地磨。
磨石发出嚓…嚓…单调又刺耳的声响。
凛哥,我开口,嗓子有点哑,三更天了,磨它干啥
他动作顿住,没回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混沌:……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
这毛病是去年冬天落水后染上的。捞上来时人都冻硬了,只剩一口气。好不容易救活了,人却变了。话少了,眼神空了,时不时就坐在那儿发呆,或者像现在这样,深更半夜爬起来,做些他自己也说不上为啥的事。
睡吧,我走近几步,明儿还要下地呢。
他嗯了一声,却还是没动。镰刀雪亮的刃口在油灯下反着光,映着他半张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绷着一条生硬的线。明明还是那张脸,那个一起过了三年的男人,可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他以前,从不碰这些锋口朝外的家伙什。
我叹口气,没再劝,转身回屋。躺回炕上,听着那嚓…嚓…声,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天刚蒙蒙亮,村东头老槐树下就炸开了锅。
我端着一盆刚淘好的米往家走,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哎呦喂,吓死人了!
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太狠了!
脖子上一刀,干脆利落,像是……练家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挤进去。地上躺着个人,脸朝下趴着,后脖颈一道深深的豁口,血糊了一地,渗进泥里,颜色发暗。穿着身没见过的黑布衣裳,料子看着不便宜。
村长蹲在旁边,脸色铁青,用根树枝小心地拨弄那人僵硬的胳膊。
嘶啦一声轻响,布料被树枝刮开一点,露出那人手腕内侧。
一个图案。
刺青。像两条盘绕的毒蛇,蛇头狰狞,吐着信子。
我手里的陶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米粒撒了一地。心猛地往下沉,沉到冰窟窿里。
这图案,我见过!
就在昨晚。赵凛半夜磨完镰刀回屋,脱外衣时,袖口蹭上去一截,露出手腕。那皮肤上,就盘着这么个东西!一模一样!当时油灯暗,我以为是沾了泥还是花了眼,没敢细看,他就把袖子捋下去了。
莫家媳妇,咋了吓着了旁边王婶扶了我一把。
我脸色肯定白得像鬼,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胡乱摇摇头,弯腰捡起盆,也顾不上地上的米,跌跌撞撞就往家跑。
推开院门,赵凛正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那把镰刀。刀刃雪亮,映着清晨微凉的光,晃得人眼晕。刀柄上缠着的麻绳,似乎比昨晚更暗了些,像是……沁进了什么洗不掉的东西。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神还是空,带着点刚醒的迷蒙。
染尘他叫我名字,米呢
我死死盯着他擦刀的手,盯着他那截被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手腕,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村口……死人了。我声音发飘,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他擦刀的动作停都没停,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太阳不错。
脖子被割开了。我又补了一句,声音有点抖。
他终于停下动作,把镰刀靠墙立好,站起身。高大的影子罩过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我跟前,低头看我,眼神里那点迷蒙散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
死人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院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的手僵在半空。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像是困惑,又像是……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我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
我……我去看看锅……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几乎是逃也似的,从他身边挤过去,冲进了灶房。
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我大口喘气,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不对劲。赵凛不对劲。那个死人不对劲。那个刺青……更不对劲!
他以前,连杀鸡都不敢看。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熬着。村里人心惶惶,报了官,几个穿着皂衣的上面人来转了一圈,盘问了几家,也没查出个所以然。那具尸首被草席卷了拉走,老槐树下只剩下几滩洗不掉的暗红印记。
赵凛依旧沉默寡言,白天跟着我下地,锄草,挑水,像个最本分的庄稼汉。只是夜里,那磨刀声隔三差五就会响起。
我夜里不敢睡沉,竖着耳朵听灶房的动静。有时能听到他低低的、梦呓般的几个词,破碎,听不真切。像宫墙,像暗卫,像殿下……
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惊肉跳。我们这山沟沟里,哪来的宫墙殿下又是谁
那晚的刺青和死人,像根毒刺扎在心里。我偷偷翻过他的旧衣服,袖口都完好无损。他手腕上那个刺青,再也没露出来过。
直到那天下午。
我在屋后菜园子里拔草,赵凛在院里劈柴。柴刀剁在木墩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从院门口经过。
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好看的绢花嘞——
货郎吆喝着,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外地口音。他脚步慢悠悠,眼睛却像钩子一样,飞快地扫过我们这破败的院子,扫过劈柴的赵凛。
赵凛劈柴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是一下,快得像错觉。斧头稳稳落下,柴禾应声裂开。
货郎没停,吆喝着走远了。
我捏着手里带泥的草根,指尖冰凉。那货郎看赵凛的眼神……不对劲。那不是看一个普通庄稼汉的眼神。像是在确认什么。
凛哥,我拿着把蔫了的青菜走进院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刚才那货郎,眼生得很,以前没见过。
赵凛把劈好的柴码整齐,头也没抬:嗯,路过的吧。
他拿起斧头,走向下一根木头。弯腰的瞬间,他后腰的旧布衫下,似乎有个硬物的轮廓,顶起了薄薄的布料。
很小,很硬,像……一块玉佩的形状
我以前给他擦背,怎么没注意到
晚上想吃啥我咽了口唾沫,把青菜丢进盆里,炒个青菜,再煮点粥
都行。他挥下斧头。
斧刃闪着寒光。我的心跟着那寒光,一抽一抽地跳。
不安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几天后,我去河边洗衣裳。蹲在青石板上,棒槌敲打着湿衣服,啪啪作响。河水哗哗地流。
洗到赵凛一件旧褂子时,我习惯性地摸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块石头。半个巴掌大小,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河边随便就能捡到的那种。
我皱了皱眉,他揣块石头在口袋里干嘛随手就想扔回河里。
就在石头脱手的一刹那,水光折射,那灰扑扑的石面某个角度,忽然闪过一道极其温润、极其内敛的光泽!
那绝不是普通石头的光!
我心头一跳,赶紧把石头攥紧,拿到眼前仔细看。沾了水,石头的真实质感显露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异常温润细腻。我撩起河水用力搓洗掉表面的泥垢。
灰扑扑的外壳下,露出了真容。
温润如脂,白得像刚挤出的羊奶,又隐隐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极淡的青气。这光泽……我只在村长家祖传的那块据说值点钱的玉佩上见过一点点影子,远不如这个!
石头底部,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没洗掉的、深褐色的……干涸痕迹
像血。
我手一抖,石头差点掉进河里。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块玉,绝不是我们这地方该有的东西!那晚的死人……手腕上的刺青……赵凛后腰顶起的轮廓……货郎打量的眼神……半夜的磨刀声……梦呓里的宫墙殿下……
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死死咬住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站起身,湿衣服也顾不上,攥紧那块冰冷的玉,跌跌撞撞往家跑。
推开院门,赵凛正在喂鸡。听见动静,他转过头。
我站在门口,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手里那块玉,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紧握的手,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喂鸡的谷子从他指缝里漏下去,几只鸡咯咯叫着围过来啄食。
染尘他声音低沉,带着疑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试了几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这……这是什么我把攥着玉的手,朝他摊开。
温润的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底部那点暗褐色的污迹,显得格外刺眼。
赵凛的目光落在那块玉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喂鸡的动作彻底停了。他脸上的平静像潮水一样褪去,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岩石。那双总是带着点空洞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我。
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沉,踩在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高大的阴影笼罩住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不是来接玉,而是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吓人,骨头被捏得生疼。
哪来的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刮着我的耳朵。
我疼得抽气,眼泪差点冒出来,挣扎着:你……你口袋里……河边洗衣裳……
他根本不听,一把将我拖进屋里,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
光线瞬间暗下来。他把我抵在门板上,另一只手粗暴地夺过那块玉,举到眼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玉,尤其是底部那点污迹。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起伏,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暴怒、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刻骨的冰冷杀意!
那杀意,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谁让你碰的!他低吼,声音震得门板嗡嗡响,捏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
我……我不知道……我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洗衣裳……摸到的……它……
闭嘴!他猛地打断我,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他死死盯着那块玉,又猛地看向我,那目光像是要把我穿透,钉死在门板上。
你看到了什么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可怕的审问意味,说!
没……没看到什么……就是块玉……我疼得直哆嗦,眼泪终于掉下来,凛哥……你弄疼我了……放开……
他看着我满脸的泪,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骇人的杀意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捏着我手腕的力道,松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
砰!砰!砰!
院门被拍得山响!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蛮横。
开门!里正查人!一个粗嘎的男声在外面吼。
赵凛眼神一凛,瞬间松开了我。他飞快地把那块玉塞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动作快如闪电。脸上的暴怒和杀意在门被拍响的瞬间就消失了,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戒备的警觉。
他整了整被我挣扎弄乱的衣襟,示意我别出声,然后才转身,拉开了屋门。
我也赶紧抹了把脸,强作镇定地跟出去。
院门打开,外面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村里新来的那个姓李的里正,瘦高个,三角眼。他身后跟着两个壮汉,穿着普通的短打,但眼神精悍,太阳穴微鼓,腰间鼓鼓囊囊,一看就不是善茬,更不像普通的乡勇。
李里正,有事赵凛挡在门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闷,但脊背挺得笔直。
李里正那双三角眼像毒蛇的信子,在我们俩脸上来回扫,尤其在赵凛身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赵凛,莫染尘是吧接到上命,查查各家各户的外来人口。你这男人,是前年冬天从河里捞起来的户籍呢打哪儿来的
不记得了。赵凛答得干脆,眼皮都没抬,捞起来就啥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李里正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眼神变得阴鸷,这么巧我看你身手不错啊,那晚村口死的那条‘野狗’,脖子上的刀口,可利落得很呐。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我头上!他们果然怀疑到赵凛头上了!那晚的死人,他们知道!
赵凛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里正说笑了,我一个种地的,哪懂那些。那晚我在家睡觉,我媳妇可以作证。
李里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一样剜向我,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哦莫家娘子,那晚你男人,真的一直在家没听见什么动静
我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那晚的磨刀声……赵凛后半夜确实出去过一小会儿……我要是撒谎……可要是说实话……
在……在家……我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手心,他……他一直睡着……我起夜时……他还在炕上……
李里正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皮扒下来看真假。他身后的两个壮汉,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鼓囊的地方。
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赵凛忽然动了。他上前半步,看似不经意地,把我往他身后挡得更严实了些。他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李里正,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像结了冰的寒潭。
里正,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查户口,该去里正那里画押。盘问妇道人家,不合适吧我赵凛就在这,哪儿也不会去。若真有事,拿官府的签票来拿人便是。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甚至有点乡下人的硬气,但隐隐的,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李里正被他这眼神和话噎了一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忌惮。他盯着赵凛看了好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阴恻恻地哼了一声:行,赵凛,你最好安分点。我们走!
他带着那两个壮汉,转身离开,重重摔上了院门。
门一关,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赵凛一把扶住我。他的手很稳,也很凉。
没事了。他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靠着他,浑身都在抖。刚才那短短片刻的对峙,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李里正最后那阴毒的眼神,那两个壮汉腰间鼓囊的东西……都让我不寒而栗。
他们……他们还会来的……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凛没说话,只是扶着我的手,收得更紧了些。他看向院门的方向,眼神深得像寒夜的井。
李里正走后,日子像是绷紧的弦,随时会断。
赵凛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夜里,他不再磨镰刀,而是抱着胳膊,靠在炕沿上,睁着眼睛看漆黑的房梁,一看就是大半宿。我躺在他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紧绷的气息,像蓄势待发的野兽。
那块惹祸的玉,我再也没见过。但我知道,它就在他身上,像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三天后的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黑云压顶,闷雷在云层里翻滚。我去邻村请的兽医还没到,家里那头拉犁的老黄牛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子胀得像鼓,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我急得团团转。
赵凛蹲在牛棚里,大手一下下顺着老牛抽搐的脖子,眉头拧成死结。
我去村口看看兽医来了没!我实在等不住,抓起斗笠就往外跑。
别去!赵凛猛地站起身,声音又急又厉。
我被他吼得一怔,停在院门口:牛快不行了……
天要下雨,他几步跨过来,一把抓住我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锐利地扫过院外黑沉沉的小路,危险,在家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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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
咔嚓!!!
一个炸雷仿佛就在头顶劈开!震得人耳膜生疼,整个地面都在抖!
老牛受惊,哞——地一声凄厉长嘶,猛地挣脱了缰绳,发疯似的冲出牛棚!
牛!我失声惊叫。
赵凛反应快得像闪电,立刻松手去追牛。那牛受了惊,又病着,狂性大发,直直朝着院外冲去!
拦住它!赵凛吼着追出去。
我也顾不上那么多,跟着冲出院门。
老黄牛沿着泥泞的村道狂奔,赵凛在后面紧追不舍。雨点开始砸下来,又大又急,瞬间就把人浇透了。雷声一个接一个,震耳欲聋。
眼看赵凛就要追上牛,斜刺里,通往山坳的岔路口,突然冲出三个黑影!
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动作快得惊人,像三支离弦的箭!他们手里都握着短刀,刀刃在闪电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直扑赵凛!
凛哥!小心!我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赵凛追牛的身形猛地一顿!他根本没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在刀光及体的瞬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面滑开!
唰!唰!唰!
三把刀全部落空!
赵凛借着滑开的势头,脚尖在泥地里一点,身体猛地旋回!动作快如鬼魅!他根本没去看那三个杀手,目光反而像鹰隼一样,死死锁住了我身后!
趴下!他朝我厉吼,声音被雷声和雨声吞没大半。
我下意识地扑倒在地,泥水糊了一脸。
几乎同时!
嗖!嗖!嗖!
三道极细微的破空声从我头顶掠过!是弩箭!
埋伏!不止三个人!还有人在暗处放冷箭!
赵凛在吼出趴下的同时,身体已经动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猎豹,不再掩饰任何锋芒。脚下发力,泥水飞溅,整个人迎着那三个扑来的杀手冲了过去!
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快!准!狠!
第一个杀手挥刀横斩,赵凛矮身避过,左手如毒蛇出洞,精准地扣住对方手腕,一拧一折!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被雷声掩盖。
杀手惨嚎都来不及发出,赵凛右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切在他颈侧!那人哼都没哼一声,软软栽倒。
第二个杀手的刀已经劈到赵凛后颈!赵凛像是背后有眼,头也不回,身体诡异地向后一仰,刀锋贴着他鼻尖划过!他顺势一个后踢,靴子重重踹在第二个杀手的胸口!
砰!闷响夹杂着骨头碎裂声。那杀手倒飞出去,撞在路边的土墙上,滑下来不动了。
第三个杀手显然被这电光火石间的杀戮吓破了胆,动作一滞。赵凛没给他任何机会,欺身而上,拳头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
第三个杀手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栽进泥水里。
整个过程,不到三个呼吸!
冰冷的雨砸在身上,我趴在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咯咯打架。亲眼目睹这种血腥杀戮带来的冲击,远比那晚看到尸体恐怖一万倍!
赵凛解决了三个明面上的杀手,没有丝毫停顿,猛地转向暗箭射来的方向——路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几个纵跃就扑了过去!
灌木丛剧烈晃动,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响和骨头断裂的脆响,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雨更大了,冲刷着地上的泥泞和……迅速晕开的暗红色。
赵凛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人,像提着一只死狗。那人穿着深色的紧身衣,胸口凹陷下去一大块,嘴角淌着血沫,四肢软软垂下,显然活不成了。
赵凛把他丢在另外三具尸体旁边。
他站在瓢泼大雨中,蓑衣早在打斗中不知去向,浑身湿透,单薄的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强健的线条。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往下淌,冲刷掉溅上的血点。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眼神却冷得像万载寒冰,扫过地上的四具尸体,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刚才不是杀了四个人,而是捏死了四只蚂蚁。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我。
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对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沾着泥水和血渍的手,朝我伸过来。
我吓得猛地闭上眼睛,身体缩成一团。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那只冰冷的手,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却只是轻轻拂开了黏在我脸颊上、糊住眼睛的湿发。
动作甚至……带着一种生涩的,小心翼翼的轻柔。
我颤抖着睁开眼。
他蹲在我面前,很近。雨水顺着他额前的黑发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流过紧抿的薄唇。那双刚刚还杀意凛然、冰冷刺骨的眼睛,此刻正看着我,眼神极其复杂。
暴戾的杀机还未完全褪去,像冰层下的暗流。但冰层之上,却翻涌着一种更剧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挣扎!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角青筋暴跳,像是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
染……尘……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别……怕……
他试图想对我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可嘴角刚动了一下,就猛地僵住。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抱住头,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手指深深插进湿透的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是要把自己的头颅捏碎!
头……好痛……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痛苦得面目扭曲,……杀……不……殿下……逃……
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嘶吼着,像是在和脑子里无数个声音搏斗。一会儿是痛苦的呻吟,一会儿又蹦出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命令词。
凛哥!凛哥你怎么了!我吓坏了,顾不上害怕,扑过去想扶住他。
别过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一片,像濒死的野兽,充满了狂乱和暴戾,走!快走!我会……杀了你!
他猛地推开我,力道大得让我在泥水里滚了一圈。
他踉跄着站起来,抱着头,跌跌撞撞地朝家的方向冲去,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冲进了暴雨深处。
我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地上四具渐渐被雨水冲刷的尸体,看着赵凛消失的方向,听着那越来越远的、痛苦绝望的嘶吼,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是赵凛。
他是谁
我几乎是爬回家的。
推开院门,雨幕中,赵凛蜷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身湿透的粗布衣裳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渍,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异常脆弱的轮廓。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
雨水冲刷过他苍白的脸,那双赤红的眼睛此刻褪去了狂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去烧点热水。我嗓子发紧,声音干涩。避开他的目光,我冲进灶房,手抖得几乎点不着火。
柴火噼啪作响,锅里冷水渐渐升温,冒出白气。我蹲在灶膛前,盯着跳跃的火苗,脑子里却全是刚才雨幕中的杀戮,赵凛痛苦嘶吼的模样,还有他推我时眼中那骇人的暴戾。
他不是我认识的赵凛。
那个老实巴交、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庄稼汉,只是一个泡影,一层被河水泡掉的外壳。
热水烧好,我舀进木桶,兑了些凉水。拎着桶走到屋檐下,他依旧蜷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的石雕。
洗洗吧。我把桶放在他脚边,声音很低。
他没动,只是抬起眼,那双深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沉地望着我,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愧疚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染尘……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我……
先洗。我打断他,语气生硬地连自己都陌生。我不敢听,我怕听到我承受不了的东西。我转身进了屋,关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我滑坐到地上。屋外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沉默地清洗着身上的泥污和血污。
过了很久,水声停了。门被轻轻敲响。
染尘。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拉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换了一身干净的旧布衫,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残留着水痕,但那些骇人的泥血污迹已经洗掉了。整个人清瘦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
进屋说。他低声道,侧身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在土墙上投下我们俩晃动的影子。
他走到炕边,没坐,只是站着。昏暗中,他慢慢抬起手,伸进怀里。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掏出来的,不是刀。
是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
玉在他掌心,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底部那点暗褐色的污迹,在灯下显得更加刺目。
他低头看着那块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火苗都开始不安地跳动。
染尘,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疲惫和沉重,我不叫赵凛。
我的心狠狠一沉。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空洞,不再迷茫,像拨开了重重迷雾,露出了底下沉淀了许久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是萧景琰。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萧景琰!
虽然我们这里是穷乡僻壤,但萧,是国姓!只有皇族才姓萧!景字辈……那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们才用的字辈!
我腿一软,跌坐在炕沿上,浑身冰凉。
他看着我瞬间失血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三年前,我不是落水。他声音平静,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追杀。从京城,一直逃到这北境荒野。过前面那条河时,被最信任的‘影蛇’卫统领带着精锐追上,围杀。我身中数刀,力竭落水。大概是命不该绝,被冲到了下游,让你捡了回去。
影蛇卫……那个双蛇刺青!村口死的那个黑衣人!刚才那四个杀手!都是影蛇卫!
他们……他们是你的人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曾经是。萧景琰的眼神冷了下去,像淬了冰,后来,成了我大哥——太子萧景桓,豢养的死士,专司暗杀、清除异己。他摩挲着玉佩上的污迹,这血,就是影蛇卫统领的。我落水前,最后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这玉,是母妃临终前给我的,我一直贴身戴着。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追杀、太子、兄弟相残、死士……这些只存在于戏文里、离我无比遥远的字眼,此刻血淋淋地摊开在我面前。而我捡回来的这个男人,竟然是……一位皇子一位被自己亲大哥追杀了三年的落难皇子
那……那你为什么……我语无伦次,为什么在我家……
伤太重,加上中毒,还有落水后的寒气,他平静地解释,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凛’,大概是因为落水前最后听到的……是刀锋破开冰河的‘凛冽’之声他自嘲地笑了笑,至于那些下意识的反应,磨刀、警惕、杀人……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吧。直到你拿出这块玉,看到那血……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像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那些被毒药和重伤锁死的记忆。刚才那场厮杀……还有头痛……他按了按额角,眉头微蹙,像是强行恢复记忆的后遗症。
真相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赵凛的憨厚朴实被彻底撕碎,露出来的是萧景琰的棱角分明、杀伐果断和深不见底的城府。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攥紧了我。我捡回来的,不是个可怜的落水汉,而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随时会引来灭顶之灾的皇子!
所以……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你打算怎么办回京城去找你那个太子大哥报仇
萧景琰(或者说,赵凛)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考量,似乎还藏着一丝……挣扎。
染尘,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这三年……
他话没说完,院墙外,极其轻微地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像枯枝被踩断。
萧景琰眼神瞬间一厉!方才还流露出的那丝挣扎和复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警惕和锐利!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侧耳倾听,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猎豹。
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我别动。然后,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窗边,借着窗棂的缝隙,向外窥探。
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影蛇卫又来了这么快
他看了一会儿,紧绷的肩背线条微微放松了一点,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无声地退回我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不是影蛇卫,脚步虚浮,是普通人。但不止一个,在院墙外徘徊。他眉头紧锁,李里正的人还是……村里人听到了动静
他眼神闪烁,似乎在飞速权衡。片刻,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染尘,听着,他盯着我的眼睛,语速又快又沉,刚才的动静不小,尸体还在外面,瞒不住。影蛇卫折了四个,李里正这条线也断了,我大哥很快就会知道我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这里不能再待了!
走我脑子一片混乱,去哪
离开这里!立刻!他语气斩钉截铁,趁消息还没完全传开,趁追兵主力没到!收拾东西,只带最紧要的!快!
他松开我,立刻转身,动作迅捷地开始收拾。不是收拾衣物细软,而是飞快地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裹,又从灶房角落不起眼的柴堆里摸出几块沉甸甸的、用布包着的硬物。
他熟练地把包裹背在身上,把那些硬物塞进怀里。整个过程快得惊人,显然早有准备。
你……我看着他的动作,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看出了我的惊疑,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染尘,这三年……是偷来的。他声音低沉下去,从我恢复零星记忆开始,就知道安稳日子长不了。这些东西,是当年落水时身上仅存的,一直藏着。
他背上那个长条包裹,形状……像一把剑。
走!他不再解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几乎是半拖着我往门口走。
等等!我猛地挣脱他,心乱如麻,我的牛……还有地……
命重要还是牛重要!他低吼,眼神里带着一丝焦灼和……被冒犯的不耐烦,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这才是他。这才是真正的萧景琰。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包括他自己的),为了目标可以舍弃一切。这三年那个沉默寡言、踏实种地的赵凛,终究只是一个幻影。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涌上来,我红了眼眶,冲他喊: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你根本没打算一直留在这里!你只是在等这一天!你……
染尘!他厉声打断我,眼神陡然变得极其锋利,带着皇族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不想死就跟我走!
他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反抗,强行拉着我往外走。
就在这时——
砰!
院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抓住他们!是李里正那尖利又气急败坏的声音!
十几个穿着杂乱衣裳、但手里都拿着棍棒锄头的壮汉堵在门口,为首的正是一脸狰狞的李里正!他身边还站着两个白天见过的、眼神精悍的乡勇,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赵凛!莫染尘!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村里行凶杀人!李里正指着我们,唾沫横飞,给我拿下!送到县衙治罪!
那些壮汉都是村里的青壮,平时也怕赵凛(或者说萧景琰)的力气,但此刻仗着人多,又有里正和上面人撑腰,叫嚣着就要冲上来!
滚开!萧景琰将我猛地拽到身后,一步踏前,挡在门口。他脊背挺直,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门口乌压压的人群。明明只是一个人,却散发出千军万马般的凛冽气势!
李三,他准确地叫出了李里正的本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太子殿下养的一条狗,也敢在我面前吠
李里正脸色瞬间大变!像是被人戳穿了最隐秘的身份,惊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你胡说什么!给我上!死活不论!
找死!萧景琰眼中寒光爆射!
他动了!
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没有拔剑(他背上那个包裹),甚至没用任何武器!他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直接撞进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壮汉怀里!
嘭!嘭!两声闷响!
那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像被狂奔的野牛撞上,倒飞出去,砸倒了后面一片人!
萧景琰身形毫不停滞,鬼魅般切入人群!拳、肘、膝、腿,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成了最致命的武器!动作简洁、凌厉、狠辣到极致!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嚎!
他像虎入羊群!不,是猛虎冲进了鸡窝!
那些拿着棍棒的村汉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棍棒砸在他身上,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反手一抓一扭,棍棒就到了他手里,然后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回去!
场面瞬间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杀!
惨叫声、骨头断裂声、重物倒地声、惊恐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在雨夜里奏响一曲血腥的乐章。
我缩在门后,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人,看着他冰冷无情的侧脸,看着他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废掉一个人,却偏偏避开要害,留下性命。
他不是赵凛。他是萧景琰。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皇子。
李里正和他身边那两个乡勇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看着自己带来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那两个乡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和恐惧,手按在刀柄上,却抖得根本拔不出来!
怪物……他是怪物!李里正尖叫着,转身就想跑!
想走
萧景琰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瞬间出现在他身后!一只沾着血和雨水的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了李里正的后颈!
李里正浑身僵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太……太……他牙齿咯咯打颤,连太子两个字都说不完整。
回去告诉萧景桓,萧景琰凑近他耳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骨髓,洗干净脖子等着。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说完,他像丢垃圾一样,把瘫软如泥的李里正甩在地上。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两个抖如筛糠的乡勇。
那两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啊!
萧景琰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走回门口,一把抓住还在发懵的我。
走!
他拉着我,看也不看身后满地哀嚎的人,冲进了瓢泼大雨和浓重的夜色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
我被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狂奔。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哭喊和呻吟,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身边是这个刚刚展现出修罗手段、身份骇人的男人。
他不是赵凛。
他是萧景琰。
一个我从未真正认识过的陌生人。
雨下了一夜,我们在冰冷的山林里跌跌撞撞地躲藏。萧景琰像一头熟悉地形的野兽,总能找到最隐蔽的岩缝或树洞暂时容身。他沉默地警戒,处理我们留下的痕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我们躲在一个背风的小山洞里,又冷又饿,精疲力竭。
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头上,抱着膝盖,浑身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冻得牙齿打颤。萧景琰坐在洞口,背对着我,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望着外面渐渐泛白的山林。他换掉了那身血衣,穿着件深色的旧褂子,背影显得格外孤峭。
山洞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冷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我没吭声,把头埋得更低。
一阵窸窣声,他起身走了过来。带着山林间清晨的凉意和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气息。他脱下自己那件深色外褂,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身上。
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带着汗味、泥土味,还有一丝极淡的、洗不净的血腥气。
这气息让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开。
披着。他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我湿透的肩头,激起一片战栗。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山洞里光线昏暗,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子,深邃,复杂。
染尘,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咬着嘴唇,不看他。
我不是赵凛。他平静地陈述,像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个落水后被你救起,懵懵懂懂过了三年的庄稼汉,只是一个意外。
萧景琰,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才是真的。从出生那天起,就活在阴谋算计、刀光剑影里。兄弟阋墙,父子猜忌,朝堂倾轧……这些才是我的命。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沉重的石头,一块块砸在我心上。
这三年,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一点点贪恋,是偷来的。像一场梦。梦里有地要种,有牛要喂,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有个人,会煮热腾腾的粥,会在我半夜磨刀时起来看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但我醒了。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冷硬,梦就是梦。我的路,在京城,在朝堂,在……和萧景桓之间,必须有个了断。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洞口透进来的微光,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他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影蛇卫会像跗骨之蛆,不死不休。下一次,可能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清晰地传来:翻过这座山,有个小集镇。我给你留些银子,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忘了赵凛,忘了萧景琰,好好过日子。
他说完,迈步就朝洞外走去,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得像斩断一根枯枝。
背影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
山洞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那件带着体温和复杂气息的外褂。
忘掉
三年的点点滴滴,那个沉默劈柴的身影,那个笨拙地帮我挑水的男人,那个在灶台边笨手笨脚烧糊了粥、被我埋怨时只会憨憨挠头的凛哥……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和昨夜那个浴血修罗的身影疯狂地重叠、撕扯。
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痛得我蜷缩起来,紧紧抓住那件外褂,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
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是为他皇子的身份。
是为那个死去的、再也回不来的赵凛。
我在冰冷的山洞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阳光彻底驱散了洞口的阴影,暖意一点点渗进来。
脸上泪痕已干,留下紧绷的痕迹。
我慢慢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拿起那件深色的外褂,布料粗糙厚实,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昨夜搏杀后的气息。我把它仔细叠好,放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
环顾这个小小的山洞,除了这块石头,什么都没有。
就像我和他。
我深吸了一口山林间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迈步走出了山洞。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辨认了一下方向。他说翻过山有个集镇。
我朝着山下的方向走去。脚步一开始有些虚浮,但渐渐变得坚定。山路崎岖,布满碎石和湿滑的苔藓。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渐渐升高。转过一个山坳,前面豁然开朗,一条不算宽的土路出现在眼前,蜿蜒通向远方。
土路旁边,一个小小的茶水摊支着简陋的草棚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佝偻着腰,往炉子里添柴火。摊子上零星坐着两三个赶路的行人,正埋头喝着粗茶。
我喉咙干得冒烟,脚步不由自主地朝茶水摊走去。
姑娘,赶路啊喝碗茶歇歇脚老汉抬起头,露出和善的笑容,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
嗯。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哑,在离其他人稍远的一个小木墩上坐下。
老汉麻利地舀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粗茶,端到我面前的小木桌上:一文钱。
我摸了摸怀里,出门时匆忙,身上只有几个铜板。摸出两文递过去。
老汉收了钱,又回去照看他的炉火。
温热的茶水带着粗粝的涩味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干渴。我捧着粗陶碗,看着碗里漂浮的几片粗糙茶叶梗,眼神有些发直。
听说了没昨儿夜里,可出了大事了!旁边桌上,一个穿着短褂、像是行脚商人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
我端着碗的手微微一紧。
啥大事快说说!同伴来了兴致。
就隔壁靠山村!行脚商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听说啊,村里那个新来的李里正,带着一帮人去抓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全被撂倒了!十几号人呐!断胳膊断腿的,满地打滚!那李里正更是被吓破了胆,被人拎着脖子,像拎小鸡崽儿似的!行脚商人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听跑出来的人说,动手的就一个!那身手,啧啧,简直是天神下凡!不,是煞神附体!凶得很!
我的天!一个人打十几个真的假的同伴惊呼。
千真万确!听说那人还放话了,让李里正背后的人……嘿嘿,洗干净脖子等着!行脚商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口气,狂得很呐!李里正那帮人,屁滚尿流地跑了,听说天没亮就收拾包袱滚出村子了,再也不敢回去了!
那动手的是谁啊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听说……好像姓赵是个外来的倒插门女婿平时看着蔫了吧唧的,谁知道这么狠!行脚商人摇着头,靠山村这下可出名了!不过我看啊,那狠人肯定也跑了,谁还敢待那儿
我默默听着,捧着粗陶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碗里的茶水晃动着,映出我苍白模糊的脸。
他果然走了。
像一阵风,卷起滔天巨浪,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好。
我仰头,把碗里剩下的、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粗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底。
放下碗,我站起身。
姑娘,这就走啊老汉问。
嗯。我点点头,没再看他,转身沿着土路,继续往前走。
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路很长,看不到尽头。
忘了赵凛。
忘了萧景琰。
好好过日子。
那个小小的集镇,叫清水洼。比靠山村大些,有条窄街,几家铺子。
我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在街尾一个孤寡的孙婆婆家租了半间堆杂物的偏房。孙婆婆人很和善,看我孤零零一个女子,也没多问,只叹口气,说:闺女,先住下吧,日子总能过下去。
日子确实要过下去。
我去码头帮人洗过鱼,腥气熏得几天吃不下饭。去布庄当过临时绣娘,手指被扎得全是针眼。最后,在街口王屠夫的肉铺里找了个帮工。王屠夫膀大腰圆,嗓门洪亮,但人不坏。看我力气不小,手脚麻利,就让我帮忙搬肉、剔骨、打扫。
活儿又脏又累,血腥气更重。但工钱实在,能吃饱饭。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着卸下刚宰杀还冒着热气的猪肉,分割成块。锋利的剔骨刀握在手里,冰冷的触感总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就是洗刷永远油腻腻的案板,清扫满地血污和肉屑。
王屠夫剁骨头的咚咚声,像极了那个雨夜柴刀剁在木墩上的闷响。
镇上的人都知道肉铺新来了个话少勤快的帮工,都叫我莫娘子。没人知道我从哪里来,也没人问。
日子像肉铺门口那条被血水染红又很快被冲刷干净的石板路,单调、麻木,日复一日地向前淌。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孙婆婆家偏房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刻意被压下的画面才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灶房里昏黄的油灯,磨刀石嚓嚓的声响。
老槐树下暗红的血迹,手腕上盘绕的双蛇刺青。
瓢泼大雨中,那快如鬼魅的身影,骨头碎裂的脆响,满地哀嚎的人。
山洞里他冰冷决绝的背影,那句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更早的时候。他笨拙地挑水,水桶晃得厉害。他烧糊了粥,一脸无辜地被我数落。他沉默地劈柴,汗水沿着结实的脊背滚落……
心口的位置,总是空落落地疼。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用更重的体力活,用肉铺里浓重的血腥气,用王屠夫大嗓门的吆喝,把那些画面死死压下去。
三个月,像过了三年。
秋意渐浓,风里带了凉意。这天傍晚,肉铺收了摊,我正费力地刷洗着最后一块油腻的案板。
莫娘子!莫娘子!街对面卖豆腐的刘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脸神秘兮兮的兴奋,大消息!天大的消息!
我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京城!京城出大事了!刘婶喘着气,眼睛发亮,听说啊,太子……太子爷倒台了!
我握着刷子的手猛地一紧。
真的假的旁边几个还没收摊的街坊立刻围了过来。
千真万确!刘婶拍着大腿,我娘家侄子在县城当差,今儿刚托人捎的信儿!说是太子爷谋逆!被……被皇上给废了!关进宗人府了!听说,还牵连了好些个大官呢!京城里都杀得血流成河了!
谋逆我的老天爷!那可是太子啊!众人一片哗然。
废了那……那谁当太子啊有人问。
听说啊,刘婶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是一位早年流落在外的皇子!排行第七!被找回去了!立了大功!这回就是他……咳,反正就是他,拨乱反正!把太子给掀了!皇上金口玉言,要立他当新太子呢!
七皇子……萧景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耳边刘婶和街坊们兴奋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案板上的血水和油污混合着,散发出浓重的腥气,熏得我一阵阵眩晕。
他真的回去了。
他真的做到了。
掀翻了太子,洗刷了冤屈,即将踏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个在靠山村和我过了三年、沉默劈柴的赵凛。
那个在雨夜里化身修罗、杀伐果断的萧景琰。
终究,成了云端之上的七殿下,未来的……储君。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是云泥之别,是万丈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重新弯下腰,用力地刷洗着案板。粗糙的木刺扎进指腹,渗出血珠,混进油腻的血水里,很快消失不见。
莫娘子,你咋了脸色这么白刘婶关切地问。
没事,我头也没抬,声音干涩,有点累。
那天晚上,破天荒地,我没有梦见靠山村的灶房,没有梦见雨夜的杀戮,也没有梦见山洞里决绝的背影。
只梦见一片望不到头的、金灿灿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风吹过,麦浪翻滚,沙沙作响。
田埂上,放着一把磨得雪亮的镰刀。
日子还在继续。
清水洼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小雪落下时,清水洼来了个陌生人。
那天刚下过小雪,街上行人稀少。我搬着一扇沉重的猪肋排,准备挂到肉铺里面的铁钩上。肋排冰冷油腻,冻得我手指发僵。
刚走到铺子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
对不住。我低着头,闷声说了一句,侧身想绕过去。
那人却没让开。
我疑惑地抬起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逆着光。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色棉袍,风尘仆仆,肩上和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面容被门口垂下的草帘阴影遮住大半,只露出线条清晰冷硬的下颌。
他站在那里,像一截沉默的青松。
我搬着沉重的肋排,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这人有些怪,堵着门不动。
劳驾,让让。我又说了一句,声音有点不耐。这扇肋排很沉。
他终于动了动,侧身让开门口的路。
我低着头,费力地搬着肋排往里走。冰冷的猪肉贴着我的棉袄,寒气直往里钻。铺子里光线更暗,王屠夫在后面灶房剁骨头,咚咚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把肋排挂上靠墙的铁钩,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甩了甩冻得发麻的手,搓了搓,才转过身。
那人还站在门口,没进来。草帘被他掀开一角,外面的雪光透进来,照亮了他半边脸。
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那双眼睛,深黑,沉静,像两口古井,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肉铺里浓重的血腥气,王屠夫咚咚的剁骨声,外面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所有的声音和气味都潮水般褪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门口那个逆着光、肩头落雪的身影。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名字在疯狂地冲撞。
赵凛萧景琰还是……七殿下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皇子的高高在上,也没有雨夜里的冰冷杀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寻。
他抬步,走了进来。脚步踩在沾着血污和雪水的石板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直走到我面前。
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混合着外面清冷的雪的味道。他很高,阴影完全笼罩住我。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扫过我身上沾着油污和血渍的粗布围裙,扫过我冻得通红、指节粗糙的手,最后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油腻的围裙边。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铺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后面王屠夫规律的剁骨声。
莫娘子!肋排挂好了没前头张婶等着要呢!王屠夫的大嗓门突然从后面灶房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
好……好了!我慌乱地应了一声,不敢再看门口的人,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向后面灶房,王叔,我这就给张婶送过去!
经过他身边时,我低着头,脚步匆匆,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掀开通往灶房的布帘,王屠夫正挥着砍刀,剁着一根粗大的筒子骨,案板上血肉模糊。
咋了慌里慌张的脸这么白王屠夫停下刀,抹了把汗,狐疑地看着我。
没……没事。我强自镇定,拿起案板上王屠夫剁好、用荷叶包起来的一包排骨,张婶的排骨是吧我送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拿着荷叶包,低着头,再次掀帘走了出去。
铺子里,那人还站在原地。位置都没动一下。听到动静,他再次转过头,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
我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到铺子门口,对着外面喊:张婶!您的排骨好了!
等在门口的张婶应声进来,付了钱,接过排骨,絮絮叨叨地走了。
铺子里又只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门口,背对着他,看着外面飘着零星雪花的灰白天空,手脚冰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走了过来,停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我能感受到他存在带来的无形压力。
染尘。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粗粝的砂石滚过心尖。
我身体猛地一僵。
这里的麦子,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肉铺里的血腥气和外面的风雪,该收了。
我猛地转过身。
他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深灰色的旧棉袍上落着细小的雪粒,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风霜和疲惫。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没有金銮殿的万丈光芒,没有属于皇子的尊贵疏离,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笨拙的探寻。
像离家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途的路标。
像那个沉默地磨着镰刀,却不知为何要磨的赵凛。
外面,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清水洼泥泞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