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恶女沈知微接到赐婚圣旨时,正把礼部侍郎的儿子倒吊在树上。
>顾衍那个逛青楼赊账、斗蛐蛐输掉祖宅的纨绔她嗤笑一声把圣旨扔进鱼塘。
>新婚夜她踹开房门,却见顾衍抱着算盘两眼放光:娘子,我们来算算今天收的份子钱
>回门宴上她故意掀桌,顾衍突然扑倒她:夫人当心!这碟花生米有毒!
>眼看毒花生米被换成了普通零嘴,沈知微眯起眼:你早知道有人下毒
>顾衍笑嘻嘻凑近:为夫不仅知道,还知道娘子袖子里藏了根准备抽我的藤条。
>后来金銮殿上,御史痛斥顾衍纵火烧了半条街。
>皇帝头痛:顾爱卿,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顾衍理直气壮:回陛下,我夫人嫌那几家商铺卖假货坑百姓!
>龙椅旁的沈知微轻咳:烧都烧了,臣妇愿双倍赔偿重建。
>满朝文武恍然大悟:原来京城最大的祸害,是组团来的。
---
春日的阳光透过新抽的嫩叶,在沈家后园的石径上筛下细碎的光斑。这本该是个赏花听鸟鸣的雅致时辰,可惜,后园西北角那株老槐树下,正上演着一出与风雅毫不相干的戏码。
礼部侍郎家的独苗苗,王公子,此刻像个被捆扎待烤的乳猪,被人用一截粗糙的麻绳牢牢倒吊在粗壮的槐树枝丫上。他一身时兴的杭绸锦袍沾满了尘土和草屑,精心梳拢的发髻散乱下来,发簪歪斜,随着他徒劳的挣扎在空中晃荡。那张平日里还算清秀的脸庞,此刻因倒置而涨得通红发紫,额上青筋毕露,汗水混着屈辱的泪水,狼狈地淌过眉毛,滴落进下方的尘土里。
沈……沈知微!你……你这个泼妇!妖女!他声嘶力竭地叫骂,声音因倒吊而变了调,嘶哑又滑稽,我爹……我爹不会放过你!你等着下大狱吧!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带着冰碴子般寒意的嗤笑。
沈知微就站在树下。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束腰骑装,鸦青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愈发欺霜赛雪。一根同样乌黑的马鞭松松垮垮地卷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鞭梢垂落,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在脚边的青草上懒洋洋地扫过。阳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勾勒出精致却异常冷冽的轮廓。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此刻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树上猎物的挣扎,里面没有半分怒气,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玩味,仿佛在看一只掉进陷阱、徒劳扑腾的兔子。
王公子,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对方的嚎叫,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大清早翻我家女眷后院的墙头,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见倾心、情难自禁’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你这‘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想当个采花贼呢,还是情不自禁想找顿打
她手腕轻轻一抖,那根卷着的马鞭倏地绷直,在空中甩出一个凌厉的脆响。那声音并不刺耳,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树上王公子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倒抽气声。
沈小姐!沈姑奶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王公子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告饶,我就是……就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下来吧!求您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爹……我爹就我一个儿子啊!
哦沈知微眉梢微挑,那份漫不经心的慵懒里透出更深的寒意,你也知道王侍郎就你一个儿子那你翻墙的时候,怎么没想想万一摔断了脖子,王侍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她往前踱了一小步,靴尖碾过地上的草叶,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姿态,像极了猎豹在审视爪下的猎物,琢磨着从哪里下口才有趣。手腕再次一抖,鞭梢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擦着王公子那张倒悬着的、涕泪纵横的脸颊掠过,抽在他头顶上方仅半寸的粗树枝上。
啪!
木屑飞溅。
王公子浑身剧颤,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脖子般的呜咽,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大腿内侧淌下,瞬间浸湿了昂贵的杭绸裤子,腥臊的气味在春日清新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沈知微厌恶地蹙了蹙秀气的眉,嫌恶地后退了半步,用手背轻轻掩住口鼻,仿佛被什么腌臜东西污了眼睛和鼻子。
就在这空气凝滞、只剩下树上人筛糠般颤抖和压抑呜咽的当口,园子月亮门那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沈忠变了调的公鸭嗓子:
小姐!小姐!圣旨!宫里来圣旨了!到前厅了!您快……快……
沈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眼瞧见树上倒吊着、还在滴滴答答的王公子,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珠子瞪得溜圆,下巴差点砸到脚面。
沈知微眼底那丝看戏的兴味迅速褪去,染上一抹真正的讶异。圣旨给她这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她手腕一翻,马鞭如同有生命般倏地收回,重新温顺地卷回腕上。
知道了。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再无半分方才的戏谑或寒意,仿佛树上那个还在滴水的玩意儿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甚至懒得再看王公子一眼,转身便走,脚步沉稳,裙裾带风。
前厅里,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香案早已设好,袅袅青烟从鎏金狻猊香炉中升起。前来传旨的内侍总管张公公,一张白胖圆润的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捧着那道明黄卷轴,像捧着个烫手山芋。沈家老爷沈严和夫人王氏垂手侍立在下首,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眼神里全是惊惶和绝望,仿佛预见到了什么灭顶之灾。厅内伺候的下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沈知微就是在这片死寂中踏入前厅的。她步履从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家宴。一身利落的骑装尚未换下,腕间的马鞭犹在,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后院青草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混合的气息。
张公公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端起皇家威仪,尖细的嗓音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氏女知微,接旨——
沈严和王氏腿一软,几乎要跪不住。沈知微却只是平静地撩起骑装下摆,动作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国公沈严之女沈知微,性行……呃……张公公念到这里,卡壳了,似乎圣旨上原本用来形容大家闺秀的套话,对着眼前这位腕缠马鞭、浑身透着煞气的姑娘,实在难以启齿。他略过那些虚词,飞快地念下去,……淑慎恭和,品貌端方,特赐婚于忠勇侯府世子顾衍,择吉日完婚。钦此!
淑慎恭和品貌端方沈知微跪在那里,听完圣旨,没有立刻谢恩,反而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抬起头,唇角那抹惯有的、带着冷峭讥诮的弧度再次浮现,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张公公。
张公公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捧着圣旨的手微微发抖。
沈知微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她没理会父母惊恐的眼神,也没在意满厅仆役快要窒息的氛围。她只是盯着张公公,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道:
顾衍忠勇侯府那个顾衍就是那个在万花楼一掷千金只为博花魁一笑,结果转头就赊账赊得老鸨堵门哭诉;在斗蛐蛐场上输红了眼,连西郊祖传的温泉庄子都押出去,最后被自家老爷子提着家法追打了三条街的……顾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寂静的空气里。张公公脸上的肥肉哆嗦着,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他想点头,脖子却僵住了;想反驳,舌头却打了结。这沈家小姐的每一句质问,都是京城里人尽皆知、板上钉钉的事实,连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沈知微看着张公公那副鹌鹑样,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她嗤笑出声,那笑声不高,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荒诞感。仿佛眼前这金灿灿的圣旨,连同圣旨上那个荒唐的名字,都成了一个巨大而拙劣的笑话。
在父母骤然放大的瞳孔和倒抽冷气声中,在张公公惊恐欲绝的注视下,沈知微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那道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卷轴。
入手沉重,丝帛柔滑。
她掂量了一下,如同掂量一块顽石。然后,手臂随意地一挥。
那道承载着天子意志、决定了她未来命运的圣旨,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弧线。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打破了前厅死一般的寂静。
圣旨不偏不倚,正正砸进了厅角那口养着几尾锦鲤的硕大青花瓷鱼缸里。明黄的卷轴迅速被水浸透,沉甸甸地下坠,惊得几尾红白相间的鱼儿惊慌失措地四散逃窜,搅动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张公公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尖叫,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小太监死死扶住。
沈严和王氏面无人色,抖如风中残烛。
沈知微却看都没看那鱼缸一眼,也没理会昏厥的张公公。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只是丢掉了一件碍眼的垃圾。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一片狼藉的前厅,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父母身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备嫁吧。
---
忠勇侯府世子大婚,迎娶京城声名赫赫的沈家小姐,这桩婚事本身就像一勺滚油泼进了京城八卦这口大锅里,炸得沸反盈天,余味经久不散。
大婚当日的盛况更是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街头巷尾。据说,新娘子沈知微是被八个膀大腰圆的喜娘簇拥着,几乎是脚不沾地架上花轿的,那顶十六抬的描金大红喜轿,一路行来,轿帘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轿杆随时会不堪重负而断裂。而新郎官顾衍,这位传说中风流倜傥的世子爷,拜堂时脚步虚浮,眼神飘忽,全程由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一左一右半搀半架着,才勉强没在祖宗牌位前当场表演一出醉卧华堂。那浓烈的酒气,隔着半个喜堂都能熏人一个跟头。
夜幕低垂,忠勇侯府偌大的府邸内,喧嚣的宴饮声浪终于被厚重的门扉和庭院深深阻隔,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一种酒酣耳热后的疲惫余韵。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脂粉香和残羹冷炙混合的复杂气味。
顾衍的新房,坐落在侯府西侧一个颇为雅致的小院栖梧轩里。院内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和喜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朦胧而暧昧的光影。然而,新房门外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寂静。本该侍立在此的丫鬟婆子们,此刻都屏息凝神地缩在廊柱的阴影里,眼神躲闪,大气不敢出,如同惊弓之鸟。她们的目光,都死死锁在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并蒂莲图案的朱漆房门上。
门内,龙凤喜烛高燃,烛泪无声堆积,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庆的红色。沈知微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边。她早已自行扯掉了沉重的凤冠,任由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身上繁复层叠的嫁衣也被她不耐烦地扒掉了最外面几层,只余下一身相对轻便的茜素红中衣。那张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此刻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戾气。
她坐在这里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听着外面喧闹渐歇,听着更漏滴答,听着自己心底那股被强压下的、名为屈辱的火焰越烧越旺。那个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的纨绔!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娶她沈知微,还敢让她枯等!
耐心终于耗尽。
沈知微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的风拂动了床幔。她几步走到门边,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新嫁娘该有的半分矜持和羞涩,抬起穿着大红绣鞋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厚重的门板上!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新房的宁静,也狠狠砸在门外所有偷听者的心尖上。
那扇结实的朱漆木门,竟被她这含怒一脚踹得门栓断裂,两扇门板猛地向内弹开,重重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外廊下缩着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惨白如纸。
沈知微站在洞开的门口,一身红衣似火,长发无风自动,眼神凌厉如刀锋,扫过门外那些惊惶的下人。下人们被她目光一扫,顿时如同被滚水烫到,呼啦啦跪倒一片,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当场消失。
她没理会这些蝼蚁,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进新房内。
预想中烂醉如泥、瘫倒在地的纨绔子弟并未出现。
只见顾衍好端端地坐在外间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尚未拆开的红封贺礼,金银锞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他身上的大红喜袍倒是皱巴巴的,领口微敞,露出一点锁骨,脸上还带着些微醺的红晕,但那双眼睛——那双桃花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清亮得没有半分醉意!
他手里正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算盘,修长白皙的手指正飞快地在算珠上拨动,噼里啪啦的脆响在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听到门口巨响,他拨算盘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沈知微眼中的杀气和冰寒尚未褪去。
顾衍却像是完全没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冷冽目光,也仿佛没看见那扇被暴力踹开的、可怜的门板。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极其热情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带着点孩童般的纯真和兴奋,与这新婚之夜、与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放下算盘,甚至还殷勤地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圆凳,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仿佛分享天大秘密般的雀跃:
娘子!你可算来了!快坐快坐!来来来,正好正好!为夫刚算到一半,咱俩一起盘盘账!
他指着桌上那堆红封和金银,两眼放光,活像发现了金山银矿,你猜猜,光今天收的份子钱,刨去酒席开销、乐人赏钱、下人打点……嘿!净赚这个数!
他伸出几根手指,得意地晃了晃,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市侩精明又占了天大便宜的商人,哪里还有半分传闻中挥金如土的纨绔影子
沈知微满腔的怒火和准备好的兴师问罪,被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热情和市侩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蓄满力道的一拳,仿佛打在了轻飘飘、滑溜溜的棉花上,不仅无处着力,那棉花还带着一股世俗得令人发指的铜臭味,呛得她一时竟忘了词。
她站在门口,红衣猎猎,杀气未消,眼神却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和茫然。看着那个坐在金银堆里、眼睛亮得像星星、热情招呼她一起盘账的新婚丈夫,沈知微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动摇。
这纨绔……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
三朝回门,照例是新人拜见女方尊长、联络情谊的日子。忠勇侯府虽不甚看重这桩婚事,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回礼备得倒是丰厚体面。
马车行至沈府门前那条熟悉的巷子,沈知微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门外停着的几辆眼熟的华盖马车,嘴角便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她那几位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叔伯婶娘,连同几个平日里最爱嚼舌根、捧高踩低的旁支姐妹,一个不落,全来了。想必是等着看她的笑话,看她这位声名赫藉的世子妃,如何在同样声名赫藉的世子爷面前吃瘪受气。
她放下帘子,转头看向身旁的顾衍。这厮今日倒是一反常态,穿了身颇为庄重的宝蓝色锦袍,玉冠束发,腰系玉带,端的是人模狗样,一派世家公子的清贵风范。只是那微微上挑的嘴角和眼底深处藏也藏不住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光芒,彻底出卖了他。
夫君,沈知微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她自己听着都起鸡皮疙瘩,今日回门,妾身那些叔伯姐妹都在,他们……最是‘关心’我们了。待会儿席上,若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夫君可要多担待些呀。
她特意在关心和照顾不周上加了重音。
顾衍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玉佩的流苏,闻言,桃花眼倏地一亮,侧过头,给了她一个心领神会、简直称得上知己的眼神,同样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压抑不住的雀跃:夫人放心!为夫省得!定叫他们……宾至如归,终身难忘!
那宾至如归四个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带着一股磨刀霍霍的兴奋劲儿。
沈知微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行,看来这纨绔的脑子没被门夹,只是里面的构造,可能和她预想的……有点不一样。
沈府正厅,早已是高朋满座。沈家老爷沈严和夫人王氏坐在主位,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努力维持着场面。下首依次坐着沈知微的大伯沈肃、三叔沈和及其夫人,还有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堂姐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的热络,暗流涌动。众人一见新人相携而入,目光瞬间聚焦,带着审视、探究、幸灾乐祸,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尤其是看向顾衍时。
哟,世子爷,世子妃,可算到了!叫我们好等!
三婶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开口,眼神在顾衍身上滴溜溜地转,瞧瞧世子爷这通身的气派,到底是侯府出来的贵人,跟咱们小门小户的就是不一样!听说世子爷前些日子在‘万宝楼’豪掷千金,买下了一颗稀世明珠啧啧,这手笔,真是羡煞旁人啊!
这话明着是恭维,暗地里却是在戳顾衍挥霍无度、败家纨绔的痛脚。
旁边一位堂姐立刻掩嘴娇笑:三婶说的是呢!不过啊,这明珠再稀罕,也比不上咱们知微妹妹‘明珠’在握呀!妹妹好福气,嫁了世子爷这样……嗯……‘慷慨大方’的郎君,日后可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了!
她特意在慷慨大方上加重语气,眼神瞟向沈知微,满是奚落。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沈严和王氏的脸色更加难看。
顾衍仿佛完全没听出话里的机锋,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被夸赞后的赧然,连连摆手:过奖过奖!小打小闹,不值一提!都是托祖宗的福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挨着沈知微坐下,还顺手给她夹了一筷子离得最近的酱鸭舌,夫人尝尝这个,看着不错。
沈知微没动筷子,眼角的余光却扫到坐在她对面的三叔沈和。这位三叔一向以方正自居,此刻却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眼神极其隐晦地、带着一种黏腻的恶意,在她胸口位置飞快地刮了一下。
沈知微眼底的寒芒一闪而逝。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席间的气氛在刻意的引导下愈发热闹,那些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话语越来越露骨,目标直指顾衍的荒唐和沈知微的悍名。沈严夫妇如坐针毡,额上冷汗涔涔。
时机差不多了。
沈知微端起面前的青玉酒盏,里面是沈府自酿的、后劲颇足的梨花白。她微微侧身,对着顾衍,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明媚、甚至带着几分娇憨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醉意般的慵懒:
夫君,妾身敬你一杯。多谢夫君……‘抬爱’。
她将抬爱二字咬得又轻又慢,眼神却锐利如钩,直刺向他。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翻!
动作快如闪电!
那杯梨花白带着凛冽的酒气,并非泼向顾衍,而是径直朝着自己面前的桌面狠狠砸下!
哐当——哗啦!
青玉杯盏应声碎裂!酒液四溅!同时,她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桌沿,就要发力——
掀桌!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之际!
夫人小心——!
一声惊惶到变调的大吼骤然炸响!
原本安坐的顾衍,如同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又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纨绔人设的迅猛速度,猛地朝沈知微扑了过来!
他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劲风,结结实实地将沈知微整个人扑倒在铺着厚厚锦毯的地面上!
砰!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哗啦啦——哐当哐当!
杯盘碗盏、汤汤水水,因沈知微被扑倒前那下意识的一拽和她倒下时的撞击,瞬间从桌上倾泻下来,砸落一地,汤水残羹淋了两人一身,一片狼藉!
满堂宾客的哄笑和奚落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叫。
啊!
天哪!
这是干什么!
沈知微被顾衍死死压在身下,脸颊贴着冰凉湿滑的地毯,浓烈的酒气、菜汤味和男人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冲入鼻腔。她眼中杀机暴涨,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那根特制牛筋藤条瞬间滑入手心!这个混蛋!竟敢……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顾衍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和无比的真挚关切,他的手甚至还在她背上紧张地拍了两下,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完好,吓死为夫了!好险!好险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脸上惊魂未定,指着方才沈知微座位前、此刻被汤水菜汁覆盖的一小块狼藉地面,声音都在发颤,充满了后怕:
你看!你看那碟子!刚才那碟五香花生米差点就砸夫人你头上了!为夫眼尖,瞧见那碟子底下……底下好像爬过去一只大黑耗子!油光水滑的!这要是砸翻了,耗子受了惊,窜到夫人身上可怎么得了!吓着夫人是小事,万一那耗子不干净,带着病气……
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还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沈知微被他这一番声情并茂、情真意切又荒谬绝伦的解释弄得一懵,蓄势待发的藤条僵在袖中。
耗子刚才那碟花生米
她下意识地顺着顾衍指的方向看去——那片狼藉的地毯上,确实翻倒着一个青花小碟,碟子旁边,散落着几粒沾满汤汁、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普通花生米。哪里有什么耗子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侍立在角落、负责布菜的沈府小丫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被这混乱场面惊到,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脱口而出:不……不是耗子!那……那是三老爷吩咐厨房特意给世子妃加的小菜……是……是……
她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管事婆子猛地捂住了嘴,死命地往后拖。
三老爷沈和
沈知微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三叔沈和。只见这位三叔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放在膝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再看向那碟被打翻、浸在汤汁里的花生米残骸,沈知微的眼神彻底变了。
顾衍还保持着半压着她的姿势,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气音,飞快地说了一句,那声音里哪还有半分惊惶,只剩下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玩味:别动气,夫人。那碟‘耗子点心’,可是三叔特意为你‘加料’的零嘴儿。
沈知微身体猛地一僵。她袖中紧握着藤条的手指,缓缓松开了。不是因为信了他的鬼话,而是因为,她闻到了。在浓烈的酒菜气味掩盖下,那碟被打翻的花生米残骸里,透着一丝极淡、却异常熟悉的、微带苦杏仁的甜腥气。
是牵机。一种发作极快、入口封喉的剧毒。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刚才若不是顾衍那看似荒谬的一扑……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上方那张近在咫尺、依旧写满关切和后怕的俊脸。那双桃花眼深处,却是一片清明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沈知微眯起了眼,像锁定猎物的猛兽。她猛地抬手,却不是推开他,而是一把攥住了顾衍胸前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得更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她红唇微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了冰的寒意和洞穿一切的锐利:
顾衍,你早就知道那碟花生米有毒
顾衍被她拽着衣襟,被迫俯低身子,脸上那副惊吓过度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无辜、甚至带着点委屈的眨眼。他顺势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沈知微的耳廓,用同样低哑、却含着笑意的气声回答:
哎呀,被夫人发现了
他语气轻快,甚至还带着点被戳穿小把戏的调皮,为夫不仅知道那碟‘耗子点心’有问题……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其精准地滑向沈知微紧紧攥着他衣襟的那只手的手腕内侧——宽大的袖口滑落了一点点,露出了里面一抹坚韧的深褐色藤条影子。
……还知道,夫人您袖子里,
他唇角勾起一个恶劣又得意的弧度,声音轻得像羽毛搔刮,藏了根准备抽我的‘小玩意儿’呢。怎么,刚才想连我一起收拾了
沈知微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欠揍和你看穿我又如何的无赖。心中翻涌的,不仅仅是杀意,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被彻底看穿的凛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劫后余生的心悸。
这个纨绔……他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
京城入了秋,风里便带了刀片似的凉意,卷着落叶在长街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儿。然而,比秋风更冷的,是金銮殿上此刻的气氛。
玉阶高耸,蟠龙柱威严矗立。满朝文武分列两班,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之下,那个穿着绯色麒麟补服、站得松松垮垮、一脸我没错下次还敢的年轻身影上——忠勇侯世子,顾衍。
他面前,须发皆白、气得浑身发抖的御史大夫张大人,正用笏板指着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发颤,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陛下!臣要弹劾忠勇侯世子顾衍!无法无天!丧心病狂!昨夜酉时三刻,他竟指使家奴,纵火焚烧西市长兴街!火借风势,蔓延极快,足足烧毁了半条街的商铺!浓烟蔽月,火光冲天,百姓惊惶奔走,财物损失难以计数!更有数名救火街坊被灼伤!此獠恶行,罄竹难书!视王法如无物,置百姓安危于不顾!请陛下明察,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哗——
尽管早有风闻,但当纵火烧毁半条街这骇人听闻的罪名被当庭坐实,殿内还是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哗。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顾衍,有震惊,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也有深深的忌惮——这位爷,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龙椅之上,年轻的承平帝眉头紧锁,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头痛。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落在顾衍身上,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奈:顾爱卿……张御史所奏,可是实情昨夜西市大火,当真是你所为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皇帝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认命般的麻木,仿佛在问你今天又闯了什么新花样的祸。
顾衍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站姿依旧懒散,闻言,甚至还抬手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抬起头,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毫无愧色,反而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甚至堪称义正辞严的神情,朗声回答,声音清亮,响彻大殿:
回陛下!张御史所言,句句属实!昨夜西市那把火,确实是臣让人放的!
他如此干脆地认罪,反倒让众人一愣。
顾衍下巴微扬,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至于由头陛下,这由头再正当不过了!臣这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控诉般的激昂,陛下有所不知!那长兴街上,以‘永昌绸缎庄’、‘宝瑞金楼’为首的那几家黑心商铺,挂羊头卖狗肉,以次充好,缺斤短两,坑骗百姓血汗钱!尤其那绸缎庄,竟用劣等药水浸泡次等丝料,冒充上等苏杭丝绸售卖!百姓无知,穿了那等毒布做成的衣裳,轻则浑身红疹瘙痒难耐,重则溃烂流脓,苦不堪言!臣派人暗访多日,证据确凿!此等吸食民脂民膏、戕害百姓性命的毒瘤,留着就是祸害!臣一时激愤,才命人点了他们的铺子!烧!烧得好!烧个干净!看他们还如何坑人!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正气凛然,仿佛自己不是纵火犯,而是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
殿内一片死寂。群臣面面相觑,表情精彩纷呈。有愕然,有不信,有觉得荒谬绝伦,也有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张御史更是气得胡子直翘:强词夺理!一派胡言!就算他们有不法,自有王法处置!何须你动用私刑,纵火焚街你这是草菅人命!是目无国法!
皇帝也是哭笑不得,只觉得额角更痛了。他揉着眉心,正要开口斥责这无法无天的纨绔。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力量的女声,从龙椅侧后方的屏风处传来:
陛下息怒。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只见一道身着世子妃品级大妆、云鬓高耸、仪态端方的身影,从屏风后款步而出。正是沈知微。她面容沉静,眉目如画,行动间环佩轻响,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仪。她无视了下方无数道震惊、探究的目光,从容地走到御阶之前,对着皇帝盈盈一拜。
臣妇沈知微,参见陛下。
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皇帝也是一怔:沈氏你……
沈知微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脸色铁青的张御史和一脸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顾衍,最后落回皇帝身上,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陛下,世子行事虽则冲动鲁莽,有违律法,但其所言长兴街商铺不法之事,臣妇亦有所耳闻,并非全然捏造。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丹陛下的顾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冷静模样,火,既然已经烧了,商铺损失已成定局,再追究世子纵火之责,于挽回损失无益。
她微微抬高了下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臣妇身为世子之妻,愿代夫受过,承担一切赔偿之责。所有被焚毁之商铺,无论原本是否涉及不法,其损失,臣妇愿以双倍市价赔偿!所有受伤街坊的汤药费、误工费,臣妇一力承担!并出资,按最新规制,重建整条长兴街!
嘶——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打破。双倍赔偿重建整条街这手笔……即便是富可敌国的皇商,怕也要伤筋动骨!这位世子妃,竟如此财大气粗不,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把顾衍捅破的天,用金砖给硬生生堵上了!还堵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护短!
张御史张大了嘴,笏板差点脱手,后面斥责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憋得老脸通红。
皇帝也愣住了,看着阶下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昂着头,一脸我夫人说得对的混不吝;一个神色平静,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买棵白菜般的小事。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沈知微说完,再次对着皇帝微微一福:陛下,臣妇此言,可立字为据。若无他事,臣妇先行告退。
她甚至没再看顾衍一眼,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处理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家务事,转身便走,仪态端方依旧,只留下一个从容不迫的背影和满殿呆若木鸡的朝臣。
直到那抹端庄的身影消失在侧殿屏风后,死寂的金銮殿才像是被解了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双……双倍赔偿重建整条街
这……这沈氏哪来如此巨资
你没听说吗沈家小姐未出阁时就……就颇有手段,名下产业……
啧啧,顾世子这哪里是娶了个悍妇,分明是娶了个能替他兜底的活财神啊!
岂止是财神!你看她那气势!那护短的劲儿!难怪顾世子敢如此无法无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一个老臣恍然大悟般拍着大腿,声音激动得发颤,指着顾衍,又指了指沈知微消失的方向,对着周围同僚,仿佛终于勘破了什么惊天秘密,诸位同僚,老夫今日才算彻底明白了!
他环视一圈,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震撼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
这京城里,最大的祸害,从来就不是顾世子一个人!
他顿了顿,迎着众人迷惑又急切的目光,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祸害——他娘的是组团来的啊!
---
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忠勇侯府世子书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几块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上等银丝炭燃烧散发的、温暖而洁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香。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算盘珠子清脆利落的噼啪声,如同骤雨敲打着玉盘,密集而富有韵律。
顾衍歪靠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两条长腿毫无仪态地架在面前同样名贵的书案边缘,靴底沾着的一点泥渍,在光洁的案面上显得格外刺眼。他手里捧着的却不是什么圣贤书,而是一本新出的、画工颇为精妙的市井话本,看得津津有味。书案的另一边,堆着几本摊开的账册,旁边搁着那架油光水亮的紫檀木大算盘。此刻,一只白皙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正在那算盘上翻飞跳跃,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那双手的主人,正是沈知微。
她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一身家常的素色锦袍,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侧脸线条清冷而专注。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那噼里啪啦的算珠脆响,正是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她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手指拨动算珠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尺量过一般。
啧啧,顾衍翻过一页话本,眼睛没离开书,嘴里却啧啧有声,夫人这手算盘功夫,怕是户部那群老账房捆一块儿也比不上。我看啊,赶明儿我进宫跟陛下讨个差事,让你去户部挂个职,专门给国库算账,保管能把那些蛀虫的老底儿都扒拉干净。
沈知微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依旧在算盘上翻飞,声音平静无波:免了。替你收拾烂摊子就够我忙活了。她指尖一顿,在一处账目上轻轻敲了敲,上个月城东‘锦绣阁’那笔三千两的‘意外走水’修缮费,账目做得不错,可惜抹平的痕迹还是重了点。下次让老周用‘鼠患啃噬库房布料,损失惨重’的名头,更稳妥些。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顾衍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话本上移开,投向沈知微,桃花眼里满是笑意:夫人高见!为夫受教!他放下话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发出咔吧轻响,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身体前倾,凑近书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夫人,听说没昨儿个工部李侍郎家那宝贝儿子,在城南赌坊输得差点当了裤子,被他家老爷子拿着鸡毛掸子追了三条街,鞋都跑丢了一只!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比他老子当年被御史参‘治河不力’时那脸色还精彩!
沈知微拨算盘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她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看向顾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你很闲
闲!怎么不闲!顾衍立刻坐直,来了精神,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所以啊,夫人,你看今儿天儿不错,风也不大,要不……咱俩去西郊马场赛两圈为夫新得了一匹大宛驹,性子烈得很,还没驯服呢!夫人骑术超群,正好帮为夫掌掌眼
沈知微的目光在他那张写满快答应我快答应我的脸上停顿了两秒,又缓缓移回账册,重新拿起手边的紫毫笔,沾了沾墨,在账册某处利落地画了个圈,淡淡道:没空。城南‘济世堂’张大夫遣人送信,说前日收治的两个被劣质铁器铺崩伤的铁匠,伤势反复,我得去看看。另外,她笔尖顿了顿,抬眼瞥了顾衍一下,眼神里带着点警告,你离李侍郎家那败家子远点。他爹最近在查漕粮的账,眼红我们的人够多了,别惹一身腥。
顾衍脸上的兴奋劲儿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像只被泼了冷水的大型犬。他悻悻然地重新歪回太师椅,撇撇嘴:哦……知道了。
他随手又抓起那本话本,却没了看的心思,百无聊赖地翻着。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沈知微偶尔落笔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顾衍眼珠转了转,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猛地坐起身,指着窗外:夫人快看!老孙头又抱着他那宝贝疙瘩在院子里溜达了!
沈知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窗外庭院里,侯府那位年过花甲、负责照顾名贵花木的老花匠孙伯,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青花瓷盆,盆里是一株刚刚抽出嫩绿新叶的小苗。孙伯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对着那幼苗笑得见牙不见眼,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珍视的光芒,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顾衍看得直乐:这老孙头,把这破苗当眼珠子似的!前儿个厨房的小丫头不小心碰掉了一片叶子,老头儿心疼得两天没吃下饭!你说好笑不好笑
沈知微静静地看着窗外阳光下老人专注而满足的侧影,看着那株在寒风中微微摇曳、努力舒展着嫩叶的小苗。她清冷的眸光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水流,缓缓地融化、流淌开来。她没理会顾衍的调笑,只是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提笔在账册上批注。
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一丝。
顾衍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也安静下来,不再聒噪。他重新歪在椅子里,目光却不再停留在话本上,而是越过窗棂,落在庭院远处。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冬日的阳光缓慢移动,空气里只有炭火的微响、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以及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一种奇异的、安宁的默契,在算珠的余韵与阳光的暖意中,悄然流淌。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情,你的脸就占了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