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第三道疤 > 第一章


凌晨三点零七分,手机震动的嗡鸣像条肥硕的蛆虫,钻进枕头缝里。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摸到冰凉的屏幕,指纹解锁时指尖在玻璃上打滑
——
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领口。
卫生间的灯是声控的,踏进去的瞬间,咔嗒
一声亮起来,惨白的光打在镜子上,照出我眼底的红血丝。右手不受控地抚向脖颈,指腹碾过那道新添的疤,青紫色的凸起像条被踩扁的蚯蚓,从耳垂一直爬到锁骨,边缘还沾着半干的血痂。
这是第三道了。
三天前发现第一道疤时,我正对着镜子挤痘痘。左眉骨突然传来刺痛,镜子里的自己眉骨上多了道指甲盖长短的伤口,血珠正顺着眼尾往下淌。我翻遍家里的医药箱找不到碘伏,贴创可贴时总忍不住去抠,结痂被掀掉的瞬间,镜子里的伤口似乎咧开嘴笑了。
第二道出现在右手虎口,像是被美工刀划开的。那天我在整理旧书,锋利的纸页边缘蹭过皮肤,低头就看见血珠沁出来,汇成小溪流进掌心。愈合后留下的浅粉色印子,总在阴雨天发痒,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肉里钻。
而现在这道,触感滚烫,像是刚被烧红的铁丝烫过。我对着镜子哈气,玻璃上凝出白雾,脖颈的疤在雾中若隐若现。擦掉雾气的瞬间,镜中的我突然眨了眨眼
——
比现实中的我快了半秒。
林夏,你醒了吗
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拖鞋摩擦地板的声响从客厅挪到卧室门口,带着刻意压低的焦虑,王阿姨刚才来电话,说……
说苏晓找到了。
我的指尖猛地顿住,指甲深深掐进疤痕边缘的皮肉里。血珠顺着锁骨滚进睡衣领口,留下温热的痒意,像有人用舌尖轻轻舔过。
苏晓。这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太阳穴。十年了,我以为这两个字早就和童年的乳牙一起,被冲进了下水道。
镜子里的我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嘴角咧到耳根的弧度,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那道新疤在笑容里扭曲变形,青紫色的皮肉翻卷着,像在对我说话。
在哪找到的
我开口时,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
就在学校后山的废弃防空洞……
妈妈的声音开始发颤,门板被她的手按出轻微的凹陷,警察说,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我后退半步,后腰撞到身后的洗手台。陶瓷边缘硌得尾椎生疼,却抵不过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寒意
——
像是有人打开了冰箱门,把整瓶液氮泼进了五脏六腑。
镜中的我突然抬手,指尖在脖颈的疤痕上慢慢划过。现实中的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悬在半空,根本没动。

警车停在教学楼下时,梧桐树的影子正斜斜地打在台阶上,像谁拖了一地的墨汁。十年前我就是在这棵树下,看着苏晓被几个男生推进花坛。她新买的白色帆布鞋沾满泥点,蓝色连衣裙的裙摆勾在月季花丛的刺上,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林夏同学,你确定对苏晓最后印象停留在
2013

9

17

张警官的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笔尖漏下的墨点晕成个小黑团,那天她穿着蓝色连衣裙,背着
Hello
Kitty
的书包
我攥紧右手,虎口的疤突然隐隐作痛。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手背上,那些浅粉色的凸起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银光。嗯,她那天跟我说要去后山找丢失的钢笔。
她有没有说和谁一起
没有。
说谎的瞬间,脖颈的疤突然灼烧起来。像是有人把点燃的烟头按在了皮肤上,疼得我猛地偏过头。教学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惨白的天光,我看见自己的影子
——
脖颈上空空如也,那道狰狞的疤凭空消失了。
心脏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攥住,指节陷进心肌里。
当年你们班同学都做过笔录,说苏晓经常被欺负。
张警官翻开档案袋,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边缘卷着毛边,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这是她失踪前最后一张照片,你看看。
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马尾,额角贴着方形创可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左眉骨上的伤口和我第一道疤的位置,分毫不差。她站在学校的宣传栏前,身后的玻璃橱窗里贴着
争创文明校园
的标语,红色的油漆正顺着玻璃往下淌,像极了血。
她额角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钢丝。
同学说是摔的。
张警官把照片收进档案袋,金属搭扣相撞发出清脆的响,但她妈妈说,那天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我盯着他胸前的警号,数字
0735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年前是不是也是这个警察来学校问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很毒,把操场晒得冒白烟,我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口,看着苏晓的妈妈哭得直不起腰,她的高跟鞋跟断了一只,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回到家时,玄关的灯忽明忽暗。镇流器发出
滋滋
的怪响,像是有只虫子被困在里面,翅膀拍打得越来越急。
妈妈坐在沙发上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在膝头盘成蛇形。茶几上的玻璃杯蒙着层灰,她伸手去拿时,指尖在杯口留下五个弯月形的印子。今天整理你旧物,发现这个。
她推过来一个铁盒,饼干盒的图案是褪色的小熊维尼,边角锈得发绿。打开的瞬间,我闻到铁锈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
里面是半块橡皮擦,蓝白相间的条纹已经变成灰黑色;一张被撕烂又粘好的数学试卷,上面的红叉像无数只眼睛;还有一枚生锈的钢笔帽,金属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牙齿啃过。
钢笔帽上刻着歪歪扭扭的

字。
这是苏晓的东西。
我的声音在发抖,铁盒的边缘割得掌心生疼,你从哪找到的
你床下的旧书包里。
妈妈把苹果递过来,果肉已经氧化成褐色,像块发烂的猪肝,十年前你说她借走了,我还去她家问过。她妈妈哭得快疯了,说苏晓根本没带这些东西出门。
脖颈的疤又开始发烫。我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疤痕比早上更清晰了,边缘泛着诡异的荧光,像某种海底生物的触须。水龙头没关紧,水滴
嗒嗒
砸在陶瓷盆里,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手机突然弹出一条陌生短信,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七分,和昨晚手机震动的时间分秒不差:
你还记得防空洞的锁吗
我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指尖在删除键上悬了很久。发送号码是一串乱码,像是有人在键盘上胡乱按出来的。删除的瞬间,屏幕突然暗下去,映出我身后的门框
——
那里站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蓝色连衣裙。

防空洞在学校后山的竹林深处。十年前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苏晓在洞壁上画了满墙的蜡笔画,后来因为塌方被封了。现在洞口被藤蔓覆盖,只有拨开层层叠叠的绿叶,才能看见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皮门。
我用手机照明,光柱劈开浓稠的黑暗。地面散落着生锈的易拉罐和折断的树枝,空气里弥漫着腐叶的腥气,吸进肺里像吞了口烂泥。竹林里的风
呜呜
地哭,竹叶摩擦的声响像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
咔嗒。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我猛地转身,光柱扫过之处,只有摇曳的竹影。那些竹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扭曲的手,正慢慢朝我爬过来。
但右手虎口的疤突然剧烈疼痛,像是有人在用力撕扯。皮肤下的血管突突直跳,疼得我差点扔掉手机。
十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涌进来
——
苏晓的书包被扔进泥潭,课本泡成纸浆;她跪在地上捡被撕碎的试卷,指甲缝里塞满了泥;男生们围着她起哄,有人朝她扔石头,其中一块砸在她的额角,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我站在人群外,攥着她偷偷塞给我的橡皮擦,那半块橡皮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蓝白相间的条纹被汗水浸得发涨。
这边!
张警官的声音打断了回忆。他带着两个警员站在防空洞深处,手电筒的光打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上。石板边缘有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被人撬动过。
小心点。
张警官朝旁边的警员使了个眼色,那人戴上白手套,慢慢掀开石板。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我捂住嘴后退几步,胃里翻江倒海。
石板下是一具骸骨,穿着褪色的蓝色连衣裙,布料已经烂成碎片,贴在骨头上像层干枯的皮肤。脖颈处的骨骼有明显的断裂痕迹,颈椎骨错开了半寸,像是被人硬生生拧断的。
骸骨的右手紧握着什么。张警官小心翼翼地掰开指骨,指节因为僵硬发出
咯吱
的脆响。是半张儿童画,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牵手的小人,其中一个被涂成了黑色,脸上画着三道歪歪扭扭的线。

苏晓的妈妈说,她从小就有夜游症。
张警官的烟在指间明灭,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里,法医鉴定,骸骨颈部有二次伤害,第一次是钝器击打,第二次……
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
我盯着桌上的儿童画,黑色小人的脸上有三道疤。纸张边缘发黄发脆,显然被人攥了很久。蜡笔的颜色渗进纸纤维里,像是用血画上去的。
十年前那天,你为什么要跟她去防空洞
张警官突然问,烟灰落在他的制服上,根据你当年的笔录,你说那天放学后直接回了家。
脖颈的疤像被火燎过。我想起苏晓那天的眼神,她蹲在花坛边,用袖子擦额角的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他们要烧我的画,林夏,只有你能帮我。
然后是防空洞的铁门被锁上的声音,咔哒
一声,像心脏骤停的闷响。黑暗里有人用手电筒照我的脸,光柱刺得眼睛生疼,笑声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接一根扎进耳朵里。
我记不清了。
我别过头,不敢看张警官的眼睛。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玻璃。
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第三个人,该轮到你了。
屏幕突然跳出一张照片,背景是防空洞的洞壁,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着三个小人,和桌上的儿童画一模一样。但照片里的黑色小人脖子上,多了根细细的线,像是被吊起来的木偶。

我在旧相册里找到那张照片时,天色已经暗了。相册藏在衣柜最底层,上面压着厚厚的冬衣,封面落满了灰,翻开时扬起的尘埃在夕阳里跳舞。
小学毕业照,前排最右边的苏晓笑得一脸灿烂,额角贴着创可贴,露出的小虎牙上还沾着点巧克力渍。我站在她旁边,右手插在口袋里,攥着什么东西的痕迹清晰可见,口袋布料被撑得发紧。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苏晓的笔迹,歪歪扭扭的:林夏、苏晓、陈默,永远是好朋友。
陈默。
这个名字像冰锥扎进太阳穴。我怎么会忘了他
十年前那个转学生,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破了边。他说话结巴,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脸会涨得通红。他沉默地跟在我和苏晓身后,苏晓说他像条小尾巴。苏晓失踪后不久,他也转学了,像从未出现过。
我颤抖着手搜索他的名字,键盘敲得
砰砰
响。跳出来的第一条新闻是:2014
年,市一中学生陈默坠楼身亡,警方认定为自杀。
报道里附了张照片,少年躺在血泊里,校服被血浸透,脖颈左侧有一道狰狞的疤。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和我镜子里的第三道疤,一模一样。
妈妈端着水果走进来,看见我手机上的照片,手里的果盘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苹果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个撞在墙角,裂开的果肉里嵌着颗黑色的虫子。
他也来找你了
妈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我虎口的疤痕里,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凌晨三点,我准时站在镜子前。客厅的座钟敲了三下,咚
——

——

——
每一声都像敲在太阳穴上。
脖颈的疤已经变成深褐色,像条嵌进皮肤的锁链。我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镜面,就看见镜中的

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直到能看见口腔深处的血肉,牙龈是青紫色的,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不是我的表情,是苏晓的。
你终于想起陈默了。
镜中人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门在摩擦,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碎屑的质感,那天在防空洞,他把你推开,自己被锁在了里面。
画面铺天盖地涌来
——
陈默挡在我身前,后背挨了一棍又一棍,闷响像打在装满沙子的布袋上。他喊着让我快跑,声音因为恐惧变了调。我却在铁门关上的瞬间,看到他被按在地上,脖颈被鞋带死死勒住,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看着我,像在问为什么。
是你提议去防空洞的。
镜中人的脸开始扭曲,苏晓的五官慢慢融化,变成陈默的样子。他的额角流着血,染红了半边脸,你说要给我们看个秘密,却把我们引向了那群人的圈套。
我后退着撞翻了洗手台,瓶瓶罐罐摔得粉碎。爽肤水洒在地上,倒映出天花板上晃动的灯影,像无数个摇摆的人头。
苏晓的画里,黑色小人是你啊。
陈默的声音从镜子里渗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你怕被连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你床下的钢笔帽,是我塞给你的求救信号,可你连捡都没捡。
镜子里的陈默慢慢抬起手,他的手腕上有三道平行的疤,像是被人用刀割的。他们说,只要你肯作证,就放我们走。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警笛声在楼下响起时,我正用碎镜片划向脖颈。锋利的玻璃边缘贴着皮肤,冰凉的触感压过了疤痕的灼痛。
不是想自杀,是想看看这道疤到底是不是真的。
血珠涌出来的瞬间,镜子突然炸裂。碎片里映出无数张脸,苏晓的,陈默的,还有那些施暴者的。他们的脖颈上都有三道疤,像某种诡异的勋章。有块碎片溅到我脚边,上面的影子正咧着嘴笑,嘴里塞满了头发。
张警官冲进来按住我,他的制服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胸口一道浅疤。那道疤的形状很奇怪,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边缘凹凸不平。
十年前我是辖区片警。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股消毒水的味道,接到报案时,防空洞的锁是从里面打开的。
我愣住了。铁锈的锁芯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我亲眼看见的。那天的阳光透过竹林照在锁上,金属的反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陈默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用最后力气在墙上刻了三个名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防空洞内壁的拓印,纸页边缘还沾着泥土,除了苏晓和他自己,第三个是你的名字。
照片上的刻痕歪歪扭扭,像三道渗血的疤。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用指甲刻的:我们等你。
张警官突然笑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很光滑,但我明明看见他喉结滚动时,有三道浅色的印记一闪而过。你知道吗那把锁,是我亲手换的。

我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天,阳光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呛得我直咳嗽。护工把我推进病房时,铁门
哐当
一声关上,和防空洞的锁芯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妈妈来送生活用品,她把一个新的镜子放在床头柜上。镜框是塑料的,印着粉色的樱花图案,边缘还挂着串廉价的珠子。医生说你需要正视自己。
她说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手指反复摩挲着镜框上的珠子,发出
沙沙
的响。
凌晨三点,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镜面。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镜子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根绞刑架上的绳子。
脖颈的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左眉骨和右手虎口的伤,正在慢慢愈合。结痂的皮肤泛着油光,像涂了层蜡。
镜中的我笑着抬起手,指尖在脖颈处比划着,像是在丈量什么。现实中的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机震动起来,这次的短信带着一张照片
——
是精神病院的外墙,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角落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人,侧脸对着镜头,左眉骨上有块明显的疤痕,嘴角正慢慢咧开。
发送人显示为
张警官,内容只有三个字:
该换药了。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苏晓说过,张警官是她爸爸的战友。那天她举着爸爸的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的两个军人站在坦克前,其中一个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和苏晓一模一样。
镜子里的

突然张开嘴,露出藏在舌下的东西
——
半块蓝白相间的橡皮擦,上面还留着深深的牙印。

护工推门进来时,我正把镜子扣在桌面上。塑料镜框和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她手里的托盘晃了晃,白色药片滚到盘边,像一粒粒小小的骨头。
林小姐,该吃药了。
她的声音很尖,像指甲刮过玻璃。口罩上方的眼睛没有焦点,瞳孔像两团墨汁,张医生说你昨晚没睡好。
我盯着她胸前的工作证,照片上的女人笑得一脸温和,但眼睛里的红血丝和我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张警官什么时候成医生了
护工的手顿了顿,托盘上的水杯开始摇晃,水洒出来打湿了她的白大褂,晕出深色的痕迹。这里没有张警官,只有张医生。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林小姐,你又记错了。
我接过药片,指尖触到塑料杯壁的瞬间,突然摸到杯底有个凸起的图案。翻过来一看,是个模糊的
Hello
Kitty
头像,漆皮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
和苏晓当年的书包图案一模一样。
护工转身离开时,我看见她的后颈有三道浅色的疤,被衣领遮住了大半,只露出顶端的尖,像某种动物的爪子。
病房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花园,那里种着一排梧桐树。风吹过树叶时,影子投在墙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玻璃。我数着那些影子,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很特别
——
它没有随着风摆动,而是定定地指着我的床头。
那里放着妈妈送来的镜子,扣在桌面上的镜面朝外,边缘的珠子正轻轻晃动。
十一
深夜的走廊格外安静,只有我的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护工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门缝里透出橘黄色的光,在地上投出个细长的矩形。
我贴着墙根慢慢挪动,右手攥着从床板下抠出来的铁钉。虎口的疤痕被磨得生疼,血珠渗出来,在掌心积成小小的红点。
办公室里传来说话声,是张警官的声音,不,现在应该叫他张医生了。她今天有没有异常
还是老样子,总说镜子里有别人。
是那个护工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不过她好像发现水杯的秘密了。
没关系。
张医生轻笑一声,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该让她记起来更多了。
我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里看。张医生背对着我,正坐在电脑前打字。他的白大褂敞开着,露出胸口那道浅疤。桌面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
——
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坦克前,其中一个的左眉骨上有颗痣。
护工突然站起来,我赶紧缩回头。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转身躲进旁边的杂物间,后背撞在一堆空药瓶上,发出
哗啦
的响。
谁在那里
护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钥匙串
叮当作响。
我在黑暗中摸索,手指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是面破碎的镜子,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杂物间的门被推开的瞬间,我举起镜子碎片,反射的月光正好照在护工脸上。
她尖叫一声,捂住脸后退几步。我趁机冲出去,在她倒地的瞬间,看见她的脖子
——
三道深褐色的疤痕盘踞在皮肤表面,像条冬眠的蛇。
十二
张医生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福尔马林混着蜡笔的甜香。我翻着他的抽屉,指尖在一叠病历上划过,突然停住
——
最下面的病历袋上写着
陈默
两个字。
袋子里没有病历,只有一张照片和半张儿童画。照片上的陈默比我记忆中要高一些,穿着市一中的校服,站在教学楼前,嘴角微微上扬。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手腕上露出三道浅浅的疤。
儿童画和防空洞里找到的那半张能拼起来,完整的画面是三个牵手的小人站在防空洞门口,太阳被涂成了黑色,天空是诡异的绿色。画的背面有行字,是用钢笔写的:9

17
日,我们在老地方等你。
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我的病历。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
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妄想症,但下面还有几行手写的字,是张医生的笔迹:
第七天,疤痕出现在左眉骨。
第十天,疤痕出现在右手虎口。
第十三天,疤痕出现在脖颈。
符合苏醒条件。
鼠标旁边放着个小小的铁盒,和妈妈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我打开它,里面是半块橡皮擦,一张被撕烂的数学试卷,还有一枚生锈的钢笔帽。
钢笔帽上刻着的

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

字,像是后来刻上去的。
十三
防空洞的铁门比记忆中更破旧,铁皮上布满了弹孔似的凹痕。我用张医生抽屉里找到的钥匙打开锁,咔嗒
一声,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开关。
洞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浓了。手机的光柱扫过洞壁,那些蜡笔画还在,只是颜色变得暗淡。苏晓画的太阳已经完全褪色,只剩下个黑色的轮廓,像块烧过的炭。
我们等你很久了。
声音从洞深处传来,像是苏晓和陈默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握紧手里的铁钉,一步步往前走。地面的泥土很软,踩上去像踩在某种动物的尸体上。
洞壁上的刻痕越来越清晰,陈默刻下的三个名字被人用红色的颜料填满,像在流血。名字下面的小字
我们等你
旁边,多了一行新的刻痕:第十四年了。
光柱突然照到个东西,挂在洞顶的岩石上,是件蓝色的连衣裙,布料已经腐烂,边角垂下来,像某种植物的须。裙子下面的地面上,放着个小小的书包,Hello
Kitty
的图案被磨得看不清了。
我蹲下身,拉开书包拉链。里面有本数学练习册,封面上写着苏晓的名字,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画着三个小人,黑色的那个被打了个叉。
书包的侧袋里塞着个东西,是枚生锈的钥匙,和我打开防空洞铁门的那把一模一样。
十四
你终于来了。
张医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转身,手机的光柱正好照在他脸上。他的左眉骨上有颗痣,在光线下格外明显。
十年前你跑掉后,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慢慢走近,白大褂在黑暗中像个幽灵,苏晓和陈默也在等你。
洞壁突然亮起微弱的光,是挂在岩石上的荧光棒。我这才发现,洞壁上贴满了照片,都是我们三个小时候的合影。有张照片上,苏晓正把半块橡皮擦塞进我的口袋,陈默站在旁边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爸爸当年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
张医生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哽咽,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你。可我没做到,让你被那群人威胁,不敢说出真相。
他指着洞角的一堆杂物,那里放着个破旧的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后,里面传出嘈杂的声音,有男生的哄笑,有女生的哭泣,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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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吗这是当年的录音。
张医生的眼睛在荧光下泛着绿光,陈默把录音机藏在了书包里,他说要留下证据。
录音的最后,是铁门被锁上的声音,然后是陈默的喊声:林夏,快跑!记住他们的样子!
十五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妈妈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不断的线,在盘子里盘成圈。
你终于醒了。
她放下苹果,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很暖,医生说你是低血糖晕倒了,没什么大事。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没有疤痕。左眉骨和右手虎口也一样,那些狰狞的印记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医生呢
我问。
妈妈愣了一下,削苹果的刀顿在半空。什么张医生这里只有李医生啊。
她把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给我,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护士进来换药时,我问她精神病院的张医生在哪里。她奇怪地看着我:我们医院没有姓张的医生啊,而且这里是市立医院,不是精神病院。
她胸前的工作证上,照片里的女孩笑得一脸灿烂,左眉骨上有颗小小的痣。
十六
出院那天,妈妈带我回了老房子。打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旧木头的腥气钻进鼻腔。客厅的吊灯拉线垂在半空,风一吹就撞向墙,发出指甲刮玻璃似的轻响。墙角的蛛网粘满黄灰,网中央的蜘蛛一动不动,像枚生锈的纽扣。
还是回来住吧,这边离你学校近。
妈妈打开窗户,灰尘在阳光下飞舞,我已经把你的房间打扫干净了。
我的房间没什么变化,书桌上还放着小学时的课本。翻开数学书的瞬间,一片纸掉了出来
——
是半张儿童画,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牵手的小人,其中一个被涂成了黑色。
画的背面有行字,是我的笔迹:9

17
日,防空洞见。
床底下传来
咔嗒
的响,我弯腰去看,发现是个铁盒,和妈妈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打开它,里面是半块橡皮擦,一张被撕烂又粘好的数学试卷,还有一枚生锈的钢笔帽。
钢笔帽上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林夏默
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我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正对着我笑,左眉骨上有颗新长出来的痣。
脖颈处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
十七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桌边缘。铁皮铅笔盒掉在地上,里面的圆规滚出来,针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脖颈的灼痛越来越烈,像有团火在皮肤下游走,顺着血管烧向心脏。
镜子里的我还在笑,左眉骨的痣越来越清晰,颜色深得发黑。我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痣
——
是道新结的痂,形状和苏晓照片里的创可贴一模一样。
你在看什么
妈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端着杯牛奶,白瓷杯壁上凝着水珠,快喝了睡觉吧,明天还要去学校办手续。
我死死盯着她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勒痕,被衣袖遮住了大半。十年前苏晓的妈妈来家里哭闹时,我见过同样的痕迹,她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钢笔帽上的字,是你刻的
我的声音在发抖,指尖捏着铁盒边缘,锈迹蹭在皮肤上,像层干涸的血。
妈妈的手猛地一抖,牛奶洒在地板上,乳白色的液体渗进木纹里,画出蜿蜒的小溪。你说什么呢
她的笑容很僵硬,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灰,赶紧把牛奶喝了。
我没接杯子。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左眉骨的位置有块皮肤颜色略深,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遮盖过。张医生是苏晓的爸爸,对不对
妈妈手里的杯子
哐当
落地,碎瓷片溅到她的脚边。她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哭声像被砂纸磨过的玻璃:他不是故意的……
那天他只是想吓唬那些孩子……
十八
铁皮门被推开时,铁锈摩擦的声响在防空洞里回荡。张医生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个褪色的军用挎包,正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在石头上
——
泛黄的照片,生锈的弹壳,还有半块蓝白相间的橡皮擦。
你爸爸牺牲后,我领养了苏晓。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太严厉,她才会偷偷跑出来和你们玩。
洞壁的荧光棒忽明忽暗,照在他左眉骨的痣上。那痣在光线下微微发亮,我突然看清了
——
是个极小的疤痕,形状和苏晓额角的伤一模一样。
那天我跟踪她到这里,想抓她回去。
他拿起那张三个军人的合影,中间穿军装的男人笑得一脸灿烂,左眉骨上有颗痣,可我看到的是那群孩子在欺负她,我一时没忍住……
录音笔里的惨叫声突然变得清晰,混杂着张医生的怒吼和金属碰撞的脆响。妈妈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是故意的……
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盯着石头上的橡皮擦,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天,苏晓把它塞进我口袋时说的话:这是我爸爸留的,他说看到它就像看到他。
十九
镜子里的我开始变化。左眉骨的痂脱落了,露出底下的疤痕;右手虎口的皮肤裂开,血珠渗出来;脖颈的灼痛变成尖锐的疼,像是有把刀正在慢慢切开皮肤。
他们当年把苏晓的画烧了,还说要对她做更可怕的事。
张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把他们赶跑后,发现苏晓已经没气了……
陈默说要去报警,我怕被开除,就把他也……
他没说下去,但洞壁的刻痕已经说明了一切。陈默刻下的三个名字旁边,有人用指甲深深刻了个

字,笔画里还嵌着暗红色的碎屑,像干涸的血。
妈妈突然站起来,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个东西
——
是把生锈的美工刀,刀刃上还沾着褐色的痕迹。是我提议把苏晓埋在这里的。
她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我怕别人知道是张峰失手杀了她……
张峰。原来这才是他的名字。
录音笔里突然传出陈默的声音,很轻,像是对着麦克风说的:林夏,我知道你在听。钢笔帽里有真相,藏在……
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张峰的喘息。
二十
我把钢笔帽拆开时,指甲被锈迹染成了褐色。笔帽的中空处塞着张卷成细条的纸,展开后是用铅笔写的字,笔迹稚嫩却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苏晓说她爸爸总打她,她想逃跑。我们约好今天在防空洞见面,一起去找林夏的爸爸,他是警察。
纸的最后画着三个牵手的小人,黑色的那个旁边写着

字,脖子上画着三道线。
洞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张医生突然笑了,他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个打火机,点燃了那些照片。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照在他左眉骨的疤痕上,像颗正在燃烧的痣。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他看着火苗吞噬照片上的笑脸,当年我没保护好你爸爸,后来又没保护好苏晓,现在该去陪他们了。
妈妈突然扑过去抢打火机,两人扭打在一起时,撞翻了堆在洞角的杂物。腐朽的木头和石块滚落下来,砸在录音笔上,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二十一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被子上。护士进来换药,胸前的工作证上,照片里的女孩笑得一脸灿烂,左眉骨上没有痣。
你终于醒了。
她把体温计放在我腋下,你妈妈在外面等你,她快急疯了。
妈妈进来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她手里拿着个铁盒,图案是崭新的小熊维尼,边角没有锈迹。这是在防空洞找到的,警察说……
说这是苏晓的。
打开铁盒的瞬间,我闻到淡淡的薰衣草香。里面是半块蓝白相间的橡皮擦,一张完好无损的数学试卷,还有一枚崭新的钢笔帽,上面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好朋友
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我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如初。左眉骨和右手虎口也一样,那些狰狞的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警察说张峰是自杀的。
妈妈的声音很轻,他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说和我们没关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钢笔帽上的字。阳光照在金属表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三个牵手的小人,在防空洞的阳光下笑得一脸灿烂。
二十二
出院那天,我回了趟学校。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台阶上,像谁铺了块干净的墨色地毯。教导主任把一个旧书包交给我,说是在防空洞找到的,上面还沾着泥土。
是苏晓的
Hello
Kitty
书包,洗得有些发白,但图案依然清晰。我拉开拉链,里面有本数学练习册,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画着三个小人,都笑得一脸灿烂,没有一个是黑色的。
书包的侧袋里塞着个东西,是枚生锈的钥匙,和我打开防空洞铁门的那把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后山的竹林里,用钥匙打开了那块铁皮门。
防空洞已经被清理干净,洞壁的蜡笔画被新的水泥覆盖,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在最深处的岩石上,有人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三个牵手的小人,太阳是金色的,天空是蓝色的。
画的下面写着一行字,是用钢笔写的: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二十三
凌晨三点,我站在镜子前。脖颈光滑,左眉骨没有疤痕,右手虎口的皮肤完好无损。镜中的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自然,没有咧到耳根。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条陌生短信,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七分:
谢谢你。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删掉了短信。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书桌上的铁盒上,蓝白相间的橡皮擦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
我拿起橡皮擦,轻轻咬了一口。橡胶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像十年前那个下午,苏晓塞给我时的味道。
镜子里的我突然眨了眨眼,和现实中的我一模一样,没有快半秒,也没有慢半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