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青阳县城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陈默站在院中,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从容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一片冰冷。他能清晰地“看”到,一股股黑色的,充满了绝望与怨毒的阴邪之气,正从县城的四面八方,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朝着城西的角落汇聚。
那里,是早已荒废的城隍庙。
“上仙,您这是……?”李疤子和周通感觉到了陈默身上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担忧。
“没什么。”陈默收回目光,脸上的冷意敛去,“今晚风大,你们两个,带人把工地和学堂那边都看好了。尤其是学堂里的那些孩子,别让他们到处乱跑。”
“是!”两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领命。他们本能地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上仙,要不要我们兄弟陪您一起?”李疤子扛着他的大铁锤,瓮声瓮气地问道。在他看来,天底下没什么事是这一锤子解决不了的。
“不用。”陈默摇了摇头,“你们的煞气太重,去了反而会惊扰到‘东西’。看好家就行。”
打发走两人,陈默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色短打,身形一晃,便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城西的城隍庙,早已是青阳县里被遗忘的角落。断壁残垣,蛛网遍布,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正门那块“青阳县城隍府”的牌匾,也断成了两截,斜斜地挂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此地香火的断绝。
寻常人若是半夜来到此地,只怕会被这阴森的气氛吓得魂飞魄散。
但陈默,却如履平地。
在他的灵眼之中,此地已经不是阴森可以形容。那浓郁如实质的黑色怨气,几乎将整个庙宇都包裹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腐烂与绝望的腥臭味。
他推开虚掩的,早已腐朽的庙门。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殿之内,更是破败不堪。神案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连老鼠跑过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陈默的目光,直接锁定了大殿正中央的那尊城隍神像。
神像约有丈高,用泥胎彩绘塑成,但此刻,那彩绘早已剥落得七七八八,露出了里面灰黄的泥胎。更可怕的是,神像的表面,布满了一道道如同蛛网般的裂痕。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从那些裂缝中,不断地渗透出来。
这尊本该护佑一方水土的城隍神,已经被怨气彻底侵蚀,变成了一个邪物的容器。
陈默缓缓走上前去。
他能感觉到,这股怨气的源头,是这片土地上,数十年来,无数枉死、饿死、屈死之人的绝望与不甘。尤其是前任县令冯德才在任期间,苛捐杂税,草菅人命,更是让这股怨气达到了一个顶峰。
原本,城隍受百姓香火供奉,有神力镇压,尚能将这些怨气化解。可如今,香火断绝,神力消散,城隍自身都难保,又如何镇得住这滔天的民怨?
此消彼长之下,这些怨念便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将这神像,变成了它们的巢穴。
【叮!检测到高浓度怨念集合体,能量等级:危险。该能量体具备强烈的精神污染特性,请宿主谨慎对待。】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就在此时,那尊泥塑的神像,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竟然缓缓地睁开了一线。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点幽幽的,散发着怨毒与冰冷的红光。
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猛地向陈…默的识海拍来!
刹那间,无数凄厉的幻象涌入他的脑海。
饿孚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
骨瘦如柴的孩童,在寒风中蜷缩着,慢慢没了气息。
被恶吏活活打死的无辜百姓,临死前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冯德才坐在高堂之上,一边享受着美酒佳肴,一边将一份份催命的公文丢下……
一幕幕,一桩桩,都是这青阳县曾经发生过的悲剧。
那股力量,试图用这些人间惨剧,来污染陈默的心智,让他也陷入同样的绝望与憎恨之中。一道冰冷而混乱的意念,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守护的……人间……”
“愚蠢……无知……贪婪……自私……他们不值得拯救……”
“放弃吧……你的努力……毫无意义……”
“加入我们……感受这无边的恨意……这才是……最真实的力量……”
那声音充满了诱惑,仿佛要将人拖入无尽的深渊。
若是心志稍不坚定之人,此刻恐怕早已被这股绝望同化,沦为这怨念集合体的一部分。
然而,陈默的眼神,却始终清明如初。
他经历过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见识过的人性之恶,远比这些要复杂得多。更重要的是,他的道心,是建立在“改变”与“创造”之上,而非“沉沦”与“憎恨”。
“聒噪。”
陈默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他识海中的功德金光微微一震,便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所有的负面情绪与幻象,尽数挡在了外面。
那怨念集合体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精神冲击会毫无效果,神像眼中那两点红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透出一丝错愕。
陈默看着那尊神像,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
“你们恨冯德才,恨那些鱼肉乡里的恶吏,我能理解。但是,你们找错了报复的对象。”
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神像。
“你们现在做的,是把你们曾经遭受的痛苦,加倍地还给那些和你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无辜百姓。你们正在变成,你们曾经最恨的东西。”
“你们,也配谈公平?”
陈…默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大殿之内回荡。
“吼——!”
那神像仿佛被彻底激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整个破庙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比之前强大十倍的黑色怨气,从神像的裂缝中猛地喷涌而出,如同一条黑色的毒龙,张牙舞爪地扑向陈默!
这已经不单是精神攻击,而是能够伤及肉身的实质性能量!
陈默不闪不避,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一团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亮了起来。
那是他积攒至今的,精纯无比的功德之力。
“我来此地,本是想超度尔等,让你们早入轮回。”陈默的声音变得淡漠,“但既然你们执迷不悟,自甘堕落为祸害苍生的邪祟,那说不得,我只好送你们……”
“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的金光,陡然暴涨!
然而,就在他准备动手,将这怨念集合体彻底净化之时。
那扑到一半的黑色毒龙,却猛地一顿,随即发出一声尖啸,竟然调转方向,化作千百道更细小的黑气,从破庙的门窗缝隙中,闪电般地钻了出去!
它竟然……跑了!
不,不是跑了。
陈默脸色一变,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东西不是在逃跑,它是将自己的力量,扩散了出去!
它要将整个青阳县,都变成它的领域!
“不好!”
陈默身形一动,瞬间冲出庙门。
他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抬头望去。只见那千百道黑气,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夜空中四散飞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县城中那一户户沉睡的人家。
有的,钻进了“功德学堂”的工棚。
有的,飘向了清水河大堤的工地。
更多的,则是如同附骨之蛆,径直朝着那片刚刚焕发生机的万顷良田,覆盖而去!
这邪物,极其狡猾!
它知道正面打不过陈默,便立刻改变策略,攻击陈默的根基!
它要毁掉青阳县百姓刚刚燃起的希望,让这片土地,重新被绝望和痛苦所笼罩。因为,那才是它最喜欢的……食粮。
夜风,吹过陈默的衣角,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黑气消散的方向,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天亮之后,才会开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青阳县从沉睡中苏醒,但许多人却感觉,这一觉睡得格外疲惫。
往日里天没亮就起来,精神抖擞准备上工的民夫们,今天却一个个哈欠连天,眼圈发黑,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他娘的,昨晚是咋回事?感觉跟鬼压床了一样,累死老子了。”
“你也是?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呢。浑身不得劲,提不起精神。”
工地上,人们无精打采地抱怨着,干活的效率,比平时慢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有两个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红着眼睛吵了起来,差点动了手。
往日里那种热火朝天的干劲和欢声笑语,荡然无存。整个工地,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压抑之中。
“功德学堂”那边,情况更糟。
几十个被李疤子和周通强押着来读书的乡勇糙汉,此刻正趴在简陋的桌子上,呼呼大睡。教书的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戒尺都打断了两根,也叫不醒一个。
“人之初……性本……困……”一个壮汉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口水流了一桌子。
周通看得是火冒三丈,手里的长鞭“啪”地一声抽在空地上,怒吼道:“都给老子起来!再睡,晚饭就别吃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威胁,也只是换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呻吟。
一股无形的阴霾,正悄然笼罩在青阳县的上空。
然而,这些都还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灾难,发生在那片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万顷良田之上。
“不好了!督造大人!不好了!”
王五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县衙,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慌乱。
彼时,陈默正和沈轻雪在后堂,对照着图纸,商议着学堂后续的规划。
“何事如此惊慌?”沈轻雪黛眉微蹙,放下了手中的笔。
陈默的心,却是一沉。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地!我们的地出事了!”王五的声音都在发抖,带着哭腔,“那黑土……那黑土上,结了一层白霜!刚冒头的苗,全都……全都蔫了!”
“什么?!”
沈轻雪“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她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失措的神色。
她顾不上再问,提着官袍的下摆,便快步冲出了县衙。
陈默紧随其后,面色凝重。
当他们赶到城外的田边时,饶是陈默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瞳孔一缩。
只见那片广袤的,本该是充满了生机的黑色沃土上,此刻却出现了一片片极其刺眼的,斑驳的灰白色。
那灰白色,像是一层薄薄的盐霜,又像是冬日里的寒霜,覆盖在土壤的表面。凡是被这“白霜”覆盖之处,刚刚破土而出的嫩绿色幼苗,全都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叶片枯黄,根部腐烂,彻底失去了生机。
一股死亡和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已经有不少百姓聚集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完了……全完了……”
“这是遭了天谴了吗?老天爷不让我们活啊!”
“肯定是动了土,惊扰了地龙王!这是降下的惩罚!”
百姓们的哭喊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
这片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未来的所有希望。如今希望破灭,那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打击,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志。
沈轻雪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她快步走到一块被“白霜”侵蚀的田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土壤。那土壤,入手冰凉,没有丝毫的温度,而且原本的肥沃感也消失了,变得干硬、板结。
她饱读诗书,精通农事,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病害”。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身后沉默不语的陈默。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质问和……恐惧。
“陈督造,这便是你的‘神迹’吗?”她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尖锐,“神迹,也会消失的吗?”
这话,已经近乎于指责。
周围的百姓,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陈默。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期盼,有怀疑,也有了一丝丝的……怨怼。
是啊,这地是你陈上仙变得。现在地出了问题,是不是,也是你的问题?
人心的变化,就是如此微妙而迅速。
陈默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他只是走到沈轻雪的身边,同样蹲下,看着那片死寂的土地。
“这不是神迹消失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这不是天灾。”
他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这是有邪祟在作祟。”
邪祟?
两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大人,”陈默转头,直视着沈轻雪那双充满震惊和不解的眸子,“你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沈轻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她出身书香门第,是正统的儒家弟子,信奉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她相信王法,相信律例,相信民心,但鬼神之说,对她而言,太过虚无缥缈。
“我知道你不信。”陈默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看不见的瘟疫。一种由怨气和绝望滋生的,专门侵蚀人心,毁灭希望的瘟疫。它的源头,就在城西的城隍庙。”
他没有隐瞒,将昨夜的发现,用一种沈轻雪能够理解的方式,简要地说了一遍。
听完陈默的叙述,沈轻雪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荒诞不经,但眼前这片诡异的土地,县城里那压抑的气氛,又让她不得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那……那该如何是好?”一个老农颤声问道,他已经下意识地相信了陈默的说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陈默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这邪祟因怨而生,便要用功德去化解。它毁了我们的田,我们就……重建它的庙。”
重建庙宇?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轻雪更是觉得不可思议:“陈默,你疯了?你要去供奉一个害人的邪祟?”
“不。”陈默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不是供奉它。我是要……取而代之。”
他看着沈轻雪,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在这青阳县,重立神道,再造乾坤!但这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做什么?”沈轻雪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眼前的男人,一点点地敲碎,重组。
“我要你做三件事。”陈默伸出手指。
“第一,以县衙的名义,立刻张榜安民。告诉所有百姓,地里的‘病害’,是前朝余孽,也就是冯德才的鬼魂在作祟。如今我们要重建城隍庙,便是要请来真正的神明,镇压这恶鬼。如此,可将百姓的恐慌,转化为同仇敌忾的愤怒,将人心稳住。”
“第二,我要你立刻去清查县衙的卷宗。把近二十年来,所有蒙冤致死,或是死于饥荒、瘟疫的百姓,列出一份详细的名册。越详细越好,一个都不能漏!”
“第三,”陈默看着她,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今晚,我会去城隍庙,彻底解决此事。我需要你,带着县衙所有官吏,在庙外,为我护法。不是防备那邪祟,而是防备……被恐慌冲昏了头脑的百姓。”
沈轻雪的心,狂跳不止。
她看着陈默,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已经制定出了一套如此周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
他不仅要斗败那看不见的“邪祟”,还要借此机会,彻底收拢民心,甚至,还要插手那虚无缥缈的“神道”!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沉默了许久,久到周围的百姓都开始焦躁不安。
沈轻雪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陈默那双自信而坦然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却代表着她,一个朝廷任命的县令,选择放下自己所有的准则和骄傲,将全部的信任,交给了眼前这个神鬼莫测的男人。
他们的联盟,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地,牢不可破。
夜幕,再次降临。
城隍庙外,火把通明。
李疤子和周通,带着三百乡勇,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白天的萎靡,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决然。
沈轻雪穿着一身官袍,站在最前方。她的身后,是县衙里所有的官吏。每个人都神情紧张,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而在他们身后更远处,是成千上万的青阳百姓。他们被乡勇拦着,却不肯离去,只是远远地,用期盼和担忧的目光,望着那座陷入黑暗的破庙。
庙宇之内,黑气翻涌,比昨夜浓郁了十倍不止。
一道充满了怨毒与得意的混乱意念,在其中回荡。
“你来了……你看到了吗……你的心血……你的希望……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陈默手持着一叠厚厚的名册,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
他没有看那尊已经完全被黑气包裹的神像,只是低头,用一种平静而肃穆的语气,念出了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
“王二狗,青阳县杏花村人。景和三年冬,因其父王大山交不起冯德才加征的‘冬税’,年仅七岁,活活饿死于家中……”
他的声音,通过功德之力的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庙宇,甚至传到了外面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我陈默,以万民之力,为你……昭雪!”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一弹,一缕微不可见的金光,落在了那名册之上。
“王二狗”三个字,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化作一道温暖的光,消散在空中。
“吼——!”
那团黑气,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张氏,县城南街豆腐铺掌柜之妻。景和四年春,因容貌被冯德才觊觎,其夫被罗织罪名,屈打成招,死于狱中。张氏不堪受辱,自尽于县衙门前……”
陈默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每讲述一桩冤屈,便有一缕功德金光,从他指尖弹出,将那名册上的名字,化作光点消散。
“李四,清水河畔船夫。景和五年夏,因拒绝为冯德才的家奴免费渡河,被推入江中,溺水而亡,家中尚有八十老母,三岁幼子……”
“赵家村,全村三百一十二口,景和六年秋,因交不出三倍于往年的田租,被诬为流匪,遭县兵屠戮,无一幸免……”
……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庙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尘封已久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罪恶与悲剧,被一件件地重新揭开。
人群中,开始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有人想起了自己饿死的亲人,有人想起了被欺压的邻里。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渐渐被悲伤和愤怒所取代。他们看着那座破庙的眼神,也从对未知的恐惧,变成了对恶鬼的同仇敌忾。
沈轻雪站在人群前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她看着手中的另一份名册备份,听着陈默的声音,她的心,在滴血。这些卷宗里的冰冷文字,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悲剧。她作为青阳县的现任父母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愤怒。
而在庙宇之内,那团怨念集合体,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
陈默念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它的核心之上。
它是由这些人的怨念组成的。
陈默此刻的行为,名为昭雪,实为超度。他以自身庞大的功德为引,强行将这些被怨念束缚的灵魂,从集合体中剥离出来,给予他们安息,送他们进入轮回。
这等于是在一刀一刀地,割它的肉!
“吼——!住口!给本座住口!”
邪物发出了疯狂的咆哮。它不再满足于精神攻击,整个破庙的黑气都开始暴动。那尊被侵蚀的城隍神像,表面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咔嚓”一声,一条手臂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泥块。
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在黑气中沉浮,发出凄厉的尖叫。
它们不想被安抚,它们只想复仇!只想毁灭!
“冥顽不灵!”
陈默冷哼一声,念诵的速度,陡然加快!
“孙家……钱家……周屠户……”
一个个名字,如同一颗颗金色的子弹,不断射入那团黑气之中。
“啊啊啊——!”
邪物彻底狂暴了。它放弃了维持形态,整团黑气猛地炸开,化作无数条黑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朝着陈默席卷而来!
大殿的梁柱,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了一道道巨大的口子。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
整座城隍庙,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庙外的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骇然失色,发出了阵阵惊呼。
“上仙小心!”李疤子和周通急得双眼通红,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
沈轻雪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面对这毁天灭地般的攻击,陈默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早有预料的笑容。
“终于肯出来了么。”
他将手中那份已经念完大半的名册,往空中一抛。
那份名册,在功德金光的照耀下,无火自燃,化作了漫天的金色灰烬。
与此同时,陈默双手猛地合十,结了一个玄奥的手印。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聚灵阵,起!”
伴随着他一声低喝,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浩瀚的灵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这股灵气,并非来自天地,而是来自……那片万顷良田!来自那条清水河大堤!来自那座他亲手布下的,以三百六十块玉石为基的庞大阵法!
从昨夜开始,他就已经悄然催动了聚灵阵,将整个青阳县的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储存在阵眼之中。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那邪物,以为攻击他的田地,是断他的根基。
殊不知,那片土地,早已和陈默的气机,连为一体!它散播出去的怨念越多,就越是等于将自己,暴露在了聚灵阵的覆盖范围之内!
它这是……自投罗网!
“收!”
陈默手印一变。
刹那间,一张由精纯灵气构成的无形大网,以城隍庙为中心,猛然收缩!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黑色触手,被这灵气大网一罩,顿时如同遇到了克星的冰雪,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冒起了阵阵黑烟,力量被迅速地消融、净化。
“不……不可能!这是什么力量?!”
邪物发出了不敢置信的尖叫。
它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纯净、浩瀚,带着一股堂皇正大的创生之意,正是它这种由负面情绪构成的存在的……天敌!
“我说过,要在此地,重立神道。”
陈默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神谕。
他一步踏出,无视了周围崩塌的殿宇,直接走到了那尊已经残破不堪的城隍神像面前。
他伸出右手,覆盖在神像那张已经看不清面容的脸上。
“尔等怨气已平,当入轮回,再世为人。”
“此地神位,污浊不堪,不应再存。”
“今日,我陈默,以万民功德,聚天地灵气,为青阳县……重塑神庭!”
“敕!”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掌心之中,积攒至今的,那如同太阳般璀璨的功德金光,毫无保留地,尽数倾泻而出!
轰——!
一道粗壮无比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接洞穿了破庙的屋顶,将整个青阳县的夜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庙外所有的人,都被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在那刺目的金光之中,那尊被怨气侵蚀的泥塑神像,连同其中那不甘咆哮的邪物,被瞬间净化,寸寸消融,化为了最原始的尘埃。
然而,毁灭的尽头,却是新生。
就在神像原本的位置上,无数金色的光点,开始重新汇聚。
它们以灵气为骨,以功德为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飞快地凝聚成一尊全新的神像!
那神像,依旧是城隍的样貌,身穿威严的官袍,头戴官帽。但它的面容,却不再是模糊不清的泥胎,而是变得清晰、生动,眉宇之间,威严与慈悲并存。
仔细看去,那神像的五官,竟然和陈默,有三四分的相似!
神像塑成的瞬间,一股庄严、浩大、堂皇正气的神威,从庙中扩散开来,瞬间扫过整个青阳县。
刹那间,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萎靡的,重新变得精神。
烦躁的,重新变得平和。
绝望的,重新燃起了希望。
城外,那片被“白霜”覆盖的土地上,灰白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重新露出了黝黑肥沃的土壤。那些枯萎的幼苗,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挺直了腰杆,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叮!恭喜宿主,完成县级特殊任务:怨念之源。】
【任务奖励:超度亡魂三千七百四十二名,获得功德值583,200点!】
【任务奖励:净化怨念集合体,平定一方邪祟,获得功德值1,000,000点!】
【任务奖励:重塑神道,再立神庭,获得特殊奖励“神道敕令(青阳)”!】
【神道敕令(青阳):宿主已成为青阳县神道体系的实际掌控者。可册封此地山神、土地、河伯等属神。青阳县内所有香火愿力,将有三成转化为宿主的功德值。】
脑海中,一连串的系统提示音,如同烟花般炸响。
陈默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功德之力,心中也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在这片土地上,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主场优势。
天,亮了。
当第一缕晨曦,照进那座已经变成了废墟的城隍庙时。
陈默缓步走了出来。
他衣衫上沾满了灰尘,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但他的眼神,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上仙!”
李疤子和周通第一个冲了上来,看着陈默,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最终,两人对视一眼,“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我等,誓死追随大人!”
这一次,他们喊的,是“大人”,而非“上仙”。
在他们心中,陈默已然是神。
在他们身后,成千上万的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感谢大人,为我等除去恶鬼!”
“大人真乃在世神仙!”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响彻云霄。民心,在这一刻,彻底凝聚成了信仰。
沈轻雪没有跪。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被万民膜拜的男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挫败、茫然……最终,都化作了一抹深深的,无力的苦笑。
她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原本还想着,要和陈默分庭抗礼,要用“王法”来制衡他的“民心”。
可现在,人家直接连“神权”都一手包办了。
这还怎么斗?
陈默迎着她的目光,缓缓走了过去。
“沈大人,昨夜,辛苦了。”他的声音,温和依旧。
沈轻雪看着他,沉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想让大家都能吃饱饭的人。”陈默笑了笑。
他指着身后的废墟,说道:“此地不祥,需要重建。我看,不如就叫‘英灵祠’吧,用来祭奠那些枉死的百姓。至于城隍爷,我看可以换个地方,重新修一座更大的庙。”
沈轻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当然明白陈默的意思。
“英灵祠”用来收拢过去的民怨。
新建的“城隍庙”,则是用来凝聚未来的信仰。
一收一放,这青阳县的人心,算是被他彻底玩明白了。
“此事……本官会亲自督办。”沈轻雪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恭敬。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青阳县的危机,就以这样一种神鬼莫测的方式,被彻底化解。
而陈默,也在这场交锋中,真正地,将这片土地,牢牢地,从人到神,都握在了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