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凤栖寒枝
东宫深处,昔日引百鸟争鸣的梧桐苑,如今连秋风都吝于光顾,只余下死水般的沉寂。
萧玉鸾倚在冰凉的紫檀窗棂上,指尖描摹着雕花缝隙里积年的尘埃。目光穿透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与朱红宫墙,却再也望不见昔日那对璧人携手游园的光景。
曾几何时,她是兰陵萧氏最耀眼的明珠,太子李承昊是帝星初升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诗书满腹、明艳端方的名门贵女,一个是文韬武略、意气风发的储君。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举城欢庆。婚后的日子,御花园赏花联句,东暖阁红袖添香,也曾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李承昊会在批阅奏章疲惫时,抬头对她温柔一笑;她会在宫宴上,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下暗藏的锋芒。
那时的东宫,是帝国未来的希望所在。
然而,一场由漕运贪腐案引发的政治飓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证据诡异地指向了萧氏一族,牵连甚广。
皇帝震怒,萧氏大厦倾颓只在朝夕。父亲锒铛入狱,兄长流放千里,显赫门楣一夕崩塌。玉鸾从云端跌落泥沼,不仅失去了家族的依仗,更失去了太子的信任与庇护。
李承昊亦因与萧氏联姻,被父皇严厉申斥,视为结党营私、识人不明。他满腔的治国宏图被无情浇灭,储君威信扫地,前途晦暗。
巨大的落差与挫败感,将那个骄傲的太子击垮了。他不再踏入梧桐苑,仿佛那里是沾染了晦气的禁地。
他开始沉溺于酒色,在丝竹管弦中麻痹神经,在斗鸡走狗、搜罗奇珍异兽的挥霍里寻求刺激。
御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奏章落满灰尘,象征着帝国未来的卷宗被随意弃置。
东宫上空,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颓废阴云。
玉鸾的心被一次次撕裂。她试图用昔日的情分唤醒他,甚至不顾尊严跪求他振作。换来的,却是李承昊日益加深的厌烦与刻薄的嘲讽:萧氏余孽,自身难保,也配妄议国事那冰冷的眼神,彻底将她打入寒渊。
她成了他眼中不识趣的聒噪之音,最终被遗忘在梧桐苑这座华丽的囚笼里,如同角落一件蒙尘的旧物,无人问津。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住她的心脏,日夜汲取着她的生机。她日渐消瘦,形销骨立,唯有那双眸子深处,还残留着不甘熄灭的星火。
一个凄冷的雨夜,她唯一的忠仆,年迈的内侍福海,佝偻着背,在替她整理旧物时,小心翼翼地透露了一个深宫秘闻:冷宫深处,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玄微观,里面住着一位行踪诡秘、据说通晓奇门异术的方士。
那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
玉鸾屏退福海,独自撑伞,踏着湿滑的青石板,穿过荒草丛生、蛛网密布的宫苑深处,推开了那扇腐朽的木门。
道观内,尘埃弥漫,光线昏暗。
一个形容枯槁、身着破旧道袍的老者盘坐在蒲团上,双眼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注视着她。
求仙师……指点迷津。
玉鸾的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将自己的处境与对太子的忧心、对社稷的责任,和盘托出。
方士沉默良久,枯枝般的手指掐算着,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欲渡迷津,非寻常法可行。有一秘术,名曰‘寄魂’,可令汝魂寄灵龟之躯,十年为期。十年之内,若能达成汝愿,助其振作,重获其心,则魂归本体,安然无恙。若不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则魂飞魄散,永堕虚无。此法逆天改命,凶险至极,九死一生,汝……可愿
永恒的湮灭!
玉鸾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望向窗外东宫的方向,那里有她刻骨铭心的爱恋,有她身为太子妃刻入骨髓的责任。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敲打着她的心。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李承昊意气风发的笑容,闪过他沉溺酒色的颓唐,闪过帝国江山图卷……再睁眼时,那双曾盛满柔情与哀伤的眸子,只剩下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决绝:
我愿。
第二章:玄圭入世
秘术启动的瞬间,并非想象中的神光异彩,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剥离的极致痛苦!仿佛被投入熊熊熔炉,每一寸都在焦灼;又似被沉入万载玄冰,连思维都被冻结。玉鸾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与剧痛中翻滚、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千万年,又似一刹那,那股狂暴的撕扯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禁锢感。
她的视野变得奇怪而狭窄,感官也截然不同。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坚硬、冰冷、布满奇异玄奥纹路的牢笼里——那是一只通体如墨玉雕琢而成、龟甲深邃的灵龟体内。她成了这只龟!她能感受到冰冷的水流拂过龟甲的触感,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巨大的世界——那是人类的世界。
她的肉身,那具曾经风华绝代的躯壳,此刻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玉雕,陷入深沉的长眠。
老内侍福海,这个唯一知晓部分真相的忠仆,在秘术完成后,强忍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肉身秘密安置在梧桐苑地下最隐蔽的密室中。那里干燥阴凉,燃着安魂的冷香。福海每日都会悄悄前来,为她擦拭身体,更换衣物,低声诉说着外面的消息,仿佛她只是睡着了,静待着那渺茫的归期。
而这只新进贡给太子的墨玉灵龟,被宿醉未醒、眼神迷蒙的李承昊随手一指:唔……这龟……黑得像墨玉……就叫‘玄圭’吧。
他甚至没多看一眼,便命人将它随意地养在了御书房窗边一个半旧的青瓷水缸里。水缸釉色温润,却已有些许磕碰的痕迹,静静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从此,颓废太子的身边,多了一只异常安静的乌龟。它很少爬动,大部分时间都沉在缸底,或浮在水面,只露出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那双眼睛,幽深得不像话,偶尔转动,仿佛承载着千言万语,映出李承昊醉生梦死的倒影,让他莫名烦躁,又隐隐心悸。
第三章:龟甲谏言(上)——无声的惊雷
玉鸾的灵魂在龟壳中苏醒,最初的混沌过后,是刻骨的悲凉与无边的孤寂。但她很快摒弃了软弱。现在,她是玄圭。她的战场,就在这方青瓷水缸旁。
她开始了无声的抗争。
当李承昊又一次被堆积如山、落满灰尘的奏章逼得烦躁欲走时,玄圭(玉鸾)动了。她奋力划动四肢,小小的身体在水中搅起清晰而突兀的水花声。哗啦——哗啦——声音不大,却足以在死寂的书房里引起注意。
李承昊皱着眉,不耐地瞥向水缸:吵什么!
玄圭趁他目光投来,立刻用爪子扒住粗糙的缸壁,笨拙而坚定地向上攀爬。水滴顺着龟甲滑落,她跌跌撞撞地翻出水缸,啪嗒一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不顾一切,她拖着一路蜿蜒的水渍,朝着那宽大的紫檀书案爬去。速度缓慢,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执拗。
终于爬上案几,她无视太子惊愕的目光,在那些摊开的奏章上缓慢爬行。
湿漉漉的爪印,在泛黄的纸张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如同无声的泪痕。最终,她的爪子,牢牢按在了一份来自南方、标注着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上——上面写着江州水患,灾民流离,请朝廷速拨粮款赈济!。
第三章:龟甲谏言(下)——碎裂的酒壶与执拗的撞击
当太子与一群阿谀奉承的佞臣在书房内饮酒作乐,丝竹喧嚣,靡靡之音刺耳时,玄圭再次积蓄力量。
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她沿着案几腿的雕花艰难向上攀爬,每一步都异常吃力。终于,她爬到了高高的案几之上,置身于杯盘狼藉之间。
那些醉醺醺的人并未在意一只小龟。玄圭瞄准了最靠近李承昊、正被一个谄媚大臣双手奉上的那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玉壶。她调整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加速撞了过去!
哐当——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价值连城的玉壶应声而碎,冰凉的酒液如同愤怒的泉水,猛地泼溅开来!
李承昊昂贵的锦袍瞬间湿透,冰冷的酒液激得他一个激灵。旁边谄媚大臣的笑容僵在脸上,酒液顺着他的胡子滴落,狼狈不堪。满室狼藉,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烈的酒气。
哪来的畜生!
一个佞臣气急败坏地吼道,抬脚欲踢。
住手!李承昊抹了一把脸上的酒,眼神复杂地看向案几上那只小小的墨玉龟。它正静静地趴在那里,小小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撞与它无关。
又一次,当太子沉迷于斗蟋蟀,将一方玉印(象征监国权力)随意丢在角落,全神贯注于罐中常胜将军的厮杀时,玄圭开始了她单调而执着的行动。她不再试图爬上高处,而是就着青瓷缸的位置,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最坚硬的龟壳侧部,狠狠撞击那个装着蟋蟀的精致陶罐底座。
咚!
咚!
咚!
沉闷而固执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节奏稳定,像敲打在人心上的警钟,顽强地穿透了太子为斗蟋蟀喝彩的喧嚣,搅扰着他短暂的雅兴。
起初他不耐烦地用书本敲打缸壁呵斥,后来干脆背过身去,但那咚!咚!声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让他心烦意乱,最终兴致全无。
烦死了!把这碍事的玩意儿给孤丢出去!李承昊不止一次暴怒地命令。
但当内侍真的伸手去抓玄圭时,看着它在青瓷缸里徒劳地划动四肢躲避,那双小眼睛里流露出的……竟似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坚持李承昊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烦躁地挥挥手:罢了罢了!扔远点!别让孤再看见!
然而,玄圭总会被福海不经意地又放回原处。
一次大醉,李承昊踉跄到青瓷缸前,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玄圭冰凉光滑的龟甲,对着这唯一的、不会背叛的活物倾吐满腹苦水:
父皇……他厌弃我了……那些大臣,呵……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墙倒众人推……才华我有满腹经纶,治国方略又如何还不是……烂泥一堆……扶不上墙……
玄圭静静地伏在缸底,仰着头,一动不动。
那双小小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清晰地映出他颓唐憔悴的面容,仿佛有晶莹的水光在闪动,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理解,甚至……还有一丝熟悉的、让他心碎的温柔。
李承昊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鼻尖,酒意似乎瞬间消散了大半。这眼神……为何如此像她像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梧桐苑深处的……玉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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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无声砥柱(上)——青瓷缸畔的独白
自那夜醉后吐露心声,玄圭在李承昊心中彻底不同了。
它不再仅仅是一只宠物龟,更像是一个沉默的树洞,一个绝对安全的倾听者。他开始习惯在无人时,对着青瓷缸自言自语。
批阅奏章烦躁时,他会对着玄圭抱怨某个大臣的愚蠢提案;夜深人静时,他会对着玄圭诉说对父皇复杂难言的感情,既有敬畏也有怨怼;偶尔,当他翻到一份关于兴修水利的奏疏,眼中会闪过昔日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对着玄圭喃喃:此事……当年孤与玉鸾也曾详谈过,她提议的疏导之法甚妙……可惜……
每每提及玉鸾二字,他的声音会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意。
玉鸾(玄圭)静静地听着,以它的视角,清晰地看到了这个曾经骄傲的男人被酒精和颓废掩盖下的脆弱、迷茫,以及那深藏心底、尚未完全熄灭的星火——对治国理想的向往,以及对她的……一丝残余的复杂情愫。
这让她心痛,也让她看到了希望。她不再仅仅是破坏,开始了更精妙、更积极的引导。
一次,太子在翻阅一摞旧文书时,无意间掉落了一页泛黄的纸张。那是他早年亲笔所写、关于治理黄河水患的详细策论,字迹飞扬,充满了少年锐气。
纸张飘落,滑到了书案底下最黑暗的角落。
太子浑然不觉,正被另一份歌功颂德的奏章(佞臣的谄媚之作)吸引了目光。
玄圭看到了。
她耐心地等待时机,趁着太子暂时离开书案,立刻行动起来。
她爬出水缸,拖着笨重的身体爬到角落。用小小的头拱,用并不锋利的爪子扒拉,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那张承载着济世之策的纸张,从布满灰尘的角落推了出来。然后又用尽力气,将它推过门槛般的案脚,最终推回到书案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当太子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突兀出现的旧稿,上面的字迹瞬间击中了他,他怔怔地拿起,沉默良久,手指微微颤抖。
第四章:无声砥柱(下)——龟甲的指引与冰凉的慰藉
又一次,太子在批阅一份关于边境军粮调度的奏章时,陷入了两难。
一方主张就近征调,节省损耗但可能引发民怨;另一方主张从富庶之地调运,耗资巨大但稳妥。他的手指在两个方案间反复游移,眉头紧锁。
玄圭浮在水面,静静观察。她敏锐地感知到太子内心的倾向(他曾在自言自语中提到过民为国本)。在他又一次将手指移向那个稳妥但劳民伤财的方案时,玄圭毫不犹豫地爬出水缸,朝着书案上那份奏章爬去。
她爬到奏章旁,无视太子疑惑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缓慢而坚定地爬向那个就近征调,安抚民心的方案文字处。然后用自己整个身体,固执地压在了那一行字上,小小的脑袋昂起,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子,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和肯定。
李承昊愣住了,他看着这只固执的乌龟,又看看被它压住的方案,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骤然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提起朱笔,在玄圭压住的地方,重重地批下了一个准字。
批完,他下意识地看向玄圭,只见它已经慢悠悠地爬开了,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巧合。
深秋,太子偶感风寒,来势汹汹,很快转为高热。他躺在龙榻上,昏昏沉沉,脸颊烧得通红,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眉头痛苦地紧锁着。
福海忧心如焚地侍奉汤药,却收效甚微。
玄圭在缸中焦躁地游动。
趁着福海去换水盆的间隙,她再次爬出水缸,沿着垂落的锦缎帷幔,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小小的身躯在高大的龙榻前显得如此渺小。
她摔下来一次,又顽强地再次尝试。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爬上了床榻的边缘。
她拖着沉重的龟壳,一点点挪动到太子枕边,靠近他滚烫的额头。
然后,她将自己微凉湿润的龟壳,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他灼热的皮肤上。
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持续不断的清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高热带来的混沌。
太子紧蹙的眉头,竟在昏迷中微微舒展了一下,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些许。
一直守在一旁的福海看到这一幕,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了。
这位唯一知晓部分真相的老内侍,默默注视着玄圭所做的一切。他深知时机的重要。
在太子病愈后一次批阅奏章心情尚可时,福海一边为太子研磨,一边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殿下,玄圭方才……又把您案头那本《水经注》推正了。这灵龟,当真通人性。老奴瞧着……倒想起从前太子妃娘娘在时,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替您整理书案,还常说‘案牍整洁,方能心思清明’呢……
他语气平淡,却精准地将玄圭的指引与太子妃昔日的言行悄然关联,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叩击着太子心底尘封的记忆与信任之门。
第五章:龙潜复起(上)——朱笔重提
水滴石穿,金石可镂。
在玄圭无声却无处不在的陪伴与逼迫下,在李承昊内心深处那点不甘被反复撩拨、那尘封的治国理想被悄然唤醒下,那沉寂已久的火焰,终于开始复燃。
一天,处理完简单的宫务后,李承昊的目光扫过书案角落那堆积压的奏章山。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关于京畿地区春耕备种的例行汇报。若在以往,他只会随手批个知道了便扔开。但此刻,他想起玄圭曾推给他看的那份水患策论,想起福海提到的案牍整洁,心思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奏章,强迫自己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看着看着,他发现其中提到几处农具改良的建议颇为务实,甚至与自己早年某个模糊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提起朱笔,不再是敷衍,而是认真地写下批示:所陈农具改良之法甚善,着工部详议,速行推广。另,今春雨少,着有司预筹沟渠疏浚,以备旱情。
写完,他放下笔,竟感到一种久违的、处理实际事务的充实感。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青瓷缸,玄圭正浮在水面,小脑袋似乎对着他轻轻点了点。
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处理一些更复杂的政务遇到阻滞,苦思不得其解时,只要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青瓷缸,玄圭似乎总能感知到。
它或是在水中用力拍打一下前爪,溅起一小簇水花;或是突然朝着书架上某个特定方向爬去,用爪子扒拉一本蒙尘的典籍;或是干脆就静静地望着他,但那眼神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指引。李承昊顺着这些微小的提示去思考,往往能豁然开朗,找到问题的症结或解决的关键。这种如有神助的感觉,让他既惊异又振奋。
第五章:龙潜复起(下)——东宫新象
改变是缓慢而坚定的。
李承昊推开了案头常备的酒樽,换成了清茶。他不动声色地疏远了那几个只会阿谀奉承的佞臣,借口让他们去督办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务。他命人将那些耗费巨大的斗鸡、蟋蟀、珍禽异兽统统锁入库房深处。
书房的灯,开始彻夜长明。
他如饥似渴地研读典籍,尤其是那些被自己荒废多年的治国方略。他放下身段,主动召见那些因他颓废而被冷落已久的东宫属官、翰林院的饱学之士,虚心请教,听取意见。批阅奏章不再是负担,他认真审阅每一份,朱批的字迹重新变得遒劲有力,切中肯綮。
昔日那个才华横溢却自暴自弃的太子,如同被拂去厚厚尘埃的明珠,渐渐显露出温润而坚定的光芒。
他变得沉稳、睿智,处理政务条理清晰,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东宫颓靡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勤勉与克己的氛围。属官们精神振奋,奔走效力,东宫气象为之一新。
皇帝起初是惊疑,派心腹暗中观察。
当看到太子批阅的奏章意见中肯,处置得当,听到朝臣们私下里重新响起的赞誉之声,这位年迈的帝王眼中终于流露出久违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重新将一些重要的朝政事务交给太子处理,并公开在朝堂上予以肯定。储君之位,从未如此稳固。东宫上下,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只有福海,在欣慰之余,看着青瓷缸中静静浮沉的玄圭,眼中藏着深深的忧虑。
他日夜计算着时日,那十年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无声地滴答作响。而太子日渐康健振作的气色下,那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根基,也像一颗隐雷,埋藏在看似光明的未来之下。
第六章:长乐未央(上)——咫尺天涯
太子的转变与崛起,如同给暮气沉沉的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他被正式册立为监国太子,代皇帝处理大部分朝政,距离那至高无上的帝位,仅剩一步之遥。
册立大典的前夕,东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扫多年的阴霾。属臣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一个中兴盛世的曙光。
李承昊站在灯火辉煌的大殿前,望着漫天星辰,心中亦是豪情万丈。他想起了梧桐苑,想起了萧玉鸾。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愧疚是思念抑或是想与她分享这份迟来的荣光
他抬步,第一次主动走向那座被他刻意遗忘已久的宫苑。
梧桐苑依旧清冷。
当他踏入庭院,看到福海正指挥着两个小内侍打扫庭院。福海见到他,慌忙跪下行礼,眼中却闪过难以掩饰的激动和……一丝慌乱
太子妃……她可好李承昊的声音有些干涩。
福海低着头,声音恭敬却带着疏离:回殿下,娘娘……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喜静,早已吩咐不见外客了。此刻想是……已经歇下了。他巧妙地挡在了通往寝殿的回廊前。
李承昊看着那扇紧闭的、透不出丝毫光亮的寝殿大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后深沉的死寂。
他沉默了片刻,心中那点刚升起的温情和冲动,被这无声的拒绝和疏离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失落。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梧桐苑。他没有看到,密室深处,玉鸾的灵魂在龟壳中发出无声的悲鸣,她多想冲出去,告诉他一切!但冰冷的现实将她牢牢禁锢。
第六章:长乐未央(下)——青瓷诀别
册立大典的繁重礼仪和连日处理积压的朝政,如同无形的重担压在李承昊肩头。
他精神亢奋,身体却已发出不堪重负的信号。
一场看似寻常的秋雨,让他染上了风寒。若在平日,以他年轻的身体本可轻易扛过。然而,长年无度的放纵早已蛀空了他的根基,这场风寒竟如燎原之火,迅猛异常,短短数日便由肺入心,名医束手,汤石罔效。
监国之位尚未坐稳,年轻的太子便轰然倒下,病情急转直下,迅速演变成致命的急症。
东宫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弥留之际,李承昊屏退了所有侍从、妃嫔,甚至母后派来的心腹宫女。
偌大而奢华的寝殿,只剩下忠心耿耿、老泪纵横的福海,以及那只被福海小心翼翼捧到龙榻边矮几上的玄圭。
殿内死寂,唯有他艰难、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瘦如柴、布满青筋的手颤抖着抬起,指尖触碰到玄圭冰凉光滑的龟甲。
那熟悉的触感,仿佛给了他一点支撑。
他浑浊无光的眼睛努力聚焦,死死地盯着玄圭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看透所有的秘密。
玄圭……我的……老朋友……他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艰难地磨过,带着血沫,你……到底……是谁……他艰难地喘息,胸腔剧烈起伏,是上天……派你来……点化我的吗还是……她……他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死死锁住玄圭的眼睛,为何……你总能……在我迷途时……点醒我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像她像……我的……玉鸾……最后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青瓷缸中的玄圭(玉鸾),灵魂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剧痛与撕裂般的呐喊!
是她!他终于认出来了!
她多想冲破这龟壳的束缚,告诉他:是我!玉鸾!是我舍弃了人身,忍受这十年禁锢,只为唤醒你!
然而,龟身沉重,喉舌无声。
她只能疯狂地、徒劳地在小小的缸中划动四肢,拍打着水面,小小的头颅拼命地撞击着缸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泪水无法流出,却盛满了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悲恸、绝望和汹涌的爱意,死死地、贪婪地凝望着他。
李承昊望着她这剧烈却无声的回应,望着那双盛满了无尽情感、熟悉到让他心碎的眼睛,忽然,一丝极其微弱、却洞悉一切的明悟在他黯淡的眼底闪过。
他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了无尽欣慰、深深遗憾、以及最终解脱的复杂表情。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这十年无声陪伴背后的真相,明白了那双眼睛为何如此熟悉,也明白了自己错过了什么。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从他口中溢出。
抚在龟壳上的手,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颓然滑落,垂在锦被之上。
年轻的监国太子,带着未竟的宏愿,带着迟来的了悟,带着对那抹倩影的无尽憾恨,溘然长逝。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福海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悲泣,和青瓷缸中那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僵直不动、连眼睛都失去了光彩的墨玉龟。
第七章:青瓷破茧(上)——古莲绽放
太子的骤然崩逝,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朝堂投下了一颗巨石!
储位空悬,皇帝因丧子之痛一病不起,朝政近乎瘫痪。
觊觎皇位的皇子们尤其是二皇子李承泽及其背后的势力瞬间活跃起来,各派力量明争暗斗,相互攻讦。京城暗流汹涌,谣言四起,地方上一些不安分的藩镇也开始蠢蠢欲动。整个帝国陷入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和动荡恐慌之中。
就在这山雨欲来、各方势力即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名字,如同沉寂千年的古莲骤然绽放,以一种无比震撼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朝野视野——前太子妃,萧玉鸾!
在老内侍福海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这位沉寂冷宫梧桐苑多年的女子,缓缓走出了宫门。她身着素雅至极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面容因长眠而清减苍白,甚至带着一丝久不见天光的脆弱。然而,当她抬起眼帘,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在寒潭中淬炼过的星辰,锐利、深邃、洞穿人心,扫视之处,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后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震慑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她并非空手而来。在福海和几位被玄圭(玉鸾)暗中观察多年、确认忠直的东宫旧部簇拥下,她当众高举两份至关重要的文书:
一份是太子李承昊弥留之际,在玄圭无声见证与指引下,强撑精神,秘密写下并加盖了太子宝玺的遗诏!诏书中明确指定:国事维艰,储位空悬。太子妃萧氏,性行温良,淑德彰闻,兼通政务,晓畅机宜。着其权摄国政,总领朝纲,待新君嗣立,再行归政。
字迹虽然虚弱,但玺印鲜红夺目,无可辩驳!
另一份,则是太子亲笔所书、凝聚了他后期所有治国心得与抱负的《承昊策》。其中关于吏治革新、水利屯田、边境防务等核心方略的字里行间,隐约可见玄圭那些巧妙引导的痕迹,如今成了萧玉鸾继承遗志、统摄大权的理论根基和行动指南。
第七章:青瓷破茧(下)——宝剑出鞘
玉鸾以太子妃和监国遗诏执行人的身份,在福海和那些曾被太子实则是被玄圭与太子妃共同挽回、筛选出的东宫旧部、忠直大臣(如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张琰、掌宫禁宿卫的忠勇将军赵拓)的全力支持下,如同一柄在匣中尘封多年、却锋芒毕露的绝世宝剑,悍然出鞘!
她的政治智慧与铁血手腕,瞬间震惊朝野。
面对汹汹而来的质疑与攻讦尤其是二皇子一党指责她牝鸡司晨、矫诏干政,她不慌不忙,于朝会之上,引经据典(《礼记》、《春秋》中关于女主摄政的典故),条分缕析当前危局,以遗诏和《承昊策》为不可撼动的法理依据,其言煌煌,其理昭昭,逻辑严密,气势如虹,竟令许多原本持反对态度的宿儒重臣哑口无言,甚至暗自心折。
面对二皇子李承泽暗中勾结部分禁军将领、意图在皇帝驾崩时发动宫变的阴谋,萧玉鸾早已通过福海和赵拓将军布下的暗线洞悉一切。
她不动声色,暗中调遣绝对忠诚的北衙禁军,联络京畿大营的心腹将领。
在二皇子等人以为时机成熟、悍然发难之夜,她以雷霆万钧之势收网,证据确凿(包括截获的密信、策反的将领口供),将叛乱扼杀于宫门之内。
二皇子及其党羽被一网打尽,朝堂为之一肃!
更令朝臣们骇然的是,她并非只会权谋。在处理具体政务时,她提出的治国方略,不仅与太子后期励精图治的方向一脉相承,更展现出超越太子的成熟、老辣与高瞻远瞩。她精简机构、惩治贪腐的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她提出的均田减赋、兴修水利以工代赈等政策,直指民生痛点;她对边境防务的调整,更是深谙兵法,让老将都暗自点头。
朝臣们在极度的震惊中逐渐由观望转为敬畏,最终化为臣服。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这位幽居冷宫多年的前太子妃,对朝局洞察之深,对政务处理之精熟,对天下大势把握之精准,简直如同神助,深不可测!
无人能解,只有福海和玉鸾自己知道,那只青瓷缸里的墨玉龟,早已看尽了御书房的日日夜夜,听尽了太子的每一句倾诉与迷茫,洞悉了这帝国中枢所有的秘密、派系与脉络。
十年的龟身囚禁,是炼狱般的苦难,却也给予了她无人能及的、俯瞰全局的视野和历练。
第八章:帝冕临朝(上)——天命所归
在萧玉鸾的铁腕与智慧下,动荡的朝局以惊人的速度被稳定下来。二皇子党羽的覆灭震慑了所有宵小,一系列惠民政策的颁布迅速安抚了躁动的民心,边境在她的策略调整下也趋于平稳。她不仅是以太子遗孀的身份守护着丈夫未竟的江山,更是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她的威望在力挽天倾的过程中,如同旭日东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不久,久病缠身的老皇帝也在哀痛中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朝野上下,从最初的惊疑,到后来的敬畏,最终化为由衷的拥戴。宗室耆老、功勋重臣、六部九卿的联名奏请如同雪片般飞向监国御案——万民拥戴,天命所归,请太子妃萧玉鸾,为江山社稷计,登基称帝,承继大统!
萧玉鸾几番推辞,更显谦德。
最终,在顺应天命民心的浩荡洪流下,在宗室与重臣的再三泣血恳请下,萧玉鸾,这位曾经的失宠妃子,曾寄魂龟壳十年的坚韧女子,终于顺应时势,打破了王朝数百年的祖制桎梏,决定登基为帝。
第八章:帝冕临朝(下)——青瓷映冕
登基大典,定在来年元月初一,万象更新之日。
典礼庄严神圣到了极致。
九重宫阙,钟鼓齐鸣,响彻云霄。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节,身着最隆重的朝服,依品级肃立,如同沉默而庄严的仪仗。
萧玉鸾身着十二章纹玄色纁裳龙袍,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盘旋而上,张牙舞爪,欲破衣而出。
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下的玉藻(玉串)在她额前微微晃动,半掩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更添帝王威仪。
她一步步踏上那以汉白玉铺就、象征至高权力的御阶。
阳光穿透高阔的太极殿穹顶,在她身上洒下万丈金辉,龙袍上的金线与冕冠的珠玉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璀璨光芒。
她步履沉稳,目光如渊似海,缓缓扫视着脚下匍匐的山呼万岁的臣民,帝王的威严与气度浑然天成,仿佛生来便该站在这个位置。
在御座之旁,御案一侧,一个位置被精心预留。那里,静静地摆放着那个陪伴了她十年龟身岁月的、半旧的青瓷水缸。缸体在盛大的典礼中显得朴素而低调,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缸中清水被换成了最澄澈的甘泉,水平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头顶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流光溢彩,仿佛将整个帝国的辉煌、权力与这传奇般的一生,都浓缩在了这一方小小的水面之中。
无人知晓,这看似寻常的青瓷缸里,曾寄居过一个女子孤注一掷、险些魂飞魄散的灵魂,承载了一位储君从沉沦深渊到迟暮觉醒的全部悲欢,更见证了这惊心动魄、孤勇情深的权力更迭之路。
女帝萧玉鸾,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缓缓落座于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椅之上。
她的目光,在接受万民朝拜的间隙,偶尔会垂落,深邃地凝视着缸中平静的水面,以及水中自己身着龙袍、头戴帝冕的倒影。
那目光,穿透了十年时光的涟漪,仿佛在与那个绝望中毅然化龟、忍受无边孤寂的自己对话;在与那只名为玄圭、承载了她所有血泪、智慧与守望的墨玉龟对话;更是在与那个最终在生命尽头理解了她、却永远离去的年轻太子对话。
清水无声,青瓷温润。缸中倒映的,不仅是帝冕的璀璨华光,更是一段以最卑微为起点、以最深沉的爱与牺牲为阶梯、最终挣脱一切世俗与宿命枷锁,登顶权力巅峰、君临天下的旷世传奇。
帝国的车轮,在第一位女帝的掌舵下,碾过历史的尘烟,驶向一个崭新而充满挑战的未来。而那个静默的青瓷缸,如同一个永恒的见证者,将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孤勇情深、所有的牺牲与荣耀,都无声地沉淀在了那清澈见底的水波之下。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