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那个退休后疯了的妻子
我叫张建国,今年六十二,退休前是单位的副科长,不大不小的官,但一辈子也算体面。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挺成功。事业安稳,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大城市扎了根,成家立业。我和老伴儿陈文惠,也辛苦了一辈子,终于盼到退休,该享清福了。
可我没想到,退休后的陈文惠,像是变了个人,或者说,她疯了。
事情是从半年前她正式退休那天开始的。她没像别的老太太一样去跳广场舞,也没去老年大学报个班,而是迷上了我们家那栋老楼的天台。
那片几十平米的公共天台,以前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和破烂。陈文惠办完退休手续的第二天,就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把所有东西都清理了出去。我当时还挺高兴,觉得她退了休也没闲着,爱劳动是好事。
可接着,她就开始往家里一车一车地运东西。不是米面粮油,而是成袋的泥土、肥料、奇形怪状的花盆,还有各种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花苗和种子。
她要把天台,改造成一个花园。
你疯了我看着客厅被堆得下不去脚,忍不住吼她,这楼都快三十年了,天台本来就不承重,你搞这么多土上去,出了事谁负责
她不理我,戴着手套,脸上沾着泥,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建国,你不懂。我会弄好的。
从那天起,天台就成了她的全世界。
她每天天不亮就上去,浇水、施肥、松土。中午随便扒拉几口饭,又上去了。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才拖着一身疲惫和泥土回家。
她不再关心今天菜市场的白菜是涨是跌,不再跟我讨论儿女的工作生活,甚至连晚上的电视剧都不看了。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些花花草草上。
有时候,我半夜起夜,还能看见她穿着睡衣,悄悄溜上天台。我跟上去一看,她竟然打着手电筒,在跟一株含苞待放的月季花说话。
你快开呀,开了我就给你换个大盆。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那种温柔,我好像已经有二十年,没在她对我说话的语气里听到了。
那一刻,我脊背发凉。
我那个勤劳、本分、正常了一辈子的妻子,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我开始跟她吵架。起初是劝,后来是骂。
陈文惠,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个退休的人,不好好享福,整天跟泥巴打交道!邻居都在背后戳我们家脊梁骨,说你脑子不正常!
我怎么不正常了她也来了火气,把手里的花洒往地上一摔,我没偷没抢,我就种种花,碍着谁了
碍着我了!我指着自己的脸,我张建国一辈子好面子,现在倒好,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说我老婆是个‘花疯子’!
我们的争吵,从家里,蔓延到楼道,再到天台。
可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不听。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继续建造她的花园。天台上的花草越来越多,我们俩之间的话,却越来越少。
这个家,明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背影,和那片日益繁盛的花园,心里充满了无力和愤怒。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我们奋斗了一辈子,把孩子拉扯大,给他们最好的教育,让他们出人头地。现在,我们有退休金,有医保,无病无灾,儿女孝顺。这不就是最理想的晚年生活吗
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为什么她宁愿对着一堆不会说话的植物笑,也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
第二章:她把退休金,都变成了天台上的泥土
陈文惠对花园的投入,是毁灭性的。
她把我们俩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大半辈子积蓄,都变成了天台上的泥土、花盆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
一开始,她只是买些常见的月季、茉莉。后来,她开始从网上买。什么龙沙宝石、朱丽叶、蓝色风暴,光听名字,我就觉得不是什么正经花。那些花苗,一棵就得百八十块,比我买一斤排骨还贵。
有一次,我看到一张快递单,上面写着荷兰进口郁金香种球,价格是八百八十八。
我当时血压噌地就上来了。
我拿着快递单冲上天台,她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像大蒜头一样的东西,一个个埋进土里。她的膝盖上,只垫了一块破旧的泡沫板。
陈文惠!我把单子摔在她面前,你看看!八百八十八!就买这么几个破蒜头我们的退休金,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建国,这不是蒜头,是郁金香。她说,等春天来了,它会开出最漂亮的花。
我不管它开什么花!我只知道,这八百多块钱,够我们俩吃一个月的菜了!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管你管得太严了,现在退休了,没人管你了,就想报复性消费
她沉默了,低下头,继续种她的蒜头。
她的沉默,比跟我吵架,更让我抓狂。
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种球,吼道:不准种了!再敢乱花一分钱,我就把这些东西,全给你从楼上扔下去!
我的威胁,终于让她有了反应。
她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张建国,这钱,是我自己的退休金。我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临到老了,花我自己的钱,买点我喜欢的东西,犯法吗
你那点退休金你的退休金早就花完了!我口不择言,这个家,哪样东西不是我挣回来的你吃的穿的,都是我的!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话伤人。
陈文惠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那种失望,像一把刀,也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她没有再跟我争辩。
她只是转身,默默地收拾好工具,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天台。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膝盖,因为长时间跪着,已经红肿了一片。
那天晚上,她没有做饭。
这是我们结婚三十多年来,她第一次,没有做晚饭。
我也拉不下脸,两个人就这么饿着。
夜里,我听见她在我们那个小小的书房里,翻箱倒柜。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把一个存折本,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存的全部工资。不多,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块。我没动过。她的声音,沙哑又遥远,以后,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我的退休金,我自己支配。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看着那个存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不是真的心疼那点钱。我只是……只是无法接受,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那个虚无缥缈的花园里,而对我,对这个家,却越来越冷漠。
我想要的,是那个会为我准备热饭热菜,会提醒我天冷加衣,会和我一起看电视、唠家常的妻子。
而不是一个,宁愿把退休金都变成泥土,也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的,花疯子。
我躺在床上,装作睡着了。
她没有回卧室,我听见,她又悄悄地,去了天台。
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上面待了多久。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们之间,连争吵都没有了。
这个家,彻底冷了下来。
第三章:一场因花而起的战争,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冷战,是婚姻里最可怕的酷刑。
我和陈文惠,就陷入了这样一场无声的、漫长的酷刑之中。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却活得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她每天的生活,被天台上的花园填满。我每天的生活,被电视、报纸和无尽的沉默填满。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最基本的信息。
今天我买菜了。
嗯。
儿子打电话回来了,说周末带孙子过来。
知道了。
我帮你把衬衫洗了。
放着吧。
没有多余的关心,没有情绪的分享。我们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维持着这个家最基本的运转。
那片花园,成了我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恨透了那个地方。
每天早上,我被她起床去天台的开门声吵醒。每天晚上,我闻着她身上带回来的泥土和花肥味入睡。那个花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的妻子,她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终于,在一个暴雨的午后,我们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雷声一个接着一个。我让她别上去了,天台湿滑,危险。
她嘴上应着,可吃完午饭,看雨稍微小了点,又披上雨衣,偷偷溜了上去。
我发现后,怒火中烧,也跟着冲了上去。
天台上,狂风大作。她正吃力地用身体,护着一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开着紫色花朵的植物。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她却浑然不觉。
陈文惠!你不要命了!我冲她大吼。
她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急忙说:你上来干什么!快下去!这里危险!
我危险我看是你疯了!为了一盆破花,命都不要了!我指着那盆花,气急败坏地说,我就不明白了,这破玩意儿,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不懂!她也冲我喊,声音被风雨撕得破碎,这是铁线莲!我养了半年,好不容易才开花!它不能被风吹断了!
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到底是你重要,还是这破花重要!
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冲上前,一把夺过那个花盆,高高举起,作势要往楼下扔。
张建国!你敢!她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那一刻,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的心,被那眼神刺得生疼。我其实没想真的扔下去,我只是想吓唬她,逼她服个软。
可就在我举起花盆的那一刻,脚下一滑。
天台的地面因为积水,变得异常湿滑。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手里的花盆,也脱手而出。
砰的一声,花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紫色的花瓣和翠绿的叶子,混着湿漉漉的泥土,洒了一地。
那盆她视若珍宝的铁线莲,毁了。
而我,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剧痛,半天爬不起来。
陈文惠愣住了。
她没有来看我,甚至没有问我一句你怎么样了。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然后,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一片一片地,去捡拾那些破碎的花瓣。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脸上滑落。
她哭了。
不是小声的抽泣,而是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种哭声,充满了委屈、心碎和彻底的绝望。
我躺在冰冷的雨水里,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摔碎的,不仅仅是那个花盆。
还有我和她之间,那段维系了三十多年的、名为夫妻的情分。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生人。
她搬到了书房去睡。
我们之间,连那仅存的、最基本的交流,都断了。
第四章:邻居的闲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摔伤的尾椎骨,让我在家躺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陈文惠像个尽职的保姆。她给我端茶送饭,帮我擦洗身体,却依然不跟我说一句话。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死水。
这种沉默的照顾,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我难受。
我宁愿她打我,骂我,也比现在这样,把我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要好。
伤好得差不多了,我能下地走路了。我开始像往常一样,每天去楼下的小花园,和那帮老头子下棋、聊天。
可我很快就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
以前,他们都羡慕我。羡慕我儿女有出息,羡慕我老伴儿贤惠。可现在,他们的眼神里,多了些同情,和一丝不易察agis的嘲弄。
老张啊,身体好利索了对门的李大爷,一边走着棋,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好差不多了。我应着。
唉,你也别怪嫂子。李大爷叹了口气,你说你也是,跟她置什么气呢不就是种种花嘛,她喜欢,就让她种呗。你还把人家的宝贝花给摔了,多大仇啊这是。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原来,那天我们在天台上的战争,早就传遍了整个小区。
就是啊,老张。旁边的王师傅也插嘴,你不知道,你躺在家那半个月,你家文惠,天天在楼下哭。一边哭,一边念叨,说那花养了多久多久,就盼着它开花呢。
人家文惠多好的人啊,以前多爱说爱笑,现在你看看,见了我们,头都不抬一下。整天就守着她那个天台,人都瘦了一大圈。老张,不是我说你,夫妻过日子,不能这么霸道。
……
这些闲言碎语,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张建国,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夸赞和羡慕里。我工作上是先进,家庭上是模范。可到老了,竟然成了一个虐待老婆、邻里不容的霸道老头
我心里又气又委屈。
霸道我怎么就霸道了
我让她不要冒着大雨上天台,是为她好!我让她别乱花钱,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摔了那盆花,是个意外!我怎么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那天下午,我棋也没下完,就憋着一肚子火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到陈文惠又在捣鼓她的那些花。她从外面买回来一个新的花盆,正小心翼翼地,把那天摔坏的铁线莲的根茎,重新移植进去。
那株植物,只剩下光秃秃的几根藤蔓,看起来已经死了。
可她却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还没完没了了是吧一盆破花,值得你这么死去活来的邻居都说我把你欺负惨了,你倒是会装可怜!
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哀。
张建国,她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在他们眼里,你是好领导,好同事。在儿女眼里,你是好父亲。在你自己的眼里,你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丈夫。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
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在你身边生活了三十多年,我过得,好不好。
说完,她不再看我,继续低头,专注地侍弄着那株死去的宝贝。
我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说什么
她过得好不好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
是啊。
我这一辈子,都在关心我的事业,我的面子,孩子的未来,这个家的荣誉。
可我,好像真的,从来没有,郑重其M事地问过她一句:
文惠,你,开心吗
邻居的闲话,像针。而她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用一生构建起来的、看似完美的好丈夫的伪装。
第五章:她对着花笑,却不愿再看我一眼
从那天起,我开始偷偷地观察陈文惠。
我像一个潜伏的间谍,躲在门后,藏在窗帘边,试图从她的世界里,找到一丝能让我理解她的线索。
可我越观察,心里就越是发凉。
她真的,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个世界的中心,就是天台上的花园。
每天,当她踏上通往天台的楼梯时,她的整个状态都会发生改变。原本佝偻的背,会挺直一些;原本暗淡的眼神,会亮起来。她脸上那种死水般的表情,会慢慢融化,变得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她一走进花园,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
她会挨个探望她的那些宝贝。摸摸这片叶子,看看那个花苞,嘴里念念有词。
哎呀,小蓝雪,今天又多开了两朵,真争气。
三角梅,你怎么有点蔫蔫的是不是渴了呀
别急,别急,你们一个个来,我都会照顾好的。
她的声音,是我久违了的温柔和耐心。
她会对着一朵新开的花,露出孩子般惊喜的笑容。那种笑容,纯粹,干净,不带任何杂质。
她也会因为发现一条虫子,而气得直跺脚,像个跟敌人斗争的战士。
在那个花园里,她有喜,有怒,有哀,有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一旦她走下天台,回到我们这个两室一厅的家里,她就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没有表情的保姆。
她会给我做饭,但自己却吃得很少。
她会给我洗衣服,但我们的衣服,永远分两个盆洗。
她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她从不在客厅的沙发上,多待一分钟。
她对着那些花花草草,有说不完的话。可她对着我,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有一次,儿子打电话回来。
我开了免提,电话里,儿子兴奋地说,他拿到了一个大项目,年底奖金丰厚。
我连声说好,替他高兴。
我把手机递给陈文惠,她接过去,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知道了,好好工作,注意身体。然后就把电话还给了我。
挂了电话,她转身就去了阳台,给一盆兰花浇水。我看到,她对着那盆兰花,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嘴里还念叨着:还是你乖,安安静静的,不给我惹事。
那一刻,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
原来,在她心里,连儿子的成功,都比不上一盆兰花的安靜。
我们之间,真的就疏远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躺在她曾经睡过的枕头上,闻着上面残留的、淡淡的洗发水味,回想我们这三十多年的婚姻。
我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我们也有过说不完的话。那时候,我们住单位的筒子楼,日子很苦,但心里是热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孩子出生后,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
是我升了科长,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
还是我们都老了,激情被岁月磨平,只剩下了亲情,甚至,连亲情都变得淡薄
我找不到答案。
我只知道,我的妻子,正在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离我越来越远。
她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美丽的花园,然后,把我,关在了门外。
她对着满园的鲜花微笑,却不愿,再回头看我一眼。
这种被无视、被隔绝的感觉,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窒固和恐慌。
第六章:她病倒在花园里,我才闻到危机的味道
盛夏的午后,蝉鸣聒噪,空气闷热得像一堵墙。
悲剧,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下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那天,陈文惠的情绪似乎比平时要好一些。因为她那株被我摔坏的铁线莲,竟然奇迹般地,冒出了几个新芽。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中午甚至多吃了半碗饭。
吃完饭,她照例要去天台。
我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忍不住劝了一句:今天太热了,下午再去吧,别中暑了。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关心她。
她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也没立刻上楼,而是在客厅里坐了下来。
我心里一喜,以为我的关心起了作用。
可她只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又坐不住了。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是站起身,戴上草帽,拿上工具,往门口走去。
我就上去看看,很快就下来。她丢下这么一句话。
我张了张嘴,想再劝,但看着她那固执的背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躺在沙发上,吹着电风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惊醒。
张大爷!张大爷!不好了!你家文惠阿姨在天台上晕倒了!
是住在对门的李大爷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气喘吁吁,满脸焦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天台上冲。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短短几十级台阶,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我冲上天台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陈文惠就倒在她那片花园的中央。
她的草帽掉在一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紫。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小小的花铲。在她身边,那盆新发的铁线莲,安然无恙。
文惠!文惠!
我扑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滚烫,像一团火。
我这才意识到,她中暑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重度中暑。
快!快打120!我冲着身后跟上来的邻居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周围乱成一团。有人打电话,有人去拿水,有人帮忙扇风。
我抱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能感觉到,怀里这个女人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小,那么的脆弱。我甚至能清晰地摸到她背上的骨头。
她到底瘦了多少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我跟着上了车,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和她滚烫的身体,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厢里,医生和护士在紧张地忙碌着。给她吸氧,输液,降温。
我看着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种灭顶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
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我看到她吃了两片降压药。她的高血压,已经很多年了。医生早就嘱咐过,夏天不能在高温下待太久。
可我忘了。
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只顾着跟她生气,跟她置气,跟她冷战。我只看到了她对花园的痴迷,却从没想过,这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体力,顶着多大的健康风险。
如果……
如果今天中午,我再强硬一点,拦住她,不让她上楼。
如果我平时,能多关心一下她的身体,而不是只顾着自己的面子。
如果……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救护车呼啸着,穿过城市。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陈文惠,你不能有事。
你绝对,不能有事。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在这一刻,我才终于闻到了危机的味道。这不是一场关于花园的战争,这是一场,关于生命的,我输不起的战争。
第七章:那个上锁的抽屉,藏着她三十年的秘密
医院的抢救室外,亮着刺眼的红灯。
我像一尊雕塑,僵硬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时间,在这里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儿子和女儿都接到了电话,正在从外地赶回来。
电话里,他们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责备。
爸,妈身体一直不好,你怎么能让她大中午的在天台上待着
爸,你跟妈又吵架了是不是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告诉我:病人抢救过来了,是重度热射病,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晚半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病人有高血压病史,以后绝对不能再在高温环境下长时间劳作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陈文惠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她还没有醒,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打着点滴。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一夜未合眼。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操劳而布满细纹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和泥土打交道而变得粗糙的手。三十多年的岁月,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我忽然发现,对于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半辈子的女人,我了解得,竟然少得可怜。
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菜,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
我知道她穿多大码的鞋,却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委屈。
我知道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却不知道她为自己,留下了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想给她拿些换洗的衣物和生活用品。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她,就仿佛没有了灵魂。
我走进我们的卧室,拉开她的衣柜。里面挂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颜色大多是灰、黑、蓝。她一辈子,都没穿过几件鲜艳的衣服。
在衣柜的最底层,我看到了一个上锁的抽屉。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木制抽屉,是她当年的嫁妆。我从来没见她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忽然很想打开它,看一看。
我想知道,在那个属于她自己的、私密的角落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开始找钥匙。翻遍了她所有的口袋、钱包、首饰盒,都没有找到。
这个抽屉,被她严严实实地,守护着。
越是这样,我心里的好奇就越是疯狂滋长。
我找来了工具箱,对着那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铜锁,犹豫了很久。
我知道,这是不道德的。这是对她隐私的侵犯。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必须知道。
我必须知道,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用一把螺丝刀,撬了很久,终于,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颤抖着,拉开那个抽屉。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里面,只有一叠厚厚的、泛黄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皮,有的已经磨损卷边。第一本的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九八八年,文惠记。
那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年。
原来,她有写日记的习惯。
写了整整三十年。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那是今年的。我翻开,一股尘封的、混杂着墨水和岁月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大部分,都和她的花园有关。
三月五日,晴。今天种下了第一批种子,希望它们快快发芽。
四月十日,雨。龙沙宝石终于长出了第一个花苞,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六月一日,阴。张建国又跟我吵架了,他不懂,这些花草,是我的命。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
我继续往下翻,翻到了我摔碎她那盆铁线莲的那天。
那一页,字迹很乱,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七月十二日,暴雨。我的‘希望’,碎了。他把它摔碎了。他不懂,那不是一盆花,那是我好不容易,才为自己找到的一点点,活下去的念头。
活下去的念头……
我拿着日记本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敢再往下看。我怕看到更多,让我心碎的文字。
可我又忍不住,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她晕倒的前一天,写下的。
那一页,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这个家太大了,大得可以装下他的事业,孩子的未来,亲戚的人情,邻居的面子。
这个家又太小了,小得,连一个可以让我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
还好,我有了我的花园。那不是花园,那是我的乌托邦。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是我自己。
第八章:在这里,我才能喘口气——她的日记,我的判决书
那几行字,像一道道惊雷,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我手里的日记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个家太小了,小得只能装下他的事业和孩子的未来。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喘口气。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我用我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天。我让她衣食无忧,让她儿女双全。我以为,我是她的骄傲,是她的依靠。
可我从来不知道,在我为之奋斗、为之骄傲的这个家里,她,竟然连喘口气,都觉得奢侈。
我这个所谓的家,对她来说,不是港湾,而是一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我的事业。是的,我把我的事业看得很重。为了升职,为了评优,我把单位当成家,喝过多少酒,熬过多少夜。我回到家,把一身的疲惫和官场的习气,都带给了她。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照顾,却很少关心,她今天在单位,是不是也受了委屈。
孩子的未来。是的,我把孩子的未来,看得比天还大。从他们上幼儿园开始,我就给他们定下了目标,要考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我逼着他们学习,剥夺了他们玩耍的时间。而负责监督、辅导、陪伴他们的,永远是她。我只负责,在他们考了好成绩时,欣慰地点头;在他们考砸了时,严厉地斥责。
我从来没想过,她也有自己的事业,她也曾是单位里受人尊敬的陈会计。可为了孩子,她放弃了所有晋升的机会,准时下班,回家做饭,成了一个没有追求的母亲。
我从来没想过,她也有自己的爱好。她年轻时,也喜欢画画,喜欢看小说。可自从有了家,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柴米油盐,和我跟孩子的喜怒哀乐。
她的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
为我,为孩子,为这个家。
她像一头勤勤恳恳的黄牛,默默地,耕耘了三十多年。
直到退休。
直到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责任。她才发现,她已经没有了自己。
于是,她开始疯狂地,为自己建造一个乌托邦。
那个天台上的花园,不是她闲得无聊的消遣,更不是她脑子不清醒的疯癫。
那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的避难所,是她在被现实挤压得喘不过气时,为自己开辟的、唯一一个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窗口。
在那个世界里,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
她只是她自己,陈文惠。
她可以和花说话,因为花不会指责她,不会命令她,不会对她提任何要求。花只会静静地,听她倾诉,然后,用最美的绽放,来回应她的爱和付出。
那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世界。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做了什么
我指责她,谩骂她,嘲笑她。
我把她最后的、唯一的避难所,当成了一个笑话。
我甚至,亲手,摔碎了她的希望。
我就是那个,把她逼到窒息的,罪魁祸首。
我拿起那本日记,它不再是一本日记。
它是我的判决书。
上面清清楚楚地,判了我三十多年的,情感疏忽罪和精神虐待罪。
我一页一页地,往前翻。
翻到了我们冷战的那些日子。
……他不明白,我不是在跟他置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我的世界,他不懂。他的世界,我不想懂。
翻到了我们结婚十周年。
……他送了我一条金项链。很贵。同事们都羡慕我。可我想要的,只是一句,‘文惠,这些年,你辛苦了’。
翻到了儿子出生的那天。
……他很高兴,抱着儿子不撒手。他看着儿子,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许。可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刚刚为他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我。
……
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被我忽略的,被我遗忘的,被我认为理所当然的瞬间,在她的笔下,都变成了最尖锐的刺,一根一根,扎进我的心脏。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从她退休后才开始的。
这颗种子,从我们结婚的那天起,就埋下了。
只是,它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长成了一棵,足以摧毁我们婚姻的,参天大树。
我抱着那叠厚厚的日记本,像抱着一团烧红的烙铁。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混蛋!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家里,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第九章:原来,这个家,是她的牢笼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等来了连夜坐飞机赶回来的儿子和女儿。
他们看到我,一脸的憔憔,眼圈红肿,都吓了一跳。
爸,你怎么了妈怎么样了女儿张晴焦急地问。
抢救过来了,没事了。我声音沙哑地说。
爸,到底怎么回事妈好好的,怎么会中暑那么严重儿子张毅皱着眉,语气里带着质问。
我看着他们,这两个我引以为傲的孩子。他们一个成了企业高管,一个成了大学老师。他们那么优秀,那么出色。
可此时此刻,我看着他们,心里却充满了愧疚。
我对他们,也对他们的母亲,亏欠了太多。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从包里,拿出了那本陈文惠的日记。
你们看看吧。我把它递给他们,看完,你们就都明白了。
儿子和女儿对视了一眼,疑惑地接过日记。
他们就在走廊的长椅上,一个靠着一个,翻开了那本,记录了他们母亲半生心事的日记。
起初,他们的表情是困惑的。
渐渐地,他们的眉头越皱越紧。
再后来,我看到女儿的眼圈,红了。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而一向坚强的儿子,也低下了头,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用看,也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到了,母亲为了给他们攒学费,一件衣服穿了五年。
他们看到了,母亲在他们青春叛逆期,被气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却依然在第二天,给他们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餐。
他们看到了,母亲为了不影响他们学习,自己得了阑尾炎,硬是撑到周末,才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了手术。
这些,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他们的母亲,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们也看到了,他们的父亲,也就是我,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缺席却又严厉的角色。
……建国又喝醉了。一身的酒气。我不想跟他吵,把孩子吓着。
……张毅这次考试没考好,建国打了他一巴掌。孩子哭了,我的心也碎了。
……晴晴想报舞蹈班,建国说那是浪费钱,让她好好学习。我看着女儿失望的眼神,偷偷塞给了她报名费。
日记本不厚,但他们看了很久,很久。
看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走廊里,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女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到我怀里,捶打着我的后背。
爸!你混蛋!你怎么能这么对妈!你怎么能……她泣不成声。
我任由她打着,一动不动。
是啊,我就是个混蛋。
儿子站起身,走到病房的窗户前,看着里面躺着的母亲。他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沉重。
我一直以为,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很幸福。我努力工作,拼命赚钱,就是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想让你们为我骄傲。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可我从来没想过,妈她……她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我们都错了,爸。他说,我们把她当成了一个功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功能。我们要求她做饭,要求她打扫,要求她为我们付出。可我们,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爱、需要有自己生活的,独立的人。
这个家,是我们亲手,为她打造的牢笼。
儿子的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
我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脸,老泪纵横。
是啊。
牢笼。
一个用爱的名义,用责任的枷锁,精心打造的,华丽的牢笼。
而我们,就是狱卒。
我和我的孩子们,用三十年的时间,把一个鲜活、爱笑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沉默、麻木的囚徒。
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才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天台上,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可以暂时获得自由的,小小的放风之地。
而我,竟然还妄图,要毁掉它。
我何其残忍。
我何其愚蠢。
我何其,不可饶恕。
第十章:我第一次,学着叫出那些花的名字
陈文惠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这期间,儿子和女儿轮流请假,和我一起照顾她。
她醒来后,精神一直不太好。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来,也只是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我们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花园和日记的事。
我们只是笨拙地,用一种全新的、小心翼翼的方式,去尝试关心她。
儿子会削好一个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好,插上牙签,递到她嘴边。
女儿会给她读报纸,讲一些网上看到的笑话,虽然她并不会笑。
而我,则承担了所有的粗活。端屎倒尿,擦洗按摩,从不假手于人。
有一天,医生查房,说她恢复得不错,可以多下地走走了。
我扶着她,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也种着一些花草。她走到一丛盛开的蔷薇前,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熟悉的、对植物的眷恋。
我的心,猛地一动。
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
出院那天,我没让她直接回家。而是让儿子开车,把我们带到了市里最大的花卉市场。
陈文惠很惊讶,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解释,只是拉着她的手,走进了那个五彩斑斓、香气四溢的世界。
文惠,我指着一盆开着蓝色花朵的植物,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个……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小蓝雪
她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
我又指向另一边,那里的月季开得正盛。
那个红色的,是‘绯扇’那个粉色的,是‘龙沙宝石’
还有这个,这个开着小黄花的,叫‘金丝雀’,对不对
我一口气,说出了十几种花的名字。
这些,都是我这几天,从她的日记里,一个一个抄下来,然后上网,对着图片,死记硬背下来的。
我一个大老粗,这辈子都没记过这么多复杂的名字。我背得头昏脑胀,比当年考大学还费劲。
陈文惠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她的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看了你的日记。我艰难地承认,对不起。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我以为她会生气,会发怒,会指责我侵犯了她的隐私。
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心里七上八下。
然后,她轻轻地,挣开了我的手,走到一盆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前,伸出手,温柔地,触摸着它的花苞。
这个,不叫‘金丝-雀’。她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它叫‘黄金庆典’。
她转过头,看着我。
那是我出事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看我。
它旁边那个,也不叫‘绯扇’。‘绯扇’的花瓣,没这么卷。它叫‘瑞典女王’。
她没有生我的气。
她竟然,在耐心地,纠正我的错误。
在教我,认识她的世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人来人往的花市里,哭得像个傻子。
对不起,文惠。我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迟到了三十多年的道歉,真的,对不起。我错了。
那天,我们买了很多花。
她选的。
我付的钱。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捧着那盆瑞典女王,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冰封了许久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透着光的缝隙。
第十一章:我给她送去的道歉汤,她终于喝了
回到家,陈文惠的身体,依然很虚弱。
我没让她再上天台,而是把那些新买的花,都暂时安置在了阳台上。
天台上的花园,因为半个多月没人打理,有些蔫了。我主动请缨,要去给她收拾。
她看了我一眼,嘴上没说,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我这个一辈子没碰过泥土的副科长,开始了我的园丁生涯。
我按照她日记里的描述,学着给花浇水、松土、施肥。
我这才发现,这活儿,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水浇多了,会烂根。水浇少了,会干死。
有些花喜阴,有些花喜阳。
有些花要用酸性土,有些花要用碱性土。
第一天,我就把一盆名贵的兰花,给浇死了。
我心疼又懊恼,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告诉她。
可她还是发现了。她看着那盆枯萎的兰花,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兰花不能这么浇。下次,从盆边慢慢渗进去。
她没有骂我。
她竟然,还在教我。
我心里,既惭愧,又感动。
除了打理花园,我还从女儿那里,学来了煲汤的手艺。
我上网查了各种食谱,什么乌鸡汤、排骨汤、鸽子汤,换着花样地给她做。
起初,我做得很难喝。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火候不对。
可我坚持每天都做。
我把汤盛在碗里,吹凉了,端到她面前。
文惠,喝点汤,补补身子。
她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就把汤放在她床头,然后自己默默地走开。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汤,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已经凉了。
一连一个星期,都是如此。
我心里很难受,但我没有放弃。我知道,这是我该受的。我欠她的,太多了。一碗汤,怎么还得清。
直到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把一碗新煲的鱼汤端给她。
她依然沉默着。
我把汤放下,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忽然开口。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放盐了吗她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放了放了!今天没忘!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端起了那碗汤。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地,放进了嘴里。
她喝了。
她终于,喝了我给她做的汤。
那一刻,我感觉,比我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激动。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有点……咸了。她说。
啊是吗那我下次少放点。我手足无措地,像个第一次被老师点评作业的小学生。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地,把那碗有点咸的鱼汤,全都喝完了。
连一滴,都没剩下。
我知道,她喝下的,不仅仅是汤。
她喝下的,是我迟来的,笨拙的,却无比真诚的,歉意。
她原谅我了。
或许,还没有完全原谅。
但她,已经开始,愿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第十二章:我笨拙地除草,她眼里第一次有了笑意
陈文惠的身体,在慢慢恢复。
她开始能下床,在屋子里走动。偶尔,也会走到阳台,看看那些花。
我依然每天坚持去天台,打理她的花园。
那片几十平米的天地,成了我新的工作岗位。
我开始能分清月季和蔷薇的区别,也知道了什么是打顶,什么是扦插。我甚至,能对着一堆光秃秃的枝条,想象出它们未来开花的模样。
我渐渐理解了,她为什么会沉迷于此。
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生命力的世界。
你付出一分,它就回报你一分。你所有的爱和心血,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它不像人心,那么复杂,那么难懂。
一天下午,我正在天台上,费力地拔着杂草。
因为长时间弯着腰,我的老腰又开始抗议了。我直起身,捶了捶背,一回头,却看见陈文惠,就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上来了身体还没好利索呢!我赶紧走过去,想扶她。
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走到花园边,看着那些被我打理得……嗯,虽然不算专业,但也还算整齐的花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拔错了。她忽然开口。
啊我一愣。
她指着我刚刚扔掉的一堆杂草,说:那个不是草。那是‘美女樱’的苗,我前阵子刚撒的种子。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我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我……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以为,她又要不高兴了。
可没想到,她看着我那副窘迫的样子,嘴角,竟然,微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很淡,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可对我来说,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她笑了。
自从她生病以来,甚至,是从我们冷战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虽然,是在嘲笑我的笨拙。
但我看得出来,那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是轻松的,是不带任何阴霾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因为一笑而舒展开的眉眼,看着她眼角漾开的细细的纹路。
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没有那么老。
她笑起来的样子,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对我回眸一笑的,年轻姑娘。
你过来,她对我招了招手,我教你,哪个是草,哪个是花。
我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那个下午,我们就蹲在花园里。
她耐心地,指给我看。
你看,这个叶子圆圆的,是铜钱草。
这个叶子毛茸茸的,是你要拔掉的杂草。
还有这个,你别看它现在不起眼,等秋天,它会开出最大最美的菊花。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
我们离得很近,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我们聊的,都是花,都是草。
没有一句,是关于过去的争吵和怨恨。
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亲近过。
我笨拙地,学着她教我的方法,去除草,去松土。
她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我。
她的眼里,一直,都带着那抹淡淡的,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冰墙,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而融化它的,不是别的。
正是这满园的,无言的,却充满了生命力的,花草。
第十三章:儿子回来,才发现妈妈的花园里藏着他的童年
国庆节,儿子和女儿,都带着家人回来了。
这是陈文惠出院后,我们家第一次这么热闹。
一进门,儿子张毅就惊讶地发现,家里变了样。
阳台上,摆满了各种盛开的鲜花。而我,竟然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爸我没看错吧你在做饭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把一盘刚出锅的红烧肉端出来,有些得意地说:怎么只许你妈做,不许我做啊
女儿张晴,则第一时间,跑到了陈文惠身边。
妈,你气色好多了!她拉着陈文惠的手,左看右看。
陈文惠笑了笑,那笑容,比上次在天台上,要灿烂得多。
都回来了,快坐。
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吃完饭,陈文惠看着外面大好的太阳,忽然提议: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花园。
这是她出院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去天台。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我们簇拥着她,像簇拥着一位女王,一起登上了那个,对我们家意义非凡的天台。
深秋的天台,美得像一幅油画。
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一团团,一簇簇。月季花也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着。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藤蔓,爬满了墙壁,叶子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哇!妈!这里也太美了吧!女儿惊叹道。
奶奶,这里比公园还漂亮!小孙子也兴奋地,在花丛间跑来跑去。
儿子张毅,则站在一片已经枯萎的向日葵前,久久没有说话。
那几株向日葵,花盘已经低垂,里面的瓜子,饱满得快要掉出来。
妈,他转过头,看着陈文惠,眼圈有些发红,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你炒的葵花籽了。
陈文惠笑了,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为了吃我炒的瓜子,数学都能多考十分。
那……那是什么女儿指着墙角的一片植物,好奇地问。那植物的叶子,长得像小小的手掌。
那是凤仙花。陈文惠说,你小时候,最喜欢用它的花瓣来染指甲。一到夏天,十个手指头,都弄得红通通的。
女儿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蹲下身,轻轻地,触摸着那片叶子,像是在触摸自己早已逝去的童年。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我这才明白。
这个花园里,藏着的,不仅仅是陈文惠自己的乌托邦。
这里面,还藏着她对这个家,最深沉的、从未言说过的爱。
她种下向日葵,是因为她的儿子喜欢。
她种下凤仙花,是因为她的女儿喜欢。
她把对孩子们的思念和爱,都倾注在了这些花草之上。
可我们,却从来没有读懂过。
我们只看到了她的疯癫,却没看到,她那颗,因为常年见不到儿女,而变得孤独、柔软的母亲的心。
爸,儿子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
我愣住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他看着那些花,又看了看我,谢谢你,终于,读懂了妈。
是啊。
我终于,读懂了她。
虽然,这份懂得,迟到了整整三十年。
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走到陈文惠身边,学着儿女的样子,轻轻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文惠,我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以后,这个花园,我陪你,一起种。
她没有回头,但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第十四章:我们在天台上,看了三十年来的第一场日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天台上的花园,成了我和陈文惠共同的领地。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上楼。她负责技术指导,我负责体力输出。
她告诉我,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我则负责,提水,搬土,做那些最累的活儿。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聊花的品种,聊土的配比,聊天气对植物的影响。
有时候,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过去。
建国,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住的那个筒子楼,窗台上,也养了一盆仙人球。
怎么不记得。后来,还被儿子不小心,给打翻了。
是啊。那仙人球,还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呢。
……
那些被我们遗忘了很久的,细小的,温暖的记忆,就像花园里那些重新发芽的种子,一点一点地,又冒了出来。
我们的关系,在这样不经意的回忆里,慢慢地,回温。
有一天,她看着一株新开的菊花,忽然对我说:建国,等这批菊花开败了,我们把这块地空出来,种点菜吧。
我愣住了。
她竟然,开始考虑,种实用的东西了。
种点你爱吃的香菜,再种点孙子爱吃的小番茄。她说,脸上带着一种对未来的、具体的规划。
我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暖流。
我知道,她正在,一点一点地,走出她那个纯粹的乌托邦。
她开始,把这个家,把我,把孩子,重新,规划进她的世界里。
一个初冬的清晨,我醒得很早。
窗外,天还是墨蓝色的。我看到,陈文惠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出门。
这么早,去哪儿我问。
今天预报说,有日出。她说,我想去看看。
我的心,又是一动。
我陪你。
我迅速地穿好衣服,和她一起,走上了天台。
凌晨的天台,很冷。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拒绝。
我们并肩,坐在那个她曾经独自坐了无数个日夜的小板凳上,静静地,等待着。
远方的天际线,开始出现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然后,那白色,慢慢地,被染上了一层金色,一层红色。
最后,一轮火红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滚烫的蛋黄,从云层里,喷薄而出。
万丈金光,瞬间洒满了整个天台,也洒满了我们俩的脸。
美得,让人窒息。
真好看啊。陈文惠喃喃地说,眼睛里,映着那片灿烂的朝霞。
是啊,真好看。我附和道。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了
好像,是三十年。
还是更久
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年轻的时候,我也曾对她许诺,要带她去看山顶的日出,要带她去海边看日落。
可后来,这些诺言,都被工作的忙碌,和生活的琐碎,淹没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被朝阳映得通红的侧脸。
她好像,真的,不老了。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也沉淀了一种,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从容和静美。
文惠,我鼓起勇气,拉住了她那只,有些冰凉的手,以前,是我不好。我总觉得,男人就该干事业,就该把家里的一切,都扛在肩上。我以为,我给你吃好的,穿好的,就是对你好。
我从来,都没想过,你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以后,不会了。
我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郑重无比地说:以后的日子,你想到哪儿去,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们把年轻时,没做过的事,都补回来。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反手,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十指相扣。
身后,是那片我们共同打理的花园。
身前,是那轮充满了希望的,崭新的太阳。
我知道,我们逝去的三十年,是补不回来了。
但我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第十五章:花园没有变,但它成了我们俩的乌托邦
生活,回归了它应有的,温暖而平静的模样。
天台上的花园,依然是陈文惠生活的重心。但现在,那里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战场,而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田。
春天,我们一起播种,看着新芽破土而出。
夏天,我们一起对抗炎热和虫害,为每一朵花的绽放而欢呼。
秋天,我们一起收获果实和种子,也收获了满园的绚烂。
冬天,我们一起为花草修剪枝叶,盖上防寒的薄膜,期待着来年的复苏。
我们一起,经历了花园的一个完整的四季轮回。
也一起,找回了我们婚姻里,失落已久的,那个春天。
我们的家,不再是安静的。
我们会因为,是先给月季施肥,还是先给绣球浇水,而争论不休。
我们会因为,谁种的番茄更大更红,而互相攀比。
我们会一起,研究各种花的习性,像两个刚刚入门的学生。
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琐碎的争论和探讨,让这个一度冷清的家,重新,充满了生机。
儿子和女儿,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他们不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尽孝,吃顿饭,坐一坐,就匆匆离开。
他们会带着孩子,卷起袖子,和我们一起,在天台上干活。
儿子这个企业高管,研究起了土壤的酸碱度,头头是道。
女儿这个大学老师,则负责给花园里的每一种植物,都挂上一个写着名字和习性的小牌子。
小孙子,成了我们最得力的小帮手。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哪片叶子上,长了第一条小青虫。
天台,不再是陈文惠一个人的避难所。
它成了我们整个家庭的,一个情感连接的中心。
一个周末,我们一家人,在天台上,摆了一张小桌子,吃了一顿露天烧烤。
炭火烧得正旺,肉串被烤得滋滋作响。
我们喝着啤酒,聊着天。
儿子说,他最近在学着放慢脚步,多陪陪老婆孩子。
女儿说,她开始理解,为人父母,除了给予,更重要的是,倾听。
他们说,是这个花园,教会了他们这些。
我看着身边,正和孙子一起,给一朵小花浇水的陈文惠。她脸上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灿烂。
我举起酒杯,对她说:文惠,来,我敬你一杯。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敬我什么
我说:敬你,用这么一片小小的花园,不仅治愈了你自己,也治愈了我们全家。
她没有喝酒,而是端起一杯茶,轻轻地,和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也敬你,她说,眼睛亮晶亮的,敬你,终于,愿意走进我的花园了。
是啊。
我终于,走进了她的花园。
也终于,走进了她的心。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整个花园,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风中,是花香,是烤肉的香气,是我们每个人的,欢声笑语。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无比地,安宁和富足。
这个花园,没有变。
它依然是那片,种满了花草的,小小的天台。
但它又变了。
它不再是妻子一个人,逃离现实的乌托邦。
它成了,属于我们俩,属于我们全家人的,一个充满了爱与理解的,真正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