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铜灯盏里,油快熬干了。火苗忽明忽暗,在蟠虺纹的青铜灯壁上投下些扭曲抖动的影子,活像垂死的蛇在扭动。空气里浮着股味儿,是陈年竹简的霉气、灯油烧焦的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铁锈似的冰冷腥气——那是深宫权力里浸出来的,洗不掉的味儿。我跪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背脊挺得笔直,身上宽大的玄色深衣下摆铺开,像一摊化不开的浓墨。指尖摸着竹简,糙得很,墨迹还没干透,带着新刻的锋利棱角。这不是梦。三个月了,这刺骨的寒气,这无处不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势,这竹简上一个个刻出来、却能碾碎千万人命的冰冷字句,都在一点一点,磨掉我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三个月前,我还坐在研究所的电脑前头,手指头敲着键盘,捣鼓一段模拟古代官制的程序。屏幕右下角,项目截止日期红得刺眼,像悬在头顶的剑。手边是杯早就凉透的咖啡,窗外是城市那永远亮得晃眼的霓虹灯。然后,就是服务器突然尖啸起来,屏幕一下子被乱码吞没,一股子焦糊味儿直冲鼻子……再睁眼,就躺在这副陌生的身子里,身下是张硬邦邦的榻,屋里弥漫着浓重药草味,混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耳朵边儿是尖细谄媚的喊声:中车府令大人!您可算醒了!
我是赵高。大秦始皇帝的中车府令,管着符玺,也兼着符玺令的差事。就是那个在史书上被钉得死死的,最后把偌大帝国拖进深渊的阉人。
大人,陛下口谕,章台宫议事。身后响起个声音,同样尖细,却像冰坨子一样没点热气。是阎乐,我认的干儿子。那张脸像上好的玉雕出来的,温润底下藏着淬了毒的冷光。他垂着手站着,姿势恭敬得像量过。
我放下竹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简片上捻了捻。这双手,骨节清晰,皮色苍白,指腹却有一层薄茧——是经年累月握笔刻简磨出来的。我站起身,玄色的深衣无声地垂落。旁边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脸,瞧着四十上下,清瘦,眉眼细长,眼角几道浅纹,像是工笔画里勾出来的。嘴唇没什么血色,习惯性地抿着,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说不出的疲惫。镜子里那双眼睛,乍看空洞,深处却像有看不见的旋涡在搅动。这就是我。
走。我吐出个字,声音不高,带着点砂纸磨过枯木头似的沙哑。
阎乐弓着腰在前面引路。殿门推开,一股子更深、更冷的寒气裹着森严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天还没亮透,青灰色的晨光,正一点点渗进幽深漫长的宫道里。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身着黑甲的郎卫如同石俑,钉在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廊下,腰间的青铜长剑在熹微晨光中闪着幽冷的芒。他们的目光扫过,不带一丝情绪,却让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仿佛被无形的刀锋刮过皮肤。
章台宫前的广场空旷得令人心悸。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不可及的穹顶,殿门紧闭,如同巨兽之口。殿前丹陛两侧,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空气凝滞,只有寒风掠过袍袖的细微声响。我跟随阎乐,沿着侧面的石阶向上走。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脉搏上,沉重得几乎抬不起腿。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忌惮,或带着不易察觉的鄙夷,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
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青铜仙鹤灯盏吞吐着幽暗的光,勉强照亮御案后那个模糊的身影。檀香混合着陈年木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在御案左下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跪坐。位置靠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御座上传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
陛下驾到——
尖锐的唱喏撕裂死寂。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所有头颅深深低下,脊背弯成恭敬的弧度。
脚步声。缓慢,沉稳,带着一种踏碎山河的沉重韵律,从丹陛后传来。每一步落下,都像敲在心脏上。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抬头的冲动。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一双玄色厚底云纹靴,踏过猩红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盘龙御座。
衣袍拂过地面的窸窣声。落座。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说。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钝刀,轻易地割开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这就是嬴政。那个扫六合、定八荒、书同文、车同轨,将天下置于铁腕之下的始皇帝。
臣,廷尉李斯,有本启奏!一个身影出列,声音沉稳有力,臣奉旨彻查北地郡徭役贪渎一案,现已查明,郡守冯劫、监御史赵成,勾结地方豪强,克扣民夫口粮,虚报工料,贪墨钱粮,折合粟米逾百万石!更甚者,强征老弱,鞭笞致死,民怨沸腾!
百万石!死寂的大殿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这数字背后,是多少民脂民膏是多少条人命
哦御座上的声音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证据
李斯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奏疏:人证、物证、供词,俱在此!铁证如山!
一个老太监无声地走下丹陛,接过奏疏,转身呈上。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御座上翻动竹简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鼓点。
片刻后。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冰碴摩擦的质感。好,好得很。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厉声呵斥。但这平静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赵高。那声音忽然转向我。
我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伏地叩首:臣在。
拟诏。嬴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冯劫、赵成,腰斩弃市,夷三族。涉案豪强,尽数坑杀。北地郡涉事官吏,凡秩比六百石以上者,皆族。余者,黥为城旦舂,发骊山陵。
腰斩!夷三族!坑杀!族诛!
冰冷的字眼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颅骨!每一个字,都代表着尸山血海!代表着无数颗滚落的人头!代表着一个个家族瞬间化为齑粉的惨剧!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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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遵旨。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我是赵高。是始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狗。我不能有丝毫犹豫,不能有半分怜悯。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猛地出列,扑倒在地,声音悲怆,陛下!法不责众啊!北地苦寒,官吏或有苦衷!如此重典,恐失天下士人之心!民心不稳,国本动摇啊陛下!
是右丞相冯去疾还是哪个不怕死的老臣我看不清,只看到那颤抖的紫色背影。
御座上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民心嬴政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是冰冷的嘲讽,他们盘剥黔首,鱼肉乡里的时候,可曾想过民心他们鞭笞老弱,草菅人命的时候,可曾想过国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震得殿宇嗡嗡作响:朕的江山,是铁与血铸就的!不是靠这些蛀虫蛀出来的!贪墨百万石粮那是前线将士多少条命!是北地多少百姓的口粮!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动摇国本朕杀的就是这些动摇国本的蠹虫!杀!一个不留!朕要让天下人看看,贪朕的银子,喝百姓的血,是什么下场!
拖出去。最后三个字,轻描淡写,却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殿前武士大步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架起那位老臣。老臣的哀嚎和求饶声瞬间被堵住,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很快消失在殿门外沉重的关门声中。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我伏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里衣。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似乎从金砖深处弥漫上来,直冲鼻腔。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吐,不能失仪。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退朝。御座上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山呼万岁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百官如同潮水般,沉默而迅速地退出大殿。我随着人流起身,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转身的瞬间,我终究没能忍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快地抬眼,朝那丹陛之上瞥去。
只一眼。
御座上端坐的身影,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面容。唯有那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如同两点寒星,穿透昏暗的光线,冰冷地、毫无感情地扫视着下方。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一切伪装与谎言。在那目光之下,我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赤身裸体,无所遁形。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我猛地低下头,踉跄着跟随阎乐退出大殿。
(二)
回到中车府署衙,我瘫坐在冰冷的青铜案几后,久久无法回神。章台宫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帝王冰冷的威压,如同附骨之蛆,缠绕不去。阎乐无声地递上一杯温热的黍米浆,陶碗温热,却丝毫暖不了我冰凉的手。
大人受累了。阎乐的声音依旧平板,陛下…天威难测。
天威难测那分明是尸山血海!我捧着陶碗,指尖发白。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名字——冯劫、赵成,连同他们背后无数的家族。腰斩,夷三族,坑杀…史书上轻飘飘的记载,此刻却化作浓稠的血浆,几乎将我淹没。我是拟诏者。是我,用这双手,将成千上万人送进地狱。
父亲…阎乐忽然低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北地郡…牵连甚广…冯去疾方才…
我猛地抬眼,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他。阎乐立刻噤声,垂下头,姿态愈发恭谨。
慎言。我冷冷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在这深宫之中,隔墙有耳。冯去疾今日的求情,无异于自掘坟墓。他姓冯,冯劫也姓冯。这层关系,足以在皇帝心中埋下猜忌的种子。
阎乐不再言语,退到阴影里,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我展开空白的竹简,拿起刻刀。冰冷的青铜刀柄硌着指骨。我要亲手刻下那道血腥的诏书。每一刀落下,都像是在自己的灵魂上刻下罪孽。冯劫…赵成…夷三族…坑杀…一个个名字,一条条冰冷的判决,在竹简上逐渐成形。墨汁如同凝固的血,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刻到坑杀二字时,指尖猛地一痛。锋利的刻刀划破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竹简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我盯着那点血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仿佛看到骊山脚下,无数被活埋的冤魂,正透过这竹简,用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大人!阎乐低呼一声,递上一块干净的素帛。
我摆摆手,用素帛随意裹住手指。血很快洇透素帛,温热粘腻。无妨。我哑声道,继续刻写。指尖的刺痛,反而让我清醒。我是赵高。是始皇帝手中的刀。刀,不需要感情,只需要锋利和服从。
诏书刻毕。我捧起竹简,墨迹未干,血腥味混杂着墨香,令人作呕。我起身,走向章台宫。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宫门前的郎卫如同雕塑,目光冰冷。殿内,嬴政依旧坐在御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陛下,诏书已成。我跪伏在地,双手高举竹简。
老太监赵吉无声上前,接过竹简,呈上御案。
嬴政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奏章上。他伸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随意地在竹简上拂过,指尖划过坑杀二字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却让我心脏骤停。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用玺。即刻发往北地。
臣遵旨。我叩首,声音平静无波。心底却是一片冰寒。那一声嗯,那一下停顿,如同无形的绞索,勒住了我的咽喉。他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他只在乎,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足够听话。
走出章台宫时,天色已暗。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脸上。我抬头望向咸阳宫巍峨的殿宇,在暮色中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那层层叠叠的宫殿深处,埋葬着多少白骨而我,不过是这白骨堆上,一只微不足道的、沾满血腥的蝼蚁。
(三)
北地郡的血腥镇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下激起暗涌。咸阳宫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冯去疾告病在家,闭门不出。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嬴政的威权,如同泰山压顶,无人敢撄其锋。他巡幸天下的次数愈发频繁,每一次出巡,都伴随着浩大的工程、严苛的律令和无数倒毙在路途上的民夫尸骸。
骊山那边修陵的动静就没歇过,白天黑夜地耗人命,活脱脱一座人肉磨坊。阿房宫的图样又铺开了,这分明是要再开一座更大的血肉碾子。
我越发不爱吭声。每天除了摆弄那些符节印玺的公文,就把自己关在衙署最里头。埋在文书堆里,刻竹简的手倒是越来越稳当。手指头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实,心口那块却越来越凉。我知道后头等着的是什么。我知道眼前这位威震天下的始皇帝,没几年就得在沙丘那儿咽气。我知道李斯那老狐狸会跟我搭伙,改遗诏,逼死扶苏公子,把胡亥那小子扶上去。我知道这大秦的江山,到了胡亥和我手里,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下去,最后烧在楚人点起的大火里,连灰都剩不下。
知道结局,却连根指头都动不了。这种透心凉的绝望,比蒙在鼓里还让人憋死。我像个提前看了自己生死簿的刽子手,眼睁睁瞅着自己一步一步往绞架底下挪,手里那把刀却还得麻木地举起来。
这天深更半夜,衙署里烛火跳得不安生。我正埋着头刻一份往南越调粮草的文书。阎乐那小子跟鬼影子似的溜进来,压着嗓子:干爹,胡亥公子求见。
胡亥我刻刀尖子一顿,一滴墨点子啪嗒溅在竹简上,洇开一小团黑,活像只死蝇子。这位皇帝老子最疼的小儿子,打小就骄横得没边,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可不就是将来把江山祸祸没了的秦二世么。
请。我撂下刻刀,声气儿平平的。
胡亥踩着大步就晃进来了,一身锦绣袍子裹着,浑身的酒气直冲人。不过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脸上还带着嫩相,可那眼神里,早塞满了让人惯出来的蛮横和一股子邪火。
赵高!他一屁股墩在我对面,抄起案子上的陶壶就往碗里倒浆水,咕咚灌了一大口,父皇又要往东边溜达了!这回是奔琅琊!听说那儿有神仙!你说,我能不能求着颗长生不老的仙丹尝尝
我眼皮子耷拉着: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
哼!庇佑胡亥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手指头转着那粗陶碗,我管他什么庇佑!我要长生!我要永远快活!赵高,你最懂父皇肚子里那点弯弯绕,你说,我该怎么弄
我瞅着他那张被酒色泡得有点浮肿的脸,心口像塞了块冰坨子。这就是将来的皇帝一个除了享乐屁都不会的草包大秦这铁打的江山,就交到这么个玩意儿手里
公子只需谨记陛下平日训导,勤勉读书修习,陛下自然龙心大悦。我打着官腔应付。
读书修习胡亥不耐烦地一挥手,碗里的浆水差点泼出来,没劲!忒没劲了!赵高,我可听说你精通律令,刻字也是一把好手要不…你教我点别的比方说…怎么让父皇更瞧我顺眼怎么…他往前凑了凑,那股子混着酒气的熏香味道直冲我鼻子,…怎么让那些碍眼的家伙,悄无声儿地没了他那眼神亮得瘆人,里头搅和着一种孩子气的狠毒。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教他教他如何更快地将这江山拖入地狱吗
公子说笑了。我淡淡道,臣只知尽忠职守,不敢妄言。
胡亥撇撇嘴,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又灌了一口浆水,目光扫过我案上的竹简,忽然道:赵高,你的字…真好看。比李斯那老家伙的刻板字强多了!父皇也夸过你吧
我心中一动。胡亥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字书法是了…史书所载,赵高精于书法,尤擅篆籀,甚至参与制定《爰历篇》字书。这或许…是一条路一条在权力缝隙中,暂时保全自己,甚至…埋下种子的路
公子过誉。我面上不动声色,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胡亥又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言语间尽是对奢靡享乐的向往和对权力的懵懂渴望。我耐心听着,偶尔敷衍几句。直到他酒意上涌,哈欠连天,才被侍从搀扶着离去。
署衙内恢复寂静。烛火跳动,映照着竹简上冰冷的文字。我拿起刻刀,指尖拂过刀锋的寒意。书法…或许,这冰冷的刻刀,除了刻下杀人的诏书,还能刻下点别的刻下一些,能在未来…生根发芽的东西
(四)
沙丘平台。行宫。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垂死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行宫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龙床上,嬴政躺在明黄色的锦被中,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双眸,此刻浑浊不堪,却依旧燃烧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他死死盯着跪在床前的我,还有一旁同样跪伏在地、脸色惨白的丞相李斯。
诏…诏书…嬴政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流逝的沉重感。他枯瘦如柴的手,从锦被下艰难地伸出,颤抖着指向御案的方向。
我和李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御案上,放着那份刚刚拟好、墨迹未干的诏书——命公子扶苏速回咸阳主持丧事,并继承帝位。
陛…陛下…李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诏书…在此…
嬴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卷竹简,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明黄的锦被。
扶…扶苏…他终于挤出两个字,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意是对这个远在边关、性情刚直的长子的复杂情感
臣…臣明白!李斯重重叩首,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挣扎着想起身去取诏书。
赵…高…嬴政的目光却猛地转向我,那目光浑浊却锐利,如同最后的回光返照,死死钉在我脸上,玺…符…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符玺!皇帝符玺!由我掌管!他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
臣…在!我伏地,声音嘶哑。
嬴政死死盯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他枯槁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握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颓然垂下。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
陛下——驾崩了!
悲恸的哭嚎声响彻行宫。我跪在龙床前,看着那张迅速失去生气的、曾经令整个天下都为之颤抖的面孔,感受着行宫内外瞬间弥漫开来的、巨大而混乱的恐慌。
李斯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燃起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他看向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赵高!事已至此!诏书…符玺…在你我之手!扶苏若立,蒙恬掌兵,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抬起头,迎上他疯狂的目光。行宫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我知道,历史的车轮,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那个既定的、血腥的终点,轰然碾来。而我,这个知晓一切的穿越者,这个名为赵高的阉竖,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
是遵从历史,与李斯合谋,篡改遗诏,拥立胡亥,然后一步步将帝国拖入深渊,最终自己也难逃被戮的命运
还是…
我的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卷决定帝国命运的诏书,扫过李斯那张因恐惧和野心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龙床上那具迅速冰冷的躯体上。
指间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那滴落在北地郡诏书上的血,仿佛还在眼前晕开。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御案。指尖拂过冰冷的符玺。那上面盘踞的螭龙,狰狞而威严。
丞相,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深潭不起波澜的水,你说…这诏书上的字,是不是…该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