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的菜窖,是刘桂芬二十年婚姻的起点。
丈夫老赵迷上麻将后,菜摊的千斤重担压弯了刘桂芬的腰。
刘桂芬送饭到麻将馆那天,她的劝告遭满屋子人哄笑:看这泼妇!
刘桂芬默默挑起粪桶重返麻将场,化身战神。
当黄浊的液体泼向牌桌时,老赵脸上溅满粪水:你疯了!
我是疯了,刘桂芬抡起粪瓢砸向他胸口,被你逼疯的!
一瓢一瓢的粪水被刘桂芬泼向那群一心暴富却不务正业只想走偏门的人们,泼向那藏污纳垢的麻将馆……
警察来了,都得靠边站。
自那一战后,城中村从此流传泼妇战神的传说。
---
凌晨三点半的城郊,依旧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寒气无声无息地钻进裤脚,爬上脊背。
刘桂芬裹紧了身上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通往村外菜窖的泥泞小路上。
露水很重,沾湿了她的布鞋鞋面,每一步落下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在弥漫着泥土与腐烂菜叶混合气味的菜窖里投射。
光束扫过,照亮了墙角层层叠叠码放得比人还高的白菜垛,每一棵都裹着厚厚的泥浆。
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里,刘桂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她走到一个白菜垛前,弯下腰,开始往脚边硕大的竹筐里装菜。
手指一接触到那冰凉湿滑的白菜帮子,昨夜揉完几十斤面团留下的酸痛和僵硬立刻针扎般袭来,从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腕。
几十斤面,那是多少笼屉的包子馒头
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揉到最后,胳膊像是灌满了沉甸甸的铅块,抬都抬不起来。
此刻,这双还未恢复的手又要扛起新一天的生计,指尖的酸软几乎让她握不住那颗冰冷沉重的白菜。
她咬紧牙关,腮帮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强迫自己加快动作,将一颗颗沉甸甸的白菜用力塞进筐里。
等她把几筐白菜艰难地搬上三轮车,汗水早已浸透了贴身的棉毛衫,冰凉的布料黏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她顾不上喘匀这口气,蹬上三轮车,朝着城中村深处菜市场驶去。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在沉睡的村落里孤单地回荡。
菜市场还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
几盏电线杆上的昏黄灯泡,发出长毛的光晕,无力地照亮下方一片狼藉的地面。
刘桂芬的摊位早已被熟识的菜贩子们默契地预留出来,她熟练地卸下菜筐,支起油布棚子,手脚麻利地将菜码好。
天色渐渐发亮。
隔壁卖肉的王屠户晃晃悠悠踱了过来,油腻的围裙留下一道道刺眼的污痕。
他眯缝着眼,朝着刘桂芬身后空荡荡的小板凳带着一丝惯常的调侃:刘姐,老赵呢又去码长城了
刘桂芬的手正在给一位老太太称韭菜,听到这话,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顺势把那捻过的韭菜又添了些在秤盘里,仿佛要将那点微妙的停顿掩盖过去。
秤砣咚地一声砸在铁盘上,声音沉闷,震得她虎口一阵发麻,连带着心口也跟着沉了沉。
他……就那样。
她的声音不高,被淹没在早市鼎沸的人声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以前的老赵,可不是这样。
两口子一起摸黑上菜窖,一起守着这方寸菜摊,他力气大,扛包卸货,吆喝算账,样样不落人后,任劳任怨得如同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
他迷上麻将,是从今年春末开始的。
刘桂芬清晰地记得对门的张婶家水管爆了,水流了一地,老赵热心肠地去帮忙修。
水管修好了,张婶满脸堆笑,硬是拉着他在家里吃了晚饭,又凑手玩了两圈麻将。
老赵回来时,天已擦黑,脸上泛着一种奇异的红光,像喝了酒,又像是被什么点亮了。
他得意洋洋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块钱,用力拍在桌上,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你看,动动手指头就赚了,比卖菜轻快多了!
那时,刘桂芬正坐在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张张仔细数着白天收来的毛票。
菜叶子上的水珠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滑落,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滴在那张崭新的五十元钞票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湿痕仿佛有生命般,在她心头也悄然扩散开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起初,老赵没忘正事,只是每天下午去玩一会儿,像完成一项例行公事。
后来,便越来越控制不住。
早市刚散,三轮车还没来得及停稳,他人影就不见了,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菜叶和一堆需要收拾的残局。
菜摊收摊时,烂菜叶堆在角落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无人清理;三轮车的链条松了,蹬起来咯噔咯噔响,没人想着紧一紧;就连儿子月考那张考得不错的成绩单,在饭桌上静静地躺了三天,他都没顾上瞅过一眼。
生活的重担,无声无息地倾斜到了刘桂芬这一边。
老赵,刘桂芬一边飞快地往塑料袋里装着土豆,一边对着那个蹲在菜摊门口、指尖夹着烟卷的男人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孩子班主任说要家访,得约个时间。
老赵的手指正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着,节奏杂乱,那是他打牌时惯常的点牌动作。
听到问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越过刘桂芬的肩膀,盯着在对面墙上那面蒙着灰尘的老式挂钟上——分针离那个他心中默念的时刻,还有半小时。
他烦躁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让他去呗,我忙着呢。
刘桂芬装土豆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塑料袋粗糙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
上周女儿打电话来,声音怯生生的,说学校做设计作业急需一台笔记本电脑,班里有电脑的同学都方便多了。
刘桂芬听着电话那头女儿小心翼翼的期盼,心尖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喉咙发紧,只能咬着牙挤出一个好字。
前天,菜市场的管理员老张来收摊位费,那张刻板的脸在她面前晃了三次,催了又催,她才勉强凑齐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昨天,卸一筐新到的冬瓜时,腰上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夜里躺在床上,那疼痛像生了根,翻来覆去烙得她无法入睡,而身边那个男人,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噜,睡得人事不省。
此刻,她望着老赵蹲在那里的背影,望着他鬓角处新添的、在灰白头发中刺眼的白霜,眼前却猛地模糊了一下。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刚结婚那年,他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后座载着她,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去县城进货。
半路突遇瓢泼大雨,两人狼狈地躲进桥洞。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唯一一个没被雨水泡透的馒头,掰开,把中间那点带着甜味的馅儿都塞进她手里,自己只啃着干巴巴、没什么滋味的馒头边儿。
老赵也是辛苦了大半辈子啊,刘桂芬心里那点苦涩里又掺进一丝酸楚。
现在日子稍微松快点,他想放松放松,她不是不能理解,不是没默许过。
她总想着,自己辛苦点,咬咬牙,一个人扛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可这菜摊的营生,进货卸货,跟人打交道,应付那些难缠的顾客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城管,桩桩件件,没个男人在身边撑着,是真的不行。
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肩膀也快被那无形的担子压垮了。
再打下去,她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这个家就散了。
散个屁!老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烟蒂被他狠狠摔在脚下,用鞋底碾了又碾,他涨红了脸,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浑浊的眼睛里烧着烦躁和被人戳破心思的恼怒,我累死累活半辈子,打个小麻将怎么了你整天就知道守着这个破菜摊,知道我在外面应酬有多累吗啊
他吼完,转身就走,带着一股蛮横的风,砰地一声巨响,那扇本就单薄的木板门被他摔得几乎要散了架。
就在门板剧烈晃动的瞬间,刘桂芬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裤兜里,随着他扭身的动作,滑出了半截东西——绿幽幽的、方方正正的麻将牌。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刘桂芬的脚底板瞬间窜遍了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点微末的、关于过往温情的酸楚,彻底被这半截麻将牌冻结了。
---
那天的早市,刘桂芬忙得人仰马翻,几乎要把她最后一点精气神也榨干。
一个老太太,挑了一斤西红柿,装好袋付了钱,临走了又硬是折返回来,枯瘦的手指扒拉着摊子上的小葱:大妹子,再给两根葱吧就两根,炒个鸡蛋香!
刘桂芬张了张嘴,看着老太太浑浊眼睛里那点固执的期盼,终究还是默默弯腰,从旁边抓了两根小葱塞进她装西红柿的袋子里。
老太太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刘桂芬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无奈。
没消停一会儿,两个打扮入时的主妇又为最后一把鲜嫩得掐得出水的菠菜吵了起来,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桂芬脸上。
我先拿到的!
你手快就有理了我早看中了!
两人互不相让,拉扯着那把可怜的菠菜,菜叶子都被揪掉了几片。
刘桂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口干舌燥,只能强压着火气挤进去,好说歹说,最后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分成两份才平息了这场无谓的战争。
好不容易熬到散市,人潮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菜叶、塑料袋和污水。
刘桂芬佝偻着腰,忍着腰眼那针扎似的刺痛,开始收拾残局。
刚把几个空菜筐摞起来,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从市场入口处快步走来,为首那人板着脸,手里拿着罚款单夹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还没收完的摊位。
是城管突击检查!
刘桂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一把抱住斜靠在三轮车旁的那杆擦得锃亮的秤杆子。
顾不上腰疼,几步抢到城管面前,脸上堆起近乎卑微的笑容,语速又快又急,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掩饰不住的惊慌:同志,同志!这就收,马上收完!您看,就剩这点尾巴了,保证收拾得干干净净,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她陪着笑脸,反复解释,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微微发颤。
领头的城管皱着眉,目光扫过她那张满是疲惫的脸,又扫了一眼她确实收拾了大半的摊子,紧绷的脸色才稍微松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严厉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动作快点。
刘桂芬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转身像被鞭子抽打一样,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清理着最后的垃圾,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等她拖着两条如同灌满了冰冷沉重铅块的腿,一步一挪地推开家门时,院子里那口大铁锅里的稀饭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米油皮。
桌子上,还赫然摆着老赵早上出门前吃过的碗筷,碗底残留着一点干硬的粥痂和几根咸菜丝,筷子油腻腻地横在碗沿上,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忙碌。
她的目光疲惫地扫过桌面,最终落在那面挂在墙上的日历上。
两个日子被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烫着她的眼睛——一个是儿子的生日,另一个是女儿下个月学费的最后缴款截止日。
刘桂芬对着那刺目的红圈发了会儿呆,眼神空洞。她下意识地拿起桌角那块油腻发硬的抹布,机械地擦着桌子。
抹布划过冰凉的桌面,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擦到桌子中央,手肘不小心碰翻了老赵留在桌上的那个空碗,哐当一声脆响,碗在桌面上骨碌碌滚了小半圈才停住。
这突兀的声音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桂芬擦桌子的动作猛地顿住,身体晃了晃,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起先是细微的抽噎,肩膀小幅度地耸动。渐渐地,那抽噎声再也压不住,变成了破碎的呜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如同寒风里一片无助的枯叶。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粗糙的袖口。
data-fanqie-type=pay_tag>
窗外,菜市场残留的喧嚣如同退潮后不肯散去的泡沫,顽强地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嗡嗡作响。
更远处,穿过几条杂乱的小巷,隐约传来一阵阵哗啦啦的洗牌声,清脆、规律,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悠闲。
这声音像毒针,扎在她千疮百孔的心口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涌上喉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
七月,太阳毫无遮拦地悬在头顶,炙烤着城中村低矮杂乱的屋顶和坑洼不平的石板路。
空气被晒得滚烫扭曲,柏油路面软塌塌的,踩上去微微发粘,蒸腾起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早市刚散,刘桂芬后背那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衫就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肉上,又黏又闷。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脖颈不断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她强忍着腰眼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蹲在水龙头下,费力地刷洗着沾满泥污的菜筐。
冰凉的自来水冲在手上,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却丝毫冲不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酸楚。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轻松快活的调子哼唱声由远及近。刘桂芬没抬头,但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了,那脚步声停在了自家院门口。
老赵回来了。
他显然心情极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里还得意地攥着一个黑色人造革钱包,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份量十足。
他看都没看蹲在水池边的刘桂芬,抬脚就要往巷子深处走,目的地不言而喻。
站住。
刘桂芬的声音猛地响起,比平时高了不止八度,像一块冰,硬邦邦地砸在闷热的空气里,带着水龙头喷溅出的凉意。
老赵脚步顿住,不耐烦地扭过头,斜睨了她一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干啥我约了老李他们开局,晚了赶不上趟了!
他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和急切,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烫得刘桂芬心口一缩。
筐子没洗完,刘桂芬扶着水池边沿,咬着牙,忍着腰上那阵钻心的刺痛,努力想站起来,下午要进的豆角还没联系车,你走了,这些谁弄
她刚直起一点腰,那股尖锐的疼痛猛地加剧,让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赶紧伸手死死扶住旁边粗糙的砖墙,指甲深深掐进了砖缝的泥灰里。
你不会弄啊
老赵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阻挠的烦躁,他几步走回来,一把粗暴地扯开她扶墙的手。
刘桂芬失去支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整天啰里吧嗦,跟个泼妇似的,烦不烦人!
泼妇两个字,像两颗烧得通红的子弹,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击中了刘桂芬!
她浑身剧烈地一哆嗦,扶墙的手瞬间脱力,整个人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伴随着被彻底羞辱的剧痛,从头顶瞬间蔓延到脚底。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的脸上只有不耐烦和急于脱身的焦躁,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怜惜。
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钻进那条堆满杂物的巷子,看着他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那间挂着褪色招牌的麻将馆门帘后面。
巷子里飘来劣质香烟和食物混杂的浑浊气味,还有隐约的洗牌声,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坚持和忍耐。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向了她头顶。
原来这些日子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隐忍、所有凌晨三点就爬起来的挣扎、所有腰疼得直不起来也要咬牙扛下的重担……
在老赵眼里,都只是泼妇的啰里吧嗦和烦人都成了他理直气壮去快活的垫脚石
她让他轻松快活,他却肆无忌惮,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刘桂芬猛地低下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都嚼碎了咽下去。
她不再看那麻将馆的方向,弯腰一把抓起水龙头下最后一个没刷完的菜筐,发狠似的用力刷洗起来。
冰凉的水花激烈地溅在她脸上、身上,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泪水。
中午,狭窄的厨房里闷热得像个蒸笼。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乌黑的锅底。刘桂芬站在锅台前,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粒,眼神有些发直。鬼使神差地,她拿起米瓢,又往锅里多加了一把米。
也许……也许他只是暂时迷了心窍也许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能让他想起这个家,想起灶台的温度她心里某个角落,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望。
她特意炒了老赵平时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金黄的蛋花裹着鲜红的茄汁,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她小心地把菜盛进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旧保温桶里,盖紧盖子。然后,拿着保温桶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离得老远,那标志性的哗啦啦洗牌声就穿透了闷热的空气,钻进耳朵。其间夹杂着男人粗声大气的吆喝、肆无忌惮的笑骂,还有熟悉的、属于老赵的、带着亢奋的喊声:碰!哈哈,清一色听牌了!
刘桂芬的心沉了沉。
她深吸一口气,拎起保温桶,走到那扇散发着烟酒混合气味的厚布门帘前。她犹豫了一秒,然后猛地抬手,用力掀开了门帘。
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劣质香烟的呛人烟雾、汗液的酸馊、隔夜食物残渣的腐败,还有廉价香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浑浊体味。
昏暗的灯光下,烟雾缭绕,几张油腻的麻将桌旁挤满了人。
牌桌上洗牌、摸牌的动作瞬间停滞了,十几双眼睛,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好奇、戏谑,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老赵背对着门口,正眉飞色舞地准备收钱,旁边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的男人嬉笑着推过来一张百元大钞,老赵脸上那兴奋的红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老赵,刘桂芬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微弱,她努力想放软些,把保温桶往前递了递,吃饭了,给你送点……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赵一声暴喝打断。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那点红光瞬间被一种混合着巨大惊愕、羞耻和被当众冒犯的狂怒所取代,涨成了猪肝色:谁让你来的!滚回去!谁稀罕你送饭!
我好心给你送……刘桂芬被他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保温桶差点脱手。
送什么送跟个疯婆子似的!老赵腾地站起来,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塑料板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指着刘桂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晦气!要不是你整天丧门星似的咒我,我能输这么多滚!赶紧给我滚!
旁边的花衬衫男人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怪腔怪调地起哄:哎哟,老赵,你家这位管得也太宽了吧追到这儿查岗来了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旁边几个牌友跟着哄笑起来。
就是嘛,男人在外头玩玩怎么了放松放松嘛!另一个秃顶男人叼着烟,斜睨着刘桂芬,语气轻佻。
看她那样子,啧啧,头发都汗湿了贴在脸上,跟个泼妇没两样……一个浓妆艳抹、穿着紧身裙的女人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补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那些恶毒的话语,像一群嗡嗡作响、带着毒刺的苍蝇,瞬间包围了刘桂芬,疯狂地往她耳朵里钻,往她心窝上叮咬。
她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那些嘲弄的脸,死死钉在老赵脸上。
他的眼神在最初的暴怒后,闪过一丝慌乱和难堪,但他没有反驳那些羞辱她的话,反而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微微侧过身,仿佛急于和她撇清关系,默认了那些人对她的泼妇评价!
轰的一声!
刘桂芬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碎成了齑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面孔都模糊了。眼前只剩下老赵那带着嫌弃的眼神。
她想起凌晨三点,菜窖里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白菜;想起独自一人咬着牙把百斤重的冬瓜搬上三轮车时,腰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想起女儿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声音:妈,那电脑……不急,你别太累着自己……
原来,在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二十年、她为之耗尽心血的男人眼里,她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委屈和隐忍……都只是泼妇的矫情和烦人!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窟窿,又冷又痛,空得让人绝望。
她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身体仿佛脱离了控制,只是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麻将馆,掀开了那扇肮脏的门帘。
外面毒辣的阳光瞬间刺得她双眼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巷口那个早已无人清理的粪坑,在强烈的光照下泛着浓稠、粘腻、令人作呕的绿油油的光。
坑边,一把破旧的木柄粪瓢被太阳晒得裂开了几道深深的缝隙,歪斜地靠在坑沿上。
刘桂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把粪瓢上。裂开的缝隙,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
半小时后。
当刘桂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麻将馆那条狭窄、充斥着各种异味的小巷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她肩上挑着一副磨得溜光水滑的旧扁担,扁担两头,沉甸甸地挂着两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边缘豁口的旧木桶。
桶里,是满满当当、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黄褐色粪水,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荡着,散发出足以让空气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粪水不时从桶沿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滚烫的石板路上,拖出两道蜿蜒、湿漉漉、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深色痕迹。
她一步步走来,脚步沉重而坚定。
那股浓烈到极致的臭味如同无形的冲击波,提前一步撞开了麻将馆那厚重的布帘子,霸道地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麻将馆里,牌局正酣。
花衬衫男人叼着烟,正唾沫横飞地回味着刚才刘桂芬狼狈而逃的样子,引得牌桌上爆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老赵脸上带着点残留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不耐烦,他摸起一张牌,指关节在桌面上敲得笃笃响,嘴里骂骂咧咧:妈的,早该这样狠狠治治她!蹬鼻子上脸……
咚——!
一声沉闷如擂鼓般的巨响,猛地砸碎了屋内的喧嚣!不是敲门,是沉重的木桶底狠狠撞击地面的声音,连带着整个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油腻的门帘剧烈地晃荡起来。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足以让灵魂出窍的恶臭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什、什么玩意儿!
呕——!
惊呼声和干呕声同时炸响。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瞬间,刘桂芬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奇异而决绝的韵律感。她单手抓起挂在桶沿上的粪瓢,那破瓢的木柄在她粗糙的手掌里显得格外趁手。手臂抡起,划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
哗啦!
一瓢浓稠、滚烫、黄澄澄的粪水,如同被精准制导的炮弹,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在最热闹、老赵和花衬衫所在的那张麻将桌正中央!
啪叽!
粪水四溅!如同引爆了一颗生化炸弹!
妈呀——!!!
花衬衫首当其冲,被兜头盖脸浇了个正着,粪水糊满了他的头发、脸颊,顺着敞开的领口灌了进去,几片未消化的菜叶和可疑的固体物粘在他的眉毛和嘴角。
他发出了一声凄厉到非人般的惨叫,像被烫了屁股的猴子猛地从凳子上弹跳起来,双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手里的牌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每一张都沾满了黄褐色的污秽。
整个麻将馆彻底炸了锅!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刘桂芬清晰地看到:有人惊恐地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有人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下一秒就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那个穿高跟鞋的浓妆女人,尖叫着想要逃离,慌乱中一脚踩在油腻的地板上,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像一只笨拙的花蝴蝶,噗通一声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崭新的紧身裙上瞬间绽放出一大朵触目惊心的粪花;更多的人如同无头苍蝇,尖叫着、推搡着,疯狂地涌向门口,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麻将牌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如同下了一场绝望的雨。
老赵还僵在原地,保持着摸牌的姿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的脸上、头发上、皱巴巴的衬衫上,甚至微微张开的嘴巴边,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散发着恶臭的黄褐色污点。
他整个人都懵了,眼珠呆滞地转动着,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嘴巴徒劳地开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一条搁浅在恶臭泥潭里的濒死的鱼。
刘桂芬被汹涌而出的人流推挤着,踉跄地退到了街上。
肩上的扁担还在微微颤动,她抬起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混合着溅上去的点点污迹,在脸上划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就在这时,那个被重点照顾的花衬衫,一边撕心裂肺地干呕着,一边终于勉强抹掉了糊住眼睛的污物。
他一眼就看到了街上的刘桂芬,那双被愤怒和恶心烧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推开挡路的人,捂着还在滴着粪水的鼻子,怪叫着朝刘桂芬猛扑过来:你个挨千刀的疯婆子!我他妈弄死你!!
刘桂芬没有躲。
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就在花衬衫带着一身恶臭和狂暴的怒火冲到面前,拳头即将挥出的刹那,刘桂芬眼中寒光爆射。她腰身一沉,双臂猛地发力,像在菜窖里抡起那沉重的白菜筐一样,将手中沾满了粪水的破瓢高高抡起,然后朝着花衬衫那颗油腻腻的脑袋,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兜头浇了下去!
哗——!!!
这一下,结结实实,分量十足!
浓稠的粪水如同粘稠的瀑布,瞬间将花衬衫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的尖叫变成了某种非人的、被扼住喉咙的嗬嗬声,整个人如同被滚油泼中,原地疯狂地蹦跳、甩头,试图摆脱那无孔不入、令人窒息的污秽。
啊——!!杀人啦!疯婆子杀人啦!!花衬衫的惨嚎撕心裂肺,穿透了整条街巷,震得旁边店铺的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这一下,如同往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冰水,彻底引爆了那些输钱赌徒们压抑的戾气和无处发泄的怒火!
打死这个疯婆娘!
操!我的新衣服!
报警!快报警!把她抓起来!
抄家伙!弄她!
叫骂声、诅咒声、怒吼声瞬间响成一片!
有人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砖头,有人抄起了倒下的板凳腿,那个秃顶男人挥舞着拳头,几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更是面目狰狞地围了上来。还有人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满身污秽却如同标枪般挺立的刘桂芬,想要拍下她的罪证。
面对汹涌而来的恶意和暴力,刘桂芬猛地将肩上的扁担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离得近的人脚步一滞。
她双手紧握那沾满污秽的粪瓢,如同握着一柄开疆拓土的神兵,毫无惧色地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每一个蠢蠢欲动的人。粪瓢上残留的污物随着她的动作甩出几滴,吓得前面的人慌忙后退。
谁敢动我试试!
她的声音并不尖利,却如同滚雷般低沉有力,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玉石俱焚的疯狂,比弥漫在空气中的粪味更冲、更呛人!她手臂一挥,粪瓢指向那个刚捡起半块砖头的王老三:
王老三!你他娘的前天在我摊上拿了两把蒜薹一捆小葱,五十块菜钱到现在没给,白条子还在我抽屉里躺着!你还有脸在这儿跟我叫板
王老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举着砖头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粪瓢猛地转向那个秃顶男人:李老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媳妇上礼拜在我这儿顺了一把韭菜,趁人多塞包里就走了,当我眼瞎几块钱的菜钱都贪,你算个什么男人
李老四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挥舞的拳头讪讪地放了下来。
最后,粪瓢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地指向了那个刚从地上爬起来、裙子上沾着粪花、脸色煞白的张寡妇:还有你!张寡妇!天天在老赵耳朵边吹风,撺掇他来打牌,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巴不得他输光了家底,你好坐收渔利你那点花花肠子,当谁看不出来
张寡妇被骂得浑身发抖,指着刘桂芬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下,捂着脸哭着挤出人群跑了。
她一边骂,一边精准地泼,每一个被点到名字、揭了老底的,都伴随着一瓢分量十足的加料!
一个赌徒想从侧面偷偷摸上来偷袭,被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反手就是一瓢!浓稠的粪水精准地糊了对方满脸!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脸蹲在地上狂呕不止。
另一个想绕到她身后去抱她腰的,被她回身兜头一浇!那人瞬间从头湿到脚,如同刚从粪坑里捞出来,透心凉,呆立当场,连叫都忘了叫。
此刻的刘桂芬,脚下踩着流淌的粪水,身上沾满了污秽,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汗痕污迹交织,狼狈不堪。
但在所有围观者惊惧的眼中,她却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战神,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屈辱和不公的烈焰,那些平日里嘲笑她老实巴交、占她小便宜、背后嚼她舌根、甚至撺掇她丈夫沉迷赌博的人,在她这柄粪瓢神兵和字字诛心的控诉下,全都成了不堪一击、落荒而逃的败将。
够了!刘桂芬!你他妈真疯了!!
一声暴怒到极致的嘶吼终于从人群后炸响。
老赵终于从最初的巨大震惊和恶臭冲击中彻底回过了神,他扒开挡路的人,带着一身刺鼻的污秽,双眼赤红,像头发狂的公牛般冲到刘桂芬面前,伸手就要去夺她手里的粪瓢,住手!你给我住手!你想死啊
刘桂芬眼中没有半分波动,她没有闪避,更没有退缩。就在老赵的手即将抓住她手腕的瞬间,她手臂猛地一扬!
哗——!
最后一瓢浓稠、滚烫的粪水,带着她积攒了二十年、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地、精准地泼在了老赵的胸口。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紧贴在皮肉上,冰凉又滚烫。
我是疯了!
刘桂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碎裂的玻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颤抖,穿透了恶臭的空气,穿透了人群的嘈杂,像一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老赵的耳膜,扎进他狂怒的心窝!是被你活活逼疯的!
她扔掉粪瓢,沾满污秽的手指直直地、几乎要戳到老赵的鼻尖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血泪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嫁给你老赵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我这双手!!
她猛地摊开自己的手掌,伸到老赵眼前——那双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泥垢和绿色的菜渍,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深浅不一的裂口,有些裂口还渗着血丝!它们揉过多少面搬过多少菜数过多少沾着烂菜叶子的毛票!
你再看看我这腰!
她狠狠捶打着自己疼痛的腰眼,那里因为长年累月的重压,早已失去了正常的弧度,它为了扛起这个家,为了供那两个孩子念书,早就弯了。早就废了,下雨阴天疼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你听见了吗你在乎过吗
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滚滚而下:
我刘桂芬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二十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敢病!不敢歇!连哭都不敢在你面前大声哭!可你呢你却在赌桌上鬼混,拿着我们娘仨的血汗钱去填那无底洞,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闺女吗你对得起的儿子吗
她指着老赵,指着他鬓角刺眼的白霜,指着他脸上惊愕凝固的粪水,指着他胸口那片恶心的污渍,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嘶哑变形:
老赵!你摸摸你的良心,它还在吗它被狗吃了吗
老赵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刘桂芬那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他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那纵横交错的裂口和老茧,刺痛了他的眼睛;落在她因为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此刻却挺得笔直的腰背上;落在她溅满粪水、狼狈不堪却依旧高昂着头颅的脸上;最后,落在她鬓角那大片大片、刺眼得让他心慌的斑白上……
无数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二十年前,他用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载着新婚的她去县城,风雨突至,两人在桥洞下瑟瑟发抖,他掰开唯一的馒头,把带着甜味馅儿的部分都塞进她手里……
菜窖里,他抢着扛起最重的白菜筐……
女儿刚出生时,他笨拙地抱着那个小肉团,笑得像个傻子……
这是他的女人啊!是陪他从一穷二白的苦日子里,一步步熬过来的结发妻子,是他一双儿女的亲娘!
一股混合着羞耻、愧疚和痛楚,如同海啸般猛地将他淹没。
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终于撕破了这条被恶臭和混乱笼罩的街巷。
警车艰难地分开捂着鼻子看热闹的人群。
警察来了,看着眼前这如同被生化武器袭击过的战场——遍地污秽,恶臭冲天,一群浑身沾满黄褐色不明物体、狼狈呕吐的赌徒,以及场地中央那个虽然满身污秽、却如同标枪般挺立、眼神平静得可怕的女人——也束手无策。
带队的警官皱着眉,捂着口鼻,看着刘桂芬,终究只是严厉地训斥了几句,登记了参与赌博的人员信息,勒令麻将馆立刻停业整顿,便匆匆收队了——总不能真把这么个生化武器塞进警车带回去。
刘桂芬看着警车闪着红蓝灯离开,看着那群赌徒在警察的呵斥下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呕吐着落荒而逃的狼狈背影,看着那个花衬衫一边干呕一边被同伴架着、一步三回头投来怨毒目光的样子……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解脱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她一直紧握的拳头松开了,沾满污秽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先是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喉咙里发出几声古怪的嗬嗬声,随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终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狂飙,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瘦弱的肩膀在刺鼻的恶臭和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剧烈地抖动着。
笑着笑着,那笑声渐渐变了调,掺杂进了无法抑制的呜咽,最终化作了失声的痛哭。
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清晰的沟壑。
---
泼妇战神刘桂芬粪瓢战群赌徒的事迹,一夜之间炸响了整个城中村,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劲爆、最经久不衰的传奇谈资。
那条曾经弥漫着廉价香水、香烟和食物混合气味的巷子,如今被一股浓烈而顽固的恶臭彻底笼罩,据说整整萦绕了一个多星期。
风稍微大一点,半个街区的人家都得赶紧紧闭门窗,饶是如此,那股若有似无的遗留气息,依旧顽强地钻进鼻孔。
刘桂芬的丈夫老赵,彻底戒了麻将。
戒得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
第二天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刘桂芬被生物钟准时唤醒,强忍着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和腰眼一阵阵的抽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她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身边冰冷空荡的位置,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几乎又要被寒意扑灭。然而,就在她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准备独自去菜窖时,院子里传来的声响让她猛地顿住了脚步。
昏黄的廊灯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身影正蹲在地上,笨拙地对付着几捆白菜。
是老赵。
他动作生涩了,双手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样不听使唤,捆菜的草绳在他手里扭成了麻花,怎么也系不紧实,好几颗白菜松散地歪倒在一旁。
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后背的旧汗衫也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听到开门声,他动作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笨拙地和那堆白菜较着劲,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敌人。
刘桂芬站在门边,看着那个被汗水浸湿的背影,看着那几根捆得歪歪扭扭、随时可能散架的草绳,心头那块坚冰的某个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早市上,老赵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刘桂芬的菜摊旁。他像个刚入行的学徒,沉默地帮顾客挑菜、过秤。
找零钱时,手指僵硬地在油腻的钱匣里摸索半天,被后面排队的大妈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啊!磨蹭啥呢!
他也不恼,只是抬起头,朝着对方近乎讨好地嘿嘿干笑两声。
收摊时,他抢着去搬那些沉重的空菜筐。
沉甸甸的筐子压在他同样不再年轻的肩膀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几乎弯成了一个虾米,脚步踉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着,一趟又一趟,直到把最后一个筐子重重地码上三轮车,才扶着车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完全被汗水浸透。
刘桂芬默默地收拾着秤杆和零钱匣,目光偶尔掠过他汗湿的鬓角和佝偻的腰背,心口那块冰,似乎又无声地融化了一小块。
你……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是责备
是质问还是……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话到了嘴边,却卡住了。
老赵猛地抬起头,像是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他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滑稽的痕迹。
他避开她的目光,眼神飘向别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促:我…我去给儿子开家长会!昨天…昨天我抽空问了,班主任说他最近进步挺大,数学考了九十多分呢!
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不等刘桂芬回应,就急匆匆地推起旁边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逃也似地蹬出了菜市场,背影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仓促而笨拙。
刘桂芬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油腻的秤杆,望着那个汇入人流、很快消失不见的背影,眼前却奇异地浮现出很多年前模糊的画面。
那个同样笨手笨脚、却眼神明亮、充满干劲的青年,也是这样,为了这个小小的家,在生活的泥泞里奋力挣扎着前行。
只是时光的尘埃太厚,早已将那明亮的眼神和笨拙的真诚掩埋。如今,那笨拙似乎又回来了。
后来,街坊邻居们再见到刘桂芬,眼神里都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敬畏
忌惮
还是单纯的避之不及
背地里,那句泼妇的称呼似乎叫得更响了,但意义已然不同。
再也没人敢赊账赖着不还,更没人敢在刘桂芬面前提半句三缺一或者老赵今天手气不错之类的话。
有次生意清淡,王屠户拎着半扇猪路过她的菜摊,看着刘桂芬正一丝不苟地给水灵灵的青菜喷水保鲜,忍不住停下脚步,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感叹道:刘姐,您那天的招数……啧啧,真够绝的!可算是把咱们这一片都给镇住了!
刘桂芬手里的喷壶顿了一下,细密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人不被逼到份上,谁愿意当那个泼妇
她放下喷壶,拿起旁边的抹布,慢慢擦拭着摊位上溅落的水渍,声音低了下来,像是说给王屠户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个家,是两个人的担子。再壮的牛,一个人也拉不动整架车。总得一起扛着往前走,劲儿往一处使。不然啊,再结实的车架子,早晚也得被拖散了。
……
日子如同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裹挟着生活的泥沙,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