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把离婚协议推过来时,我正对着手机镜头补妆。
>签了,好聚好散。他语气淡得像白开水。
>我扫了眼财产分割,三套房两辆车,外加五百万现金。还行,没亏待我这三年徐太太的身份。
>我拔开口红盖子,龙飞凤舞签下苏晚两个字,鲜艳的唇膏印蹭花了纸页。
>好了,我把协议推回去,顺手点开直播间滤镜,老铁们久等,晚姐马上开播!
>徐朗捏着那张沾了口红的纸,指节泛白。
>他大概没想到,我签得比粉丝刷火箭还快。
>毕竟三小时前,我那条吐槽小镇男人没见识的直播切片,正挂在他老家同城热搜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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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支架上的直播补光灯嗡地一声亮起,惨白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脸上,瞬间压下了包厢里原本暖黄的壁灯。我凑近小小的化妆镜,指尖捏着那管正红色的唇釉,仔细沿着唇线描摹,镜子里映出一张妆容精致到无懈可击的脸。眼线微微上挑,睫毛根根分明,腮红扫得恰到好处,透出点娇俏的生气。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化妆品特有的脂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尾调香水味,是我代言的那个牌子。背景音是手机里传出的、我助理小杨压低声音的催促:晚姐,粉丝催疯了,在线人数快破二十万了,都在问您是不是被绑架了…
我把最后一笔唇釉抹匀,饱满的唇瓣像熟透的樱桃。满意地抿了抿,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向对面。
徐朗坐在那里。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线挺括。他没看我,目光落在面前那份摊开的文件上。包厢角落的绿植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签了,好聚好散。他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淡得像杯放凉了的白开水。他把那份文件朝我的方向推了推,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叩。
《离婚协议书》。
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在顶灯光线下有点刺眼。
我身子没动,只略微前倾,视线在那几页纸上快速扫过。财产分割清晰明了:市中心两套大平层,郊区一套带院子的别墅,车库里那辆我常开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和一辆他很少碰的宾利添越,全部归我。外加一张五百万现金的支票。数字后面那一串零,晃得人眼晕。
还行。徐老板出手,不算小气。对得起我这三年顶着徐太太光环,替他出席各种慈善晚宴、品牌活动,兢兢业业扮演豪门贤妻所付出的劳动。
嗯哼。我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表示知晓的音节,算是回应。左手依旧稳稳地举着补光灯下的手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管刚用过的正红色唇釉,轻轻旋开盖子。浓郁的色彩暴露在空气里。
直播间里弹幕已经刷得飞起,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字几乎盖住了我半张脸。
晚晚,看我,今天口红绝美!
老婆今天鸽了好久,想死我了!
晚姐今天背景好高级,是酒店吗
晚晚旁边是不是有人男声
晚晚签什么直播签代言合同吗
助理小杨的声音在耳机里又急急响起,带着电流的嘶嘶声:晚姐,弹幕节奏有点歪了,都在猜您旁边是谁,要不要先闭下麦
我盯着那份协议书末尾,乙方签名处留白的地方。徐朗的名字已经签好了,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棱角分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唇角勾起一个练习过千百遍、弧度完美的笑。捏着那管唇釉,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鲜艳、饱满、带着点肆意妄为的红色膏体,流畅地在甲方签名栏里划出苏晚两个字。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带着点不经意的张扬,蹭花了底下光滑的纸页,留下一个模糊暧昧的唇膏印。
好了。我把签好的协议,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着,随意地推回桌子中央,那份带着我鲜明印记的文件,正好停在徐朗面前。动作轻飘飘的,像推走一杯不合口味的柠檬水。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把全部注意力拉回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调出那个能把我眼睛放大、皮肤磨得毫无瑕疵的美颜滤镜。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元气满满、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声音瞬间切换成直播间特有的、甜度爆表的模式:
哎呀,老铁们久等啦,刚处理了点小事儿~晚姐这就开播,今天给大家准备了超多硬货,先来个热场福利…
我的声音,我精心营造的欢快氛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桌对面的人隔绝在外。眼角余光瞥见,徐朗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终于动了。他伸手,捏起了那张被我口红蹭花的离婚协议书。捏得很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清晰的青白色,边缘的纸张甚至被捏得微微卷曲起来。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签这份结束我们三年婚姻的文件,会签得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心不在焉。甚至比不上直播间里粉丝刷个火箭更能让我情绪波动。
毕竟,就在三小时前,我那条在某个高端私人俱乐部后台、一边补妆一边随口吐槽某些小镇出来的男人,骨子里那点小家子气真是刻在基因里,穿再贵的西装也遮不住的直播切片,正被疯狂转发,高高挂在他老家那个十八线小城的同城热搜榜第一位。
弹幕还在疯狂滚动。
晚晚签啥呢好奇死了!
旁边那手,骨节分明,绝了,晚晚快让帅哥露脸!
晚姐今天状态绝杀,口红什么色号,求链接!
只有我听到‘离婚’两个字吗幻听了
楼上+1,好像真的说了离婚…
徐朗拿着那份协议,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我手机屏幕边缘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再看我,也没再看那份文件,只是把它对折了一下,塞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僵硬。
他没说话,转身。包厢厚重的门被他拉开一条缝,外面走廊的光线透了进来。他侧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也把他彻底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包厢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手机里粉丝们热情的声浪。补光灯依旧灼热地烤着我的脸。我看着屏幕上自己那张被滤镜修饰得毫无瑕疵、笑容灿烂的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点陌生。
我甩甩头,把这点不合时宜的情绪甩开,对着镜头,笑容更加明媚,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好啦好啦,不开玩笑啦,来,宝宝们,把‘晚晚最美’打在公屏上,三二一,截屏抽奖,送晚姐亲签的绝版口红套装哦!
手指飞快地点下截屏键。屏幕上瞬间被疯狂刷过的晚晚最美填满。巨大的虚拟火箭、跑车、嘉年华特效此起彼伏地炸开,绚烂的光效几乎淹没了我的脸。
这才是我的世界。喧闹,浮华,被无数人仰望和追捧。至于徐朗,还有那个被他藏在心底、不容任何人置喙的老家小镇…都只是这场盛大直播里,一个微不足道、很快就会被遗忘的小插曲。
我以为这场仓促的离婚,就像直播间里划过的一个普通弹幕,转眼就会被海量的信息淹没。
直到三天后。
我正窝在市中心那套大平层奢华的衣帽间里,对着满墙的名牌包包和当季新款,举着手机直播夏日清凉穿搭。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
这件鹅黄色的真丝吊带裙,超级显白,搭这个珍珠小包,绝配有没有我对着镜头转了个圈,裙摆飞扬,笑容无懈可击。弹幕又是一片老婆杀我晚晚仙女下凡。
助理小杨突然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手里死死攥着她的手机,完全不顾还在直播,声音都劈了叉:晚姐,出…出大事了!
她慌乱地直接把手机屏幕怼到我眼前。屏幕上,赫然是一个爆炸性的热搜话题:
苏晚
塌房实锤,直播翻车!
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暗红色的爆字。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直播间的粉丝也懵了,弹幕瞬间被问号刷屏。
塌房晚晚
什么情况
小助理怎么了
我强作镇定,对着镜头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哎呀,宝宝们别慌,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晚姐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哦!说完,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直播。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我一把抢过小杨的手机。
点开那个热搜话题。置顶的,是一个播放量已经破千万的视频。视频内容,正是三天前,我在那个私人俱乐部后台的直播片段!但被人恶意剪辑过了!
原视频里,我那句带着明显调侃语气的某些小镇出来的男人,骨子里那点小家子气真是刻在基因里,穿再贵的西装也遮不住,被单独截取出来,放慢,重复播放了三遍,背景音还配上了极其煽动性的、带着哭腔的画外音:听听,这就是你们追捧的女神,看不起小镇出身,看不起普通男人,高高在上,刻薄恶毒!
更致命的是,视频末尾,竟然还拼接了一段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拍的画面,看背景,是在一个高端晚宴的洗手间外面。我靠着墙,正低头看着手机,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不耐烦,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视频做了清晰的唇语解读放大特效,配的字幕是:烦死了,一群土包子,装什么上流社会…
天旋地转!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像是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手脚冰凉。
这…这是谁干的我的声音尖利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杨都快哭出来了:不…不知道啊晚姐,突然就爆了,好几个跟我们关系好的营销号都联系不上,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们之前谈好的几个高奢代言,对方负责人刚才都发消息来…说要暂停接触,还有…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徐…徐总那边…
徐朗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像是为了印证小杨的话,我自己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不是徐朗,而是他的首席特助,陈锋。一个永远冷静得像机器人的男人。
我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
苏小姐。陈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公式化,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徐总让我转告您两件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照本宣科:第一,关于您名下三处房产及两辆车的产权过户手续,因涉及金额较大,流程上需要一些时间,请您耐心等待通知。第二,他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捅了进来,基于您近期的个人言论在网络引发的巨大负面舆情,已严重损害集团及徐总个人声誉。徐总决定,立即中止您名下那张由他主卡绑定的无限额副卡的使用权限。同时,您以‘徐太太’身份签署的所有商业代言及活动合约,其后续产生的任何法律风险及经济损失,将由您个人全额承担。相关律师函,稍后会送达您府上。
嗡——
手机差点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无限额副卡被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那些每月天文数字般的信用卡账单,那些维持我光鲜生活的巨额开销,瞬间失去了来源,更可怕的是那些代言合约,天价的违约金!
他…徐朗他…我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这不仅仅是离婚后财产交割的问题,这是要把我彻底打入深渊!
徐总还让我转达一句,陈锋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念判决书,他说,‘小镇男人的‘小家子气’,只够保住他自己。苏小姐,好自为之。’
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嘟…的忙音,像丧钟一样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掉在衣帽间昂贵的地毯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狰狞的蛛网。
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满墙的华服和包包,璀璨的水晶吊灯,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这一切曾让我沉醉的奢华,此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冰山,要把我彻底埋葬。
塌房不,这是彻底的地陷天塌。
我苏晚,曾经站在云端、被无数人仰望的顶流网红、豪门阔太,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代言解约,账号被封禁,天价违约金像雪片一样飞来。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称姐道妹的朋友们,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我租住的那套市中心豪华公寓,房东也委婉地表示不太方便续租了。
曾经纸醉金迷的世界,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我的,只有银行账户里那点可怜巴巴、甚至不够支付一个月律师费的余额,还有几大箱无处安放的奢侈品衣物。
现实冰冷得像三九天的铁板。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离开徐朗提供的那张无限额副卡和徐太太的光环,我苏晚,什么也不是。
在廉价快捷酒店发霉的房间里对着计算器按了三天后,我终于认命地拨通了那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打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略显沙哑、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
…妈。我嗓子眼发干,声音艰涩。
小晚我妈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真是你哎呀我的老天爷,你这孩子,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你爸昨天还念叨呢…
听着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关切,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用力吸了口气,压下那股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家里…还有空房间吗我…我可能,要回去住一阵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妈的声音再响起时,那惊喜褪去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和试探:有空,当然有空,你以前那屋,妈一直给你收拾着呢,就是…小晚啊,你…是不是出啥事了跟妈说,别怕。
没事,我飞快地打断她,声音有点发虚,就是…工作太累了,想休息休息。妈,我明天…大概下午到。
挂了电话,我看着快捷酒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回老家。那个叫清溪的、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镇。那个我曾经迫不及待逃离、甚至在直播中口不择言嘲讽过的地方。如今,竟成了我唯一的退路。
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长途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颠簸了将近五个小时,才终于摇摇晃晃地驶入清溪镇的地界。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淡淡牲畜粪便的味道,透过车窗缝隙钻了进来。我戴着巨大的墨镜和口罩,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只见不得光的鼹鼠。
窗外是久违的景象。低矮的、贴着白色或浅蓝色瓷砖的自建楼房,路边随意支着的小摊,卖着瓜果蔬菜或廉价的塑料玩具。街道不宽,偶尔有摩托车突突地驶过,带起一阵尘土。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一切都和三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却又感觉隔了千山万水。
车子在一个挂着清溪镇客运站破旧牌子的水泥坪前停下。我拖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最大号的LV行李箱,艰难地下了车。箱轮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来旁边几个蹲在树荫下等活的三轮车夫好奇的目光。
姑娘,去哪坐车不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凑上来问。
我下意识地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墨镜后的眼神警惕地扫过他和他那辆沾满泥点、漆皮剥落的三轮车。不用。我生硬地回绝,拉着箱子,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镇子西头走去。
脚下的水泥路很快变成了更窄的、铺着不规则青石板的老街。两边是各种小店:杂货铺、理发店、裁缝铺、一家飘着浓郁卤味的小饭馆…招牌大多陈旧褪色,带着岁月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炉烧饼的焦香、卤水里大料的浓郁、晒着的干菜的咸鲜,还有石板缝隙里青苔的潮湿气息。
几个坐在自家门口小板凳上择菜的老太太,一边麻利地动着手指,一边用探究的目光追随着我这个突兀的外来者。她们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低声的议论,像细小的针尖,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华丽羽毛、狼狈不堪地逃回旧巢穴的丑小鸭。
终于,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是一栋两层高的老旧小楼。外墙的米黄色涂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门口的水泥台阶打扫得很干净。院子不大,种着几棵常见的花草,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这就是我的家。那个我成名后,只在逢年过节匆匆打钱回来、却几乎没再踏足过的家。
院门虚掩着。我刚走到门口,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小晚!我妈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激动,眼角堆满了笑纹。她比视频里看着更瘦小了些,鬓角的白发也多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声音带着哽咽,可算到了,路上累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我爸也跟在后面,搓着手,脸上是那种老实人特有的、有点拘谨又极力想表达欢迎的笑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掉了漆的老式木桌椅,墙角笨重的旧电视柜,墙上挂着几幅印着风景画的廉价挂历。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潮湿的木头味和饭菜的香气混合的味道。一切都和三年前我寄钱回来让他们翻修时,他们拍给我看的照片相差无几。那笔钱,显然没花在装修上。
房间妈给你收拾好了,被子都晒得蓬蓬的!我妈拉着我往楼上走,脚步轻快得像个小姑娘。
推开二楼一间房的门。房间不大,但很整洁。一张老式的木架子床,铺着干净的碎花床单。靠窗一张旧书桌,擦得一尘不染。墙上还贴着我学生时代得过的几张奖状,纸张已经发黄卷边。
你先歇会儿,妈给你做饭去,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我妈说着,又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我站在房间中央,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巨大的LV行李箱放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和讽刺。窗外,是邻居家晾晒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不知谁家小孩的哭闹声。
这里没有璀璨的城市夜景,没有衣香鬓影的晚宴,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和无数追捧的目光。只有最普通、最真实、甚至有点粗糙的生活气息。
我摘下墨镜和口罩,露出那张即使素颜也依旧出众、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茫然的脸。巨大的落差感再次袭来,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胸口,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这小小的房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我过去三年那场华丽而虚幻的梦。
楼下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我妈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声音。排骨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了上来。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窗。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小镇特有的烟火气吹了进来,拂过我的脸颊。
生活,以一种猝不及防、近乎粗暴的方式,把我拽回了原点。
在家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乎两天,吃光了我妈炖的那锅排骨,我才勉强感觉活过来一点。小镇的生活节奏慢得像凝固的糖浆,除了我妈絮絮叨叨的关心和一日三餐的烟火气,似乎再没什么能打扰到我。我像只受惊的鸵鸟,把头埋进这小小的院落里,刻意不去想外面的风浪,不去看手机里可能残留的谩骂。
直到第三天傍晚。
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暖融融的金橘色。我趿拉着我妈那双有点大的塑料凉拖鞋,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运动裤,素面朝天,准备去巷子口那家小卖部买瓶酱油。我妈晚上要做红烧鱼。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巷子深处一家店门口传来的喧嚣声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声音不是争吵,而是…一种异常热闹的、带着巨大热情的喧哗。有节奏的、响亮的吆喝,人群的哄笑和惊叹,还有…诱人的食物香气
清溪镇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我有点好奇,下意识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巷子尽头拐角处,原本我记得是一家破败的、常年关着门的杂货铺。现在,那铺面竟然焕然一新,门头挂着崭新的木招牌,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徐记砂锅!招牌下还挂着一串红彤彤的灯笼,在暮色里格外显眼。
店门口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人群中心,摆着一张结实的木案板,案板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背对着我,穿着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深蓝色工字背心,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紧实,充满了力量感。下身是一条沾着点点油污的灰色运动裤。脚上一双…人字拖
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厚背大菜刀,刀身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寒光闪闪。他面前巨大的案板上,赫然放着一整只烤得表皮金黄酥脆、油光发亮的烤全羊!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一沉!
嘿!
一声低喝,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厚背菜刀化作一道雪亮的匹练,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下!
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裂响,巨大的羊排被精准地从中劈开,露出里面粉嫩诱人的羊肉,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瞬间喷涌而出!
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和掌声。
男人没有停顿,手腕翻飞,那把沉重的菜刀在他手里轻盈得如同穿花蝴蝶。剁、砍、剔、削,动作大开大合,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精准和力量美感。羊排、羊腿、羊蝎子…在他刀下迅速被分解成大小均匀、骨肉分离的肉块。刀锋撞击骨头和案板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像一场原始而狂野的打击乐表演。肉屑和油脂随着他的动作飞溅,他却毫不在意,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流下,浸湿了背心的肩带。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还有下颌那道…曾经被我无数次描摹过的、略显冷硬的弧线。
我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徐朗
那个在CBD顶层办公室运筹帷幄、在私人飞机上品着红酒、一身高定西装冷得像块冰的徐朗
此刻,他穿着背心裤衩人字拖,在我老家的小镇巷子里,挥汗如雨地…剁烤全羊
巨大的荒谬感和冲击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电线杆后面缩了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人群的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徐老板,再来一刀!
太帅了,这刀工,绝了!
徐哥,给我留块肋排!
这香味儿,勾死人了!
徐朗将最后一块羊蝎子利落地剔下,随手把沉重的菜刀往旁边刀架上一插,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他直起腰,撩起背心下摆,随意地擦了把脸上的汗,动作粗犷得没有半分从前的影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热情的人群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小镇男人特有的、有点糙的爽朗:
别急,都有,排好队,老规矩,按号拿肉,今天的羊,管够!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就在掠过我藏身的电线杆方向时,那眼神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锐利得像鹰隼,穿透了暮色和人群的缝隙。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看到我了
没等我确认,他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弯腰从旁边的大保温桶里捞出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漏勺,开始给排在最前面的客人捞热气腾腾、浸满浓郁汤汁的羊蝎子。动作麻利,招呼客人的语气熟稔自然。
王婶,您要的肋排,给您挑块肉多的!
李大爷,羊腿给您包好了,小心烫!
二狗子,急啥,少不了你的!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汗湿的肩背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野性的专注和…满足和那个在奢华包厢里,西装革履、捏着离婚协议书指节泛白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靠在冰冷的电线杆上,手里攥着买酱油的几块钱零钱,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巷子里弥漫着烤羊肉霸道浓烈的香气,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和喧嚣,真实而粗粝地冲击着我的感官。
那个我曾以为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前夫,那个曾被我刻薄言语伤害过的小镇男人,此刻,正以一种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扎根在我拼命逃离的故土上,活得热气腾腾,甚至…成了这里的中心。
而我,苏晚,曾经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人,如今却像个见不得光的小丑,躲在电线杆的阴影里,连一瓶酱油,都忘了去买。
我妈的红烧鱼最终还是没做成。
我像丢了魂一样,攥着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零钱,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了家。脑子里全是徐朗挥汗剁羊、对着街坊邻居爽朗吆喝的画面,和我记忆中那个冰冷矜贵的形象疯狂打架,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酱油呢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我这才如梦初醒,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忘了。声音干巴巴的。
你这孩子!魂丢路上了我妈嗔怪了一句,倒也没多问,算了算了,鱼腌上了,明天再做。你先去洗把脸,准备吃饭。
晚饭是简单的清炒时蔬和中午剩的排骨汤。我食不知味,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脑子里乱糟糟的。徐朗为什么会在这里开砂锅店还亲自剁肉这太魔幻了,难道…是因为我那条该死的直播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他是在报复用这种方式羞辱我让我亲眼看看,他离开我,在这个我瞧不起的小镇,一样活得风生水起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一股夹杂着难堪、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我啪地放下筷子。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巷子口那家‘徐记砂锅’…什么时候开的
徐记我妈正给我盛汤,闻言想了想,哦,你说老徐家那小子开的店啊开了有小半年了吧生意可火了,那孩子,有本事,出去闯荡几年,回来就弄这么大阵仗。他那羊蝎子锅,啧啧,绝了,镇上头一份,你爸昨天还念叨着想去尝尝呢…
老徐家小子我妈这熟稔的语气…我心头一紧:他…他叫徐朗
对啊!我妈把汤碗放到我面前,一脸理所当然,就徐木匠家的大小子嘛,小时候还跟你一个中学呢,你不记得了前几年不是去大城市了吗听说是发了大财,结果不知咋的又回来了。哎,这孩子,仁义,回来就把他爹那破木匠铺子盘下来,开了这砂锅店,手艺好,人又实在,生意能不好吗
轰——
我妈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徐木匠大小子一个中学发大财又回来信息量太大,冲击得我头晕目眩。徐朗…他根本不是什么偶然来到清溪镇,他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他说的老家,就是这里,而我那条愚蠢的直播,竟然精准地、恶毒地,戳中了他最深的根!
难怪…难怪他当初的反应那么激烈,离婚离得那么干脆,停卡停得那么狠,难怪他看到我签协议时,指节会捏得泛白!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这哪里是塌房我这是自己掘了个坑,精准地跳下去,还顺手把土给填实了!
妈…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我再也坐不住,胡乱扒了两口饭,逃也似地冲上了楼。
把自己摔在旧木床上,我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徐朗剁羊时那充满力量的身影,和他捏着离婚协议书时冰冷的眼神,交替闪现。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真正的鸵鸟,连院门都不敢轻易出了。生怕一出门,就撞见那个挥着菜刀的男人。小镇的八卦传播速度堪比光速,我回来的消息,大概早就传开了。徐朗…他肯定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我一个灰溜溜逃回来、还曾公开羞辱过他的前妻
光是想想那个可能的场景,我就觉得窒息。
可生活不会因为你躲着就放过你。我妈看我整天蔫蔫的,以为我是在家闷坏了,这天吃午饭时,小心翼翼地提议:小晚啊,你看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老这么闷着也不好。隔壁你张婶,在镇上新开的那个大超市做保洁组长,听说他们那儿理货部缺个临时工,活不累,就摆摆货,一天八十块,还管一顿午饭。你看…要不要去试试就当散散心
临时工超市理货一天八十块放在以前,这点钱还不够我买半支口红。可现在…我看着我妈殷切又带着点担忧的眼神,再看看自己那快要见底的微信余额,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我垂下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了行李箱里最不起眼的一套休闲装,素面朝天,跟着张婶去了镇中心那家规模还算可以的万家福超市。
理货的工作确实不算太累,但极其枯燥繁琐。推着沉重的货架车,把一箱箱饮料、零食、日用品搬到指定位置,拆箱,上架,整理排面。超市里冷气开得不足,空气中弥漫着生鲜区淡淡的鱼腥味和熟食区的油腻气息。穿着廉价工作服的我,淹没在同样忙碌的其他理货员和来来往往的顾客中,像一个没有面孔的背景板。
巨大的心理落差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曾经,我是被无数镜头追逐的焦点。现在,我只是超市里一个不起眼的、搬货的临时工。这种身份的坠落感,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我费力地把一箱沉重的矿泉水往货架高处垒时,一个熟悉到让我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超市特有的嘈杂背景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老板,结账。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扭过头。
收银台前,排着几个人。那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队伍中间,异常显眼。依旧是简单的深色T恤,工装裤,但洗得很干净。他手里拎着两个超市的大号购物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能看到大捆的葱姜蒜、成袋的香料包、整箱的啤酒饮料,还有一些新鲜的蔬菜。
是徐朗。
他侧对着我,正在看手机屏幕,神情专注,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核对什么。超市明亮的顶灯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颌那道线条依旧冷硬。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那箱矿泉水变得千斤重,手臂僵硬得无法动弹。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看到我了吗他认出我了吗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恨不得自己能瞬间变成货架上的一瓶酱油,或者干脆原地消失。
队伍在缓慢前移。终于轮到他了。他把两大袋东西放到收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看到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徐哥,又来进货啦今天东西不少啊!
嗯。徐朗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点工作后的沙哑,却清晰有力,店里快断粮了。
好嘞!收银员麻利地开始扫码。徐朗掏出手机准备付款。
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极其自然地、随意地朝我所在的这个货架通道扫了过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超市里再普通不过的理货员。
那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像掠过货架上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商品。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收银员扫完码的屏幕,手指在手机支付界面上点了点。
滴,支付成功!
清脆的电子音响起。
徐朗拎起那两个沉甸甸的购物袋,动作轻松得像拎着两袋棉花。他甚至没再往我这个方向多看一眼,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超市出口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自动门开合的光影里。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货架上。那箱矿泉水还抱在怀里,沉甸甸地压着我的心口。冷汗浸湿了后背的T恤,一片冰凉。
他没有愤怒,没有嘲讽,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彻底的…无视。
那种比任何斥责都更冰冷、更彻底的漠视,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将我冻僵。
原来,在他眼里,现在的苏晚,连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曾经的爱恨情仇,那些纠缠和伤害,在他回归小镇、挥起菜刀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翻篇。
只有我,还困在原地,像个可悲的笑话。
徐朗那彻底无视的一瞥,像根冰冷的针,扎穿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泡沫。什么前尘旧怨,什么爱恨情仇,在他挥刀剁羊、在超市淡定采购的那一刻,早就被剁碎、打包、扔进了名为过去的垃圾桶里。只有我,还像个守着垃圾堆的拾荒者,企图从里面翻找出点能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东西。
可笑。
我用力地把怀里那箱矿泉水哐地一声怼进货架最顶层,震得旁边几瓶饮料晃了晃。巨大的声响引得不远处一个理货阿姨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毫不在意,抹了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推起空了的货架车,转身朝着生鲜区走去。脚步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早上七点半准时到超市,换上那身难看的蓝色工作服,推车,搬货,上架,整理排面。动作从最初的生涩笨拙,到渐渐有了点麻木的熟练。超市里浑浊的空气,顾客挑剔的目光,主管偶尔的呵斥…这些曾经无法想象会落到我头上的东西,如今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背景音。
我不再去想徐朗,不去想那条该死的直播,不去想天价的违约金。想也没用。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像沙漏里不断减少的沙,提醒着我一个残酷的事实:八十块一天,养活自己都够呛,更别提填那些巨坑。坐吃山空,只有死路一条。
我妈看我每天早出晚归,累得蔫蔫的,心疼得不行,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饭桌上,她总是欲言又止。
小晚啊,这天晚饭,她终于忍不住了,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我碗里,超市那活…太辛苦了。要不…妈托人给你找个轻松点的坐办公室那种
我埋头扒饭,含糊道:不用,妈。这活挺好,能活动筋骨。轻松点的在这小镇上,能有什么轻松又体面的活轮到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前网红
那…我妈搓了搓围裙边,声音更小心了,你看…你以前不是…挺会拍视频的吗现在那个什么…抖啥音的,不是很火吗镇上好多人都拍,卖卖山货、拍拍做菜啥的,听说也能挣点钱…她越说声音越小,像是怕戳中我的痛处。
拍视频直播我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那些被平台封禁的账号,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截图,瞬间涌入脑海。胃里一阵翻搅,嘴里的红烧肉顿时失了滋味。
妈,吃饭吧。我打断她,语气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拍视频开什么玩笑,我苏晚就算饿死,从清溪桥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再碰那玩意儿!
日子在超市货架间无声地流淌。直到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
超市人流量比平时大很多,收银台排起了长队。空气更加闷浊,混合着汗味和各种商品的气味。我推着满满一车膨化食品,正艰难地在拥挤的通道里穿行,准备补货到零食区。
刚拐过一个堆满促销洗衣液的货架,前方通道口传来的争吵声就让我脚步一顿。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不长眼睛吗看把我这裙子蹭的!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和怒气。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一个怯懦的中年女声连声道歉,带着浓重的乡音,是我同事,负责生鲜区的王姨。她平时就有点笨手笨脚。
对不起有用吗你知道我这裙子多贵吗真丝的啊,被你手里这破筐刮一下,勾丝了,你赔得起吗你!那尖利的女声不依不饶,音量拔得更高,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
我推着车走过去。只见通道口,一个穿着鲜艳印花真丝连衣裙、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年轻女人,正叉着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姨脸上。她脚边散落着几个滚出来的西红柿。王姨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一个装蔬菜的塑料筐,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嘴里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那女人的脸…有点眼熟。我眯了眯眼,很快想起来了。是镇上开美容院的老板娘,姓刘,外号刘美丽,出了名的势利眼和得理不饶人。
刘姐,消消气消消气。超市的赵主管闻声赶了过来,满脸堆笑地打圆场,王姐她不是故意的,您这裙子…他凑近看了看那所谓的勾丝,其实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看问题不大,要不这样,我代表超市送您一张五十块的代金券…
五十块刘美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拔高了声调,赵主管,你打发叫花子呢我这裙子两千多,进口真丝,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站这儿不走了,让大家伙儿都评评理!她声音尖锐,瞬间吸引了更多看热闹的人围拢过来,对着手足无措的王姨指指点点。
王姨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主管也一脸为难。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这刘美丽,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刁难人!
就在这僵持不下、围观人群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不耐烦的男声,像把刀子一样切开了这嘈杂粘滞的空气:
吵吵啥挡道了都。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不少,齐刷刷地循声望去。
我也看了过去。
只见通道另一头,徐朗推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车,正慢悠悠地朝这边晃过来。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短袖T恤,领口有点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工装裤的裤脚随意地卷了两道,脚上还是那双…人字拖。购物车里堆满了东西,主要是成箱的啤酒和饮料,还有几大包火锅底料和香料。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不耐烦,眉头微蹙着,视线扫过挡在路中央的刘美丽、赵主管和王姨,最后落在地上那几个滚落的西红柿上。
刘美丽显然认识徐朗,看到他,嚣张的气焰明显收敛了一些,但依旧梗着脖子:徐老板,你来得正好,评评理,这超市员工把我这么贵的裙子刮坏了,你看这勾丝!她指着裙摆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徐朗没看她,也没看她的裙子。他弯腰,从购物车里拿起一听罐装可乐,单手啪地一声扣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才把目光重新投向刘美丽,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刘美丽,你这裙子,他顿了顿,下巴朝她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真丝裙扬了扬,XX批发市场三楼,168号档口,A货尾单,撑死一百八。上周刚到的货,我店里小工他媳妇儿也买了件同款不同花的,一百五拿下。
他话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通道。
刘美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涂着厚厚粉底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着,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和窃窃私语。
噗…一百八
哎哟我去,我说看着那么眼熟呢!
A货啊还两千多真敢说!
徐老板牛逼,这都知道
徐朗像是没听见周围的议论,又灌了一口可乐,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下一点,他也不在意,随意地用拇指抹掉。然后,他推着购物车,径直朝着挡路的刘美丽走去。
刘美丽被他那平淡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了两步。
徐朗推着车,车轮碾过地上一个滚落的西红柿,噗嗤一声轻响,红色的汁液溅了一点出来。他看都没看,推着车,稳稳当当地从刘美丽身边、从呆若木鸡的赵主管和满脸泪痕的王姨身边,走了过去。
经过王姨身边时,他脚步似乎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手里那个惹祸的蔬菜筐,又扫过她煞白的脸,淡淡地丢下一句:
王姨,下回搬东西看着点路。筐角包层胶布,省得蹭着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着那车沉甸甸的啤酒饮料,像个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地消失在生鲜区的货架尽头。背影高大,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却让人莫名心安的强大气场。
通道里,只剩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刘美丽,和周围看客们毫不掩饰的嘲笑目光。
赵主管松了口气,赶紧招呼人收拾地上的狼藉。王姨抹了把眼泪,感激又后怕地朝着徐朗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站在原地,推着那车膨化食品,指尖冰凉。刚才那一幕,像一场快放的戏剧,清晰地烙印在我脑海里。徐朗那平淡无波却一击致命的拆穿,他那副浑不在意、甚至有点痞气的姿态,还有最后对王姨那句看似随意、实则解围的提醒…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有震惊,有解气,有莫名的悸动,还有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
他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只是,他的世界,他的规则,他的力量,早已与我无关。他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甚至能轻易地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而我,只能像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推着一车廉价的薯片,在角落里看着。
那天超市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我心里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徐朗那副混不吝却又强大可靠的样子,和我记忆里那个西装革履、冰冷疏离的精英形象,彻底割裂开来。清溪镇的徐朗,像一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野草,带着粗粝的棱角,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活得真实又热气腾腾。
反观我自己。超市理货员一天八十块这根本不是我苏晚该待的地方,可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银行卡里的数字像沙漏一样无情减少,现实的鞭子抽得我生疼。我妈小心翼翼的眼神,更是让我如芒在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
深夜,躺在老旧的木架子床上,我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失眠了。我妈小心翼翼的建议,又一次钻进耳朵:拍视频…拍拍做菜啥的…也能挣点钱…
拍视频直播那个让我跌入深渊的东西
胃里一阵翻搅,本能地抗拒。可另一个念头,却像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上来——不拍那些光鲜亮丽的,就拍最普通的,拍清溪镇最真实的东西呢拍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热气腾腾的市井烟火,拍那些…徐朗挥刀时吸引无数目光的真实生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像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哪怕那光可能只是幻觉。
第二天轮休,我鬼使神差地翻出了行李箱最底层,那个被我刻意尘封的、最新款的手机云台和便携补光灯。设备依旧崭新,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带着过往的重量和耻辱感。
我深吸一口气,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没有化妆,没有换衣服,就穿着在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运动裤,素着一张脸,拿着设备,走出了家门。
去哪拍拍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带着我朝着那个这几天刻意绕开的方向走去——巷子口,徐记砂锅。
远远地,就看到徐记砂锅门口依旧热闹非凡。还没到正式饭点,门口已经支起了几张折叠桌,坐满了等位的食客。浓郁的、混合着香料和肉香的霸道气味,隔着半条巷子就钻进了鼻孔。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攥着云台的手心全是汗。
店门口的空地上,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果然在。徐朗背对着街道,正弯腰在一个巨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砂锅灶台前忙碌着。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工字背心,宽阔的肩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紧贴出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他手里拿着一柄长柄的大汤勺,正在锅里缓缓搅动,动作沉稳而专注。偶尔舀起一勺浓稠滚烫的汤汁,凑近鼻尖闻一闻,或者用勺子边缘撇去浮沫。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古铜色手臂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原始而充满力量的美感。灶台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那种烟火人间的气息更加浓郁。
就是这里了,就是这种真实到灼人的烟火气!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了云台的录制键。镜头对准了那个在灶火前挥汗如雨的身影。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尽量不引起注意。镜头里,徐朗宽阔的背脊,他搅动汤汁时手臂肌肉的贲张,他低头尝味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灶膛里跳跃的火光,锅里翻滚着的、色泽诱人、咕嘟冒泡的浓稠汤汁…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粗粝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徐朗像是搅好了汤,直起身,随手把大汤勺往旁边架子上一挂。他转过身,似乎想拿点什么东西。
视线,毫无预兆地,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对上了我举着的手机镜头。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专注工作后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到我和我手里的拍摄设备时,极其细微地眯了一下。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和窘迫。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轰的一声全涌到了脸上,火辣辣地烧着。手指像被冻僵了一样,僵在录制键上,忘了按停,也忘了移开镜头。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被他发现了,他会怎么想觉得我贼心不死觉得我还在觊觎他还是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就在我几乎要落荒而逃的瞬间,徐朗动了。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露出鄙夷或嘲讽的神情。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我只是路边一棵无关紧要的树。他走到旁边堆满食材的案板前,弯腰,从地上的一个大竹筐里,抱起一颗…硕大的、沾着新鲜泥土的白萝卜
他抱着那颗沉甸甸的白萝卜,重新走回我的镜头前方。他背对着我,面向灶台。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微微屈膝,重心下沉,将那颗白萝卜稳稳地托在左手掌根处。右手则从案板刀架上,抽出了那把厚背阔刃、寒光闪闪的大菜刀!
刀身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下一秒,他动了!
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爆发!
嚓,嚓,嚓,嚓!
沉重的菜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带着令人心悸的破风声,狠狠劈下,精准、迅猛、势大力沉,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清脆利落的裂响!
巨大的白萝卜在他刀下如同温顺的豆腐,被瞬间分解,粗壮的萝卜被劈开,再劈开,厚重的萝卜块被切成均匀的厚片,厚片又被叠起,瞬间化作细密均匀的萝卜丝!
刀光翻飞,残影重重,厚实的木质案板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是战鼓在擂动,萝卜的碎屑和清甜的汁液随着他大开大合的动作四散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美感。手臂的肌肉贲张隆起,背脊的线条绷紧如弓,汗水顺着他流畅的背肌线条滚落,浸湿了工字背心的边缘。他整个人仿佛与手中的刀、与那案板上的食材、与那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原始而狂野的生命力!
这哪里是在切萝卜这分明是一场力与美的视觉盛宴,一场充满野性张力的表演!
周围等位的食客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好,徐哥牛逼!
卧槽,这刀工,神了!
拍下来,快拍下来发朋友圈!
而我,举着手机,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羞耻和恐慌,整个人都看呆了,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这震撼人心的一幕:那翻飞的刀光,那贲张的肌肉,那飞溅的汁液,那专注而充满力量感的侧脸…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冲击力!
直到徐朗手腕一收,哐的一声,将菜刀稳稳地插回刀架。案板上,只剩下一堆细如发丝、晶莹剔透的萝卜丝。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拿起旁边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盆,将萝卜丝扫了进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他端起那盆萝卜丝,转身,准备走回灶台。再次经过我面前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也未曾在我身上停留一秒。
只是在与我错身而过的瞬间,一个极低、带着点喘息、却清晰无比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被手机的麦克风精准地捕捉到:
拍可以,别挡道。
声音平淡,没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说完,他端着盆,径直走回了那热气蒸腾的灶台前,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僵在原地,举着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脸颊依旧滚烫,但不再是单纯的羞耻。那滚烫里,混杂着巨大的震撼、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战栗的兴奋!
他看到了,他知道我在拍,他甚至…默许了,用这种最震撼、最直接的方式。
镜头里,他重新拿起长柄汤勺,搅动着那锅浓稠的汤汁。袅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身影,却让那个在烟火中专注劳作的侧影,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魅力。
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刀光翻飞,汗水闪耀,力量喷薄。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我的脑海。
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