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的发小林晚穿着我的限量版手绘球鞋,在他家客厅蹦跳。
那是他央求我熬了三个通宵才完成的生日礼物。
林晚得意地晃着脚:嫂子别生气,我鞋弄脏了借穿一下,阿屿说反正你也不懂收藏。
顾屿笑着揉乱她的头发:小晚就这脾气,你让让她。
我点点头,转身用美工刀划烂了另一只鞋。
脏了的东西,就该扔掉。
1
雨夜决裂
雨点砸在滨城艺术区光洁的路面上,溅起一片混沌的凉意。夏初撑着伞,高跟鞋踩碎一地湿漉漉的霓虹倒影,径直走向那扇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公寓门。指纹锁冰冷的触感下,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密码错误。她按响门铃,金属的蜂鸣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顾屿揉着惺忪的睡眼,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初初这么大雨,你怎么……话音未落,夏初冰冷的声音已经切断了所有暖意。
分手吧。
顾屿瞬间清醒了,脸上那点残余的睡意被惊愕冲刷得一干二净:宝宝又怎么了我……我昨晚在画廊盯布展到后半夜,手机没电了,真没听到你电话!他急切地伸手想拉她,语气带着习惯性的安抚,别站门口,淋湿了。快进来,我煮姜茶给你驱寒!
夏初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冰冷潮湿的界限。不用。她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我走了。
七年。从大学校园到滨城艺术圈,她陪着顾屿从籍籍无名的小策展人一路打拼。他曾经是那个在寒冬深夜跑遍半个城市为她买药的人,是那个在她画稿被客户无理否定后,整夜整夜抱着她安慰的人。可这些温暖的碎片,此刻被一种更深、更钝的疲惫覆盖。她看着顾屿眼中那份她又在闹小脾气的了然,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脚下冰凉的水洼里。
他的身后,传来拖鞋踢踏的轻快声音。一个穿着宽大男款T恤的身影出现在玄关昏暗的光线里,是林晚。她揉着眼睛,睡意未消,声音带着点撒娇的黏糊:阿屿,谁呀吵死了……目光落到夏初身上,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呀,嫂子来啦
夏初的视线,却死死钉在了林晚的脚上。
那双鞋。
限量发售的纯白球鞋,此刻正穿在林晚的脚上。鞋面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如今却跳跃着色彩——是夏初熬了整整三个通宵,一笔一笔亲手绘上去的。深海蓝的鲸鱼摆尾,溅起的浪花里藏着细小的星辰,鞋带孔周围缠绕着银色的藤蔓与微小的音符。那是顾屿去年生日,软磨硬泡央求她画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承载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心底最柔软的祝愿。
而现在,这双承载着她心血与情意的鞋,踩在林晚的脚下。鞋尖沾着一点可疑的泥渍,鞋帮边缘被蹭得微微发灰。林晚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非但没有局促,反而炫耀似的踮起脚,故意在光洁的地板上蹦跳了两下,鞋底的纹路发出轻响。
嫂子别生气啊!林晚笑嘻嘻地凑过来,语气亲昵得近乎刺耳,昨儿下雨,我那高跟鞋泡汤了,脚底板都是泥,难受得要命!阿屿看我可怜,就说借嫂子这双给我救救急。他说反正你也不懂收藏球鞋,放着也是放着嘛!她歪头看向顾屿,带着一种夏初永远无法拥有的熟稔和依赖。
顾屿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在,快得像错觉。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林晚睡得蓬乱的头发,动作亲昵,语气带着一种夏初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的、对旁人的宠溺纵容:行了小晚,少说两句。初初有点敏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转向夏初,试图解释,昨晚布展结束太晚,雨又大得邪乎,小晚住得远,让她一个女孩子冒雨回去多不安全她睡的是客房……
夏初的目光从那双被糟蹋的鞋,缓缓移到顾屿脸上。那双曾经盛满她整个世界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林晚的身影。她忽然扯动嘴角,笑了。那笑容很冷,没有一丝温度,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痕。
原来你也知道林晚是个女的。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挺好。密码是她换的鞋是她穿的她可以随意留宿你家,穿走我的东西……顾屿,我看你们挺配。她的目光扫过林晚身上那件显然属于顾屿的宽大T恤,要不你们直接同居,结婚,给我发张请柬份子钱我提前烧给你们。
夏初!顾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将林晚挡在了身后,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你说话别太过分!我和小晚认识多少年了要有什么早就有了,轮得到今天她就是这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子,你跟她计较什么一双鞋而已,脏了洗洗不就完了多大点事!
那句要有什么早就有了,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夏初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原来她小心翼翼守护的七年,她视若珍宝的感情,在他眼里,是可以如此轻易地用一句早就有了来定义和撇清的。
她不再看顾屿,也不再看林晚脸上那抹刺眼的得意。所有的解释和争吵都失去了意义。她猛地转身,高跟鞋决绝地踩进冰冷的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身后传来林晚刻意压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阿屿,嫂子气性这么大,你不去追啊
顾屿的声音带着一种令夏初作呕的、习以为常的疲惫和笃定,穿透雨帘追了上来: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她就这脾气,哄哄就行。
夏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翻涌的酸涩狠狠压回去。他不会知道,她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就放在合租小屋的角落;他更不会知道,那份压在抽屉最底层的、曼哈顿顶尖艺术学院夏季工作坊的邀请函,已经被她重新拾起,指尖在确认回复的选项上停留了很久。
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了。
2
心碎收拾
回到和室友林晓合租的老公寓,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气息。夏初沉默地拖出角落那个落了些灰尘的行李箱,打开衣柜,动作利落地收拾衣物。衣架上还挂着一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那是去年冬天顾屿送的,说衬她的眼睛。夏初的手指在柔软的羊绒上停顿了一秒,随即毫不犹豫地取下,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动作干脆得像撕掉一张废稿。
初初林晓揉着眼睛从画室出来,脸上还沾着点钴蓝色颜料,你这是……终于要搬去顾屿那儿啦恭喜脱离苦海!她笑着打趣,随即看到夏初过分平静甚至带着冷意的侧脸,以及垃圾桶里那条昂贵的围巾,笑容僵住了,……怎么了
分了。夏初言简意赅,把一件厚毛衣塞进箱子。
林晓倒抽一口冷气,画笔啪嗒掉在地上:分了!为什么啊你们俩可是从美院到滨城艺术圈的神仙眷侣!出什么事了顾屿他……她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什么,几步冲回房间抓出手机,手指用力地戳着屏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操!是不是因为林晚那个妖精又作妖了
手机屏幕被强硬地戳到夏初眼前。
最新动态来自林晚。九宫格。正中间是一张几乎头挨头的自拍。林晚穿着顾屿那件印着复古游戏机图案的宽大T恤,笑得眉眼弯弯,下巴几乎搁在顾屿的肩膀上。顾屿也笑着,手里拿着游戏手柄,背景是夏初无比熟悉的客厅,沙发上胡乱堆着薯片袋和可乐罐。周围几张图全是游戏通关的高分截图,炫目刺眼,充斥着一种夏初被彻底排除在外的热闹。
底下的评论更是精彩纷呈:
晚姐牛逼!这手速,这意识,顾大策展人调教得好哇!【狗头】
还得是晚姐!跟屿哥配合无敌了!带带弟弟呗下次兄弟局也叫上我!
只有我觉得屿哥和晚姐这颜值配一脸吗强强联手啊!嫂子呢【吃瓜】
屿哥家这沙发看着就舒服,晚姐常驻了【坏笑】
……
夏初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那些手柄和屏幕,最后落在那台眼熟的、贴着限量版复古游戏贴纸的Switch上。那是顾屿去年生日,她跑遍半个滨城,在游戏店外排了三个小时长队才抢到的限定版。她清晰地记得顾屿拆开包装时惊喜得像个大男孩的表情,抱着她在狭小的客厅里转了好几圈,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说这是全世界最懂他的礼物。而此刻,它成了林晚炫耀亲密无间的道具。
他们玩的游戏机,夏初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我送给顾屿的生日礼物。
林晓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把手机摔了:我靠!顾屿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这林晚摆明了是骑脸输出!他瞎吗还有这群人,眼瞎心也盲把你当什么了空气吗!她看着夏初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心疼得眼圈都红了,一把用力抱住她,声音带了哽咽,初初,这种垃圾男人不要也罢!扔得好!但你这房子月底就到期了,打算去哪要不先住我这儿,我跟房东说说……
不用麻烦,夏初轻轻回抱了一下林晓,仿佛汲取了一点力量,语气斩钉截铁,去我小姨家过渡几天。正好,她顿了顿,眼底有什么东西重新亮起来,像拨开乌云的星子,我辞职了,去纽约。
林晓一愣,随即用力点头,仿佛要把所有担忧都甩出去:对!早该去了!你那几幅实验性作品,《蚀》、《城市褶皱》,被那个傻X画廊经理压着不让展,说你‘太前卫’‘看不懂’!狗屁!就该去纽约狠狠打他们的脸!让那些老古板开开眼!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担忧,就是……一个人漂洋过海,人生地不熟,千万千万要小心,有事儿立刻给我打电话,我24小时开机!
放心。夏初笑了笑,那笑容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温度,饿不死。我的画,总能换口饭吃。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室内突兀地亮起。顾屿的头像——一只傻乎乎的萨摩耶——在屏幕上跳动着。消息弹了出来:宝宝,消消气好不好给你点了你最爱的‘半糖记’双皮奶和炸鲜奶,送到你楼下了。别不理我嘛
【可怜狗狗表情包】。
夏初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指尖悬停在冰凉的屏幕上,最终没有点开,而是干脆利落地向左滑动,选择了删除联系人。接着是微信、电话、所有社交软件……一个接一个,拉黑,删除。动作迅疾、精准、干净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在清除某种顽固的、令人作呕的病毒。删除键按下的轻微嗒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像是为过去的七年敲响的丧钟。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像是为这场漫长的告别奏着背景乐。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她沉静的侧脸。点开邮箱,找到那封压在众多未读邮件之下、来自NYA
Summer
Workshop
Admissions
Office的邮件。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地按下了Confirm
Acceptance。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3
校园重逢
两周后,夏初再次踏入滨城美院。空气里弥漫着初秋特有的微凉气息,混杂着油彩、松节油和青春蓬勃的荷尔蒙味道。翻新过的操场上有穿着鲜艳运动服的学弟学妹在奔跑嬉笑,远处画室大楼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她是来开最终的成绩单和学位证明的,也是来做一场静默的、不为人知的告别。这里埋葬了她最炽热的青春和爱情,也孕育了她最初的翅膀。如今,她要飞走了。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被迎面走来的两个人轻易打破。
顾屿和林晚。
林晚亲昵地挽着顾屿的手臂,半个身子几乎挂在他身上,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藤蔓。看到夏初,林晚眼睛一亮,立刻扬起一个甜得发腻、刻意放大的笑容,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夸张的惊喜:呀!嫂子!这么巧呀你也回学校啦那声音在空旷的校园小径上显得格外刺耳。
顾屿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和狼狈,下意识地想抽出手臂,却被林晚更紧地缠住,指甲几乎掐进他胳膊里。他只能略显僵硬地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刻意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眼神闪烁:初初,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想找你呢!‘半糖记’的老板说你后来一直没去拿东西都放坏了……他目光殷切地锁住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焦灼,别生我气了,好不好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像是急于证明什么,动作有些慌乱地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印着Montblanc烫金Logo的精致黑色礼盒,献宝似的啪嗒一声打开。天鹅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支钢笔。笔身是深邃的午夜蓝树脂,镶嵌着细碎的、如星辰般的蓝宝石,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晕。
你上次在‘浮光掠影’那个艺术沙龙上,多看了两眼的那支限量版‘深海之谜’,我记得!顾屿语气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得意,仿佛这记得本身已是天大的恩赐和弥补。
记忆猛地翻涌,带着冰冷的潮气。夏初清晰地想起那次小型艺术沙龙,她的目光确实在这支设计独特、融合了海洋元素与冷冽现代感的笔上停留了片刻。纯粹是出于设计师对材质与结构美学的职业本能欣赏。当时顾屿正站在几步开外,和林晚头碰头地热烈讨论着某个装置作品如何用灯光营造暧昧氛围,他的侧脸沉浸在林晚崇拜的目光里,似乎根本没注意她站在哪里。
林晚立刻凑了上来,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笑嘻嘻地补充道,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是呀是呀!阿屿可上心了!为了这支笔,我们跑了好几家专柜呢!腿都快跑断了!最后还是我一眼就看中这个‘深海之谜’的配色,她挑衅般地瞥了夏初一眼,特别衬嫂子你这种清冷的气质,对吧阿屿她得意地用手肘亲昵地撞了撞顾屿的胳膊。
顾屿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或肯定,脸上堆起笑容,目光温柔地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夏初从未拥有过的纵容:嗯,小晚眼光一向毒辣,这点我服。
得到鼓励的林晚更加得意忘形,顺势踮起脚,哥俩好地一把用力勾住顾屿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声音拔高:那必须!你晚姐的审美什么时候掉过链子!顾屿也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环住她的腰,稳住她摇晃的身体,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旁若无人,亲密无间得如同一对热恋中的璧人。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这幅画面刺眼得让夏初胃里一阵翻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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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夏初的视网膜上,留下焦黑的印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但随之涌上的,是更汹涌的、冰冷的愤怒。
顾屿。夏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冰冷的重量,让顾屿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住、碎裂。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逛798,你看中那个孤品铁皮机器人,我说太贵了不要,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顾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茫然地看着她,眼神里是真实的困惑和一丝被打断亲昵的不耐烦,显然对这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毫无印象。
夏初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复述,声音像淬了冰的玻璃:你说,‘夏初,给你的东西,必须是我亲手挑的。因为只有我知道,什么才配得上你独一无二的好。’她的目光从顾屿瞬间变得有些难堪的脸上,缓缓移到林晚那只紧紧勾着他脖子的、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臂上,最后落回那支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宝石光芒的所谓深海之谜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像一把锋利的弯刀。现在呢‘深海之谜’眼光毒辣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甸甸的礼盒狠狠砸回顾屿怀里!
砰!盒子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发出一声闷响。顾屿被砸得踉跄后退一步,闷哼一声。礼盒随即掉落在地,发出更响的撞击声。盒盖弹开,那支昂贵的钢笔滚落出来,蓝宝石镶嵌的笔尖在光洁的灰白色地砖上磕碰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
夏初你他妈疯了!林晚的尖叫像指甲刮过玻璃,她松开顾屿就要冲过来,面目狰狞,你知不知道这支笔多贵!阿屿花了多少心思才买到的!你个不识好歹的……
心思夏初厉声打断她,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捂着胸口、脸色惨白的顾屿,你花的心思,就是带着你的‘好兄弟’,用她那‘毒辣’的眼光,来替你挑选送给我的、‘配得上我独一无二’的礼物她看着顾屿脸上血色尽褪的狼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字字诛心,顾屿,你真让我恶心。
初秋的风骤然卷起地上的枯黄梧桐叶,打着旋儿从他们之间穿过,发出萧瑟的呜咽。周围路过的几个学生停下脚步,好奇又带着点八卦地张望着这场闹剧。
顾屿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辩解,想挽回,最终却只是难堪地、狼狈地弯下腰,去捡拾地上那支象征着讽刺的笔。夏初不再看他,也彻底无视了林晚那怨毒的目光,决然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毫无留恋,像一声声为这场七年长跑敲响的、最后的倒计时。
初初!顾屿在她身后嘶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恐慌,我们谈谈!好好谈谈行不行!
夏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脊背挺得笔直,径直穿过那几个看热闹的学生和满地萧瑟的落叶,走向美院深处那栋爬满暗绿色常青藤的老建筑——设计学院的资料室。那里存放着她过往的成绩,也即将成为她飞向未来的通行证。
她没有回头。身后传来林晚刻意提高的、委屈又带着控诉的哭腔:阿屿!你看她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帮她挑礼物……
那声音,终于被越来越大的秋风彻底吹散,消散在空旷的校园里,不留一丝痕迹。
4
旧友相助
推开资料室厚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橡木门,一股浓烈的油墨、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沉淀感。夏初径直走到深褐色木质档案柜台前,刚要开口,一个温和而略带讶异的声音从侧后方一排顶天立地的铁灰色档案柜旁传来。
夏初
她回头。逆着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带着微尘光柱的秋阳,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薄呢大衣的高瘦身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几份泛黄的牛皮纸袋文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温和。是周叙白。夏初对他有印象,顾屿大学同寝室的,后来听说去了国外顶尖的艺术学院深造艺术管理,如今在业内颇有名气。她记得他以前在美院设计周当学生策展人时,对自己那组以城市废墟为灵感、充满撕裂感的解构主义海报评价很高,言语间满是专业角度的欣赏和认可。后来,因为顾屿那点隐秘的、不值一提的占有欲作祟,两人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系。
真的是你。周叙白走近几步,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而纯粹的笑意,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好久不见。
周学长,夏初有些意外,努力压下喉咙里因刚才冲突而翻涌的哽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你怎么在这
刚回国不久,受聘做学院的特聘研究员,参与校史艺术档案的数字化整理项目。他扬了扬手中印着滨城美院档案馆字样的牛皮纸袋,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只是偶遇老同学,来找点七十年代先锋艺术运动的原始资料。你呢办手续
嗯,夏初点点头,指了指柜台,成绩单和学位证明,申请材料要用。
周叙白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微红和极力掩饰的疲惫,却没有丝毫追问的意思。他抬腕看了看那块简约的铂金腕表:时间还早。资料归档也得排队。要不要去‘云廊’坐坐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那儿的氛围和咖啡。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当…老同学叙叙旧
夏初看着窗外依旧阴沉、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的天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此刻,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驱散刚才那场闹剧带来的冰冷和反胃。好。
5
艺术之光
云廊画廊附设的咖啡厅,位于艺术区一栋改造过的老厂房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锈迹斑斑的工业钢架和蓬勃生长的爬山虎,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室内人不多,流淌着低缓慵懒的爵士钢琴曲,空气里混合着顶级咖啡豆烘焙的醇香、油画颜料特有的松节油气息以及淡淡的、属于旧木头的味道。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慢了些。
周叙白将一杯热气腾腾、点缀着白色棉花糖的浓香热可可轻轻推到夏初面前。听说你接了纽约艺术联盟(NYA)的夏季工作坊他开门见山,语气是纯粹的询问,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
夏初捧着温热的骨瓷杯,指尖传来暖意,有些惊讶于他的消息灵通:学长消息很灵通。
圈子不大。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坦诚,而且,你的作品风格辨识度很高。去年在滨城青年艺术双年展上那幅《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细节,用废弃电路板和丙烯在帆布上堆叠、灼烧,处理光影和肌理的那种破坏性重塑手法,非常独特,记忆点很强。劳伦斯教授私下跟我提过。
夏初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的热度固执地传递到冰冷的指尖。她沉默着。劳伦斯教授,NYA工作坊的灵魂人物,国际知名的材料艺术大师。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涟漪。为了顾屿初创期那个风雨飘摇、总需要她拿商业设计稿收入去填补亏空的小画廊屿光,她放弃了当时劳伦斯教授抛来的橄榄枝——一个宝贵的硕士推荐名额。选择留在滨城,做他背后那个沉默的支持者、灵感来源,以及偶尔的救火队员。
现在去,时机正好。周叙白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能穿透迷雾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纽约是艺术的熔炉,也是最好的跳板。以你的天赋和对材料的敏感度,还有那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儿,他眼中带着真诚的赞赏,劳伦斯教授会非常乐意做你的推荐人,只要你开口。他像是早有准备,极其自然地拿出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流畅地点了几下,调出一个分类清晰、条目详尽的文档,推到夏初面前。
这是几个我觉得会非常适合你现阶段的工作坊和短期艺术家驻留项目,侧重材料实验和先锋视觉表达。还有几个布鲁克林和切尔西区的独立画廊,最近有开放征集(Open
Call),主题很契合你的风格。周叙白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或许能用得上。
夏初接过平板,屏幕上的信息详尽得超乎想象,绝非临时拼凑:每个项目的特色、核心导师的背景与研究方向、往期学员作品风格分析、申请截止日期与硬性要求、甚至详细列出了纽约布鲁克林区(相对便宜且艺术氛围浓厚)和切尔西画廊区(昂贵但机会多)的租房参考、生活成本估算、以及几家靠谱的中古家具店地址……细致得如同一个资深纽约客精心整理的生存指南。
这……夏初抬起头,眼中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学长什么时候准备的
看到NYA官网公布夏季工作坊入选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后,周叙白端起自己的黑咖啡抿了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顺手整理了一下。毕竟在那边待过几年,踩过一些坑,积攒了点信息,放着也是浪费。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深入的领域:不同材料的可能性(夏初最近痴迷于回收电子元件的再创作)、纽约地下艺术圈的活力与残酷、切尔西大画廊的运作规则与布鲁克林小画廊的自由实验精神……周叙白没有问一句关于顾屿或林晚的事,仿佛那些糟心的人和事从未存在过。他专注地谈论着夏初作品中那些被滨城保守画廊经理贬为看不懂、太激进的大胆解构和破坏性美感,精准地分析着纽约不同区域画廊策展人的偏好,甚至提到了一个夏初从未听说过的、规模很小但理念极其先锋的再生基金会(Re-Gen
Foundation)驻留项目——专注于支持艺术家利用回收废弃物和科技废料进行创作,与夏初正在探索的方向不谋而合。他分享的信息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带着深刻的行业洞察和务实建议。
时间在专注而充满启发性的交流中流逝得飞快。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画廊精心设计的射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束打在墙壁悬挂的抽象画作上,在空间里投下温暖而富有层次的光晕,将咖啡厅笼罩在一片静谧而充满艺术感的氛围中。
如果需要更具体的建议,或者想提前跟劳伦斯教授聊聊,周叙白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设计极其简洁的白色卡片,推到夏初面前。卡片上只有名字Zhou
Xubai,一个简洁的Gmail邮箱,和一个纽约的本地号码。随时联系我。他看着夏初的眼睛,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做一个迟到了很久的、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周叙白。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而克制,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令人感到舒适和被尊重的边界感。没有刻意的靠近,也没有虚伪的客套。
谢谢学长。夏初接过名片,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微凸的、质感极佳的印刷字体。那三个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
6
告别过去
走出云廊温暖的光晕,初秋夜晚的风立刻裹挟着明显的凉意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夏初。周叙白在她身后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昏黄的路灯光芒从斜上方洒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湿漉漉的、铺着菱形地砖的人行道上。镜片后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沉静而温和,像深潭里倒映的星子。艺术这条路,很长,也很孤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风声,传入夏初耳中,带着一种历经沉淀的力量,诱惑很多,质疑更多。但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夜色,也穿透了夏初强撑的平静,永远别为了别人的目光,熄灭自己心里的那束光。那才是你独一无二的价值。
夏初知道,他看见了。看见了操场上那场让她心力交瘁的闹剧。他没有安慰,没有评判,只是给了她一句指向未来的箴言。
她迎着微凉的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秋的凛冽,却奇异地吹散了胸腔里那股淤积多时的、混杂着愤怒、委屈和不甘的浊气。一股新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从心底悄然滋生。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久违的、破土而出的坚定,清晰地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7
飞向未来
离开滨城的那天,天气竟意外地晴好得不像话。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巨大的机场落地窗外,银灰色的飞机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反射着耀目的光。夏初托运了那个装着七年痕迹的行李箱,手里只剩下护照、登机牌和一本薄薄的速写本。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林晓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充满了咬牙切齿的痛快:
顾屿那傻X刚才跟疯狗一样冲到我工作室,红着眼问我你去哪了!那样子活像死了爹!我说你飞纽约了!早他妈走了!辞职了!他当时那脸,啧啧,绿得能榨汁!活该!【解气.jpg】对了,周学长是不是跟你一班机他实验室的小学弟跟我八卦,说他负责的那个跨国项目明明上周就该收尾滚蛋了,硬是找借口拖到现在才走哦!【坏笑】【挑眉】有情况
夏初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在熙攘喧嚣的候机大厅里搜寻。隔着几排摆放着绿色植物的座椅和拖着行李箱匆匆走过的旅客,周叙白正安静地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膝上摊开放着一本厚重如砖的《二十世纪先锋艺术运动图录》,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顶棚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给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垂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他似乎察觉到那束探寻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头,隔着涌动的人潮,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位置。然后,对她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个很浅、却足够清晰的弧度,像平静湖面漾开的一圈涟漪。
夏初迅速收回目光,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干脆利落:登机了。
巨大的银白色波音客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在跑道上不断加速,最终昂首冲上云霄,将滨城的一切——那些甜蜜的、痛苦的、纠缠的过往——远远地、决绝地抛在下方,越来越小,最终被翻滚的、棉花糖般的厚重云海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恍惚间,夏初仿佛又看到许多年前,美院九月林荫道上那个莽撞的青涩少年。他抱着刚领到的一大堆颜料和崭新画板,兴冲冲地跑着,一头撞掉了她怀里厚重的《世界建筑史图集》,厚重的书页哗啦啦散落一地。他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拾,额发被汗水濡湿,抬起头时,脸上是真诚的歉意和阳光般耀眼的笑容,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盛夏最炽热的光。
同学,真对不起啊!我帮你捡!
那时的顾屿,眼底只有她散落的画稿,只有她这个人。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而此刻,脚下是万里云涛,洁白无垠,浩瀚如海。前方是广阔得没有边际的天空,湛蓝深邃,充满未知与可能。机舱内,平稳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持续传来,像一种低沉的、充满力量的宣告,宣告着一段旅程的结束,和另一段更波澜壮阔的航程的开始。
夏初靠在冰凉的舷窗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带着航空器特有金属与过滤空气味道的气息涌入肺腑,仿佛也注入了新的、自由的氧气。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掌心,那里空无一物,却又仿佛已经挣脱了所有枷锁,握住了属于自己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机翼划破云层,向着大洋彼岸,坚定不移地飞去。
8
纽约:废墟之上,新芽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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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废墟之上,新芽萌发
曼哈顿的喧嚣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拥抱了夏初。走出肯尼迪机场,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汽车尾气、热狗摊的香味、不同肤色的语言和急促的脚步声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淹没。与滨城带着海腥味的湿润不同,这里的空气充满了钢铁森林特有的躁动和压迫感。她拖着行李箱,按照周叙白文档里的地址,几经辗转地铁和巴士,终于抵达了布鲁克林区一个略显陈旧的褐石建筑(Brownstone)公寓。狭窄的楼梯吱呀作响,小小的单间公寓里只有一张床垫、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窗外是对面楼房斑驳的红色砖墙。这就是她在纽约的起点——简陋、局促,却带着一种新生的自由。
NYA的夏季工作坊位于下城区一栋充满工业感的LOFT里。第一天,夏初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压力。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艺术家们,带着各自鲜明的风格和咄咄逼人的才华汇聚于此。全英文的密集讲座、高强度的创作讨论、导师劳伦斯教授犀利到不留情面的点评(情感很充沛,但形式太陈旧!、想法我只看到一堆材料的堆砌!),都让她神经紧绷,常常在深夜回到那个小房间时,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最初的兴奋很快被自我怀疑取代。她的材料实验——那些从滨城带来的、精心收集的废弃电路板、老唱片碎片、生锈的金属零件——在劳伦斯教授和其他学员那些观念前卫、技术炫目的作品面前,显得笨拙而格格不入。滨城画廊经理那句太前卫的嘲讽,此刻像个荒谬的笑话。
更深的困境是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工作坊只有微薄的津贴,纽约高昂的生活成本像一只贪婪的巨兽。她不得不利用周末和晚上,去苏荷区(SoHo)一家小画廊打工,做最基础的布展、打扫甚至前台接待。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制服,忍受着挑剔顾客的白眼和画廊经理刻薄的唠叨,只为换取那点可怜的时薪来支付房租和购买最基本的画材。疲惫像潮水般日夜侵蚀着她。某个深夜,当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冰冷的公寓,发现从跳蚤市场淘来的二手加热器又坏了时,看着窗外纽约不眠的璀璨灯火,一股强烈的孤独和委屈汹涌而至,几乎将她击垮。她蜷缩在冰冷的床垫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那个早已被删除的号码位置一片空白。那一刻,滨城雨夜顾屿那句哄哄就好和林晚刺耳的笑声,混杂着劳伦斯教授严厉的批评,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心里。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手机屏幕亮起,是一封新邮件。发件人:Zhou
Xubai。主题很简单:Re-Gen
Foundation
驻留机会。邮件正文同样简洁,附了一个链接和一个名字:项目负责人艾拉·陈(Ella
Chen),提我的名字。他们需要你的《蚀》那种对‘废弃’的独特诠释。别放弃,夏初。纽约的土壤,只对顽强的种子慷慨。
没有多余的寒暄,却像在黑暗的隧道尽头投来一束光。
夏初猛地坐起身,顾不上寒冷,点开链接。Re-Gen
Foundation的驻留项目介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提供三个月免费的工作室(位于布鲁克林一个由旧工厂改造的艺术区!)、基础材料补贴、并承诺为最终作品举办小型展览。要求只有一个:核心创作材料必须来源于城市废弃物。这正是她一直在探索的方向!邮件末尾,周叙白那句纽约的土壤,只对顽强的种子慷慨,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和自我怀疑。他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者,而是一个在迷雾中精准指出方向的同行者。
她熬了一个通宵,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作品集和创作陈述,重点突出了她对废弃物的再生与情感承载的理念探索。第二天一早,顶着黑眼圈,按照邮件里的电话,拨通了艾拉·陈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女声干练利落,在听到周叙白的名字后,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周博士推荐的人好,把你的PDF发来,另外,下周一下午三点,带着你手头正在做的‘垃圾’来Dumbo区旧仓库找我面谈。别迟到。
机会的大门,终于向她裂开了一道缝隙。
9
再生:从灰烬中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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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从灰烬中重塑
Re-Gen
Foundation的工作室坐落于布鲁克林Dumbo区(Down
Under
the
Manhattan
Bridge
Overpass)一栋巨大的、红砖斑驳的旧仓库里。高高的天花板下是裸露的粗大管道和原始的混凝土柱子,巨大的窗户望出去,是曼哈顿大桥钢铁骨架的宏伟景观和东河粼粼的水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铁锈、油漆以及无数种材料混合的复杂气息。这里没有NYA工作坊那种精致的学术感,却充满了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穿着工装裤、满手油污的艺术家们在各自的领地里敲打、焊接、拼接、涂抹,各种奇形怪状的作品从废弃的汽车零件、旧家具、破碎的玻璃和塑料瓶中诞生。
负责人艾拉·陈是个四十多岁、剪着极短银色寸头的华裔女性,眼神锐利如鹰。她穿着沾满颜料的工装背带裤,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仓库严禁明火),绕着夏初带来的几块半成品——用电路板碎片和老磁带拼贴、灼烧出痕迹的小幅实验作品——走了几圈,手指在上面粗糙的肌理上摩挲着。
叙白说你有点意思,艾拉的声音沙哑,带着点纽约客特有的直接,现在看来,他没瞎。想法是有的,手法嘛……她撇撇嘴,还嫩得很,放不开。太在意‘美’了,小子。她用力拍了拍夏初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晃了一下,在这里,‘垃圾’就是你的语言!别怕它脏,别怕它丑!要的就是那股子被丢弃、被遗忘、又在灰烬里挣扎着要活过来的劲儿!懂吗把你的愤怒,你的不甘,你那些破事儿,她意有所指地瞥了夏初一眼,全他妈给我砸进去!让材料替你嘶吼!
艾拉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夏初心中某种无形的枷锁。她不再小心翼翼地追求形式的美和和谐,而是彻底释放了自己。她开始像个拾荒者一样,流连于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的废旧物品回收站、拆迁工地、甚至深夜的后巷垃圾堆。生锈的弹簧、断裂的齿轮、磨损得看不清图案的旧玩具、被雨水泡烂的书籍内页、破碎的镜子、废弃的电子屏幕……这些城市新陈代谢遗弃的残骸,被她视若珍宝地收集回来。
在Re-Gen那充满工业气息的巨大空间里,夏初的工作区很快变成了一个废墟战场。她用电焊枪灼烧金属,让铁锈在酸液中肆意蔓延出诡异的图案;她用强力胶粗暴地粘合碎裂的镜片,折射出扭曲而锐利的空间;她把收集来的废弃屏幕堆叠起来,接入程序,让混乱的电子雪花和残存的模糊影像在其中跳跃闪烁,发出滋滋的噪音;她甚至将一整个被丢弃的、破洞的旧沙发切割开,填充进缠绕着电线、齿轮和干枯植物的混合体,表面覆盖上她收集来的、写满各种笔迹的废旧纸张碎片——有账单、情书、作业本、病历……像一层层结痂的皮肤。
创作的痛苦是巨大的。电焊的火花烫伤过她的手背,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过手指,吸入的粉尘让她咳嗽不止。无数次,她在深夜独自面对那些冰冷的、沉默的、似乎充满敌意的垃圾,感到深深的无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将它们唤醒。每当这时,她会停下,翻看手机里周叙白偶尔发来的邮件。内容都很简短,有时是一张某个冷门先锋展览的海报照片(柏林,或许对你有启发),有时是一篇关于废弃物美学的论文链接(观点偏激,但材料部分值得一看),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布鲁克林新开的中东小吃摊地址(烤肉卷不错,补充能量)。没有多余的安慰,却总能精准地在她思路卡壳或情绪低落时,提供一丝微光或一个喘息的方向。
周叙白本人也来过几次工作室,总是穿着熨帖的衬衫和呢大衣,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从不干涉她的创作,只是安静地在她的废墟前驻足,目光专注地扫过那些狰狞或破碎的细节,偶尔会问一两个极其专业的问题,比如某种金属氧化效果的成因,或者某块屏幕残影的生成逻辑。他的点评往往只有寥寥数语,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未曾意识到的力量或缺陷。这块锈蚀的钢板,弯曲的弧度像不像一声被压抑的叹息
或者
镜子的碎片太多了,反而削弱了单片的锋利感。试试做减法。
他的话像钥匙,总能打开夏初被堵塞的思路。他停留的时间不长,放下顺路买来的热咖啡和贝果,便匆匆离开,仿佛只是路过。但夏初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确认她这只离群的鸟,是否还在奋力扑打翅膀。
三个月在汗水、铁锈味和焊枪的嘶鸣中飞逝。夏初的皮肤晒黑了些,手上添了几道细小的疤痕,眼神却褪去了最初的迷茫和脆弱,变得沉静而锐利。最终的作品在她手中诞生,她将其命名为《余烬与回响》(Embers
&
Echoes)。
这是一组占据了大半个工作室墙面的装置。主体由数十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生锈钢板扭曲焊接而成,构成一个巨大的、充满撕裂感的废墟轮廓。在这冰冷的钢铁骨架之上,覆盖、镶嵌、生长着无数城市的遗骸:破碎的镜面反射着扭曲的观者身影和仓库顶棚的灯光;老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混乱的、意义不明的残存影像和雪花噪音;缠绕着铜丝和干枯藤蔓的齿轮艰难地咬合转动;无数印着不同文字的废旧纸片(账单、情书、病历、作业本…)如同痂皮般覆盖在表面,又被灼烧出焦黑的孔洞。最核心的位置,是夏初从滨城带来的、那唯一一只未被林晚穿过的、她亲手绘制了深海蓝鲸鱼的手绘球鞋。它被小心地拆解,鲸鱼的图案被提取出来,用特殊树脂和荧光材料重新浇筑,镶嵌在一块相对完整的、锈迹斑斑的钢板中心,幽幽地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它不再是一双鞋,而是成了这巨大废墟里一个倔强的、带着伤痕的图腾,一个关于逝去之物的冰冷回响。
艾拉叉着腰站在作品前,沉默了足足五分钟,嘴里那根没点燃的烟都快被她咬烂了。最后,她重重地拍了下夏初的后背,差点把她拍个趔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Fucking
hell!
成了!小子!就是这股劲儿!破茧了!她立刻雷厉风行地开始打电话,敲定展览日期,联系媒体和藏家。
开展前夜,夏初独自留在空旷的仓库里。巨大的装置在射灯下投下狰狞而有力的阴影。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只被树脂封存的、发着微光的蓝色鲸鱼。滨城雨夜的冰冷、顾屿的疲惫敷衍、林晚的得意笑声、被践踏的心血、独自在纽约挣扎的日日夜夜……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和痛苦,此刻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眼前这冰冷钢铁和破碎遗骸中蕴藏的巨大力量。它们不再是吞噬她的漩涡,而是成为了她作品的筋骨和血液。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艺术,成了她最坚硬的盔甲和最锋利的语言。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从废墟中顽强生长出来的植物,寂静无声,却充满了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10
尾声: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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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光的方向
Re-Gen
基金会的小型展览《城市代谢:再生之诗》开幕当晚,Dumbo区的旧仓库被灯光和人流点亮。尽管规模不大,但艾拉的人脉和作品本身的冲击力吸引了不少纽约艺术圈的目光。穿着各异的艺术家、策展人、藏家和小报记者在《余烬与回响》前驻足,议论纷纷。有人被那冰冷的工业感震慑,有人对破碎镜面折射的扭曲影像着迷,有人试图解读那些废旧纸张上的文字碎片,更多的人则被中心位置那幽幽散发着蓝光的鲸鱼图腾所吸引,猜测着它背后的故事。
夏初穿着简单的黑色连衣裙(用第一笔画廊打工薪水买的),安静地站在角落。看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接受审视,手心微微出汗,但内心却异常平静。那些或赞赏、或困惑、或挑剔的目光,已无法再轻易撼动她。她的价值,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评价,而是牢牢扎根于她亲手创造的这片废墟之中。
很震撼。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夏初转头。周叙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目光依旧沉静,却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赞许。特别是核心那个元素,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只发光的蓝色鲸鱼,处理得很巧妙。冰冷的废墟里,藏着最深的不甘和…新生。他没有问这鲸鱼的来历,但他的话语却精准地戳中了夏初埋藏最深的情感内核。
谢谢。夏初真诚地说,目光落在他身上熨帖的深灰色西装上,也谢谢你,学长。没有你的引荐和那些‘顺路’的邮件咖啡,我可能撑不到现在。她指的是Re-Gen的机会,也指那些在纽约无数个艰难时刻,他看似随意却总能带来方向感的联系。
周叙白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香槟,气泡轻盈上升。我只是指了个路。走过来的,是你自己。他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纽约怎么样
很吵,很贵,很累,夏初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释然的笑容,但也…很自由。像一块巨大的磨刀石。她的目光扫过展厅里那些形态各异的再生艺术品,最终回到自己那片巨大的废墟上,在这里,破碎的,也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展厅里模糊的人声和背景音乐流淌。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并肩战斗后的默契与松弛。周叙白刚想说什么,夏初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骤然凝固。
展厅入口处,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站在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是顾屿。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曾经意气风发的神采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茫然取代。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卡其色风衣,眼神在人群中慌乱地搜寻,直到锁定角落里的夏初。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痛苦,还有一丝…卑微的乞求。
他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夏初面前,完全无视了她身边的周叙白。
初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长途飞行的干涩和浓重的情绪,我…我找了你很久…打不通电话,问林晓她也不说…我去了小姨家,他们说你早走了…他语无伦次,目光急切地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我去了NYA,他们说工作坊结束了…我像个疯子一样在曼哈顿乱转…直到看到这个展览的海报…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那面巨大的《余烬与回响》,瞳孔猛地收缩。当他看清核心位置那只被树脂封存、在冰冷钢铁废墟中幽幽发光的蓝色鲸鱼时,整个人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认出来了。那是他曾经视若珍宝,却又被轻易践踏的心意象征。
这…这是…顾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指向那只鲸鱼,仿佛看到了某种可怖的鬼魂。
我的作品。夏初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向前一步,巧妙地挡在了顾屿和周叙白之间,也挡住了顾屿伸向那只鲸鱼的、颤抖的手。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顾屿那双充满血丝、盛满痛苦和哀求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彻底的疏离和审视,像是在看一件陌生而无关紧要的物品。
顾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穿透了展厅里模糊的背景音,也穿透了顾屿摇摇欲坠的意志,这里是我的展览,我的时间,我的地方。她微微侧身,手臂指向展厅灯火通明的入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门在那边。
顾屿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辩解,想忏悔,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看着夏初那双冰冷得如同深海、再也映不出他丝毫倒影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呜咽。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在冰冷废墟中兀自发光的蓝色鲸鱼,又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夏初,像是要将她此刻决绝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跌跌撞撞地、近乎狼狈地冲出了展厅,消失在纽约迷离的夜色之中。
小小的骚动很快平息。展厅里恢复了之前的热闹。艾拉在不远处对她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夏初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周叙白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没有介入,也没有离开。此刻,他才走上前,将手中那杯一直没喝的香槟递给她,声音低沉温和:需要出去透透气吗或者,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屋顶酒吧,视野很好,能看到整个曼哈顿的灯火。
夏初接过那杯冰凉的金色液体,指尖感受到杯壁的沁凉。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再次投向自己那件巨大的作品。生锈的钢铁、破碎的镜面、闪烁的屏幕、幽蓝的鲸鱼…在精心布置的射灯下,所有的残缺、挣扎和冰冷的愤怒,都凝聚成一种奇异而强大的生命力。这不再是她情感的宣泄场,而是她新生的图腾。
她仰头,将杯中冰凉的香槟一饮而尽。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涩的刺激感,一路凉到心底,却奇异地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周叙白。她的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也没有沉湎于过去的悲伤,只有一种经历过烈火淬炼后的平静和一种属于开拓者的、明亮的锐气。她扬起嘴角,那笑容不再是为了掩饰,而是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的笃定。
不用了,她摇摇头,目光越过周叙白,投向展厅更深处那些正在热烈讨论的策展人和藏家,也投向窗外那个闪烁着无数可能的巨大城市,我的光,在这里才刚刚点亮。
她抬步,主动地、坚定地朝着那片属于她的、正在徐徐展开的星图走去。高跟鞋敲击在仓库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无限可能的未来之上。周叙白看着她挺直的背影融入那片光影与人声交织的热闹之中,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悠远,最终也迈开步伐,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