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穿过图书馆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痕。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翻着一本《城市地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风从半开的窗缝里溜进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温润气息,也掀动了桌角那叠刚整理好的资料。
纸张散落一地。
我慌忙蹲下,指尖刚碰到一页,另一只修长的手已经先我一步拾起了那张飘远的打印纸。
你的东西。
声音很淡,像水面上浮着的一片叶子,不起波澜。
我抬头,看见他站在光里。
校服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领带松松挂着,眉眼清峻,目光却疏离。他把纸递还给我,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像是礼节性的回应,又像只是错觉。
谢谢。我接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没有多看一眼。
我坐在原地,心跳却迟迟没平复。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周行止。高三(一)班,年级第一,学生会副主席,老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而我,许知夏,高二普通班的学生,成绩中上,性格安静,走在人群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可那一刻,他站在光里,弯腰捡起我散落的纸张,对我笑了笑。
那笑很短,短到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他。
不是刻意的窥探,只是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着他走。他在操场晨跑,我在教学楼走廊假装整理书包;他在台上领奖,我躲在人群后排悄悄拍照;他去图书馆自习,我会提前半小时到,挑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我甚至记住了他的习惯:每周二、四下午会来图书馆看外文期刊,喜欢坐靠北墙的第三张桌子;喝咖啡不加糖,但会在杯底留一口;下雨天从不打伞,说是淋雨比撑伞自在。
这些细碎的片段,像拼图一样被我悄悄收藏。
我不敢靠近,也不敢说话。
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哪怕只是同处一室,呼吸同一片空气。
有一次,我在期刊架前找一本《Design
Weekly》,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最上层。正犹豫要不要搬椅子,那只手又出现了。
他站在我身后,伸手取下那本书,递给我。
这本挺难找的。他说。
我愣住,心跳漏了一拍。
他记得这本书
你……你也看这个我鼓起勇气问。
偶尔。他淡淡地说,你也感兴趣
我用力点头,嗯,我喜欢平面设计。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瞬的波动,像是惊讶,又像只是错觉。
挺好的。他说完,转身离开。
我攥着书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出汗。
那是我们第二次说话。
我反复回想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每一个表情。我把这段对话在心里
replay
了无数遍,甚至写进了日记本里。
他跟我说话了。
他问我喜不喜欢设计。
他是不是也注意到我了
少女的心事,总爱在细微处生出藤蔓,缠绕成一片幻想的森林。
可现实很快给了我答案。
一个月后,学校组织辩论赛,我鼓足勇气报名,只因为听说他是评委之一。
那天我穿了新买的白衬衫,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发言时声音平稳,逻辑清晰。结束后,主持人请评委点评。
他站起来,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许知夏同学表现不错,观点明确,表达流畅。他说。
我心跳加速,几乎要笑出来。
可下一秒,他转向旁边的同学:不过李婉的立论更有层次,建议后续加强资料支撑。
他记得李婉的名字。
也记得我的。
可他说完就坐下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散场后,我听见几个女生低声议论。
周行止真的好冷啊,点评都像在念稿。
但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好厉害。
是啊,连许知夏这种存在感不强的人都叫得出来。
存在感不强——那五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我心里。
原来,在他眼里,我也只是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一个被记住、却不被看见的人。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第一次意识到:我喜欢他。
不是因为他是年级第一,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不是因为他受人追捧。
而是因为,他曾为我弯腰捡起散落的纸张,曾站在光里对我笑过。
那一瞬的温柔,像一颗种子,落进我荒芜的青春,悄无声息地生了根。
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多了一个坐标。
他是北,我是南。
我朝他走,他却从未转身。
高中三年,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超过三句话。
毕业那天,我站在教学楼顶,看着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拍照。阳光洒在他肩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我掏出手机,翻出偷偷拍过的照片:他在图书馆看书的侧脸,他在操场跑步的背影,他站在讲台上发言的瞬间。
我一条一条删掉。
手指停在最后一张——他低头捡书的那一刻。
我没忍心删。
我把它设成了锁屏。
大学我报了离家不远的本地院校,学了广告策划。朋友问我为什么,我说喜欢创意。
只有我知道,是因为这座城市,他也会留下。
我听说他去了国外读研,听说他创业,听说他回国成立公司,一步步走得稳健而耀眼。
而我,始终在原地。
像一棵守着季节的树,等一场未必会来的雨。
直到去年冬天,表哥告诉我,他们公司要和一家科技初创企业合作,对方的CEO,是周行止。
你不是一直挺欣赏这类人才的吗表哥笑着说,我给你争取了个项目对接的名额,多接触,长见识。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搅着杯里的咖啡。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这不是机会。
这是我给自己设的局。
可我还是答应了。
因为我还想再看他一眼。
想看看,十年过去,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在图书馆捡书的女孩。
哪怕他忘了。
我也想亲口告诉他——
那年夏天,他弯腰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的样子,我一直记得。
我甚至记得,他校服左袖口,有一道浅浅的墨迹。
像是钢笔漏过一次。
我后来买了一支同款钢笔,用了很多年。
直到笔尖磨平,再也写不出清晰的字。
那天在会议室见到他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穿一身深灰西装,坐在主位,神情冷峻,说话条理分明。会议开了两个小时,他只在讨论技术细节时才微微扬起嘴角。
散会后,他从我身边走过,脚步很稳。
我站在原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
和十年前,他从图书馆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忽然明白。
有些人,哪怕多年不见,依旧能让你一眼认出。
不是因为模样变了没变。
而是因为,他在你心里,从来就没走远。
那天晚上,我做了粥。
白米粥,熬了一个半小时,加了姜丝和一点点盐。
他以前在一次校园采访里说过,感冒时最想喝这个。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明知道他不会来,明明知道这顿粥最后只会倒进水槽。
可我还是做了。
就像过去十年,我为他记住的一切:喜欢的书,讨厌的菜,常说的口头禅,连他随口提过一次的童年旧居位置,我都查过地图。
我的爱,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
它是凌晨三点改方案时,顺手帮他调整PPT配色的克制;是知道他咖啡不加糖,却在茶水间多放一包代糖的沉默;是每次他开会皱眉,我就默默把空调调高一度的细心。
我不求回报。
我只求,能以某种方式,参与他的生活。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可就在上周,我无意间看到他手机屏幕亮起。
是一条照片消息。
一个女人站在雪地里,回头笑着,长发被风吹起。
他盯着看了很久,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弧度。
然后他回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没有听清内容。
但我知道,那个笑容,不属于我。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累。
十年了。
我像一盏夜灯,安静地亮着,只为照亮一个从不回头的人。
可光,不该用来燃烧自己。
第二天,我把那张锁屏照片删了。
窗外下雨,我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
像眼泪。
也像一道裂痕。
有些人心门紧闭,从不为谁真正打开。
我终于懂了。
可懂了,就不痛了吗
不。
懂了,才最痛。
雨停了,窗玻璃上的水痕干得只剩一道道模糊的印子。我擦掉最后一滴水,手机震动起来。
是项目组的群消息:周行止发烧了,今天所有会议取消。
我没回,转身去厨房重新淘米。锅刚坐上炉子,手指有点抖,水洒了一台面。我盯着那摊水看了两秒,低头继续煮。
粥熬到四十分钟时,我关小火盖上盖子,回房间换了衣服。浅灰针织衫,黑色长裤,没戴任何饰品。我在镜前站了片刻,把头发从耳后别到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
不是为了见他。
只是这粥熬了这么久,倒掉太可惜。
我盛进保温桶,下楼拦了辆车。司机问地址,我报出他家小区名,声音平稳得像在念项目编号。
电梯上升时,金属壁映出我的影子。我拎着保温桶,站得笔直,像要去汇报工作。
门开得很快。
他穿着深色家居服,脸色比平时暗,眉心压着一层倦意。看见我,没问为什么来,只侧身让我进。
屋里很安静,窗帘半拉,光线被截成斜斜的条状。茶几上堆着文件和药盒,咖啡杯底残留着褐色痕迹。
我把保温桶放在餐桌,拧开盖子:白粥,加了姜丝。
他走过来,没说话,盛了一碗。勺子碰碗沿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他喝了一口,停顿两秒,又喝了一口。
你还记得这个口味。他说。
我站在原地,没接话。记得的何止是口味。他胃不好,不能空腹吃药,喝完粥要等十五分钟才能吞药片;他讨厌别人看他吃东西,所以我不该站在这里盯着。
我转身走向沙发,顺手把茶几上的空药瓶收进垃圾桶。
别动。他在背后说。
我僵住。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药瓶,自己扔进厨房的分类桶里。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他说,语气没有责备,只是陈述。
我点头。
他回到餐桌,继续喝粥。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低头吃饭的样子。他吃饭一向很慢,每一口都像在计算时间。
粥快见底时,他放下勺子:你怎么知道我生病
群里通知的。
那你没必要来。
我不是特意来的。我说,正好熬了,顺路。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忽然问:你经常熬这个
偶尔。
为谁
空气静了一瞬。
我抬起眼:为自己。
他没再问。
窗外传来远处儿童嬉闹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起身去厨房洗碗,背影挺直,步伐略显迟缓。我听见水流声,然后是他咳嗽两声,压得很低。
我站起来,想去倒杯温水。
刚走到厨房门口,听见玄关传来门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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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住。
他擦着手走出来,看了眼猫眼,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等个人。他说,合作方,谈点事。
我立刻明白该走了。
粥喝完了,桶我带走就行。我转身去拿保温桶。
放着吧。他拦住我,你先坐会儿,等她来了再走,免得碰上。
我重新坐下,手指搭在膝盖上。
不到三分钟,门开了。
女人穿米白风衣,长发微卷,手里拎着文件袋。她进门时笑了笑:等很久了
刚到。他说。
她目光扫过客厅,落在我身上:这位是
项目组的同事。他介绍得很简短。
许知夏。我站起来,点头。
林晚。她伸出手,指甲涂了裸色油彩。
我握住,触感微凉。
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坐到他对面。两人开始谈数据模型和接口对接,专业术语交替出现。我坐在角落,听得很认真。
但她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像在聊天而不是开会。他回应时语气也松了些,甚至在她提到某个算法漏洞时笑了下。
不是礼貌性的笑。
是那种,只有熟悉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带着默契的笑。
我起身去厨房倒水,路过餐桌时,看见她带来的文件袋敞着口,露出一角照片——雪地里的背影,长发被风吹起。
和那天手机屏幕上的一模一样。
我倒完水,没回原位,站在厨房门口听着。
他们谈完正事,她问:你最近吃饭规律吗
还行。
别又靠咖啡撑整天,上次胃出血不是闹着玩的。
记得。
她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对自己不上心。
他没反驳,只是低头整理文件。
我忽然觉得胸口闷,像被什么压住。不是疼,是胀,一圈圈扩散的滞重感。
我走出去:我先走了。
他抬头:我送你。
不用。我摇头,我自己可以。
他没坚持。
我开门时,听见她说:明天发布会彩排,别迟到。
嗯。
门关上,电梯下行。我站在空荡的走廊里,等了两趟才等到电梯。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调出项目进度表。光标在接口测试一栏闪烁,我填上预计延迟24小时。
表哥发消息问:周行止那边配合得怎么样
我回:正常推进。
他又问:你今天去他家了
我手指顿住。
谁说的
林晚刚发朋友圈,配图是他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说‘和老朋友重逢的第一天’。你也在项目组,肯定碰上了吧。
我盯着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老朋友。
重逢。
我点开她朋友圈,照片里她靠在落地窗边,笑容温婉。定位显示,那家咖啡店在他公司楼下,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
可她明明去了他家。
我关掉手机,打开抽屉,拿出一叠打印好的方案。这是为下周产品发布会准备的视觉提案,我熬了三个通宵改完的。
我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写着我的名字。
然后我把它撕成两半,塞进碎纸机。
第二天例会,我坐在后排。他和林晚并排坐在前排,讨论彩排流程。她提了个创意,他点头同意,说这个方向不错。
我举手:方案里有个细节需要确认——主视觉色调是否要调整原定的冷灰可能和品牌新主张有冲突。
所有人都看过来。
他转头:你觉得呢
建议换成暖调,更符合用户情感共鸣。
林晚笑了一下:可我们主打的是科技感,冷色系才是标准选择。
科技也可以有温度。我说。
她挑眉:听起来像广告公司的套路话。
我没反驳,只看向他。
他沉默几秒:先按原计划执行,发布会前再评估。
散会后,我在茶水间洗手,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你那个同事,许什么的,最近是不是有情绪是林晚的声音。
许知夏他说,没有。
她刚才会上针对我。
她只是提专业意见。
周行止,她声音低了些,你别总是包容所有人。有些人靠近你,未必是为工作。
水龙头还在流水,我关掉,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脸很平静。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裂开。
我走出去,正面对上他们。
周行止。我叫住他。
他停下。
你和林晚,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皱眉:合作方。
那她为什么能进你家为什么知道你胃病史为什么说‘重逢’
他沉默。
林晚笑了:你问这些,是代表项目组,还是代表你自己
我看着他:回答我。
他终于开口:她是我的前女友。
空气像被抽走了一部分。
我点头,转身就走。
许知夏。他在背后叫住我,你没必要知道这些。
我停下,没回头。
你说得对。我说,我不该问。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很稳。
直到拐进楼梯间,才伸手扶住墙。
掌心贴着冰凉的瓷砖,指尖微微发麻。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陪伴,只是他生活里一段被允许存在的静音背景。
而真正的声音,从来不属于我。
我走出楼梯间的时候,手心还贴着墙。指尖的凉意顺着皮肤往上爬,但我没有停下。走廊尽头的窗开着一条缝,风把碎纸机吐出的纸屑吹得翻了几下,像一场微型雪崩。
回到工位,我打开邮箱,把昨晚刚改完的发布会方案重新上传。附件命名改成了最终版_V3,发送给项目组全员。抄送栏里,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那天之后,林晚开始频繁出现在公司。她来对接技术细节,坐在会议室主位,说话时总不经意看向他。他回应时语气平稳,但眼神会多停留半秒。他们讨论接口协议,讨论用户动线,讨论品牌调性,每一个话题都像是在确认某种默契的存在。
我照常参加会议,记录要点,提出修改建议。没人再提那天茶水间的对话,仿佛那场对峙从未发生。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我不再期待他看向我的目光里会有温度,也不再为他忘记我的提案而心慌。
直到第三天下午,许明远打来电话。
发布会提前了,他说,周行止刚通知我,后天上午十点。
我握着手机,指节微微发白。为什么突然改时间
他说想尽快落地。
我懂了。他是想避开什么,或是想赶在某种变化发生前,把一切都定下来。
挂了电话,我翻出这十年里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高中时他帮我捡起的那本书,我一直留着,书页泛黄,边角卷起。大学时听说他去了北方读书,我在地图上描过那座城市的轮廓。工作后第一次在客户名单上看到他的公司名字,我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心跳比提案通过还快。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一个答案。等他回头看我一眼,等他明白我不是背景里的影子。可现在我知道,他不会回头。他心里有个人,哪怕那个人已经走远,她的影子仍盖住了所有光。
那就由我来结束。
我请了假,回家换了衣服。一件米白色羊绒衫,一条深灰半裙,是我最接近正式的装扮。没有香水,没有妆容,只是把头发梳顺,扎成低马尾。出门前,我站在玄关看了眼鞋柜,换上了那双很少穿的浅口单鞋——鞋跟不高,走久了会疼,但看起来体面。
我去买了束花。不是玫瑰,也不是百合,是一捧白桔梗。花语是真诚的爱。店员问要不要配点别的,我摇头。它已经够纯粹了。
傍晚六点,我站在他公司楼下。天边还残留着一点橙红,办公楼的玻璃幕墙映着晚霞,像一块冷却中的金属。电梯直达顶层,前台看见我,愣了一下,还是按流程拨了内线。
许小姐他接得很快。
我在你办公室门口。
短暂沉默后,门从里面打开。
他穿着深灰西装,领带松了一圈,衬衫袖口卷到小臂。看见我手里的花,眉头微动。
有事
能进去吗
他侧身让我进。办公室很大,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黄昏。我走到沙发区,把花放在茶几上,没坐下。
你要的接口文档我已经整理好了,我说,测试数据也跑完了,没问题。
他点头,辛苦了。
还有件事。我看着他,我想告诉你一些话,说完就走。
他没阻止。
从高中开始,我就喜欢你。我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楚,图书馆那次,你帮我捡书,对我笑了一下。后来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我记得你。我一直记得。
他站着没动,手插在西裤口袋里。
我试过忘记你,我说,可每次看到你,心还是会跳。你生病的时候,我熬粥送去;你开会走神的时候,我会担心你是不是又没吃饭;你和别人谈笑的时候,我站在角落,假装自己也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很在意。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我知道林晚回来了,我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有过过去,也知道她对你很重要。我不怪她,也不怪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个人,曾经用尽力气去喜欢你,哪怕你从未真正看见她。
他终于开口:你没必要说这些。
有必要。我摇头,不说出来,我永远走不出去。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让你做。我说,我不求你回应,也不求你改变。我只是不想再藏了。喜欢你这件事,不该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窗外的光暗了一些。城市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他低头看了看那束花,声音低了些:你这样,很累吧。
累。我承认,但今天说完,就不累了。
他没再说话。
我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听见他问:以后还一起工作吗
我停顿了一下,项目还没结束,我会完成该做的部分。之后的事,看安排。
他没应声。
我拉开门,走出去。走廊灯光很亮,照在地毯上,像一条通往远处的路。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把所有与他相关的文件归类存档。方案、会议纪要、修改记录,全都标上已完成。最后,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过去。
关机前,我收到一条短信。是许明远发的:周行止刚打电话来,说你提交的接口文档有问题,要你明天一早再去一趟。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然后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八点,我准时到他公司。前台递给我访客卡,说他在会议室等我。我顺着走廊往里走,经过他办公室时,发现门开着。
我往里看了一眼。
茶几上的白桔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空玻璃瓶,瓶口朝下倒扣着,像是刚被清洗过。
我继续往前走,推开会议室的门。
他坐在长桌尽头,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抬头看我时,神色平静。
你说文档有问题我问。
他点头,翻开一页,这里的数据逻辑不对,用户路径推导有漏洞。
我走近,低头看那一页。字迹清晰,标注详细,确实是技术性问题,不是借口。
我可以改。我说。
今天能出新版本吗
能。
他合上文件,那你去忙吧。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叫住我。
许知夏。
我停下。
那束花,他看着桌面,我不习惯收花。
我知道。我说。
可它放了一晚上。
我抬眼看他。
他没再说话。
我走出会议室,拐进茶水间。水龙头打开,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时,镜子里的我眼睛有点红,但脸是平的。
我擦干手,拿出手机,给许明远发了条消息:文档今晚能交,发布会前一定没问题。
发完,我把手机放回包里,拿起笔记本,走向工位。
阳光从东侧窗户照进来,落在桌角。我翻开新的一页,写下标题:接口优化方案_V4。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坐在工位上,打开笔记本,屏幕的光映在桌角那杯凉透的咖啡上。文档已经重命名为接口优化方案_V4,光标在第一行闪烁。我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会议室的方向,只是把耳机戴上,开始逐行核对数据逻辑。
系统模型跑完第三遍测试,异常值依旧存在。用户路径在第二节点出现断层,转化率骤降百分之四十七。这个数值太精确,不像偶然误差。我调出林晚团队提交的原始预测报告,对比测试结果,发现她们预设的行为模型完全忽略了夜间活跃用户的操作习惯——而这部分人群,恰恰是周行止公司新功能的核心目标群体。
我不信这是疏忽。
翻到版本记录页,我注意到三天前的修改记录。凌晨两点十七分,一个外部IP登录系统,替换了原定的风险评估模块。提交人署名是L.W.,关联公司正是林晚所在的策展科技。审批流程显示自动通过,但我知道,这类核心变更必须由项目负责人手动确认。
我截了图,存进加密文件夹。
临近下班,我拿着打印好的测试报告走向会议室。推门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是林晚的声音,不高,但清晰。
许小姐的数据分析方式很细致,她说,但执行层不需要过度深挖策略底层。我们提供的模型,是经过多方验证的。
我停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
门从里面拉开。周行止站在里面,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走进去,把报告放在桌上。这不是过度深挖。夜间用户占比三成,你们的模型直接剔除这部分数据,风控逻辑就塌了。
林晚坐在他旁边,指尖轻轻敲着平板边缘。我们有权限调整策略方向。你负责的是技术对接,不是决策。
可接口一旦上线,出问题的是整个系统。我说。
她抬眼看向周行止,你觉得呢
他翻了一页文件,先按原计划推进。许知夏,你把测试数据再跑一遍,如果有硬性冲突,明天再议。
我没有争辩,拿起报告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九点,办公室只剩我一个人。打印机在资料室嗡嗡运作,我站在旁边等最后一份日志导出。走廊尽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从会议室传来的。
我关掉打印机电源,没开灯,轻轻拉开资料室的门缝。
……我知道你恨我,是周行止的声音,但别把公司当报复工具。
我僵在原地。
三年前的事,我可以解释,但你现在这样,只会毁掉你自己。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见他声音沉下去:你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
停顿几秒后,他低声说:我不是没想过挽回。可你现在做的,已经越界了。
对方挂断前,一句冷笑穿透门缝:她真以为你能放下我
我退回资料室,靠墙站了几分钟。打印机吐出的纸页边缘有些发烫,我把它收进文件夹,没再回工位。
第二天,我申请了系统日志的临时导出权限。广告公司作为对接方,拥有七十二小时的高级访问权。我用许明远教过的方法,绕过权限墙,调出了完整操作记录。
非工作时间登录十七次,六次修改核心参数,三次绕过双人验证。所有动作都指向削弱系统稳定性,尤其是支付验证模块——一旦用户量激增,服务器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崩溃。
我把证据整理成三页简报,附上时间线和IP追踪图。中午,我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他正在看邮件,抬头示意我进来。
我把U盘放在桌上。林晚在破坏项目。她改了支付验证的容错阈值,还删了备用节点的自动唤醒程序。这不是技术失误,是蓄意的。
他盯着U盘,没动。
我知道你可能已经察觉了。我继续说,但你没告诉团队,也没启动应急预案。如果系统在发布会当天崩溃,不只是信誉问题,客户数据都可能泄露。
他终于抬头,你查得很深。
我不是为了查谁。我说,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输。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拿过U盘。谢谢。
就这两个字。
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让我参与后续处理,甚至连一句你先别声张都没有。他只是道了谢,像我递给他一份无关紧要的会议纪要。
我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喉咙发干。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会处理。他说,你回去继续做接口优化,发布会不能出问题。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许知夏。他叫住我。
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重要的。
辛苦了。他说。
我拉开门,走出去。
走廊的灯一盏接一盏亮着,照在地毯上,像被剪断的线。我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稳。回到工位,我把所有相关文件移到待归档文件夹,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标题打了一半,又删掉。
手机震动。许明远发来消息:你查的东西,他有没有问来源
我回:没有。只说了谢谢。
他没让你参与应对
没有。
……小心点。他说,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难收场。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打开系统后台,最后一次检查接口日志。数据流正常,测试通过。我提交了更新包,备注写:V4版已部署,待验证。
傍晚六点,我收拾包准备离开。路过茶水间时,看见林晚站在窗边打电话。她看见我,没回避。
你觉得他真的需要你帮他吗她突然开口。
我没停下。
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她说,他只相信过去能咬住他不放的东西。
我没回应,继续往前走。
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按下1楼。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系统提示:U盘文件已被读取,访问时长四分三十六秒。无下载记录,无转发行为。
我盯着那条提示,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
走出大楼时,天已经黑了。风有点大,吹起我的裙角。我站在路边等车,看见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掏出包里的另一份打印稿——原始日志的备份。一共二十三页,我一张张撕下来,塞进街角的垃圾桶。
最后一张纸刚离开手,手机响了。
是周行止。
我盯着屏幕,没接。
铃声停了。
五秒后,短信进来:明天会议提前到九点,新方案需要确认。
我抬头看向他公司顶层的方向。那扇熟悉的落地窗里,灯还亮着。
我按下回复键,输入一个字:好。
发送成功。
我转身走向公交站,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车来了,我刷卡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城市流动,光影一帧帧掠过我的脸。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说:
我不是为了查谁。
可我知道,我是为了他。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公交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我起身下车,风从街口灌进来,吹得裙摆贴在腿上。凌晨一点十七分,我重新打开电脑,把备份的日志加密上传到云端。做完这些,我才关灯睡觉。
第二天九点前,我站在会议室里调试投影。周行止推门进来时,林晚已经坐在长桌另一端。他看了我一眼,点头坐下,没说话。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我把修复方案一条条过完,指出三个潜在风险点,并给出了备用路径。周行止中途打断过一次,问了个技术细节,我回答完,他沉默两秒,说:按你说的做。
林晚没再反驳。
散会后,他叫住我:留下来。
门关上,办公室只剩我们两人。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光,你昨晚……是不是删了原始日志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没有保留证据的必要。我说,系统已经修复,发布会照常。
他转过身,眼神有点不一样。不是冷的,也不是疏离的。像某种迟来的察觉。
你明明可以拿那些记录去质问我,或者告诉团队。他说,为什么选择沉默
因为我不是为了推翻谁。我说,我只是想让项目活下去。
他忽然笑了下,很轻,几乎看不出来。十年了,你一直这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高中时我忘带饭卡,是你悄悄帮我刷的。去年冬天我感冒,桌上突然出现一碗粥。现在……又是你。他声音低了些,我不是没感觉。只是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你性格里的善意。
我没有说话。
但现在我知道,不是。他往前走了一步,你做这一切,是因为我。
空气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我盯着他的领带夹——银色的,边缘有点磨损。那是我去年送公司的年会礼品,他一直戴着。
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现在明白了
他没回避我的目光。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回应你。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信了。
我甚至想,也许十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回音。
可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不是铃声,是特定联系人的提示音。他看了一眼,眉头微动,接了起来。
你在机场他说,别走,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转身抓起外套。
林晚要走了。他说,她刚才在电话里说,她不想再参与这个项目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
她说……她终于看清,有些事回不去了。他一边扣上风衣扣子,一边往外走,我得去送她。
你现在就要去
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握紧了椅背。
我回到工位,打开邮箱,找到三天前林晚发来的会议邀请。附件还在。我点开,是一段录音文件。
我点播放。
林晚的声音清晰传来:……你以为她帮你,是因为爱她只是不甘心罢了。一个连表白都不敢的人,怎么配谈付出可笑的是,你还真以为她能填补我走后的空你根本没变。你心里清楚,你等的从来不是她。
停顿几秒后,她轻笑:你去机场接我,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你知道——只有我,才让你觉得活着。
录音结束。
我关掉文件,把邮箱清空。然后打开浏览器,搜索国际航班离港信息。
CA986,北京—苏黎世,9:45起飞,已登机。
我抓起包往外走。
机场高速堵得厉害。我打车到T3航站楼,冲进国际出发大厅时,电子屏显示那趟航班正在关闭舱门。
我穿过安检口,一路跑到登机口。门还没关死,工作人员正准备拔管。
请问……我喘着气,刚才有一位叫林晚的女士,是不是已经登机了
工作人员看了眼系统,是的,女士,最后一位乘客五分钟前登机。
我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即将封闭的门。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我问,比如……一句话
工作人员摇头,没有。不过她过安检时,掉了这个。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接过来。
是周行止的背影,站在雨里的停车场。他撑着伞,头微微低着,像是在看手机。拍摄时间是三年前的冬天,右下角有打印店的日期戳。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可你连伞都忘了递给我。
我认得这笔迹。
是我的。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站在办公楼的屋檐下,看他一个人走进雨里。我想冲出去,可脚像钉住了一样。最后我只拍下了这一幕,洗出来,藏在抽屉最深处。
她是怎么拿到的
我翻过照片,看见另一行字,是林晚写的:
他记得的,从来不是你为他做过什么。而是我曾经转身离开时,他追出来的那一步。
我攥紧照片,指节发白。
回到市区时已是下午。我走进公司楼下那家咖啡馆,点了一杯热美式。服务员问要不要加糖,我说不用。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他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消息:我送她上飞机了。我现在回去,我们谈谈。
我盯着那行字,很久。
然后我回复:不用了。
发送成功。
我起身离开咖啡馆,走进写字楼旁边的公园。天开始飘雨,很细,落在脸上像叹息。我沿着小路一直走,走到湖边的长椅旁。
那里坐着一个老人,正在喂鸽子。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递给我一把玉米粒。
我摇摇头,说谢谢。
他没坚持,自己继续撒着。它们认得谁是真心喂它们的。他说,有些人天天来,可鸽子从来不靠近他。有些人只来一次,它们却围上去。
我没说话,站在那儿看着。
一只白鸽落在长椅边缘,歪头看我。
老人忽然说:你手里攥着什么
我低头,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那张照片。雨水已经打湿了边角,墨迹微微晕开。
我把照片展开,看了看,然后慢慢撕成两半,再撕,再撕。
最后,我松开手。
碎纸片被风吹起,落在湖面上,像一片片沉没的船。
我转身往回走。
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路过公司大堂时,前台叫我:许小姐,周总说等你回来,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我点头,告诉他,我辞职了。工作交接邮件已经发给他。
她愣住,可你没提过离职……
现在提了。我说。
我走进电梯,按下1楼。镜面映出我的脸——眼睛有点红,但很平静。
手机又响了。
是他打来的。
我盯着屏幕,直到铃声停。
三秒后,新消息跳出来:为什么
我站在电梯里,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雨还在下。
我输入三个字:你看错。
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