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跟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一样大。
我攥着那封写了整整十七页的信,站在图书馆后墙的梧桐树下,校服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闺蜜林晓雨发来第28条消息:姐妹冲啊!再不去陈默就要被苏曼琪拐跑了!
风卷着雨水打在信纸上,洇开的墨迹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一团模糊的烂泥。
时间倒回三分钟前。我怀揣着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绕过图书馆巨大的廊柱,走向我们约定的地点——这棵老梧桐树下,他曾在这里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帮我捡起散落一地的试卷。可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
陈默。
那个总是带着淡淡柑橘洗衣液味道、笑起来睫毛会在阳光下投下小扇子阴影的陈默。
此刻,他正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姿态,将苏曼琪死死地按在斑驳的红砖墙上。他的左手手肘死死抵住墙面,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右手则用力掐着苏曼琪精巧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他的背脊弓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侵略性和不顾一切的蛮横。他俯下身,吻了下去。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要将对方生吞活剥般的急迫和掠夺。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急速滑落,一滴,又一滴,无情地砸进苏曼琪敞开的校服外套领口里,洇开深色的水痕。
苏曼琪浅紫色的书包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缀着小水晶的粉色发圈,从她散落的发丝间滚落,一路滚到我的脚边,沾满了泥泞。她的双手,柔弱无骨般抵在陈默的胸口,那个动作,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她没有推开他。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陈默身上那件外套上。深蓝的底色,醒目的白色飞翼标志——Air
Jordan
限量款。胸口的位置,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更深。这件外套,我太熟悉了。上周,在体育用品店的橱窗前,我站了足足半小时,隔着冰冷的玻璃,无数次用手指描摹过它的轮廓。我攥着那叠用三个月早餐钱、省下的漫画杂志钱、帮低年级补课赚的零花钱换来的钞票,在收银台前踌躇着,想象着他收到时可能露出的惊喜笑容。最终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钱又塞回书包最里层。
因为就在那个下午,苏曼琪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她穿着这件崭新的AJ限量外套,对着镜头笑得明媚张扬,背景是陈默家小区门口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银杏树。配文:谢谢哥哥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把下唇咬破了。雨水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十七页的信纸在我手中被揉捏、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糙的纸角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感如此真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我的巨大麻木。
原来如此。
那些深夜手机屏幕亮起时,他简短却让我心跳加速的晚安;
那些自习课上,他俯身讲题时,修长手指不经意划过我手背带来的细微电流;
运动会上,我跑完八百米瘫坐在地,他穿过人群递来的那瓶冰镇可乐,瓶身凝结的水珠滚落,打湿我膝盖的瞬间……
所有这些我以为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那些支撑我写下十七页心事的甜蜜瞬间,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盛大而可笑的、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
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视线一片模糊。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液体。脚下像生了根,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刺眼的一幕在冰冷的雨幕中持续上演。
(二)
我和苏曼琪的战争,始于初一开学典礼那个阳光过于刺眼的上午。
她作为新生代表,穿着精致昂贵的白色蕾丝公主裙,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连每一根发丝都闪耀着精心打理过的光泽。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操场,清脆、自信,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而彼时的我,正狼狈地被班主任临时抓差,蹲在队伍前排,手忙脚乱地帮一个因为紧张而把校服裙带系成死结的女生解扣子。
冗长的发言终于结束。苏曼琪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踩着锃亮的小皮鞋,沿着台阶轻盈地走下来。经过我身边时,我正艰难地试图把那个死结扯开,半跪在地上。她的脚步,没有任何预兆地,精准地踩在了我褪色的帆布鞋鞋面上。
哎呀!她短促地惊叫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她皱着精心描画过的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那上面沾了一小块从我鞋上蹭下的灰印。同学,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因窘迫而涨红的脸,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的鞋,弄脏我的新裙子了。
人群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眼底那抹居高临下的轻蔑,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我的自尊里。
从那天起,林微和苏曼琪这两个名字,就像磁铁的两极,永远被放在对立面。她是光芒万丈的年级第一,我就是那个紧随其后的万年老二;她以绝对优势当选学生会主席,我就只能屈居副主席,永远笼罩在她的光环之下;运动会女子八百米,明明我已拼尽全力冲刺,她却总能在最后几米时恰好放慢脚步,等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然后在我即将越过她的瞬间,用她那精心修剪过的、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指甲,狠狠掐进我裸露的胳膊内侧,尖锐的疼痛让我瞬间脱力,眼睁睁看着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轻盈地率先撞线。
(三)
高二上学期,沉闷的教室被一个转学生的到来搅起微澜。班主任领着他走进来,简单的介绍:陈默,从邻市转来,大家欢迎。
他很高,身形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自我介绍时声音清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斜后方——我的邻座空着。班主任指了指:陈默,你先坐林微旁边那个位置。
他拉开椅子坐下时,带来一阵很淡的、清爽的柑橘味。像夏末初秋切开一颗新鲜的橙子。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数学卷子难度极大,全班哀鸿遍野。班主任拿着成绩单,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意:这次数学,陈默同学,满分。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班主任看向陈默:陈默,你上来给大家讲讲最后那道立体几何大题吧,辅助线的添法很关键。
他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利落地画出示意图。讲了几句,似乎觉得下面的人理解起来有困难。他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然后,径直走下讲台,穿过一排排桌椅,停在了我的座位旁。
这道题,他微微俯身,手指点在我摊开的练习册上那道让我抓耳挠腮的题目旁边,辅助线应该从这里画。他的声音很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廓。那股淡淡的、好闻的柑橘味再次萦绕过来。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把他低垂的眼睫毛映得根根分明,像两排细密的小扇子,在摊开的练习册页面上投下浅浅的、晃动的阴影。
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练习册上他指尖点过的地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那一刻,窗外的喧嚣,试卷上刺眼的分数,苏曼琪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耳畔他清冽的嗓音,和鼻尖那缕挥之不去的柑橘清香。
一种隐秘的、前所未有的悸动,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悄然破土。
从那天起,一种近乎本能的关注开始萌芽。我开始留意关于他的一切琐碎痕迹:他习惯在巷口那家李记早餐店买一杯豆浆,而且总要叮嘱老板加双份糖;午餐食堂打饭,他总是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把餐盘里任何一丝绿色的香菜挑拣出来,堆在角落;篮球场上,他穿着13号红色球衣,奔跑跳跃,每一次精准的投篮都引得场边女生尖叫连连,后来我知道,13是他的幸运数字;甚至发现他书包侧面的小网袋里,永远塞着一包未开封的餐巾纸,原来他有轻微的鼻炎。
这些细碎的点滴,像散落的珍珠,被我一颗颗偷偷捡拾、珍藏。它们构成了一个立体而鲜活的陈默,一个存在于我日记本和隐秘心事中的少年。
苏曼琪第一次将目光正式投向陈默,是在期中考试后的年级表彰大会上。
陈默作为进步最大奖的代表上台发言。他依旧穿着整洁的校服,身形挺拔,站在主席台上,少了平日的几分疏离,多了些沉稳。稿子不长,逻辑清晰,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开,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我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直到旁边的林晓雨用胳膊肘用力撞了我一下,我才猛地回过神,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苏曼琪就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属于学生会主席的特权位置。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看着主席台或低头翻看手中的奖状,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毫不避讳地、带着明显兴趣地,牢牢锁定在陈默身上。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精心计算过的、极具观赏性的甜美笑容。那笑容,像猎人发现了心仪的猎物。
散会后,人群像潮水般涌出礼堂。我刚走出门口,就被苏曼琪拦住了去路。她手里把玩着那张烫金的优秀学生干部奖状,姿态随意,眼神却带着审视。
喂,她抬了抬下巴,视线越过我,似乎在搜寻刚刚离开的陈默的背影,那个转学生,陈默,你喜欢他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我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张单科优胜奖的奖状卷紧,仿佛这样能增加一点对抗的底气。不喜欢。我垂下眼睑,试图绕过她。
别装了,她脚步一挪,再次挡住我,同时伸手,猝不及防地抽走了我卷成筒的奖状。她展开看了看,又卷回去,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敲着,目光带着洞察一切的讥诮,上次物理课,我可看见了,他帮你讲题讲得挺投入啊。她凑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警告,林微,我劝你,识相点。陈默这种男生,不是你能碰的。
一股怒火猛地窜上头顶。她那种理所当然的、仿佛陈默是她私有物品的语气,彻底点燃了我的逆反。苏曼琪,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有些发抖,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你以为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吗
恶心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突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又尖又利,像指甲狠狠刮过黑板,刺激得人耳膜生疼。笑够了,她收住声音,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像淬了毒的刀片,直直刺向我,比起你每天像条影子一样偷偷摸摸跟在他后面,眼巴巴偷看他的样子,林微,你说,到底谁更恶心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毫无防备的心口。所有的愤怒、委屈和那点隐秘的心事被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难堪。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曼琪欣赏着我瞬间惨白的脸色,满意地哼了一声,将我的奖状随手扔回我怀里,像丢弃一件垃圾。然后,她像只骄傲的孔雀,昂着头,踩着精致的小皮鞋,汇入了喧闹的人流。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请了假。独自跑到操场最偏僻的角落,那棵巨大的老梧桐树下。初冬的风已经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得枯黄的梧桐叶簌簌作响。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苏曼琪那句谁更恶心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混合着强烈的屈辱感和自我厌弃。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校服袖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规律而有力的拍球声由远及近。我慌忙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脸。夕阳正沉沉西坠,金色的余晖给整个操场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陈默结束了篮球队的训练,抱着篮球,额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贴在饱满的额角。汗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在夕阳的光晕里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他显然看到了树下狼狈的我,脚步顿了顿,径直走了过来。
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目的夕阳。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提苏曼琪,只是沉默地从放在一旁的运动背包侧袋里,拿出那包熟悉的纸巾,抽出一张,然后,拧开一瓶他刚买的、瓶身还挂着冰凉水珠的可乐,一起递了过来。
喏,他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没事吧
(四)
我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在夕阳的金辉里闪闪发光,像一颗颗坠落的星星。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愤怒、自我怀疑,仿佛都被这瓶冰镇可乐瓶身散发出的凉气和他简单的话语奇异地抚平了一些。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响起:就算是和苏曼琪争得头破血流,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好像……也值得去试一试。
高三上学期的平安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节日特有的、混杂着兴奋与离别愁绪的躁动。学校照例组织了热闹的心愿礼物交换活动。每个同学都精心准备了礼物,贴上号码签,由学生会统一收集再随机派发。
我准备的礼物,藏在书包最深处。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针脚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甚至织得宽窄不一。为了这条围巾,我熬了整整一周的夜,手指被棒针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又红又肿。它远比不上商店橱窗里那些精致华丽的商品,却是我笨拙的心意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我把围巾仔细叠好,装进一个朴素的牛皮纸袋,在角落里,用最细的线,绣上了两个小小的字母: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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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在灯火通明的体育馆举行,气氛热烈。当苏曼琪抱着一个包装得极其精美、系着银色丝带和蝴蝶结的礼盒,步履轻盈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陈默时,全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去。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期待,将礼盒递到陈默面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清:陈默,这是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陈默有些意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接过了盒子。他修长的手指解开丝带,掀开盒盖的瞬间,周围离得近的几个男生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惊叹:哇靠!
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是最新款的Sony
PSP游戏机。炫酷的黑色机身,在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这正是陈默不久前在一篇周记里,无意中提过一句想试试的东西。当时语文老师还在全班念了他那篇文笔不错的周记。
牛啊曼琪!
太懂了吧!
羡慕和惊叹声此起彼伏。
陈默拿起游戏机看了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喧闹的全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那道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我正低着头,假装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书包带子,手指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个朴素的牛皮纸袋,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不敢去碰。
(五)
活动在喧嚣中结束。人群散去,体育馆很快变得空荡冷清。我在教学楼后那条通往垃圾处理点的僻静小路上徘徊了很久很久。夜风刺骨,吹得脸颊生疼。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袋,指尖冰凉。
最终,我还是走到了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旁。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扬起——
为什么要扔掉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我猛地回头。陈默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火烧火燎。你……你看错了,我语无伦次,下意识地把纸袋往身后藏,那不是我的东西……
他几步走到垃圾桶边,没有半点犹豫,俯身就把那个我刚丢进去的牛皮纸袋捡了出来。袋子边缘沾了点污渍,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然后当着我的面,拿出了里面那条皱巴巴、毫不起眼的灰色围巾。
我的脸烫得能煎鸡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上面有你的名字缩写。他展开围巾,手指精准地指向我绣在角落里的那两个几乎看不见的字母——L.W。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路灯光晕,落在我窘迫不堪的脸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进我耳膜,织得很用心。
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预想中的嘲笑或者客套的敷衍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他不由分说地把那条围巾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灰色的毛线衬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意外地和谐。他推着他那辆黑色的山地车,陪我一路走到公交站牌下。深冬的夜晚,寒气逼人,路灯把我们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寂静的路面上交错晃动。
一路沉默。直到公交车远远驶来的灯光刺破黑暗,他才突然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其实,他顿了顿,目光看着远处驶来的车灯,我不太喜欢打游戏。
(六)
公交车停下,车门打开,温暖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涌了出来。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上了车,甚至忘了说再见。车门在身后关闭,车子启动。隔着蒙着水汽的车窗,我看到他依旧站在站牌下,脖子上围着那条歪歪扭扭的灰色围巾,身影在路灯和车灯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却莫名地,深深烙印在了那个平安夜的记忆里。
从那个有着路灯和灰色围巾的平安夜开始,我和陈默之间,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动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他会在我值日打扫教室时,恰好抱着篮球走进来,说体育馆有人占了,然后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练起了运球。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和他偶尔投来的目光,让原本枯燥的值日变得让人心跳加速。扫到最后一排他的座位时,我甚至能闻到他桌上残留的、淡淡的柑橘味橡皮屑的气息。
苏曼琪对我的刁难也并未停止。一次课间,她故意在拥挤的走廊里伸脚绊我,我手里的作业本哗啦啦散了一地。她假意道歉,弯腰帮忙捡拾,却趁乱把我最重要的数学错题本不小心踢进了旁边的水桶里。本子迅速被污水浸透。就在我又急又气,几乎要掉眼泪时,陈默刚好从办公室出来。他看了一眼现场,什么都没问,直接走到苏曼琪的面前拿出本子,甩了甩上面的水珠,走到脸色微变的苏曼琪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走廊:学生会主席带头欺负同学,不太好吧
苏曼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精心维持的优雅笑容僵在嘴角,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和难以置信,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慌她死死盯着陈默,又像刀子一样剜了我一眼,最终在周围同学探究的目光下,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冲回了教室。
那一刻,看着陈默递过来的、虽然湿透却失而复得的错题本,看着他平静却带着维护意味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暖意和酸涩的情绪汹涌地淹没了我。
我开始写那封信。在那个带锁的、封面印着星辰图案的笔记本上。从高二开学第一天,他穿着白衬衫,带着柑橘味坐在我斜后方开始写起;写到他第一次俯身讲题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的阴影;写到他递来的那瓶冰镇可乐,瓶身凝结的水珠滑过我手背的凉意;写到他捡起那条被遗弃的围巾,说织得很用心;写到他站在苏曼琪面前,那句掷地有声的欺负同学……
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了我积攒了十七年的所有勇气和笨拙的热忱。信写了整整十七页,每一页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心事。我甚至计划好了表白的地点——图书馆后墙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那里有他第一次正式叫我的名字,帮我捡起试卷的回忆;有平安夜路灯下,他围着围巾的剪影。
(七)
一切都毁在这个被雨水浸泡的下午。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发梢、脸颊不断流淌,钻进衣领,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我蹲在图书馆后墙与旁边居民楼之间形成的狭窄缝隙里,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青苔的墙壁,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流浪猫。校服裤子早已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重。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固执而急促。不用看也知道,是林晓雨。她大概已经脑补出了无数个浪漫表白的场景,在奶茶店坐立不安地等着我的捷报。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模糊。费力地解锁,点开那个置顶的、只有寥寥数条对话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我昨晚发出的:明天下午放学后有空吗在图书馆后面,我想跟你说件事。下面,是他简单的一个字回复:好。
一个好字。
原来这个好,并非应允我的期待,而是他精心安排的、在我鼓起勇气准备孤注一掷的前夕,给我致命一击的序曲。他答应我的好,是为了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让我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将我的死对头苏曼琪按在墙上,进行那场又狠又急的强吻。
多么讽刺。
突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说话声,从巷口的方向传来。我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是本能地,我缩起身子,狼狈地躲进旁边一个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巨大绿色垃圾桶后面,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默和苏曼琪的身影出现在巷口。雨幕模糊了他们的轮廓,但苏曼琪身上那件刺目的AJ外套,此刻却披在陈默的肩上。他穿着单薄的校服衬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你刚才弄疼我了,苏曼琪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黏腻的哭腔,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伸出手,指尖似乎想去触碰陈默的脸颊。
陈默猛地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苏曼琪,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冷得像冰,没有丝毫刚才强吻时的热度,我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苏曼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锐地划破雨声,说好了假装情侣气一气那个书呆子林微还是说好了等你稳稳拿到保送名额,就跟我在一起她的语调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质问。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一捏!剧烈的绞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冰冷的雨水灌进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扭曲,只剩下苏曼琪那句假装情侣气林微和保送名额在脑海里疯狂地撞击、轰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件刺眼的AJ外套!那个被强吻却并不真正抗拒的姿态!那些苏曼琪看我时眼中异样的恐慌……一切荒谬的碎片,被这句冰冷的真相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一幅丑陋而残酷的图景!我只是他们交易里被利用来刺激、被当作垫脚石的傻瓜!保送名额……原来这才是关键!苏曼琪的父亲是教育局的领导……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我的脑海。
陈默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厌恶:我从没答应过你什么。
那你为什么吻我!苏曼琪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她猛地扑上去,双手死死抓住陈默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陈默!你别忘了!你别忘了你爸的工作……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雨声和巨大的耳鸣彻底淹没。我什么也听不清了,只看到陈默的身体在苏曼琪的拉扯下猛地一僵。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再也没有勇气听下去,也无力去分辨陈默那瞬间僵硬背后的含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转过身,像一头发疯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朝着巷子深处、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书包在剧烈的奔跑中颠簸着,那个装着十七页信的牛皮纸信封,终于不堪重负,从敞开的拉链口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我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跑,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我冲出巷口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我视若珍宝、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十七页信纸,散落在泥水里,被随后走过来的陈默和苏曼琪,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那些浸透了心意的字迹,瞬间被肮脏的泥水覆盖、践踏,一如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八)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
手机在床头柜上持续不断地嗡嗡震动,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林晓雨的名字固执地闪烁了二十多次,最终归于沉寂。过了大概半小时,楼下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然后是林晓雨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隔着好几层楼板都听得清清楚楚:林微!林微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在家!陈默!陈默在学校门口站了一早上了!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你到底搞什么鬼啊!
我赤着脚,从冰冷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楼下,单元门入口处,陈默果然站在那里。他没打伞,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深色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脖子上,赫然围着那条我织的、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变形的灰色围巾!在阴沉灰暗的雨天里,那抹灰色异常刺眼。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的一叠纸,边缘被雨水泡得卷曲发皱——是我昨天掉在泥泞里的那十七页信!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疲惫和麻木。我拉上窗帘,隔绝了窗外的一切。
走到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的自己。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大号裁缝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
咔嚓。
第一缕长长的黑发应声而落,掉在白色的瓷砖地上。
咔嚓……咔嚓……
剪刀开合的声音在寂静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黑色的发丝像被斩断的愁绪,纷纷扬扬地坠落,铺了一地。
浴室门被砰地一声大力踹开!林晓雨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愤怒。她一眼看到我手中闪着寒光的剪刀和满地狼藉的碎发,惊叫一声:林微!你疯了吗!她一个箭步冲上来,劈手夺过剪刀,为了一个臭男人,值得吗!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鬼样子了!
剪刀被夺走,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孩。短发参差不齐地贴在耳际和颈后,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镜子里的那双眼睛,虽然依旧红肿,却少了几分昨日的绝望,多了些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静和决绝。
不是为了他。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我抬手,轻轻拂去肩上残留的碎发,是为了我自己。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我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偶,拼命地追逐着一个名为苏曼琪的影子。为了在成绩上超过她,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咖啡当水喝;为了得到老师一句不比苏曼琪差的评价,我放弃了最喜欢的素描课,把时间都砸在枯燥的题海里;为了和她争夺那个金光闪闪的保送名额,我甚至开始厌恶曾经带给我无数解题快乐的数学,只因为它成了衡量我价值的唯一标尺。
现在,镜子里这个头发短得乱七八糟、眼睛红肿却异常平静的女孩,让我突然看清了。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根基上。我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我所渴求的那些认可、那些胜利,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填满内心的空洞。不是因为我不够好,而是因为那些东西,那些围绕着战胜苏曼琪而存在的目标,从来就不是真正属于我的星辰大海。
放过自己……我对着镜子里的女孩,无声地吐出这四个字。一种沉重的、带着痛楚,却又无比清晰的解脱感,像潮水般缓缓漫过心口。
(九)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异常灿烂,将礼堂巨大的玻璃穹顶映照得一片通明。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后的倦怠。
我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白校服,站在主席台的侧幕。手里攥着发言稿的纸张边缘,已被汗水微微濡湿。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家长、老师、即将各奔东西的同窗。
深呼吸,我走上台。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晃眼。目光习惯性地在台下前排寻找。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两个人。
陈默和苏曼琪坐在一起。苏曼琪穿着一条明显精心挑选过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矜持而得体的微笑。她的头,微微倾斜,亲昵地靠在陈默的肩膀上。而陈默,穿着同样的校服,坐姿显得有些僵硬。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靠在他肩头的苏曼琪,也没有看向主席台,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头,穿过明亮的灯光,直直地、一瞬不瞬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像翻涌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某种近乎焦灼的探寻。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压下。我移开目光,不再看他。走到话筒前,调整了一下高度,纸张在光滑的讲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整个礼堂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曾以为,青春是一场比赛,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开,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静,一场必须分出胜负、必须赢得所有人掌声和认可的竞逐。我们用尽全力奔跑,追逐着那些被定义的成功和光芒,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抛下,就被定义为失败者……
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礼堂里。台下,陈默的身体猛地绷直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成拳。苏曼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靠在他肩上的头动了动,抬起脸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台上的我,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直到后来,在某个狼狈不堪的雨天,在某个被践踏的十七页心事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迷茫的脸,最终,在掠过陈默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时,没有丝毫停留,真正的成长,并非赢得多少奖状,超越多少人。而是学会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学会在遍体鳞伤之后,鼓起勇气——放过自己。
最后四个字落下,礼堂里安静了一瞬。随即,掌声如同潮水般轰然响起,热烈而持久。这掌声,不再是给那个永远追逐着苏曼琪影子的万年老二,而是给台上这个剪短了头发、眼神平静、说着放过自己的林微。
在掌声达到最高潮的瞬间,台下的陈默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塑料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像是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台。
陈默!苏曼琪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指甲,如同那天在雨巷中一样,用力地、深深地掐进了他裸露的小臂皮肤里,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她的脸上,那副得体的面具终于碎裂,露出底下惊慌、愤怒和强硬的底色。她用力地拉扯着他,用眼神无声地警告着。
陈默的身体被她死死拽住,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他挣扎着,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我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急切,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什么。但苏曼琪的力量出奇的大,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道惊愕、探究的目光中,他终究没能挣脱。
我平静地看着台下这无声而激烈的一幕,看着苏曼琪眼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恐慌,看着陈默眼中翻腾的绝望和挣扎。然后,我对着话筒,清晰地说出结束语:谢谢大家。微微鞠躬,转身,在持续不断的掌声中,步履平稳地走向后台。
刚走下台阶,一道身影便带着风冲到了我面前,挡住了去路。是陈默。他显然是挣脱了苏曼琪,追了过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吓人,脖子上,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起球的灰色围巾,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刺眼。
微微……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破碎感,目光紧紧盯着我,那封信……他抬起手,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个装着十七页信纸的、边缘被泥水泡得发皱的塑料袋。
不用看了。我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我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封面印着几何图案的硬壳笔记本,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攥着塑料袋的手,接过了笔记本。塑料袋子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是我整理的数学错题集,我解释道,语气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高三所有的重点、难点和易错点都在里面。每道题旁边,我都写了详细的解题思路和不同的解法。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紧握着笔记本、指节发白的手上,最后一页……祝你前程似锦。
他低头,手指颤抖着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洁白的纸页上,没有公式,没有题目。只有一个用蓝色圆珠笔画下的、小小的、简单的笑脸符号:一个圆圈,两个弯弯的眼睛,一个上扬的嘴角。旁边,是我工整的字迹:祝你前程似锦。
那个笑脸,如此纯粹,如此遥远,像隔着千山万水。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声音哽在喉咙里:林微,其实我……
再见,陈默。我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这三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留恋。说完,我绕开他僵立的身影,径直走向礼堂后方通向外界的出口。脚步没有一丝迟疑,一次也没有回头。
身后,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那本沉重笔记本掉落在塑胶地面上的闷响。
(十)
高考成绩放榜那天,阳光猛烈得刺眼。我坐在电脑前,鼠标轻轻一点,屏幕上跳出那个决定性的数字。
没有狂喜,没有失落,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考上了南方一所知名大学的中文系。那座城市,以温暖湿润的气候和满城的香樟树闻名,离这个承载了我所有兵荒马乱青春的地方,隔着千山万水。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晓雨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透着八卦的兴奋:惊天大瓜!苏曼琪的保送名额被取消了!听说板上钉钉了!她爸挪用公款被查,证据确凿,已经进去了!
我看着那行字,内心毫无波澜,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个哦字,又随手加了个表示知道了的卡通表情包发过去。此刻,我正坐在大学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高大的香樟树,浓密的枝叶过滤着炽热的阳光,在书页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手里捧着的,是张爱玲的《半生缘》,正读到世钧和曼桢多年后重逢的那一幕。
没过几秒,林晓雨的消息又追了过来:还有!陈默!他考砸了!没去成顶尖那几所,去了北京理工,数学系!
我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北京理工,数学系。这是他曾经的梦想学府和专业。那个曾经在数学考卷上挥洒自如、眼神专注明亮的少年……终究还是走向了属于他的那条路。只是这路途,不知是否如他当初所想。
合上厚重的书本,我起身走到高大的落地窗前。南方的初秋,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甜香,阳光是金色的,暖洋洋地洒满大地,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图书馆门前的小径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不是林晓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屏幕上跳出一条简短的短信:
我把围巾洗干净了,等你回来。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片刻。然后,我平静地删除了那条短信,接着,将这个陌生的号码拖进了黑名单。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做完这一切,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皮质备忘录,翻到新的一页。笔尖落在洁白的纸页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日期:9月10日。天气:晴。】
图书馆窗外的香樟树绿意正浓,阳光很好,空气里有很甜的桂花香。
终于明白,有些风景,注定只能喜欢,不能收藏。如同昨日落叶,不必追。
(十一)
五年时光,像指间的流沙,无声滑落。
同学聚会的包厢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觥筹交错间,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酒精和一种刻意营造的怀旧气息。当年青涩的少年少女们,如今大多变了模样,西装革履,妆容精致,言谈间带着社会打磨过的圆滑和试探。
林晓雨显然喝多了,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她抱着我的胳膊,把头埋在我肩膀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呜呜……微微……我的好微微……你说……你说你当年……要是再……再勇敢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冲上去……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她打了个酒嗝,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陈默他……他其实……
没有如果。我抽了张纸巾,动作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验证的定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这是真心话。南方的风和水,似乎真的能抚平一些东西。我有了新的朋友,志趣相投,可以一起泡图书馆到深夜,也能在街边大排档毫无形象地撸串;我读了很多以前没时间读的书,在文字里构建了更广阔的世界;甚至,我重新拿起了画笔。不是当年为了竞赛加分而画的素描,而是随性的、充满想象力的插画。就在上个月,我的一组名为《雨季·梧桐》的水彩插画,被印在了一本颇有影响力的文艺杂志封面上。画面上,是朦胧雨雾中图书馆后墙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树下空无一人,只有被雨水打湿的、散落的信纸一角。
包厢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走廊的凉风和嘈杂的声浪。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的人,身形比高中时更高大挺拔,肩线宽阔,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成熟男性的轮廓。他的目光在喧嚣的包厢里扫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寻找。当那道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迷离的灯光,最终与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喧闹的人声、酒杯的碰撞声、背景音乐慵懒的爵士调子……所有声音都瞬间退潮,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陈默。
他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浅金色的香槟,指节修长有力。五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眼间沉淀下更深的轮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只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间,依旧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汹涌的波澜——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深埋已久的、被强行唤醒的痛楚。
他穿过人群,一步步朝我走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周围的喧嚣似乎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
终于,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松古龙水味道,混合着一丝酒气。
好久不见。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复杂地在我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当年那个女孩的影子。
我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果汁,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挂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成年人的社交微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祝福:好久不见。祝你……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放在杯身、搭在吧台上的左手——一枚设计简洁却光芒夺目的铂金戒指,牢牢地圈在他的无名指上。那光芒在包厢璀璨的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新婚快乐我微笑着,补完了后半句,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形成一个苦涩而无奈的弧度。他抬起眼,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声音更低哑了几分:还没结婚。只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林微!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一个熟悉而高亢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或者说炫耀)插了进来。
苏曼琪像一朵精心培育的、盛放的名贵花朵,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价值不菲的香槟色缎面高定礼服,妆容精致无瑕,头发挽成优雅的发髻。她的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亲昵地挽住了陈默的胳膊。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依旧带着我无比熟悉的、属于胜利者的骄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挺了挺腰身,让那隆起的弧度更加明显,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声音清脆悦耳,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林微,好久不见!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她笑着,一只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这是我和陈默的宝宝,下个月就出生了。时间过得真快,对吧
她的身体微微向陈默的方向倾斜,两人靠得很近,形成一个无比亲密的姿态。陈默在她挽上来的瞬间,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但很快,他脸上的复杂情绪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他甚至配合地低下头,看了苏曼琪一眼,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在外人看来,竟也像极了一对即将为人父母的、默契的爱侣。
我看着他们。看着苏曼琪眼中那熟悉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骄傲和得意;看着陈默脸上那瞬间的僵硬和随之而来的、带着疲惫的顺从;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样子,看着苏曼琪那象征着新生命和牢固关系的孕肚……
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念,像风中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没有不甘,没有怨恨,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那些曾经让我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默默流泪的瞬间;那些因为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心跳加速、患得患失的时光;那些在梧桐树下、在路灯旁、在教室角落积攒的、自以为无比珍贵的心动和酸涩……
原来,真的都只是青春里,一场盛大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演出的暗恋独角戏。
戏早已落幕,观众早已离席。只有我这个固执的演员,直到此刻,才真正放下了那早已褪色的戏服,走出了那个为自己搭建的、名为陈默的舞台。
聚会散场时,已近午夜。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将夜空染成暧昧的紫红色。
我婉拒了林晓雨送我回家的提议,独自一人沿着江边的步行道慢慢走着。初秋的晚风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微凉的气息,温柔地拂过脸颊,吹散了包厢里沾染的烟酒和香水味,也吹散了心头最后一丝沉闷。
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是妈妈打来的。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熟悉的关切和家的温暖:微微,到家了吗你爸刚还在念叨,说想你了,让你抽空回家看看呢。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江风拂过发梢,带来远处船只低沉的汽笛声。我停下脚步,倚着冰凉的江边栏杆,望着对岸璀璨的万家灯火,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放松的、真实的弧度:下周吧,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要肥瘦相间,炖得烂烂的那种。
挂了电话,心底最后一点尘埃也落定了。就在这时,咻——嘭!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循声望去,对岸的夜空陡然被点亮!
绚烂无比的烟花,如同巨大的、怒放的金色菊花,层层叠叠地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骤然绽放!赤红、明黄、靛蓝、翠绿……无数耀眼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着冲上云霄,然后以最盛大、最决绝的姿态爆裂开来,将整片江面、整座城市都映照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周围的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惊叹。
我仰着头,看着那漫天华彩,看着那些璀璨的光点燃烧、坠落、最终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冰凉的江风吹拂着脸颊,带来远处人群的喧嚣和烟花燃尽的硝烟味。恍惚间,记忆被猛地拽回了高三那年的最后一天,那个寒风凛冽的跨年夜。
(十二)
那天,我和林晓雨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偷偷爬上教学楼冰冷的天台。远处城市广场的方向,零点的钟声敲响,同样盛大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们却兴奋得又叫又跳,对着烟花大喊着新年愿望。
就在烟花最绚烂的时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陈默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包裹、充盈。天台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漫天的烟花都成了背景。我攥着手机,看着那四个字,傻笑了很久很久。少女的心事在烟花下悄然绽放,我以为那是属于我们的、盛大故事的开篇序曲。
直到此刻,站在五年后的江边,看着同样璀璨却终究会散尽的烟花,我才真正懂得。
那声隔着冰冷屏幕的新年快乐,早已不是开始。
那已经是我们之间,所能拥有的、最靠近、最温暖的时刻了。
青春这条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我们一路向前,原来早已布满了错身而过的遗憾和无法回头的错过。有些人,像炽热的阳光,短暂地照亮过我们懵懂的路途,教会我们心动的模样,也留下了灼伤的痕迹;有些人,则像冰冷的礁石,用碰撞的痛楚,逼迫我们学会转弯、学会坚强、学会在跌倒后独自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
而最好的时光,那些真正值得我们珍藏和回味的片段,其实从未真正停留在某个人的身旁,或是某个特定的地方。它们散落在我们一路前行的脚印里,闪耀在我们不断告别又不断相遇的路途中,铭刻在我们每一次破碎又重生的成长里。
烟花落尽,夜空重归寂静深邃,只余下淡淡的硝烟味在晚风中飘散。江对岸的灯火依旧温柔地亮着,像无数双守望的眼睛。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曾盛放过璀璨也终归于沉寂的夜空,沿着灯火通明的江岸,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晚风扬起我利落的短发,拂过耳畔,像一声温柔的告别,也像一句无声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