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皇商沈家那天,就知道夫君心里装着别人。
金家二小姐跪在雪中求为妾室时,我正怀着三个月身孕。
让她进门吧。我抚着小腹轻笑,这深宅大院,多个人才热闹。
二十年后,庶女沈春秋红着眼递来嫁妆单子:母亲,姨娘临终前说…谢谢您当年那一步。
满堂儿孙嬉笑声中,我摩挲着腕间玉镯——
那是金姨娘咽气前褪下的,上面还留着她为我挡开热茶时烫出的血痕。
1
冬日沈府门外,寒气如针,刺得人骨头缝里都沁着冷意。我裹着厚实的狐裘,手炉温热的暖意贴着掌心,仍驱不散心头那点微妙的滞涩。隔着厚厚的锦缎帘子,隔着几级冰冷的石阶,金家那位二小姐金穗,就跪在府门外那片新落的薄雪上。
她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素色袄裙裹着伶仃的身躯,乌发上落着细碎的雪珠,肩头已然洇湿一片深色。冻得发青的脸低垂着,下颌绷得死紧,脖颈却固执地挺着,显出一种近乎凄厉的孤绝。青石板上的寒气丝丝缕缕往上爬,她的膝盖想必早已失去知觉。来往行人偶尔侧目,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地钻进这高门深宅的缝隙里。
夫人,贴身丫鬟云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她小心地掀开暖帘一角,金家二小姐……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这么冻的天,怕是要出事的。她觑着我的脸色,又飞快补充,管家方才去回了大爷,大爷……只说让您看着办。
看着办
我指尖无意识地抚上狐裘下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才三个月的生命,隔着衣料,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初春将破未破的芽苞。视线掠过金穗冻得发紫的指尖,最终停在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那唇瓣微微颤抖着,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哀求的声音。
心口那点滞涩,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这涟漪里,混杂着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凉,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更深处,却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
皇商沈家,泼天的富贵,煊赫的门庭。我嫁进来的那一天,大红喜烛燃得通明,宾客喧闹盈耳,可夫君沈砚之那双清朗的眼眸深处,却始终隔着一层薄雾。那雾霭后面,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我知道是谁。金家那位早逝的大小姐,金穗的亲姐姐。她曾是沈砚之心头皎洁的白月光,一场急病,香消玉殒,却成了他心口永不愈合的旧伤。
金穗呵。我无声地弯了弯唇角。金家送她来,打的什么算盘,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是瞧着金大小姐这层未了的情分,想在这沈家的富贵汤锅里,再分得一杯羹罢了。用一个酷似长姐的庶女,来填沈砚之心头那个空洞,顺道为金家谋些实在的好处,倒是一步好棋。只是苦了眼前这姑娘,成了家族攀附的棋子,在这冰天雪地里,拿自己的命做赌注,赌一个卑微妾室的身份。
腹中的孩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像小鱼吐了个泡。一种奇异的、带着钝感的暖流,缓缓熨帖过心口那片滞涩之地。
云岫,我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暖帘的阻隔,落在这寂静的冬日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去,传我的话。
云岫屏息凝神。
开角门,请金二小姐进来。我顿了顿,指尖依旧停留在小腹上,感受着那点微弱的、属于新生命的搏动,唇边竟漾开一丝极浅淡的笑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这深宅大院,多个人……才热闹。
云岫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敢问出口,只低低应了声是,快步掀帘出去了。
我最后瞥了一眼门外。管家带着两个仆妇已疾步走到金穗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金穗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绷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松脱。她似乎想抬头望向暖帘这边,可最终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了几下,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被仆妇们眼疾手快地架住,半扶半抱着,踉跄地消失在缓缓开启的角门阴影里。
雪,似乎又大了一些,无声地覆盖了那方小小的、曾承载过一个女子全部孤注一掷的青石板。方才那点微弱的胎动又来了,这一次,清晰了些许。
热闹我抚着小腹,指尖感受着那奇妙的搏动。这深宅的戏,才刚刚开锣。
2
金穗进门那日,沈府并未大操大办。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抬了进来。没有红烛,没有喜帕,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欠奉。她换下了那身跪雪时单薄的素衣,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水红色新袄裙,发髻上簪着两支小小的素银簪子。管家领着她,来到我居住的静颐堂正厅。
彼时,我正歪在临窗的暖炕上,就着透进来的天光,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账册。手边的小几上,温着一盏参茶,氤氲的热气袅袅散开。沈砚之坐在下首的圈椅里,手里端着一杯茶,却只是无意识地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神有些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屋里的气氛,沉静得有些凝滞。
大爷,夫人,金姨娘到了。管家躬身回禀。
金穗低垂着头,跟在管家身后,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响。她走到厅中,依着规矩,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对着我和沈砚之的方向,深深地叩下头去。
妾身金氏,给大爷、夫人请安。她的声音低柔婉转,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怯意,却咬字清晰,并不含糊。那声音,竟真有几分像……像那个故去的人。
沈砚之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杯盖碰在杯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下方跪着的金穗身上。那目光很复杂,像透过一层水雾去看岸边的旧景,有审视,有恍惚,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勾起的、不愿触及的隐痛。他看得有些久,久到金穗伏在地上的肩背都微微绷紧起来。
我放下账册,目光平静地扫过金穗低垂的发顶,最终落在沈砚之脸上。他眉宇间那点挥之不去的郁色,此刻愈发清晰。我端起参茶,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也适时地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
起来吧。我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当家主母惯有的平稳,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沈家的规矩,自有管事嬷嬷细细教你。眼下最要紧的,我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又移开,语气平淡无波,是安心住下,把身子调理好,旁的,不必多想。
这话,是说给她听,更是说给旁边那位心思浮动的大爷听。
金穗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一瞬,又立刻绷紧,恭恭敬敬地再次叩首:谢夫人教诲,妾身谨记。
沈砚之似乎也回过神来,有些仓促地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嗯。夫人说得是。一切听夫人安排便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金穗,却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又恢复了那种神游天外的状态,只含糊地补充了一句,缺什么短什么,跟夫人说。
管家适时地上前,引着金穗告退。她站起身,依旧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管家退了出去,那身水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帘之外。
厅内又只剩下我和沈砚之。空气里的凝滞感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沉了几分。他端起凉了大半的茶,又放下,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
你……他终于看向我,眉头微蹙,带着一种混杂着不解和些许烦躁的情绪,何必让她进来金家那点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重新拿起账册,指尖捻过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金家什么心思,重要吗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澄澈的平静,她跪在府外,求的是一个妾室的名分。我给了。这深宅大院,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总好过让她冻死在门口,平白给沈家添些不必要的闲话。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紧蹙的眉头,那里面藏着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深究的挣扎,况且,她像她姐姐……不是吗省得你总是对着空落落的地方发怔,看着个影子,心里也能舒坦些。
最后一句,我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沈砚之的脸色却瞬间变了,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猛地站起身来,带倒了手边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他的袍角。
胡说什么!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恼怒,眼神锐利地刺向我。那锐利之下,分明是狼狈与无处遁形的难堪。
我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袍角深色的水渍,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没有躲闪,也没有退缩。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账册,语气依旧平稳无波:茶凉了,泼了也好。换杯热的吧。我扬声唤道,云岫,给大爷换茶。
沈砚之胸膛起伏了几下,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里混杂着愤怒、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我点破后的虚弱。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重重地拂袖,转身大步离开了静颐堂,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骤然紧绷又缓缓松弛的空气。
云岫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残局。我重新拿起账册,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指尖却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奇妙的搏动似乎又出现了,一下,又一下,微弱而坚定。这深宅的戏,果然比账本上的数字,要热闹得多。
3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静的深宅里,如庭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影般,悄无声息地流转。
金穗成了金姨娘。她果然如我所料,沉默得如同一个影子。每日晨昏定省,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不多说一句,不多看一眼。沈砚之待她,客气而疏离,甚少在她房中留宿,仿佛只是府里多了一件摆设。府中下人们起初还存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见她如此安分,渐渐也就习以为常,只当她是夫人身边一个格外安静的仆妇。
我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身子也愈发沉重。孕中烦闷,常觉气短乏力。一日午后,暑气蒸腾,我在静颐堂的内室小憩,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口闷得厉害,像压着一块石头,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云岫……我有些烦躁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嘶哑。
守在帘外的云岫立刻应声进来:夫人,可是要水
我摆摆手,只觉窗外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慌,连带着屋内也闷热难当。去……把窗再推开些,这屋里……透不过气。
云岫应着,快步走到窗边,将原本半开的支摘窗又往上推了几分。一股裹着热浪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并未带来多少清凉,反而将桌案上一叠未压好的纸张吹得哗啦作响,有几张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是金姨娘。
她似乎犹豫了一瞬,才隔着帘子低声问安:夫人,妾身来送今日新调的安神香饼。
声音依旧柔顺。
我正被那阵燥热和心慌搅得心烦意乱,随口应道:进来吧。
门帘掀起,金穗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整齐码放着几块深褐色的香饼。她一眼瞥见我倚在榻上,脸色泛红,气息微促,额发微湿,脚步便顿住了,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担忧。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外间的圆桌上,并未立刻退下,反而垂手侍立一旁,目光低垂,姿态恭谨,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等待。仿佛只要我开口,无论吩咐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
云岫拾起地上的纸张,见我依旧蹙着眉,忍不住道:夫人,要不请大夫来看看您这气色……
我闭了闭眼,压下那股烦恶:不用,天热罢了。
目光无意间扫过垂手侍立的金穗。她站得笔直,身形单薄,额角也沁着细汗,却纹丝不动。那安静顺从的姿态,莫名地让我心头的烦躁更添了几分。这深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戴着一层厚厚的面具,包括我自己。
都下去吧。我挥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让我静静。
云岫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应声退下。金穗更是没有丝毫迟疑,福了一福,转身便走,脚步放得极轻。
然而,就在她行至门口,即将掀帘而出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小腹!那痛楚来得如此尖锐、迅猛,如同被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刺入、搅动!我猝不及防,痛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呃啊——!
这声痛呼打破了内室的死寂。
已经掀开一半门帘的金穗,身形猛地僵住!她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方才那种低眉顺眼的恭顺瞬间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总是低垂的杏眼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痛苦扭曲的面容,瞳孔骤然缩紧!
她几乎是扑了回来,几步冲到我的榻边,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变调:夫人!您怎么了
剧痛一阵紧过一阵,我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冷汗涔涔而下,连话都说不出来。腹中的胎儿仿佛在疯狂地挣扎、下坠。
来人!快来人啊!金穗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穿透了静颐堂的宁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急和力量。她一边喊着,一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因剧痛而痉挛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却在微微发抖,那力道却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夫人!您撑着点!云岫!快叫稳婆!叫大夫!她回头朝着门外嘶喊,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喊完又立刻转回头,另一只手慌乱地想去替我擦额头的汗,指尖却抖得厉害,最终只是紧紧回握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她的眼神,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影子。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惊恐和关切,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动荡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痛苦的是她自己。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岫带着几个婆子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整个静颐堂瞬间乱作一团。稳婆被连拖带拽地请来,大夫也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
混乱的人影晃动,焦急的呼喊声交织。我被疼痛撕扯着,意识模糊,只感觉那只冰凉却死死攥紧我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过。那力道,固执地传递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热度,像溺水时抓住的一根浮木,在惊涛骇浪中,成为唯一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脱力之后,一声响亮的婴啼终于划破了紧绷的空气。
恭喜夫人!是位小少爷!母子平安!稳婆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
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我。我软软地瘫在湿透的被褥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金穗依旧跪坐在我的榻边。她紧握着我的手,此刻才缓缓松开。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然后,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看到她紧绷的肩膀骤然垮塌下去,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低下头,额头抵在紧握着我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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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滴滚烫的液体,砸落在我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
4
新添的小少爷取名沈柏,成了静颐堂里最嘹亮的声音。沈砚之自是欢喜,虽依旧忙碌于外头的生意,回府时逗弄孩子的时间却明显多了起来。府中因新生命的到来,也添了几分久违的、真实的喜气。
金穗依旧沉默。那次产房中的失态,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她依旧每日晨昏定省,依旧垂首低眉,恪守着妾室的本分。只是,她出现在静颐堂的次数,似乎比从前多了一些。有时是送些她亲手做的精致小点心,有时是送来她抄写的安神经文,总是放下东西,不多言语,便安静退下。目光偶尔掠过襁褓中的柏哥儿,会停留一瞬,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很快又移开。
日子便在这表面的平静下,如溪水般流淌。柏哥儿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几年后,我再次有孕,生下了女儿沈岚。府里添丁进口,沈砚之的事业也愈发顺遂,沈家皇商的名头更加响亮。金穗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府中下人私下偶有议论,她也恍若未闻。
直到柏哥儿四岁,岚姐儿也刚会走路时,金穗的静澜苑,终于也传出了喜讯。
她的孕期,远比我艰难。孕吐极其厉害,吃什么都吐,人迅速地消瘦下去,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沈砚之起初还去探望过几次,见她形容枯槁,精神也恹恹的,久而久之便失了耐心,只吩咐大夫好生照看,便很少踏足静澜苑了。
我隔几日便让云岫送些滋补的药材过去,有时自己也会过去看看。她总是挣扎着想起身行礼,被我按住。她半倚在床头,薄被下隆起的腹部显得格外突兀,衬得她整个人愈发孱弱。那双曾经在产房里盛满惊惧和关切的杏眼,如今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愁绪。
夫人……她看着我,声音细弱如蚊蚋,带着深深的感激和无措,劳您挂心……妾身无用……
安心养着便是。我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语气平和,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我那时不也凶险熬过去就好了。我示意云岫将带来的血燕放在桌上,这个每日炖了吃,补气血。
她目光落在那些名贵的药材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低道:谢夫人。
生产那日,果然如预想般凶险。静澜苑里灯火通明了一整夜,稳婆和大夫进进出出,丫鬟们端着血水一盆盆往外倒。压抑的痛呼断断续续从紧闭的门窗内传出,听得人揪心。
我守在正厅里,听着里面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心头也像压了块巨石。沈砚之被请了来,只在厅里焦躁地踱了几圈,听着里面金穗一声声力竭的呻吟,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寻了个借口,说外头有急事要处理,匆匆走了。
天快亮时,里面终于传出一声微弱的、猫儿似的啼哭。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报喜,脸上却无多少喜色:恭喜夫人,姨娘生了个姐儿,母女……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姨娘……血崩了,大夫正在全力施救……
我心头一沉,立刻起身走向产房门口。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隔着门帘缝隙,只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大夫急促的声音和丫鬟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金穗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我站在门外,廊下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寒。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我生柏哥儿那个惊心动魄的午后。那时,是金穗死死攥着我的手……如今,里面那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女人,却无人可以紧握。
云岫,我低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去库房,把那支百年老山参取来,切片让大夫用上。再去请城里保和堂的孙老大夫,快!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爬过。参汤吊着,两位大夫联手施针用药,直到日上三竿,里面才终于传出消息,血算是勉强止住了,但人已元气大伤,昏死过去,能不能熬过来,还得看天意。
我走进产房。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尚未散去。金穗无声无息地躺在凌乱的床榻上,脸色灰败,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纸人。一个瘦小的、红皱皱的女婴被放在她枕边,同样安静得吓人,只有微微起伏的小胸脯证明她还活着。
我走到床边,看着金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目光掠过她枕边那个孱弱的小生命。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沉重,沉沉地压在心头。这深宅里的女人,命如草芥。生,是鬼门关;不生,在这宅院里,又能有什么指望
我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女婴细软稀疏的胎发,触感微凉。目光落在金穗紧闭的眼睑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痛苦挣扎的痕迹。
好好照顾姨娘和小姐。我对旁边侍立的婆子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需要什么,只管来静颐堂回话。若她们母女有任何闪失,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婆子,你们知道后果。
婆子们悚然一惊,连忙跪下磕头应喏。
我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金穗,转身离开了弥漫着死亡阴影的静澜苑。阳光有些刺眼,照得庭院里的青石板明晃晃的。这深宅大院的热闹,代价太过沉重。那个女婴,后来取名沈春秋。她和她母亲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带着劫后余生的烙印。
5
时光如同沈府后花园里那条蜿蜒的溪流,裹挟着落叶与尘埃,默然前行。沈柏和沈岚一天天长大,从蹒跚学步的稚童,渐渐抽条成了半大的少年少女。静颐堂里,渐渐多了些读书声和笑闹声。
金姨娘的静澜苑,却始终像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安静得近乎冷清。沈春秋,那个生下来便赢弱得像只小猫的孩子,成了金穗唯一的寄托和全部的光亮。金穗的身体,自那次难产大伤元气后,便一直未曾真正恢复康健。她畏寒,易倦,脸色总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她极少出院门,大部分心力都倾注在春秋身上,亲自照料饮食,教导针线女红,温柔细致得近乎小心翼翼。
春秋这孩子,大抵是承袭了她母亲的体质,从小便比柏哥儿和岚姐儿更容易生病。寻常的风寒咳嗽,落在她身上,往往便缠绵难愈,拖成一场大病。每一次春秋病倒,静澜苑便如同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金穗守在床边,衣不解带,熬得眼窝深陷,人也愈发形销骨立。
那一年深秋,寒流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猛烈。肃杀的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沈春秋毫无征兆地病倒了。起初只是几声咳嗽,金穗小心照料着,喂了姜汤和寻常的止咳散,却不见好转。不过两三日,那咳嗽便骤然变得剧烈,如同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小小的脸蛋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费力,鼻翼急促地扇动着,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令人心惊的呼噜声。
静澜苑的灯火,彻夜不熄。
金穗守在女儿床边,看着孩子烧得昏昏沉沉,小脸因缺氧憋得发紫,喂进去的药汁大半都呛咳出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一遍遍用冷帕子敷在春秋滚烫的额头上,听着那艰难的、拉风箱似的喘息,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
春秋……娘的春秋……你睁开眼看看娘……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药方换了一张又一张,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静澜苑,可春秋的病情非但没有起色,反而一日重似一日。大夫私下里对金穗摇头叹气:小姐这症候……是肺热壅盛,来势汹汹啊……若这高热和喘憋再不能缓解,只怕……唉!未尽之语,是沉甸甸的绝望。
金穗最后一点强撑的气力,仿佛随着大夫那声叹息被彻底抽空了。她跌坐在女儿的病榻前,望着孩子痛苦挣扎的小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种深切的、濒临崩溃的绝望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不顾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着冲出静澜苑,一头扎进了深秋寒夜刺骨的冷风里。
她跑得那样急,那样不顾一切,单薄的衣衫被风鼓起,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头发散乱了也浑然不觉,冰冷的石板路硌着她未穿厚袜的脚。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在绝望深渊中抓住的唯一浮木——夫人!去找夫人!柏哥儿小时候那么凶险,夫人一定有办法!夫人……夫人会救春秋的!
当她一路狂奔,几乎是撞开静颐堂院门,扑倒在灯火通明的正厅门槛上时,形容已是狼狈不堪。散乱的发髻,苍白如纸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干裂的嘴唇,还有那双被恐惧和希冀烧得通红的眼睛。
厅内温暖如春。我正坐在主位上,听柏哥儿背书。岚姐儿偎在我脚边的小杌子上,摆弄着几块精巧的七巧板。云岫侍立在一旁。
金穗的突然闯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柏哥儿的背书声戛然而止,岚姐儿也抬起头,好奇又有些惊吓地看着门口那个状若癫狂的妇人。
夫人!金穗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的绝望,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春秋!救救我的孩子!她……她快不行了!大夫……大夫都没法子了!妾身知道……知道柏少爷幼时也……也凶险过,是您……您一定有办法!求您!求您了!
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额头一下下磕着地面,那咚咚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抛却了所有的体面、所有的矜持,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岸边伸来的手,哪怕那手的主人,是她平日里仰望又自觉疏离的主母。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抽泣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
我看着她匍匐在地、抖成一团的身影,看着她额头上迅速红肿起来的淤痕,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个在雪地里挺直脊背跪求的倔强少女,那个在产房死死抓住我手的惊恐女子,那个总是沉默顺从的安静姨娘……此刻,只剩下一个为女儿哀哀求告的绝望母亲。
云岫!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拿我的名帖,立刻去请保和堂的孙老大夫!就说府里急症,十万火急!备车,快!
云岫应声飞奔而去。
我快步走到金穗身边,弯下腰,双手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肩膀,试图将她拉起来。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支撑自己。
起来!我的声音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磕头救不了春秋!跟我去静澜苑!
金穗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怔怔地看着我,那双被绝望烧红的眼睛里,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透出微弱的光。
我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将她从地上半扶半拽起来。她的手冰冷刺骨,抖得不成样子。我紧紧握住,拉着她,大步流星地朝静澜苑走去。脚步快而稳,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深秋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握着金穗冰冷颤抖的手,疾步穿过被灯笼晕染得光影幢幢的庭院回廊。她的身体大半重量倚靠在我臂膀上,脚步虚浮踉跄,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就在耳边,灼热的气息喷在我颈侧。那气息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最后一点濒临熄灭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静澜苑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病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丫鬟婆子们个个面无人色,垂手立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唯有内室传来沈春秋那微弱得几乎断气、却又异常艰难急促的喘息声,如同破败风箱最后的挣扎,一声声刮在耳膜上。
我拉着金穗,径直踏入内室。床榻上,小小的沈春秋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却因缺氧而隐隐发紫的小脸。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下眼睑上,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喉咙深处发出尖锐的嘶嘶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堵住。
金穗一见女儿的模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腿一软就要扑过去。
别慌!我低喝一声,手上用力稳住她,目光却紧紧锁在春秋身上。那孩子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凶险。高热、喘憋、气若游丝……确实是肺闭喘咳的险症!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电般扫过床边矮几上散乱的药碗和大夫留下的方子。几味主药倒是寻常清热宣肺的路子,可看这光景,显然是药力不济,杯水车薪!
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通通风!闷着更喘不上气!我沉声吩咐旁边吓傻了的婆子,语气斩钉截铁。婆子愣了一下,慌忙跑去开窗。一丝带着寒意的夜风涌了进来,冲淡了些许室内的浊气。
云岫!我扬声唤道,这才想起云岫去请大夫还未回。
就在这时,金穗忽然挣脱了我的手,踉跄着扑到床边的小柜旁,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翻找起来。她抖得厉害,东西被她翻得哗啦作响。终于,她摸出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瓷瓶,紧紧攥在手里,如同攥着救命稻草。
夫人!药!药!她转过身,将瓷瓶高高举起,递向我,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这是……这是妾身娘家从前……从前不知哪里得来的一味秘药!说是……说是专治小儿急热惊风、喘闭不通的!只剩这一点了!求您……求您看看!能不能给春秋用她语速极快,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不确切的恐惧和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求。
秘药我心下一凛。深宅妇人手中那些来路不明的所谓秘方、神药,十个有九个是催命符!可看着金穗那双几乎被绝望和希冀撕裂的眼睛,看着床上春秋那越来越弱的呼吸……
我一把夺过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端一嗅。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麝香、冰片、牛黄等辛窜开窍之物的气息直冲鼻腔!药味霸道而猛烈!
我心头剧震!这药……这药太烈了!用在春秋这样油尽灯枯、稚嫩娇弱的身体上,稍有不慎,便是立时毙命!可……可若不用,这孩子眼看就要断气!这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空气仿佛凝固了,静澜苑里只剩下春秋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像一根细丝,随时都会崩断。金穗死死盯着我手中的药瓶,嘴唇咬出了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连呼吸都屏住了。
时间从未如此刻般缓慢而沉重,每一息都像在刀尖上滚过。
取温水!我终于开口,声音因为极度紧绷而显得异常干涩沙哑,只取半茶匙药粉!化开!快!我死死盯着那浓烈的药粉,如同盯着一条随时会噬人的毒蛇。
金穗眼中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光亮,连滚带爬地去倒水。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水洒了大半,好不容易才按我的要求,将半茶匙药粉化在极少的温水里。
我接过那小半杯浑浊的药液,走到床边。婆子帮忙扶起昏迷不醒的春秋。那孩子浑身滚烫,小脸憋得青紫,牙关紧咬。我捏开她的下颌,用小小的银匙,舀起一点点药汁,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滴进她的牙缝里。一滴,再一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脆弱的琉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孩子的反应。
金穗跪在床边,双手死死抓着床沿,指节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的脸,连呼吸都忘了。
几滴药汁喂下。室内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突然——
咳!咳咳咳……沈春秋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只离水的虾米。这咳嗽虽然痛苦,却不再是那种憋闷窒息的闷响!紧接着,一大口带着浓痰和血丝的污物被她咳了出来!
哇——污物吐出后,那令人窒息的风箱般的声音,骤然减弱了!虽然呼吸依旧急促,依旧带着痰鸣,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她的小胸膛起伏着,竟开始主动地、艰难地吸气!
通了!痰……痰出来了!旁边的婆子惊喜地低呼。
金穗猛地扑到床边,看着女儿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顺畅了一些的小脸,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让她瞬间崩溃。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倒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绝望和此刻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都宣泄出来。
那哭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凄厉,却也带着一种活过来的生气。
我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扶住了旁边的床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身上。看着瘫倒在地、哭得浑身抽搐的金穗,看着床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春秋,一股强烈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这时,云岫带着气喘吁吁的孙老大夫终于赶到了。
6
又一场生死劫难,在孙老大夫精湛的医术和后续的精心调养下,终于翻篇。沈春秋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身体底子愈发显得单薄。金穗经此一役,如同被彻底抽去了筋骨,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缠绵病榻的日子越来越长。静澜苑,彻底成了府中最沉寂的一角。
深宅的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在表面的有序中摆动着。沈柏和沈岚渐渐长成,一个沉稳向学,一个活泼伶俐。沈砚之的生意越做越大,沈府的门楣越发煊赫。府中仆妇如云,亭台楼阁,花团锦簇。每年年节,或是沈砚之寿辰,府里总要大摆筵席,广邀宾朋,极尽皇商之家的富贵排场。
又是一年沈砚之的生辰。秋高气爽,沈府张灯结彩,前院搭起了戏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宾客的谈笑声、恭贺声此起彼伏,喧闹声浪一阵阵从前院涌来。
我作为当家主母,在正厅招待着几位身份贵重的女眷。夫人们衣着华贵,环佩叮当,笑语晏晏,话题无非是儿女亲事、京中时兴的衣料首饰。我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从容应对,心思却有些飘忽。这样繁华喧嚣的场面,年年如此,早已成了定例,热闹是他们的。
云岫端着新沏好的茶盘进来,为各位夫人添茶。茶是好茶,顶级的明前龙井,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盏里漾着清波。她走到我身边,正要为我面前的空盏注水。
不知是脚下被繁复的地毯绊了一下,还是端得久了手有些发酸,就在她倾壶倒水的瞬间,手腕竟猛地一抖!
哎呀!云岫短促地惊叫一声。
那滚烫的、冒着灼热白气的茶壶,竟脱手而出,直直地朝着我的面门泼洒过来!
滚烫的热浪瞬间扑面!我甚至能看清那飞溅的水珠在空气中拉出的轨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
夫人小心!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我身侧的阴影里扑出!是金穗!她今日身体略好些,按规矩也侍立在厅中角落,以备传唤。谁也没注意到她何时靠得如此之近!
她几乎是用整个身体撞开了我!力量之大,让我猝不及防地向后踉跄了两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
嗤啦——!
滚烫的茶水,尽数泼洒在她挡在我身前的左边小臂和手背上!同时,那沉重的白瓷茶壶也砸落下来,壶嘴正磕在她腕骨凸起的地方!
令人牙酸的皮肉烫灼声和骨头撞击的闷响同时响起!
啊——!金穗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软倒下去,左手手臂和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一片,紧接着,细密的水泡迅速鼓胀起来!尤其是腕骨被壶嘴重击处,皮肤破裂,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红的血混着烫出的组织液,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袖口,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也溅落在她腕间那只素净的芙蓉玉镯上!
那只玉镯,是她入府时仅有的几件像样首饰之一,玉质温润,半透明,此刻却被滚烫的茶水和涌出的鲜血浸染,透出一种诡异的、惊心动魄的色泽。几滴滚烫的血珠,正正溅落在玉镯内壁,如同瞬间凝固的朱砂痣。
满堂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所有女眷都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茶盏、团扇僵在半空。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贵妇们,此刻脸上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金姨娘!云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扶起金穗,却又不敢触碰她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臂。
剧痛让金穗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破碎的、倒抽冷气的嘶声。
我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方才那滚烫的热浪和惊魂一瞬的冲击,让我指尖都在发麻。看着地上痛苦抽搐的金穗,看着她手臂上那片狰狞的烫伤和腕骨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有那被血污浸染的玉镯……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灼痛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都愣着干什么!我厉声喝道,那声音尖利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瞬间打破了厅内死寂的魔咒,叫大夫!快!拿干净的冷水!纱布!快啊!
仆妇们如梦初醒,顿时乱作一团。有人飞奔出去请大夫,有人跑去打冷水,有人慌乱地寻找干净的布巾。
我推开身前碍事的椅子,几步冲到金穗身边,蹲下身。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烫伤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冲入鼻腔。云岫已经端来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冷水。我毫不犹豫,抓住金穗那只受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避开腕骨最严重的伤口,将她的手臂连同那只染血的玉镯,一起浸入刺骨的冷水之中!
嘶……冰凉的井水刺激到滚烫溃烂的皮肉,金穗痛得浑身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眼皮颤抖着,似乎想睁开。
忍着点!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挣脱,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必须降温!否则你这手就废了!
冰凉的井水迅速带走灼热,盆中的水很快变得温热。我不断催促着换新的冷水。看着水中那只手臂,从骇人的赤红肿胀,渐渐变成一种惨淡的、布满水泡的灰白色。腕骨处的伤口被冷水冲刷着,翻卷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白色骨茬,触目惊心。鲜红的血丝依旧在缓缓渗出,缠绕着那只浸在水中的芙蓉玉镯,丝丝缕缕,如同缠绕的命运。
大夫终于提着药箱,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一番紧急处理,清洗伤口,上药包扎。金穗痛得几度昏厥过去,又被生生痛醒。整个过程中,她那只染血的玉镯,一直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没有褪下。温润的玉石贴着我的掌心,上面沾染的血迹已经半干,变成暗沉的褐色,紧紧吸附在玉质的纹理里,像烙印,再也无法抹去。
满堂的宾客早已被妥善请到别处安置。喧嚣的寿宴仍在继续,丝竹声隐隐传来。而在这富丽堂皇的正厅里,只剩下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
金穗被抬回静澜苑时,人已陷入半昏迷。我亲自跟了过去。大夫处理完伤口,面色凝重地对我低语:夫人,姨娘这伤……左臂烫伤深重,尤其腕骨处,恐伤及筋骨。日后……这只手能否恢复如初,难说。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我站在金穗的床边,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和被纱布层层包裹、高高垫起的左手。那只染血的玉镯,此刻静静躺在我的袖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温热和血腥气。
窗外,前院的戏台正唱到一出热闹的《麻姑献寿》,高亢的唱腔和宾客的叫好声遥遥传来,更衬得这静澜苑如同另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7
时光的刻刀,终究是无情的。沈府后花园里的牡丹开了又谢,池塘里的荷花败了又生。当年的稚童沈柏已长成挺拔的青年,娶妻生子,开始接手家中的部分生意,眉宇间有了他父亲当年的沉稳,却少了那份郁结。沈岚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嫁入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偶尔归宁,带回来满院的欢笑声。静颐堂里,开始有稚嫩的童音追逐嬉闹,那是柏哥儿的孩子们,沈家的新一代。
静澜苑的灯火,却一年比一年黯淡。金穗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自那次烫伤后,便彻底垮了下去。左手腕骨的旧伤在阴雨天总是钻心地疼,加上早年难产和忧思成疾落下的病根,缠绵病榻成了常态。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清醒时望向守在床边的女儿沈春秋时,才会流露出一点微弱的光彩。
沈春秋,这个幼年多灾多难、在金穗几乎耗尽生命的守护下才长大的女孩,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继承了金穗眉眼间的清秀,身量却依旧显得单薄纤细,气质沉静,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早熟和忧悒。她几乎日日守在静澜苑,侍奉汤药,细心周到。府中为她议亲的人选不少,但金穗的病况,成了她心头最沉重的挂碍。
深秋的风,一日冷过一日。静澜苑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滞重粘稠。金穗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来,眼神也常常是涣散的,仿佛灵魂已经游离于沉重的躯壳之外。
这一日黄昏,残阳如血,透过雕花窗棂,在床前投下几道凄艳的光柱。金穗竟难得地清醒着,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她靠在厚厚的引枕上,枯瘦的手被沈春秋紧紧握着。她浑浊的目光,缓缓地、极慢地扫过女儿年轻却布满忧色的脸庞,又吃力地移向侍立在床尾、垂首肃立的几个心腹老仆,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看着她。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沈春秋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妆……匣……底……金穗的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单子……给……夫人……
沈春秋含泪点头,立刻起身,走到靠墙的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陈旧的红木妆匣,从最底层摸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封。她捧着那纸封,走回床边,双手递到我面前,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母亲……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姨娘……姨娘让把这个……给您。
我接过那纸封,入手微沉。展开,是一份用工整小楷誊写的嫁妆单子。上面罗列着田庄、铺面、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名目清晰,数额不菲。这几乎耗尽了金穗入府二十年来所有的体己和沈砚之偶尔的赏赐,甚至可能还暗中贴补了她从金家带出的最后一点东西。每一笔,都倾注着一个母亲对女儿全部的爱与不舍。
我的目光从嫁妆单子上抬起,看向床上的金穗。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竟挣扎着燃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恳求的光亮。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单子,是托付,也是恳求。恳求我能护佑她的春秋,在这没有母亲庇护的深宅乃至未来的夫家,能有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底气。
我缓缓点了点头,将嫁妆单子仔细折好,收入袖中。声音平静而清晰:放心。春秋的事,有我。
听到这句话,金穗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轻轻闪动了一下。随即,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那只枯瘦的、布满皱纹的左手腕上。那只手因为常年病痛和旧伤,微微有些变形。腕间,空空荡荡。
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抬起了右手,颤抖着,摸索到左手腕骨的位置——那里,正是当年被滚烫茶壶砸中、留下永久狰狞疤痕的地方。她枯槁的手指,在那片凸起变形的骨节上,极其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和告别。
摩挲了几下,她的右手又颤抖着抬起,伸向自己的脖颈。她吃力地摸索着,似乎在解什么东西。她的手指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沈春秋立刻明白了,含着泪,小心翼翼地俯身,帮她解开了领口那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玛瑙盘扣。金穗的手探进中衣的领口里,摸索着,终于,缓缓地掏出了一件东西。
不是想象中贴身佩戴的玉佩或金锁。
而是那只芙蓉玉镯。
那只曾经在静澜苑的寒夜里,被冷水浸泡过;在滚烫的茶水和鲜血中浸染过;被大夫包扎伤口时,被我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玉镯。
它一直被金穗贴身藏着,藏了整整二十年。温润的玉质,因为长年累月贴着体温,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莹莹的光泽。玉镯内壁,那几点当年溅落、早已沁入玉髓深处的暗红血痕,此刻在昏黄的暮色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如同泣血的朱砂痣。
金穗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只玉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颤抖着,喘息着,极其艰难地将那只玉镯递向我。手臂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下去,镯子险些滑脱。
我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冰凉的手腕,也接住了那只带着她体温的玉镯。温润的玉石触手生温,内壁那几点暗红,灼烫着我的指尖。
金穗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她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沉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浑浊的目光再次转向我,嘴唇又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我看懂了她的唇形。
那无声的两个字是:……谢谢。
随即,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我的肩头,似乎想望向窗外那最后一抹血色的残阳。然而,视线终究在半途涣散开去。眼中的那点微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倏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那只曾紧紧攥着玉镯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摊开在锦被上。
静澜苑里,死一般的寂静降临。窗外,最后一缕残阳的光线,也终于被暮色吞没。唯有我手中那只芙蓉玉镯,还残留着一点属于生命的、正在迅速流逝的温度。
姨娘——!沈春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骤然划破了死寂。
8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庭院,发出沙沙的轻响。静颐堂内却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萧瑟。柏哥儿的一双儿女,一个刚会走路,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彩色布球,另一个稍大些,正奶声奶气地背着一首简单的童谣。岚姐儿带着新得的一对珍珠耳坠回来,正拉着她嫂子在窗边软榻上比划着,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偶尔发出清脆的笑声。仆妇们端着瓜果点心,轻手轻脚地穿梭着,脸上也带着年节将近的轻松笑意。
满堂的喧闹,人声,笑声,童稚的咿呀声,织成一张温暖而喧腾的网。
我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里,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枚剥好的蜜橘,目光却落在窗外那片被暮色染成灰蓝的天空。指尖传来橘子微凉湿润的触感,那点清甜的香气,却仿佛隔着一层纱。
袖袋里,那只芙蓉玉镯贴着我的手臂,温润的玉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我缓缓地、不着痕迹地将手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圆弧。
一点一点,将它轻轻褪出袖口。
温润的芙蓉玉色在掌心流转,柔和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月华。我将它轻轻套回自己的左手腕上。尺寸竟出乎意料地契合,仿佛它本就该在此处。玉镯内壁,那几点深沁入髓的暗红血痕,此刻在静颐堂明亮的烛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它们不再是当年那惊心动魄的鲜红,而是沉淀成了岁月深处的印记,如同古老的琥珀,封存着一段无法磨灭的过往。
我的指尖,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几点暗红。触感平滑温润,那血痕早已与玉髓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指尖下的玉石,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滚烫茶水的灼热,那刺骨冷水的冰凉,以及……那鲜血涌出时的粘稠与温热。
二十年前的深冬,沈府门外,那个跪在薄雪上、冻得瑟瑟发抖却挺直了脊背的倔强身影……
产房内,那只在剧痛中死死攥紧我、传递着微弱支撑的冰凉的手……
静澜苑的寒夜,她跪在冰冷地砖上,为垂危的女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告……
还有那惊魂一瞬的寿宴,她如飞蛾扑火般撞开我,用身体挡下滚烫的茶壶,腕骨碎裂的声音和皮肉灼伤的焦糊味仿佛还在鼻端……
最后,是那间被暮色吞没的静室,她枯槁的手,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只浸染着她体温和血痕的玉镯,递到我的手中……
母亲,姨娘临终前说……谢谢您当年那一步。
沈春秋那带着哭腔的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谢我谢我当年那一步
指尖下的玉镯温润依旧,那几点暗红,在烛光下幽幽流转。我微微低下头,更专注地摩挲着那沁入玉髓的血痕,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玉石,触摸到那个早已消散在时光里的灵魂。
当年那一步,究竟是她的生路,还是……将她推入了这深宅更深的樊笼是成全了她的孤注一掷,还是……开启了她此后二十年无声的煎熬
这深宅大院啊……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啪啪声。堂内,孙儿追逐布球的咯咯笑声,女儿谈论首饰的清脆话语,儿媳温和的叮嘱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这热闹,是她们的。
而我腕间的玉镯,温润,微凉,沉甸甸地压着,里面封存着一段无声的岁月,一个消散的名字,和几点永不褪色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血痕。
指尖下的那点暗红,在烛光映照下,似乎微微地、灼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