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玲攥着还带着油墨香的毕业证,一路奔到洒满阳光的操场中央。
我毕业了!我自由了!
喊声撞在教学楼的墙面上,又弹回来,混着远处传来的嬉笑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眼眶突然热了,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像被捅破的棉絮,一下子涌了出来——每次回家要生活费时,继母摔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嘲讽,还有父亲低头抽烟时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都随着这声呐喊,碎在了风里。
九十年代的师范毕业生还能包分配,命运在这一刻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填志愿时,她没丝毫犹豫,在分配表上圈了那个只在户口本和外婆念叨里出现过的名字——母亲出生的那个山村,哪里有她想探究的过去。
五岁那年,母亲就郁郁而终了。王小玲对她的记忆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梳着麻花辫的背影,在灶台前添柴时的侧影,还有临终前想摸她头发,却没力气抬起的手。外婆总说:你妈生得俊,可惜家里穷,连学堂门都没进过。
她想去那个地方,去踩踩母亲小时候跑过的田埂,看看母亲常对着发呆的山,或许还能在某个晒着太阳的午后,相用那些记忆里的碎片拼凑出一个更清晰的母亲。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属于她自己的讲台,有一份能让她挺直腰杆的工资——从此,她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收拾行李那天,她只带了几件旧衣服,还有那一张母亲泛黄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眉眼弯弯,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花布褂子,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王小玲把照片夹在书本里,坐上了去往山村的汽车。窗外的风景渐渐褪去城市的喧嚣,变成连绵的青山和成片的稻田。她知道,前方不仅有未知的生活,还有一段等待被拾起的过往……
外婆,我回来了。王小玲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极了小时候每次来外婆家时的动静。院子里的老槐树又粗了一圈,晾衣绳上还搭着外婆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哎,我的小玲来了啊!外婆从灶台后探出头,看见她手里的分配通知,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留在咱村教书小玲出息了,比你妈强,能站在学堂里当教书先生了!
傍晚的风带着田野的潮气,吹得院角的南瓜花轻轻摇晃。王小玲像小时候那样,蜷在竹椅旁,脑袋枕着外婆的腿。外婆的手带着老茧,一下下抚过她的头发,和记忆里母亲模糊的触感渐渐重合。
外婆,跟我讲讲妈妈吧。她轻声说,声音被晚风揉得软软的。
外婆叹了口气,手指在她发间顿了顿:你妈啊,命苦。
她打小就长的好看,眼睛里像有星星亮得很。长大了跟村里华子好上了,俩孩子偷偷在放牛时候说悄悄话,被我撞见好几回。可华子家弟兄五个,穷得叮当响,你外公说啥也不肯。
后来你爸来了,县城里的人,穿的确良衬衫,能说会道的,每次来收山货,都往咱家门口绕。他看上你妈了,托媒人来提亲,说能让你妈进城,还能帮衬你舅舅们娶媳妇。
外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那时候家里难啊,三个小子等着娶亲,我和你外公夜里愁得睡不着。就逼着你妈点头了……她出嫁那天,红盖头下的眼泪把衣领都湿透了。华子就远远地跟在送亲队伍后面,一直走到山梁上,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到天黑。
后来呢王小玲追问,指尖攥紧了外婆的裤脚。
你爸起初对她还好,可日子久了,生意做大了,就嫌你妈不识字,带出去丢人。外面的闲言碎语也多,说她配不上。你妈性子闷,有委屈都憋在心里,慢慢就病了,一天比一天瘦……
那妈妈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自己过
外婆抹了把眼泪,你说离婚那时候哪敢想啊!女人离婚,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她带着你,又能去哪呢
王小玲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往外婆怀里埋得更深。晚风吹过槐树叶,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王小玲望着天上的月牙。她想,妈妈没走完的路,没实现的心愿,她替她走,她一定不会像妈妈那样,她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活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开学那天,晨露还挂在教室窗棂的蛛网上。王小玲站在讲台后,指尖捏着粉笔,手心沁出薄汗。底下三十多张小脸仰着,像晒在田埂上的向日葵,眼睛里满是好奇——他们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老师,穿着的确良衬衫,扎着高马尾
同学们,我是你们新来的语文老师,叫我王老师就好。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教室里漾开涟漪。
老师,你是从城里来的吗前排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脆生生地问。
老师,你会教我们唱歌吗
老师,你长的真好看!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王小玲忍不住笑了,之前攥紧的紧手忽然就松了。这所山村小学统共只有几个班级,连间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任课的都是头发花白的民办老师,拿着微薄的补助,守了一辈子讲台。她的到来,像给这沉寂的小院栽了株新苗,连校长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藏不住的热望期盼。
日子就在琅琅书声里铺开了。清晨带着露水味的风穿过教室,吹动孩子们的作业本;操场边的老榆树落了一地绿荫,她和孩子们在树下跳皮筋,看蚂蚁搬家;放学后,她常跟着孩子们去田埂上转,看他们追着蝴蝶跑,听他们喊着老师你看,我家的麦子快熟了。
那些孩子的笑脸,比城里橱窗里的糖人还甜。他们会把舍不得吃的野山果偷偷塞进她教案本,会在她批改作业时,安安静静地围在旁边看,用带着泥土气的小手帮她捡掉在地上的粉笔头。
傍晚备课累了,王小玲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操场边。远处的田野铺成一片金,炊烟从村里的屋顶袅袅升起,混合着泥土和柴火的香。她想起继母摔门的声响,想起那些指桑骂槐的刻薄话,再看看眼前的一切——风是软的,树是静的,孩子们的笑声是透亮的——心里像是有一股暖流淌……。
这大概就是母亲曾经呼吸过的空气吧。她想。踏实,自由,带着生生不息的劲儿。
王小玲的到来,像给这所山村小学注入了一汪清泉。她教孩子们唱城里的歌,带他们画课本外的青山绿水,把从县城带来的小人书摊在课桌上,让一个个汉字在故事里活过来。课间操时,她会领着孩子们跳新编的拍手舞,银铃般的笑声能惊动操场边槐树上的麻雀,连最沉闷的课堂,也常因她偶尔冒出的俏皮话变得热闹起来。
村里人待她是实打实的热络。见了面,无论老少都笑着喊王老师,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亲近。这份质朴像晒过的棉被,暖得让人想往里钻,暂时让她忘记了生活里的苦。
张老师是学校里最年轻的男老师,也比她大八岁,皮肤是山里人特有的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憨厚老实。他总怕她不习惯山里的日子,天不亮就帮她把宿舍的热水打来,下雨天提前在她门口垫好石板,有次她淋雨发了烧,张老师背着她走了几里山路去卫生院,一路上喘着气,却还不忘叮嘱:下次可别这么犟,山里的雨凉,不比城里。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王小玲鼻子突然一酸——长这么大,除了外婆,还没人这样把她护在心上过。
那些被忽视、被苛责的过往,在这儿都成了褪色的旧照片。村里人的尊敬,孩子们的依赖,张老师不动声色的关照,像一缕缕阳光,一点点照进她心里最暗的角落。她迷恋这种被珍视的感觉,迷恋这里的人和事自带的温度,仿佛生来就该属于这片土地。
期末考试的红榜贴出来那天,整个村子都热闹了。王小玲教的班级,平均分在全县的乡村小学里排了头名,她自己也被评上了优秀教师。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把奖状递到她手里时,台下孩子们使劲拍着小手,巴掌都红了。
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过着。清晨一起去挑水,傍晚并肩送孩子们回家,张老师对她的好,像院里的常青藤,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日常的角角落落。他会记得她不爱吃辣,每次带腌菜都单独给她装一小罐不辣的;会在她批改作业到深夜时,默默在窗台上放一个热馒头;甚至连她随口提过喜欢野菊花,第二天宿舍门口就摆着一小束带着露水的黄,会给她熬鸡汤补身体。
只是最近,王小玲偶尔抬眼时,会撞见张老师的目光。那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单纯的关心,多了些她读不懂的东西……
才二十岁的王小玲,心里装着孩子们的功课,装着对母亲的念想,唯独没装过情爱。她只觉得张老师待她格外亲,像哥哥,又比哥哥多了点说不清的暖意。她不明白,那种想靠近又怕唐突的试探,那种藏在多穿点别累着里的牵挂,是一个男人最笨拙的心动。
傍晚的风掠过操场,把槐树叶吹得沙沙响。张老师端着鸡汤递给她:趁热喝了。
张老师的关心渐渐密得像织网,让王小玲有些喘不过气,他过分的关怀备至让她有些不适和担心,她没谈过念爱,不懂什么爱情,又或许是因为母亲的原因,不期待爱情和婚姻,总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开始拒绝张老师的好意,故意疏远,张老师笨拙的表示:我不会哄人,只是想对你好,我知道山里是困不住你的,迟早有一天你还是会走的,可是我控制不住对你好。
张老师,我没有以后要结婚的打算,也许有一天我就会离开的
村里的风像长了嘴,张老师对王小玲的心思早被传得人尽皆知。下课路上,总有人笑着打趣:王老师,张老师对你可是掏心窝子的好,在我们村里他这样的人啊靠住王小玲听了,只红着脸低头笑,心里却明镜似的——那份感激里,始终缺了点让人心跳的东西。她懒得解释,想着大家也是没什么恶意,便随他们说去。
校长生日那天,他家堂屋摆了两大桌菜,腊肉炖粉条冒着热气,自酿的米酒香飘满了院子。这一年学校成绩亮眼,大家都喝得尽兴,几杯酒下肚,王小玲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脸颊烫得像火烧,没一会儿就趴在桌上迷糊了过去。后来,校长安排张老师送她回宿舍。
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窗外的天已经亮了。王小玲动了动,却猛地僵住,被子下的触感陌生又刺人。她猛地坐起身,一眼看见身边还睡着的张老师,昨夜的片段像碎玻璃扎进脑海:他背着她走在月光下,脚步踉跄;他把她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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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她失声尖叫,抓起被子裹住自己,浑身抖得像筛糠。
张老师被惊醒,看清眼前的景象,脸唰地白了。他连鞋都没穿,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裤腿,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小玲,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打要杀,我都认!可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想一辈子对你好……
王小玲看着他卑微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又混杂着滔天的愤怒和恐惧。二十一岁的她,连牵手都没试过,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事母亲的悲剧像阴影罩过来,她仿佛看见自己也掉进了什么可怕的陷阱里。
你出去……她的声音几乎是哀求,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张老师还想说什么,可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眼里的绝望,终究只是重重磕了个头,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门吱呀关上的瞬间,王小玲再也忍不住,抱着枕头失声痛哭。哭声被厚厚的墙挡住,闷在小小的宿舍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在清晨的寂静里,无助地呜咽。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外婆怕老人家受不住;告诉校长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就这么算了可身体和心里的委屈,像扎进肉里的刺,拔不出来,疼得她喘不过气。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地上的脚印上,那脚印歪歪扭扭,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人生。
王小玲总觉得日子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沉甸甸地挪不动步。那晚的荒唐像根毒刺,扎在心里,碰一下就疼。她说不出爱情该是什么样子,但绝不是这样——带着愧疚的靠近,藏着慌乱的躲闪,还有夜里惊醒时,心口那阵莫名的酸楚。
一个多月后,每月准时报到的月事迟迟没来。这天早读课上,她对着黑板突然一阵反胃,捂着嘴冲出教室,趴在墙角干呕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完了。
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担忧:我带你去镇上医院看看吧。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那句怀孕了,快两个月了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扶着墙才站稳,看着张老师又惊又喜的脸,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小玲,张老师抓住她的手,原谅我那天的酒后糊涂,但孩子是无辜的。我们结婚吧,我会用一辈子对你好,把你和孩子都护得好好的。
她没说话,只是甩开他的手,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拖不动的锁链。
夜里,她终于忍不住扑进外婆怀里,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外婆……我怀孕了。她把这些日子的煎熬、医院的结果、张老师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外婆抱着她,枯瘦的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眼泪也淌了满脸:我的苦命孩子……她叹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是反复摩挲着她的头发,在咱这村里,姑娘家的名声比啥都金贵。事到如今,小张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嫁了吧,至少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可我不爱他啊,王小玲哭着摇头,这样怎么过一辈子
小玲啊……外婆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无尽的无奈,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都是命,都是命啊……你们娘俩,都是吃苦的命。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外婆斑白的头发丝上。王小玲看着窗外,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好像看见母亲站在远处,眼神里带着和她一样的茫然……
终究他们母女都没有躲过命运的安排…………
婚礼办得热闹,村里大伙们早早就来帮忙,灶台上炖着肉,院里摆着借来的圆桌,连空气里都飘着酒和鞭炮的味道。张老师穿着新做的蓝色中山装,兴高采烈地给乡亲们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得眼睛眯瞪了。有人打趣他:小张,娶了王老师这么俊的媳妇,可得好好疼着!他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王小玲穿着红裙子,坐在铺着红布的床沿上。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愣——镜中的姑娘眉眼还算清秀,只是这些大喜的日子眼底没什么笑意。乡亲们的道贺声、孩子们的嬉闹声,都像隔着层棉花,闷闷地传进耳朵里。
张老师被人推搡着过来,脚步有些踉跄,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小玲,今天……我真高兴。他说得很是真诚,眼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王小玲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看着窗外喧闹的人群,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忽然想起母亲出嫁那天,是不是也像这样,被裹在一片喜庆里,心里却空落落的
张老师还在旁边说着什么,大概是往后要怎么对她好,怎么把孩子养大。她听着,点头,却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好像与她无关。闹洞房的人散去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红烛的火苗在墙上晃出两个人的影子。
她靠在床头,摸着还没显怀的肚子,心里没有一丝欢喜。
原以为离开了那个家,就能挣脱命运的手,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被牢牢攥住了。母亲没走出的困局,好像顺着血脉,又缠上了她……不禁冷笑一声。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照着寂静的山村。王小玲闭上眼睛,一滴泪悄悄滑过脸颊,她感叹命运的不公,是如此可笑。
婚后的日子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波澜不惊。张老师待她依旧是掏心的好,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怕她累着,从不让她干一点重活。
小玲却始终隔着些什么。她用怀孕当借口,分了被褥,说怕夜里翻身压着孩子,张老师愣了愣,只讷讷地说听你的,便抱着铺盖去了外间的小床。他以为是孕期的娇气,没多想,只想着等孩子落地,她心里的疙瘩总会慢慢解开。
秋末的时候,孩子降生了,是个乖巧的姑娘。王小玲的心思一下子全扑在了孩子身上,喂奶、换衣、逗她笑,眉眼间的温柔全给了怀里的小婴孩。对张老师,却总带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感。
他递过热水,她接过,说声谢谢,语气客气得像外人;他想凑过来看看孩子,她会下意识地往旁边挪挪,仿佛怕碰碎了什么;夜里他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她总说累了,背过身去装睡。
张老师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感也愿往深处想。他安慰自己,她刚生完孩子,心思都在娃身上,等过段时间就好了。他照旧把家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帖,他总觉得,日子是过出来的,只要他一直好下去,总有一天能捂热她的心。
可王小玲自己清楚,那道坎她跨不过去,她对他的碰触甚是反感,又怎能生出爱来。每次张老师靠近,都让让她浑身发紧。她感激他的好,却没法回应那份期待,只能把孩子当成屏障,在日复一日的忙碌里,避开所有可能触碰真心的瞬间。
夕阳斜斜地照进屋里,张老师正坐在小板凳上,给孩子摇着拨浪鼓,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王小玲靠在门框上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老张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只可惜他们是两个错的人。
发小陈丽是踩着秋阳来的,提着一网兜水果,站在院门口喊小玲时,声音都带着哭腔。王小玲刚给孩子喂完奶,听见声音手里的奶瓶当啷掉在桌上,扑出去就和她抱在了一起。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陈丽摸着她胳膊上突出的骨头,眼泪掉得更凶,才两年不见,你就变了个人一样。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个从小一起爬树掏鸟窝的姑娘,坐在院里,把这两年的日子细细说了。从毕业的狂喜,到山村的安稳,再到那场醉酒的荒唐、意外的怀孕、身不由己的婚姻……王小玲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和迷茫,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
我现在就像困在井里,忘着头上那片自由的星空,却怎么也爬不上来她抹着眼泪,抬头就能看见天,可就是爬不出去。未来那么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走。
陈丽又恼又心疼,狠狠捶了她一下:你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老张对你好是没错,可婚姻能这么将就吗这不是把你捆死了吗咱们当年偷偷说要‘天高任鸟飞’,你怎么就甘心困在这山沟里
可孩子怎么办王小玲红着眼圈,我不想她像我一样,从小就没个完整的家,受尽白眼
那你就一辈子困死在这里吗陈丽盯着她,你妈当年就是被‘认命’两个字毁了!你以为委曲求全孩子就会幸福等她长大了,看见你过得不快乐,她能安心吗她更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陈丽的话像一道惊雷,在王小玲心里炸开。
夜里,孩子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粉团子。张老师在外间批改作业,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很轻。王小玲坐在灯下,看着藏在日记本里的调令——县里看中了她的教学成绩,早就发来了调令,让她下学期去县小学报到。她一直犹豫着,把调令藏了又藏。
陈丽的话在耳边回响,母亲在梦里那双总是含着愁绪的眼睛也在眼前晃。她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又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山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那张调令从日记里拿出来出来。指尖划过王小玲三个字时,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天快亮时,张老师进来给孩子盖被子,看见她还坐在灯下,调令就摊在桌上。他愣了愣,可以为了孩子不走吗,小玲不语,只是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决定要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王小玲收拾行李时,动作很轻,怕吵醒熟睡的孩子和外面的张老师。她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教案——那是她在村里教书时写的,里面夹着孩子们送的野菊花标本。
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站在门口,看着她把调令放进包里。他眼底的红血丝很明显,像是一夜没睡,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别走两个字。
我先去县里安顿好,王小玲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涩,等学校那边安排妥了,就回来接孩子。
张老师点点头,转身去灶房,很快端来一碗荷包蛋,碗沿还冒着热气:吃点东西再走,路远。
她接过碗,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小口小口地吃着。这两年,他记着她所有的小习惯,却唯独没留住她的心。
我送你去车站。他拿起她的行李,沉甸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路上没什么话,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快到车站时,张老师突然停下来,声音哑得厉害:小玲,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可我不甘心。他看着她,眼里是翻涌的委屈和不解,我对你好,是真心的;想跟你过日子,也是真心的……
王小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她看着眼前这个黝黑、憨厚的男人,他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不喜欢他。
老张,她抬起头,终于敢直视他的眼睛,你没错。是我……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
汽车鸣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要把人带向远方的气势。张老师把行李递给她,手在半空顿了顿,终究还是松开了。
孩子……我会好好带,你照顾好自己。他说,声音里带着认命的疲惫
王小玲上了车,从车窗里看出去,老张还站在原地,像根被遗弃在路边的木桩。车开起来,尘土飞扬,把他的身影渐渐裹住。她别过头,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县城轮廓,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知道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气,终于顺畅了些。
县城的日子像被风吹散的云,轻快了许多。新学校的同事热情,学生们机灵,下班后走在亮着路灯的街道上,听着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声,王小玲常常会忽然愣住——原来日子可以这样松快,不用总揣着心事,不用在每句话、每个眼神里找躲闪的理由。
一月过后,心里的结,像被城里的阳光晒化了些。她想,该回去说清楚了。不是逃跑,是告别。
周末的班车摇摇晃晃往村里赶,她摸着包里的离婚协议书,指尖有些抖,心里却很坚定。一个月没见女儿,小家伙怕是又长了,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她带走。
推开家门时,张老师正在给孩子喂米汤,小丫头看见她,咿呀叫着,王小玲紧紧搂女儿,亲着女儿的脸蛋,眼眶热了。
老张,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们谈谈吧。
张老师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空碗当地落在桌上。
是我对不起你,王小玲避开他的目光,盯着地上的青砖,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荒唐,就是个错误。放我走吧,我们离婚。
不要!张老师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眼睛红得像要出血,小玲,求你了!为了孩子,能不能不离婚我以后会更好,啥都听你的,你别离开我们父女……
孩子我会带走。王小玲挣开他的手,语气冷了下来,她是我女儿。
我不会让你带走孩子!张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固执,那也是我的女儿,你要走自己走,别想把娃带走!
我不爱你!王小玲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像决堤的水,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那晚的事,只是酒后误事,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她的声音抖着,眼泪砸在地上:算我求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不放!张老师像头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她,我啥都能给你,心都掏出来了,你凭啥说走就走
争吵声引来了邻居,劝的、拉的、叹气的,院子里乱成一团。张老师被人拉开时,还在嘶吼着不能带走女儿,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要挣断皮肤。
王小玲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最后一点愧疚也被这蛮横的固执磨没了。她知道,今天带不走孩子了。
最后,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被邻居抱在怀里、吓得哇哇大哭的女儿,转身冲出了院子。身后的争吵声、挽留声、孩子的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背上。
班车再次启动时,窗外的村子渐渐变小。王小玲靠在车窗上,眼泪无声地淌。她赢了要走的决心,却输了带走女儿的勇气。这场荒诞的开始,原来结束起来这么难。
回到县城的宿舍,王小玲常常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教案改到一半,会突然想起女儿抓着她手指咿呀学语的模样;走在放学路上,看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脚步就忍不住慢下来。工作再忙,夜深人静时,那份对女儿的思念总会像潮水般涌来,堵得她喘不过气。
半年后,她再次踏上回村的路。这次没带离婚协议书,只揣着一颗必须带走女儿的决心。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张老师正蹲在院子里,教女儿认地上的蚂蚁。小家伙长个子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花褂,看见她,先是愣了愣,随即迈着小短腿扑过来,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王小玲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蹲下来把女儿搂进怀里,眼眶热得厉害。
老张,她抬起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老师站起身,黝黑的脸上添了几道新的皱纹,眼神里少了上次的激动,多了些疲惫的温和。娃挺好,就是夜里偶尔会哭着找你。
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王小玲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你还年轻,该好好找个人过日子,有个完整的家。她顿了顿,语气放软了些,却字字在理,你想想,女儿跟着我回县城,上学、看病、见世面,各方面条件都比村里好。咱做父母的,不就盼着孩子将来能走得更远吗
张老师没说话,只是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蹭了蹭女儿的脸蛋,小家伙咯咯地笑起来,用小手拍他的脸。他看着女儿的笑脸,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
上次她走后,他确实想了很多。大家劝他再找个,他总摇头;夜里抱着哭闹的女儿,听着她喊妈妈,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他知道,小玲说的是对的,孩子跟着她,才能有更好的将来。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舍,耽误了娃的一辈子。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没了上次的执拗,县城的学堂是比村里强。
王小玲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松口。
张老师摸了摸女儿的头,又看向王小玲,眼里是藏不住的落寞,却带着一丝释然:路上当心。到了县城,以后让孩子好好念书。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有空……就带她回来看看。
会的。王小玲用力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收拾女儿的小包袱时,张老师默默在里面塞了几件新做的小棉衣,还有一罐他亲手炒的板栗——那是她以前说过喜欢吃的。
临走时,女儿趴在王小玲背上,挥着小手跟张老师告别
张老师站在门口,一直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才慢慢转过身,蹲在院子里,看着地上那串小小的脚印,久久没有动弹。
风穿过院子,吹得晾衣绳上的衣服轻轻摇晃。王小玲背着女儿走在山路上,脚步很稳。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带着女儿,走向一个全新的开始了。
县城的日子总是忙忙碌碌,从不停歇。王小玲在县小学教着毕业班,每天备课、讲课、批改作业,还要接送女儿上下学,日子被填得满满当当。同事们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辛苦,总爱打趣着给她介绍对象:王老师,你还这么年轻,总一个人扛着哪行找个知冷知热的搭个伴儿。
她总是笑着摆手:孩子还小,等再大点再说。语气轻快,却没人知道,夜深人静时,她坐在灯下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常常会恍惚。这才多少年啊从师范毕业时的雀跃,到山村教书的安稳,再到那场荒唐的婚姻、……仿佛把别人一辈子的起起落落,都浓缩在了这短短几年里。人生的无常,像翻书一样,哗啦一下就翻到了意想不到的页码。
一晃又是几年。女儿出落得美丽可爱,眉眼像极了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小姑娘嘴甜,在学校里是老师疼爱的学生,在家是黏人的小棉袄,把王小玲的心填得暖暖的。
张老师偶尔会来县城看女儿,提着一篮自家种蔬菜水果,或是新摘的核桃。他话不多,就坐在屋里看女儿写作业,听她讲学校里的趣事,嘴角带着满足的笑。临走时,王小玲总会塞给他些城里的糕点,劝他:老张,你也该找个伴儿了,身边有个人,日子能好过些。
他总是憨厚地笑笑:不急,你们好就行。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王小玲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怨过,恨过,最终都化作了淡淡的释然。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如今回头看,也不过是人生路上一段难走的坡。
有次女儿趴在她怀里,仰着小脸问:娘,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呀
王小玲摸着女儿的头发,轻声说: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过的日子呀。但你要记住,爸是疼你的。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母女俩身上,温柔得像一层纱。王小玲轻轻叹了口气,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有遗憾,有无奈……。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别的可能。
她看上的,大多嫌她是二婚带娃;主动示好的,她又总觉得差着点什么——要么是话不投机,要么是眼神里少了份真诚。王小玲心里明镜似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将就不得。母亲那辈子就是被将就困住了,她不能重蹈覆辙。
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教案本换了一本又一本,女儿的个头蹿得比她还高,背着书包走进初中校门那天,回头冲她笑:妈,我晚自习自己回来就行!
王小玲站在原地看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那个被她背在背上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夕阳把女儿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她自己攥着毕业证跑出校门的模样。
日子依旧忙碌,却多了份从容。她不再纠结于过去的遗憾,也不焦虑未来的未知。放学后批改完作业,就去菜市场挑女儿爱吃的菜,晚上娘俩窝在沙发上看书、聊天,偶尔拌两句嘴,转眼又笑作一团。
张老师还是常来,他会给女儿塞零花钱,听她讲初中的新鲜事,临走时总说:你妈不容易,懂事点。
王小玲看着这一切,心里慢慢踏实下来。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是所有空缺都要填满,不是所有路都要结伴而行。她有女儿,有讲台,有安稳的日子,就够了。
女儿上了高中,住进了学校宿舍,一周才回来一次。家里一下子空了大半,白天还好,备课、上课、和同事讨论教学,日子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可到了夜里,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关掉台灯的瞬间,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感就会悄悄漫上来,像窗外的夜色,一点点把人裹住。
就在这时,李铭闯进了她的生活。他们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没有轰轰烈烈的追求,甚至没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就是偶尔一起吃吃饭,他会默默把地把她爱吃的菜夹在他碗里;下雨天,他会提前去学校接她;她女儿周末回来,他会拎着新鲜的水果过来,和孩子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像个温和的长辈。
接触了大半年,一个寻常的傍晚,李铭送她到楼下,忽然说:小玲,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挺踏实的。要是你愿意,咱们搭个伴儿,往后互相有个照应
王小玲愣了愣,看着他眼里的坦诚,没有年轻时的心动,也没有忐忑,心里软软的。她点了点头:好。
没有办婚礼,只是请了相熟的同事和朋友吃了顿饭。两家人合到一起,他的儿子喊她王阿姨,她的女儿叫他李叔叔,慢慢也改口成了爸和妈。
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清晨一起出门上班,傍晚他接儿子放学,她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一个择菜,一个掌勺,厨房里飘着饭菜香。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偶尔凑在一起看看电视,说几句闲话。没有太多激情,却有着细水长流的安稳。
王小玲有时会看着窗外发呆,想起年轻时的跌宕,想起山村的月光,想起张老师憨厚的脸。如今的生活,像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却解渴。她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相伴都要轰轰烈烈,能一起把三餐四季过成寻常,把日子过得安安静静,也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台灯的光晕落在摊开的日记本上,王小玲握着笔,笔尖悬了许久,才慢慢落下。
我已过半生。
写下这四个字,她忽然笑了笑。这一辈子,该怎么说呢好像什么都经历了——少年时的窘迫,初为人师的雀跃,婚姻里的挣扎,独自带娃的辛苦,还有如今这份平淡的安稳。可细想起来,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里的一个,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喜,也没有翻江倒海的大澜。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又好像从未真正活过。
她想起母亲,那个只存在于模糊记忆和外婆念叨里的女人。她们母女俩,好像都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被命运推着走,跌跌撞撞,身不由己。母亲没能挣脱贫困和时代的枷锁,她拼尽全力想逃,却也在人生的岔路口被绊了又绊。或许,普通人的命运大抵如此,看似有选择,实则早已被无形的网罩住,挣扎半天,终究还是要顺着生活的河流往前漂。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一个小小的点。
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在我能给的呵护里,活得更舒展些。不用像我,更不用像她外婆,被‘命’字困住。能爱她所爱,选她所选,哪怕平凡,也要活得心甘情愿。
写完最后一句,她合上日记本,放回抽屉最深处。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书桌上,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零星的灯火,轻轻吁了口气。半生已过,好坏都成了过往。往后的日子,就守着这寻常的温暖,看着孩子们长大,也挺好。